话说宁荣两府,自贾赦、贾珍赦罪回来,复还府第,贾珍仍袭了宁国三等世职,贾政袭了荣国世职。贾琏已将平儿扶了正,管理家事。
瞬届会试场期,大家俱忙着给贾兰进场会试。到了初七这日一早,派了几个管事家人护送前去。王夫人想起宝玉来了,放声大哭道:“我的儿啊,你到底在哪里出家去了?要不然,今儿可不爷儿两个都进场去了么!”李纨、平儿、宝钗忙上前劝说:“太太,不必尽着想了,这都是看见兰哥儿进场去了。太太请把这件事放过一边罢!”王夫人道:“我何尝不是这么着,由不得教人不想么!”李纨、平儿道:“姨妈这几天都没过来坐坐,叫人过去请过姨妈来,同太太斗牌,说说话儿罢。”宝钗道:“妈妈这几天也没什么事,我叫人请去。就我们家的二嫂子,都请过来逛逛。”随叫莺儿:“你快去叫打发人请去。”
原来薛姨妈在家确实没什么事,只因香菱已经临月,早晚要人照应着些儿。这边派人一叫,马上就同邢岫烟过来了。众人见过,彩云拿出牌来。薛姨妈、王夫人、邢岫烟、李纨四人坐下抹点子花湖,旁边放下算盘。来了一天,三家皆输了,只有邢岫烟一个赢家。因刘姥姥来谈巧姐婚事,现在府里,晚上便请过他来,一同吃饭。饭后,各自辞别,回家去了。李纨、平儿、宝钗也各自回了房。此时,宝钗亦将临月待产了。
贾政进来,到了上房坐定。王夫人便告诉他,刘姥姥来说周家要娶巧姐儿过门的话。贾政道:“该打发人告诉大老爷、大太太去才是,我们一个人也不能作主。”王夫人道。“我也是这么说呢,明儿早上叫人过去说罢。”贾政道:“今儿冯紫英也来作媒,说的是治国公之孙马尚,现今世袭三品威远将军,有个姑娘今年十七岁了。说是人材很好,来给环儿说亲。我想环儿这个东西,虽然不成材料,年纪也不小了,却也该给他说亲了。”王夫人道:“门第呢,可以配得上了。只是不知姑娘怎么样?虽不讲十分人材,也要走得出去,见得人才好呢。”贾政道:“他说跟临安伯是亲戚,你们在临安伯那里可看见过没有?”王夫人道:“我的记性儿平常,哪里还记得了!明儿问媳妇们,他们或者倒还记得些也不可知。”贾政道:“只要大概不离,也就定了罢。”于是,归寝不提。
王夫人隔了一日,便告诉李纨、平儿、宝钗说冯紫英作媒的话。李纨、宝钗虽在临安伯府里见过这个姑娘,却记不真切。宝钗倒记得他和湘云很熟,请王夫人将湘云接来,问问就明白了。提起史湘云,王夫人道:“可怜你史大妹妹,年轻轻儿的倒守了寡了!还亏这孩子从来的脾气洒脱,说话也有口无心,要不然可不就熬煎的不成样儿了么!他来了,留他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再去。”随即叫人说给外头,叫来旺家的套了车接去。
不一时,史湘云果然来了。原来世袭三品衔马尚的夫人,是临安伯的女儿,湘云在临安伯那里是常会的。听王夫人说出给贾环说亲的缘故,湘云便道:“马姑娘只得一个,并没姊妹,今年十七岁了。人倒很好,说话也和平,我在临安伯府里的时候,我们倒都说得来。他那模样儿虽没十分,也还很去得,些微仿佛就像彩云姐姐的样儿。”李纨也说相像,王夫人道:“既这么着,等老爷回来,择了日子就定下罢。”史湘云道:“明儿过了门,我是头一个熟人。我也曾问过他,他也是读过几年书的,虽不能才貌双全,大约总还算有一点儿。”王夫人道:“这就很好。”湘云道:“四妹妹呢?”王夫人道:“他如今在栊翠庵里修道呢!无事总不到外边来的。”湘云道:“我瞧瞧他去呢。”
于是,同了平儿到栊翠庵来。打从园里经过,只见青草遍地,到处尘封,燕泥蛛丝,甚是冷落。到了庵门首,只见门儿紧闭。平儿自己上前敲门。里面答应,紫鹃出来开门。湘云便问:“姑娘呢?”紫鹃道:“在里面打坐呢。姑奶奶同琏二奶奶,请里边坐罢。”二人进去,到了禅堂。惜春见了忙站起身来,两下问好让坐。紫鹃沏了茶来。湘云道:“我因惦记着四妹妹,所以来瞧瞧你的。谁知倒做了个俗人搅扰清静,这可怎么好呢?”惜春道:“姐姐说哪里话呢!我自己静坐,不到别处去,可以由我。人到我这里来?自然要由人。我哪里有个拒绝人的道理。况且,都是自家姐妹,也不至逾垣而避之,闭门而不纳呢?多谢姐姐记念着我,我反怪姐姐不该这么样么?俗家尚不能如此。僧家更不能如此了啊!”湘芸道:“妹妹无事,可还画画没有?”惜春道:“心如止水,此调不弹久矣。妙玉在时,还与他手谈手谈,聊以消遣;自他去后,楸枰亦置之高阁了。”湘云道:“倒还是四妹妹清静的好!我们求之不得,也是无可奈何!”说罢,又坐了一会子,便同平儿出庵。
回到里边,来在宝钗屋里坐下,莺儿倒上茶来。宝钗道:“史大妹妹,你不嫌肮脏,今儿晚上在我这里睡罢。”湘云道:“宝姐姐,你怎么又说起这客套话来做什么?我还要瞧瞧巧姐儿去呢。回来在这里住,有话再谈。”遂同了平儿到他屋里。巧姐出来请安。又坐了会子,已经掌灯。那边请吃晚饭。饭后,便到宝钗屋里。
湘云说起惜春来,未免叹息。宝钗道:“四姑娘他自来孤僻,是人劝他都劝不醒。这就和你宝哥哥一样!谁不说,谁不劝,怎奈他立定了主意,一心如此,这也就没有什么法儿了!”说着,眼圈儿便红了。湘云道:“姐姐,你不用说了。像我今儿这么样个光景儿,也就给姐姐差不多儿。什么说的,‘愁人莫给愁人说,说给愁人辗转愁’了。”说着,眼圈儿也红了。宝钗道:“妹妹,我们这会子是同病相怜了!”湘云道:“紫鹃姐姐可怜跟了林姐姐一辈子,如今又服侍四妹妹去了。”宝钗道:“这丫头倒很有忠心!林妹妹死后,他的丫头空闲着,要打发他们出去配人,这紫鹃情愿服侍四姑娘出家,至死不肯出去。这会子他在栊翠庵里无事的时候,还要到潇湘馆来给他姑娘焚香供茶呢。”
湘云道:“想起林姐姐来,教人心里实在怪难过的!我明儿要到潇湘馆去痛痛的哭他一场,也尽尽咱们姊妹们的情。”宝钗道:“我前儿大年三十晚上,想起他来伤了半夜的心!我给他做了一首诗,装在包袱里烧了。不知他的魂灵儿在九泉之下,还知道不知道呢?”湘云便要诗稿来看。宝钗因叫莺儿取出来,递与湘云。湘云接来细细的读了一遍,也就伤心,弹了几点眼泪道:“宝姐姐,你这也就算情义兼尽了。林姐姐在九泉有知,他一定要感念你呢!”宝钗也点点头儿。又说说闲话,夜已深了,便收拾归寝。
过了一日,贾政会了冯紫英议定亲事,择日下聘。接着贾兰三场已毕,回到家内听候发榜。家中便忙着料理下聘的礼物;恰值巧姐儿的婆家也是那一日过礼,又要料理这边的事情。到了吉期的头一日,三姑娘也回来了。原来周姑爷进京之后,就援例捐了郎中,已经补了刑部江南司之缺。那甄应嘉安抚土疆回来,陛见后补了兵部侍郎,俱在京供职。探春来到家中与众人相见,大家欢聚。
到了次日,屏开孔雀,褥隐芙蓉,荣禧堂上铺毡结彩。一面要到治国公家去下聘礼,一面又要到周家回礼。薛姨妈带了邢岫烟过来道喜;刘姥姥一早就到了,因巧姐儿是他的大媒;东府里尤氏也带着媳妇胡氏过来,邢夫人也过来了。外边是冯紫英的大媒,甄宝玉、周姑爷、薛蟠等一班亲友。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兰,都在外面陪客。正在忙乱,送报子的又来报喜:贾兰中了第一百二十九名进士。甄宝玉也同科中了第七十名进士,先告辞回去。来旺家的将喜信报到里边,偏在这个时候,宝钗临盆,生下一位公子哥儿。四喜临门,百年难遇,合府上下与亲朋好友,无不欢喜。整整忙了一日。
到了三朝,备了两万喜蛋并各样果子,派人分送给南安太妃、西平郡王、北静郡王暨公侯伯各亲友家去。贾政又到宗祠里摆了祭祀,拜谢了天地祖先。遂给小孩儿取名叫桂哥儿,取“兰桂齐芳”的意思。这一日,并不请亲友外客,只算自己家宴。外面书房里,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琮、贾蓉、贾兰并族中的几个弟子坐了两席。里面大家看着洗了儿。也有金寿星的,也有如意的,也有金钱的,也有玉器的,都拿出来放在小孩儿身上。大家说笑了一会儿,都到王夫人东厢房里坐席。薛姨妈、刘姥姥、邢夫人、王夫人、史湘云、胡氏坐了一席,下面是邢岫烟,探春、尤氏、李纨、平儿、巧姐儿坐了一席。惜春不肯身临产室,只在王夫人屋里吃素。
过了一日,薛姨妈与邢岫烟便回去了,刘姥姥也回去了。贾兰便随着甄宝玉拜座师,会同年,料理殿试,练习写法,着实忙乱。谁知薛姨妈回去没三五天,香菱便生了一子。只因产难血晕,即时死了。薛蟠大哭,赶忙料理衣衾棺椁,一面装殓停放、一面雇觅奶子奶小孩儿。小孩儿取名叫孝哥儿。
过了些时,宝钗生的桂哥儿满月。薛姨妈同邢岫烟、刘姥姥、梅府薛宝琴、甄府李绮、李婶娘带了李纹、贾?之母带了喜鸾、贾琼之母带了四姐,都过来道喜。外面是小史侯、冯紫英、甄宝玉、周姑爷、梅姑爷、李婶娘子、薛蟠、薛蝌、詹光、程日兴等一班亲友。行令饮酒,又热闹了一日。刘姥姥少不得又闹了些笑话。直到掌灯时分,才各告辞回家。里面惟留下史湘云、探春在这里住着,另日再回。谁知史湘云亦有遗腹之孕,起先不觉,故人皆不知,近来已将临月,因此不能再住。王夫人闻知甚喜。大家又叮嘱了一番,并伫望喜信的话,教人套车送去。探春便在宝钗屋里住了。
平儿搀了巧姐的手,一同慢慢回去。巧姐回房,平儿换了衣裳,独对银灯坐着。想起凤姐在时,那一番势焰繁华的光景,如今虽说复了家产,到底所入不抵所出;李纨、宝钗都有了儿子,贾琏仅有一女!正在伤感,只听院内走的靴子响,就知是贾琏回来了。只见贾琏走了进来,口中只嚷好热,一面摘帽子脱衣裳。原来贾琏从薛蟠那儿得了什么种子丹,说是百发百中,就要和平儿试新。平儿便乘机将那修积保身、立志要强的话,劝诫一番。然后,二人脱衣就寝。一宿晚景不提。
瞬届殿试之期,贾兰便会同甄宝玉二人料理一切事仪。接着,便是薛姨妈家的孝哥儿满月。史湘云也生了一子,名唤遗哥儿。王夫人教人两处都送了礼物。恰值殿试已过,甄宝玉是二甲第七名,贾兰是三甲第二名。两人会了众同年谢恩,赴过琼林宴,迎接回家。众人俱各大喜。诸般礼拜贺喜节目,不必琐述。
那贾蔷、贾芸、贾芹因俱有过犯,不许进门。三人请托了林之孝,再三求着贾政。因念究系一族,又属近派,皇上尚且起复废员,弃瑕录用,何况我们呢?遂准他三人来荣国府贺喜。那王仁因巧姐之事,贾琏很申饬过他一顿,故同傻大舅皆无颜进门。今见贾兰中了进士,这番荣耀,又见贾蔷、贾芸依旧在荣府出入,心里甚是难过,便来找他二人。因王仁不好去托林之孝,贾芸遂教他先会贾环,叫他想个主意,事情原是他闹起的。
王仁隔了一日,便到门上来找贾环。贾环听见,出来会他,知道原委,便道:“头里那些事,都是你和傻大舅闹的,带累的我就很不浅。那会子,我恨没个地缝子钻了去呢,后来懊悔已是迟了!我如今通身改过,现在上紧念书,还要巴结上进呢!你这会子,又来说这些话做什么?”王仁道:“今儿傻大舅也在我们那里,还有几个好朋友在我们那里设局,又叫了两个陪酒的。老三,你和我到我们那里逛逛去罢。”贾环道:“这都是什么话?我们已经改邪归正了!你再要这么着,我们可就得罪你了!”王仁十分没趣,只得走了。贾环也不送他,径自进去了。
原来李婶娘女李纹有了人家的,是给了神武将军之子陈也俊为媳。妹子李绮已嫁与甄宝玉将及一年。陈也俊因孝服未满,故到此时才娶李纹过门。李纨回去给李婶娘道喜,便住了两天,方才回来。
接着,朝考已过,贾兰补了刑部主事,甄宝玉点了翰林院编修。贾兰却与周姑爷同部,每日上衙门同在一处。贾兰年轻,凡事自然总要姑爷指点。探春已经回家,听见侄儿亦在刑部,甚是欢喜。每每上衙门回来,贾兰便随着周姑爷在探春那里吃饭。回家时告诉贾政,贾政亦喜。
晚间在王夫人上房,说起贾兰来,贾政道:“兰哥儿年纪虽轻,已经两榜,现又归了部属做官,真也算是强爷胜祖了,很该给他说亲才是。”王夫人也说很是,遂商量请官媒朱大娘替他说亲。王夫人因又请贾政,将环儿亲事走在十一月头上,十月里是巧姐出嫁。因今年有恩科,贾政已为贾环援例捐了监;贾环自定了亲,便不再闲游浪**,念书很是上紧。王夫人遂又同贾政商议,先给他屋里放一个丫头,算是奖励奖励他,又可收笼收笼他的心。
次日,王夫人便挑了彩云,回明贾政,给贾环放在屋里。二人喜出望外,这会子才明目张胆,不似从前偷摸了。彩云也似袭人一般,常时劝勉,催着贾环读书。贾环遂了心愿,越发上心精进。
不觉到了场期。三场毕后,喜报传来,贾环中了第一百八十名举人,薛蝌中了第六十九名举人,巧姐的姑爷屯里周姑爷也中了,是第三十六名举人。薛、周两处也有报子,一个是贵府姨甥,一个是贵府姑爷,三张报子都一齐贴起来了。原来薛蝌无事,只在家中闭户读书作文。人本聪明,又得邢岫烟同他两人情投意合,互相体贴,百般恩爱,亦师亦友,时加指点,学问竟大长了;捐过例监,竟又一发而中。他二人系先苦而后甜的,自与他人幸福大不相同。补过不提。
谁想喜报到日,又值平儿临盆,生下一位哥儿!王夫人道:“上回养桂哥儿,是兰哥儿中了。这会子,又是环哥儿中了,偏偏儿又挤在一块儿。”李纨道:“上回是四喜,今儿是双喜,都是锦上添花。当初老太太在日,还没今儿太太的福大呢!”王夫人道:“我为的是事情挤在一块儿,照应不来,心里着急,难道不晓得知福感福么?阿弥陀佛,这都是菩萨赏的罢了!”贾琏养了儿子,女婿又中了举人,自然也是十分快乐。贾政将新生小孩儿,取名贾蕙。宝钗又是另一番高兴。因他哥哥赎罪回来,家道萧条,却仗薛蝌发愤读书,不到一年的光景,就侥幸一举成名了!便是合府上下,也没有一个不高兴喜欢的。一应拜会祝贺节目,俱不细述。
蕙哥儿三朝,也摆了几席酒。周姑爷已中了举人,择了十月初十日娶巧姐过门。这里备办嫁妆并头面衣裳一切等类,甚是忙乱。到了初八日,派林之孝等十二名家人,押送嫁妆过去。次日,又是蕙哥儿满月,薛姨妈、探春等都过来道喜。奶子抱了蕙哥儿出来,大家都瞧了一会儿,齐声赞好,都有礼物搭贺。王夫人叫把桂哥儿也抱了来。丫鬟们答应去了。不一时,一群奶子都抱了哥儿、姐儿过来。原来,邢岫烟生了一女,名宛蓉,已两个多月了;宝琴亦生了一女,名唤冠芳,已将三个月了;李绮亦生了一子,名唤芝哥儿,已经三个月了;胡氏亦生了一女,名唤明珠,已经四个月了;桂哥儿是已经七个月了;史湘云之子遗哥儿是六个月了——连蕙哥儿共是七个小孩儿。惟有孝哥儿,因昨儿有点儿伤风,未能过来。大家看了,都觉有趣。
到了次日,乃是黄道嫁娶吉日。周姑爷新中了举,家里已经改换门庭,请了几个同年并五城兵马司裘良,陪了周姑爷到荣府来亲迎。鼓乐喧阗,将巧姐迎娶过去。官媒婆朱大娘,也在这日来荣府替贾兰提亲,说的就是傅秋芳。这姑娘上头老爷不在多年了,只有太太在堂,哥哥傅试乃是贾政的门生,原做通判,如今升了同知,与梅翰林家姑表至亲。先前说过宝玉,后来高不成、低不就的,就耽搁下来了。今年二十一岁了,还大兰哥儿三岁。王夫人问过宝琴,说秋芳姑娘会做诗画画儿,且人品儿在上等更不消说,就是说话儿一切也都比一般姐妹强多着呢。
过了一日,贾政在上房内闲坐,王夫人就将替贾兰说亲的事告诉了。正在商议,外面人进来回说周大人来拜会。原来海疆总制周琼来京陛见,因应对周详,圣眷颇隆,即降旨补了兵部尚书之缺,今儿特来拜会。贾政会见,自然高兴。因周琼各处俱还未到,寒暄几句,便匆匆辞去。贾政送出大门,看着上轿而去,复到里面上房里来坐下。
贾政、王夫人因周琼补了京缺,相互都有了照应,十分高兴。王夫人又道:“才刚儿老爷说这傅家的姑娘,必是定过人家的。想来这姑娘的命薄,把姑爷早妨掉了,这么说也不用问了。”贾政道:“我方才不过是这么说罢了。自古姻缘分定,各人的寿夭也是分定。什么姑娘的命狠妨了姑爷,又什么姑爷的命狠妨了姑娘,这都是胡闹的话,哪里信的?倒是姑娘的人品,须要见见儿才好,依不得媒人嘴混说,这倒是要的。”王夫人遂将宝琴的话说了,贾政听了,颇感放心。当下也就商定,要应了这门亲事。暂且不表。
且说贾芸复入荣府,打听得小红告病在家。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孩儿,贾芸前在林之孝家托他斡旋自己的事,已瞥见小红在家。后来访得缘故,因趁荣府连日有事,林之孝夫妇皆在府中,便偷空儿溜到他家,假说找林大爷有事,叩门进去。小红从屏后偷看,见是贾芸进来,便乘小丫头进去倒茶,探出身子来与贾芸见了。贾芸问过好,便向腰里扯下块手绢子来,说道:“这还是姐姐换给我的,我总是塞在身上,时刻不能离的。”小红道:“那是我掉在园子里头二爷捡着的,后来换给了我一块,我也收着呢!今儿二爷拿出这个来,我也把那个拿来,还换过来罢。”贾芸道:“这会子不用换,等明儿到我们家里的时候,再换罢。”小红道:“我没什么事,怎么到二爷府上去呢?”贾芸走到小红面前道:“我有要紧的话,告诉你呢!”小丫头已倒了茶来,小红红了脸,低声说道:“小丫头倒了茶来了,你不用说,我都明白了。你上紧的打算去罢。”说着,又丢了个眼色。贾芸会意,喝了茶,便说道:“我才刚儿是顺路儿打这儿过,进来坐坐,也没什么话。我这会子进府去,少不得就会见的。”也向小红丢了个眼色,道:“我去了。”小丫头出来,关了门进去。小红又吩咐他,少刻大爷回来不必说芸二爷来过。不提。
再说贾芸回去,心里思索要寻赖大说亲,又怕赖大因上回要求发放出文书的事情不妥,说了不惟无益,反恐于中阻滞,越发难说。思前想后,彻夜不眠。直等荣府事过,隔了一日,细想还是去求贾琏,立定主意。恰值这日贾琏一人在书房里闲坐,贾芸便忙上前,跪下说道:“侄儿有件事,要求二叔赏脸!”贾琏说:“什么事?你起来说。”贾芸道:“二叔允了,侄儿才敢起来。”贾琏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怎么教我允呢?你起来说了,再讲。”贾芸起来,站在贾琏面前说道:“前儿我母亲说,我的年纪也不小了,要给我讨媳妇儿。侄儿说,现在手头不足,哪里有这项钱呢?况且,要说亲,又高不成低不就的;要是将就些的人家女孩儿,侄儿也不愿意要。自古说:‘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侄儿想着叔叔这里有好些大丫头,该放出配人的就不少。侄儿打量求叔叔的恩典,挑选一个赏了侄儿。不但侄儿感激叔叔,连我母亲都是感激的!”贾琏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侄儿,怎么给奴才做亲吗?这断乎使不得的!”贾芸道:“侄儿何尝不知道么!但是如今的世情不好,奴才的事情好了,他还不愿意给侄儿呢!赖大的儿子,怎么做知县呢?古来多少名人大位还娶妓女为妻,妓女又不及奴才了。侄儿为的是无力,又不肯将就要那些看不上眼的东西,这是侄儿情愿如此的。总求叔叔的恩典就是了!”说着,又跪下去。贾琏道:“你不用这么着,且说你想要谁的女孩儿呢?”贾芸遂将原委说了一遍,且道:“求叔叔的恩典,向林之孝一说就妥了。叔叔、婶娘只当是放出去配了个小子了!将来,还是来给婶娘一样当差。”贾琏笑道:“这事你且不用忙。等我明儿教你婶娘,和林之孝家的说了看罢。”贾芸忙跪下道:“侄儿今儿先给叔叔磕头,明儿再给婶娘磕头去!”
贾琏回到自己屋内,见平儿不在屋里,原来是给后廊上的蓝儿,去说刘姥姥外孙女儿青儿的婚事。平儿回来一问,知道亲事已成,贾琏遂道:“青儿虽然好,到底是屯里的姑娘,不配我们这样的人家呢!”平儿道:“这有什么不配呢?常言说的好:白屋出公卿。巧姐儿的姑爷,不是屯里人么?如今中了举了,明年再中了进士,不就是官宦人家了么?这都是姻缘,讲不定的。”贾琏笑道:“可不是,今儿还有人向我说,情愿娶个咱们家的丫头呢!”遂将芸儿的话说了一遍,要平儿和林之孝家的说说。平儿和贾琏一样,早就看出些眉目,因道:“还不知他愿意不愿意呢?”贾琏道:“你向他说这个话,是教他女孩儿给爷们做正配,又不是教他女孩儿配小子,他敢不愿意吗?”平儿笑着点头儿。
到了次日,平儿正打量叫人传林之孝家的进来说话,恰值林之孝家的上来回事。平儿等他回完了事,吩咐明白了,便先问起小红的病来。林之孝家的还当是催小红上来伺候。平儿道:“我不是要他进来伺候,我要给他说亲呢。”林家的道:“这是多谢奶奶的恩典了!”平儿道:“我看这孩子倒很好,聪明伶俐,做事说话儿都乖巧,怪惹人疼的。这会子也该是配人的时候了。我想要是给他配个小子,就可惜了这孩子了!我昨儿会见后廊上的五奶奶,说起他要给芸哥儿讨媳妇儿,又怕的是手头并不宽绰,门户高的攀配不上,将就些的人家女孩儿又自己看不上眼。他说芸哥儿说的好,‘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我就想起小红来,告诉他,问他愿意不愿意呢?五奶奶说:‘这可是打着灯笼还没处寻呢!多谢婶娘的怜爱,就感谢不尽了!’我看那芸哥儿,人就很不错,将来总有出息的!你看着怎么样呢?”林家的道:“多谢奶奶的恩典,真是天高地厚了!这也是我女孩儿的造化!要不然,配个小子罢了,怎么敢给爷们扳亲呢?这都是想不到的事!”平儿道:“你明儿就教他进来罢。我也不要他服侍,给他在这儿静静儿的调养调养,我也要瞧瞧他,问问他呢。这会子是我的侄媳妇了,我哪里还拿他当丫头么!”林家的道:“多谢奶奶抬举,这可是当不起呢!我明儿就教他进来给奶奶磕头。”说着,贾琏进来,到那边屋里去了,林家的便出去了。
平儿进到屋里,贾琏道:“那话说了没有?”平儿便把方才的话,告诉了他一遍,因道:“你这会子进来,又有什么事?”贾琏道:“兰哥儿的亲事定准了,打点下帖儿请梅姑爷、琴姑娘两个人做媒人。明儿下定便过礼,就是老三娶亲的这一天,又省些费用,又添了热闹。到明年春天三月里过门。”平儿笑道:“这几天通是闹媒人了,咱们两天就闹了两个媒。今年比往年可大不同了!咱们家出了多少事,都是喜事,重重叠叠的,可是运气该转了!人人都说老太太的福大,老太太在日都没见过这么些喜事呢!”贾琏笑道:“头里人人都说凤姑娘能干,办事妥当,我看着总不如平丫头好。我自来心爱的是平丫头,可见今儿还是平丫头有福呢!”平儿笑道:“你这是怎么说?你再要这么着,我可不依!”贾琏笑道:“你不依,我可由不得你不依呢!”说着,笑了出去。
林之孝家的回去,把这话告诉了他女儿一遍。小红心下明白,知道贾芸是求了贾琏、平儿的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真是喜出望外的了。到了次日,遂跟母亲进府,千恩万谢的给平儿磕了头。为小红这事,别的丫头无不敬重平儿比凤姐明白透露,宽厚和平,高多着呢!平儿留小红在屋里住下。不过旬日之间,小红病已全好了。贾芸也有了娶亲的日子了。平儿便捡了几套衣裳,赏了四十两银子;又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亦赏了两套衣裳,二十两银子。平儿又给了他些家常半旧的衣裳,给他装了四个箱子,传了林之孝家的进来,领他家去。林家的带了小红,到各处磕头谢了,又辞别了众姐妹,出门上车回家去了。
过了两日,马府家人押送过嫁妆来了,颇为丰厚。荣府里一面准备贾环迎娶,一面打点兰哥儿过礼的东西。到了吉日,荣禧堂上铺毡结彩,屏开孔雀,褥隐芙蓉。一班人押着礼物,到傅同知家去过礼;一班人迎娶马氏进门。荣府里鼓乐喧阗,设宴坐席,好不热闹。这马氏模样儿很像彩云。妻妾同貌,众人不免都有些惊奇。过了次日,又是回九之期。就在这一日,贾芸也与小红拜堂成亲。原来焙茗也是求了贾琏,讨了万儿做媳妇,派在宝钗处当差。万儿婚后便叫做焙茗媳妇了。补过不提。
却说周姑爷在刑部做郎中,已经两年多了。一日奉旨放了江西粮道,便忙着料理携眷赴任。因贾政做过江西粮道,周姑爷这日便同了探春回来,一则辞行,二则要领贾政之教,规模典则,漕务弊端,条分缕析,好仿照旧章,便不致陨越了。探春来到上房中,与众人拜见做辞。众人又与探春道喜。大家都说,路程不为太远,不像从前远隔重洋了;况且,三二年仍旧调进京来,也未可知。王夫人留探春吃了饭。至晚回家,过了两日,就起身往江西赴任去了。王夫人因新挑选了几个女孩儿进来伺候,便把几个年纪大的丫头,彩明、麝月、秋纹、绮霞、碧云、素云等,俱放出去配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