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处消息(1 / 1)

红楼续梦 姜凌 编著 4546 字 28天前

话说那空空道人,自在悼红轩中将抄录的《石头记》付与曹雪芹删改传世之后,就风闻得果然是掷地金声,洛阳纸贵。空空道人心下甚喜,以为不负我抄录了这段奇文,有功于世,诚非浅鲜。哪里知道过了几时,忽然听见又有《后红楼梦》及《绮楼重梦》《续红楼梦》《红楼复梦》四种新书出来。空空道人不觉大惊,便急急索观了一遍。哪里还是《石头记》口吻,其间纰缪百出,怪诞不经。惟有秦雪坞《续红楼梦》稍可入目,然又人鬼淆混,情理不合,终非《石头记》的原本。而且四种所说不同,各执一见。难道是我当日所抄的尚有遗漏之处么?因复又走到青埂峰前,将那块补天未用之石重新细细的再看了一遍。见上面字迹依然如旧,与两番抄录的全然一字不讹。空空道人道:“我抄录的奇文,不过如此而已,怎么又添出这些混话来,是什么道理呢?”因将那块石头再三抚摩着,心内思索沉吟之间,不觉将那块石头翻转了过来。忽然看见那石头底下,尚有一段字迹,却是当日未曾抄录过的。空空道人喜得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原来这底下还有这些奇文呢么?”因低头拭目细细的看去,据那石头底下历历的书云:

当日,贾雨村在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一觉睡醒,睁眼看时,只见甄士隐尚在那边蒲团上面打坐,便连忙站起身来,向前倒身下拜,定要随他云游方外,跳出尘寰。甄士隐见他情真,亦是有因缘的,就点头应允了。于是,各带了些包裹,撇下草庵,离了急流津觉迷渡口,望大荒山无稽崖而来。

二人信步而行,一路上贾雨村问道:“甄兄前云接引令爱,未知可曾见否?其中原委请道其详。”甄士隐道:“小女英莲,五岁丢失。贾兄初任之时,曾经判断令归薛姓,改名香菱。适当产难完结,所以接引他去的,如今已送入太虚幻境之内矣。”

贾雨村道:“前闻太虚幻境之名,又有仙草通灵之说,竟使人茫然不解,要请教到底是何处何物呢?”甄士隐道:“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又名离恨天,又名芙蓉城。”贾雨村道:“此地现在何所呢?”甄士隐道:“此境上不在天,下不在地。当日白乐天《长恨歌》云:‘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就是这个地方。又名为芙蓉城。那东坡有诗云:‘芙蓉城中花冥冥,谁其主者石与丁。’也就是这个地方。此处有一绛珠仙草,原生于灵河岸三生石畔,因雨露愆期,渐就蔫萎。曾有个神瑛侍者,日以甘露浇灌他。他受了日月的精华,秉了山川的灵气,故能脱化为人,就感激神瑛侍者浇灌之恩,愿以他一生的眼泪酬德。此时亦已缘尽归入太虚。此人即林黛玉,还是贾兄当日的学生呢!”

雨村道:“林黛玉自他父亲林如海亡后,他便在外祖家贾府居住未回,如今也不过十六七岁罢了。那贾宝玉不是他表兄么?”士隐道:“贾宝玉就是神瑛侍者;侍者的前身乃是女祸氏补天所剩下来未用的一块顽石,在青埂峰下多年。他因为是女娲氏炼过的,故能通灵,化为神瑛侍者;因与绛珠草有一段情缘,故投胎衔玉而生,名为宝玉。那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的后身,又为石曼卿,乃是芙蓉城主。所谓‘石与丁者’,此也。那‘丁’乃是丁度,丁度的后身乃是柳湘莲。所以,现今贾宝玉与柳湘莲俱在大荒山中。故此,我今日还要到彼处去会会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好指引他们归还芙蓉城去,以稍结太虚幻境之缘。况且,太虚幻境中已经有十二钗之数了。”

贾雨村道:“何为十二钗?”甄士隐道:“幻境中‘金陵十二钗’有正册,有副册,有又副册。那正册中,十二钗乃是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邢岫烟、李纨、李纹、李绮、王熙凤、薛宝琴也。如今幻境中正副册错杂其人,亦已有了十二钗之数,乃是秦可卿、林黛玉、贾迎春、王熙凤、甄香菱、妙玉、尤二姐、尤三姐、鸳鸯、晴雯、金钏、瑞珠也。”

贾雨村道:“如此说来,那宝玉与黛玉已成了姻缘了么?”甄士隐摇头道:“彼此俱有此心而不能成就。所谓以眼泪偿还者,此也。一则饮恨而亡,一则悔悟为僧。当其两相爱慕,又为中表至戚,髫年常共起居,此天生之姻缘,不问而可知矣。谁知竟不能如意!正所谓混沌留馀,人生缺陷。岂不闻‘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宝玉、黛玉,只有情缘而无姻缘者,皆因造化弄人,故尔分定如此。”贾雨村道:“既然两相爱慕,常共起居,则儿女私情在所不免的了。”甄士隐道:“不然。贾宝玉虽名为**人,乃意**也。若果有伤风化,又安得复入太虚幻境为芙蓉城主呢?且其平日最所亲狎者莫若其婢晴雯,亦只徒有虚名,全无私情之实事,则又何况于林黛玉乎?”

贾雨村道:“我少时读书,见有诸女御迎芙蓉城主之事,又有王迥子高与仙女周瑶英游芙蓉城之事,只道是文人寓意之说,原来竟真有此境!将来仰仗甄兄挈弟到彼一游,庶不枉人生一世。”甄士隐笑道:“那幻境中尚有一位警幻仙姑总理其事,其妹名唤兼美的,就是芙蓉城女子所谓名为芳卿者是也。贾宝玉既是贵族,林黛玉又是贵门生,贾兄到彼非他人可比。他们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势必留连作十日之饮。但须要等待宝玉归还之后,我们再去不迟。此时,先要到大荒山去要紧。”贾雨村连连点头称是。于是,二人望着大荒山无稽崖而去,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林黛玉自那日死后,一点灵魂离了大观园潇湘馆,悠悠****,被鼓乐仪仗接到一处所在。下了轿时,又有许多仙女搀入正房中坐下,两旁十数个仙女上来参见磕头。黛玉立起身来看时,内中却有两个人甚是面熟,原来竟是晴雯、金钏。黛玉问其所以,晴雯道:“我们两个是这里服侍姑娘的。这里叫绛珠宫,姑娘原是潇湘妃子,绛珠宫的主人。”又将太虚幻境及已来此处的秦可卿、瑞珠儿、尤二姐、尤三姐、元妃娘娘等情况,大致告诉一遍。当晚晴雯、金钏服侍黛玉睡下,便也各自归寝。

次日,一早起来,梳洗已毕,黛玉便叫晴雯引他到警幻仙姑处去,拜见了警幻仙姑与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等一群仙子。警幻仙姑叫女童到“薄命司”橱内,将“金陵十二钗”的正、副册子,一总拿与黛玉看了。黛玉将册子逐一看过一遍,内中也有一看便知道的,也有参详而解悟的,也有不大明白的。警幻仙姑又和他说了些因果情缘,送了他一面可知后事的“风月宝鉴”。辞过警幻仙姑,黛玉又去赤霞宫拜见了元妃娘娘,见了秦可卿、尤氏姊妹等,各道了别后情况。无烦细述。

当晚人静,林黛玉独坐房内,取出“风月宝鉴’来,将背面对着灯下一照,只见宝玉好像在潇湘馆里捶胸跺脚的嚎啕大哭,耳内仿佛听见他哭道:“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这是我父母做主,并不是我负心!”忽又见宝玉从迎面远远而来,渐走渐近,渐近渐真,一直走到了自己的面前来,嚷道:“妹妹原来在这里,教我好想啊!”转眼又见宝玉僧家打扮,向他笑道:“妹妹,我可真当了和尚了。”话犹未了,只见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上前搀了宝玉就走,渐走渐远,渐渐儿的就不见了。看得黛玉百感交集,似醉如痴。正欲放下镜子时,耳内隐隐却又像听见有哭泣之声的样儿。因又细细定神看时,却又似荣国府的光景了,只见三个人哭作一团儿,一个好像王夫人,一个好像宝钗,那一个好像袭人的样儿。黛玉看着也自伤心。忽然看见里面四面黑云布起,将镜子罩得漆黑,一无所有了。黛玉痴痴呆呆的坐在灯下,思前想后,就听见的那些光景看来,心中虽也略略有些明白,只好点头嗟叹,然而到底一时还参的不能全透。又恐怕惊醒了众人,只得悄悄儿的上床睡了。

到了次日一早,警幻仙姑便来回拜。接着元妃又差了些仙女来问候,又送了许多礼物。晌午间,便带了晴雯等到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处,各坐了一会子。秦可卿又留着吃了晚饭,方才回来。数日之后,黛玉在院中闲步,看看白石花栏内的绛珠仙草,晓得是自己的前身,不免默默伤感了好一会儿。

过了些时候,迎春、鸳鸯、凤姐也先后到了太虚幻境。香菱难产,妙玉被强盗劫杀,亦被甄士隐送入太虚幻境。大家见了,各道所以,又是一番感慨。黛玉尤为贾母仙逝痛哭不已。元妃留迎春在赤霞宫里住了。警幻仙姑留了妙玉。警幻仙姑又将鸳鸯补入“痴情司”任事,鸳鸯就同秦可卿、瑞珠儿在“痴情司”里住了;凤姐因同秦可卿甚说得来,亦在一处住了。香菱喜谈诗,定要同黛玉住。黛玉却也巴不得有人谈讲作伴,便留香菱在绛珠宫同住。黛玉每日无事,或过来在“痴情司”闲坐,或会众人闲谈,或与迎春、香菱等下棋作诗,竟比从前在大观园潇湘馆的日子,反觉得逍遥自在了。

那鸳鸯原是专为贾母自缢而亡的,现见贾母不在太虚幻境,就要往地府里去寻他的下落。元妃深嘉其志。又因恼怒凤姐恃才妄作,罪莫大焉,遂下一道懿旨,将他谴责一番,命他与鸳鸯一齐去地府寻找贾母下落,将功折罪,以赎前愆。尤二姐因知道往事都是因缘分定,且与凤姐都是册子上的人,便将一切丢开,不再与他计较。尤三姐见姐姐如此,自然也同样弃了前嫌,愿意护送凤姐、鸳鸯去地府。三人领过众人的送行酒宴,便告别而去。暂且不提。

再说贾母自那日仙逝之后,一灵真性出了荣国府,四顾茫茫不辨路径。正在忧惧之间,忽听焦大叫他。原来焦大见贾母去世,不愿在小爷们手里过日子,弄个猪嫌狗不爱的,遂多喝了些酒,跌绊了几下子,就赶着贾母来了。在阴阳交界的地方,荣国府已为老太太预备了大轿,又为焦大预备了一头毛驴。当下众人伺候贾母上了轿。焦大上了驴,跟着贾母的轿子,缓缓而行。

走了多时,忽见鲍二家的号哭求救。只因他犯了**罪,阎王罚他变个骒骡子,只许受苦,不许下驹。贾母因乏人侍候,遂叫焦大拿了五千两十个元宝,好歹从解差手里赎了鲍二家的。三人在观音庵内稍事休息后,进了酆都城,在城隍衙门西首的一所大公馆内歇息了。沿途所见三街六市,楚馆秦楼,来往行人,都一如人世,无烦细言。

原来,林如海自那年捐馆之后见了阎王,阎王因查他做了一任盐运司,竟不曾弄商人的钱,且生平正直无私,德行优著,所以十分敬重,奏闻了上帝,将他补了酆都的城隍,帮着自己办事。贾珠也因阎王爱他的文墨,就留在案下主文。林如海到任,认了亲戚。谁知贾敏亦在贾珠那里,一家人竟意外团聚。因如海现无子嗣,又求了阎王,将贾珠讨了下来,替自己管管家务。后来贾敬到了地府,虽一定要把贾珠带了去见老太爷们,无奈如海说之再三,还是将贾珠留了下来。如海身边还有冯渊与潘又安、司棋等三人。原来如海可怜冯渊无故受冤,被薛蟠打死,又是读书的人,将他补了城隍衙门的六房总经承之缺;又可怜潘又安、司棋婚姻不遂、双双自尽的义气,将他们配为夫妇,留在身边使用。这日贾珠从过堂的花名册上,知道贾母已来地府,连忙进去禀明了老爷、太太。林如海、贾夫人将贾母迎进府内。一家人相见,询往问来,无限悲喜。其余摆酒设宴诸事,不必细赘。

到了次日,林如海进府办事,便将贾母之事一一回明了阎王。阎王稽查了册子,见贾母一生并无过恶,甚是欢喜,遂准林如海留贾母在府里住一两年,等他转了天曹,一同升天。焦大不知主仆名分,原该下拔舌地狱,念其救主有功,亦准林如海所请,留在府中。惟鲍二的女人,不准收赎。直待林如海求之再三,阎王不得已,才教他买匹骡子,偿还鲍二女人脱生的主人,以结此案。大家闻知,俱各欣幸,贾母也欢欢喜喜的住了下来。只是为黛玉已死,地府里又一直查不到他的下落,林如海与贾夫人非常难过,虽已派人四处打探,终究放心不下。

再说王熙凤、尤三姐、鸳鸯三人离了太虚幻境,车走如飞。行了半日,早到地府。见天色已晚,便在观音庵内歇了。因在庵内见着智能、秦钟,知道贾母过去了好些日子,且秦钟与冯书办认识相好,遂托秦钟打听贾母下落。不想林如海早接到乡约地保之报,已派司棋与鲍二家的前来查问。凤姐三人一见,真是喜出望外。司棋复转身回去报信。大家在庵里才吃罢早饭,就见潘又安打了轿子来接了。凤姐三人向老尼姑道了谢,又给了五十两银子布施,坐了轿到城隍衙门里来。因与老尼姑说开了,秦钟和智能儿也跟着同行。

凤姐等三人下轿进了宅门,早望见贾母同贾夫人在上房倚门而待。见他三人进来,又悲又喜。进了房,行过礼,大家谈起一向的事情。贾母深感鸳鸯忠义,又为宝玉中举出家大吃一惊;贾母、贾夫人知道元妃娘娘与黛玉姐妹等都在太虚幻境,黛玉已是潇湘妃子,仅次于元妃,极为尊贵,又是欢喜,又是伤感。不大一会儿,贾珠、林如海先后回府,亦来与众人见了。贾珠听说兰哥儿也中了举人,心里欢喜;林如海原听崔判官说过,黛玉恐怕就在太虚幻境,现今果然应了他的话,自然也很高兴。只是贾夫人总想尽快见到黛玉,请求如海想个主意。如海沉吟一会儿,只得以女儿名列仙班,不能私离职守,自己也有官守责任,不得擅离,且到任已满九年,明年必转天曹,母女转瞬即可相见,如今只好写书托带,以慰女儿之心等话,竭力劝慰一番。贾夫人情知如此,无可如何,只好叮嘱尽快打点礼品衣物,免得临时周章;一面吩咐设席唱戏,款待大家。那里鸳鸯和司棋,于无人处亦说了些体己的话。席散后,贾夫人又回了林如海,将秦钟、智能搬进衙门居住。智能从此留发还俗。这些节目,也不须多赘。

再说林黛玉在太虚幻境,自从凤姐等三人去后,每日与香菱讲究诗词,倒也快乐。转眼便是除夕。太虚幻境的景况,并不像人世繁华热闹,惟有松盆柏子、香篆氤氲,和那茶果清谈、酒肴消夜而已。次日元旦,乃元妃诞辰,大家公送了九件礼物的祝敬。警幻仙姑领着黛玉等进宫朝贺。元妃高兴,遂要大家不拘常礼,饮酒和诗取乐。因谈起年节时令,上起朝廷下至庶民百姓,只要人世间焚化祭祀礼物,太虚幻境即能准时收得,黛玉、迎春二人想着自己无人祭祀,不免伤感落泪。元妃瞧着他二人的光景来,正欲用言解释,只见仙女们进来禀报,说尤三姐回来了,正在门外候旨。原来,尤三姐因不能在林府久住,林如海、贾夫人略留他住了几日,尽了地主之谊,就打发同潘又安、司棋夫妇,带了孝敬元妃娘娘及送给众姐妹的礼物,并给黛玉的家书、衣物等件,先回太虚幻境;凤姐与鸳鸯另留在林府,待林姑爷转了天曹,再一同来。元妃听奏,即传旨请尤三姐进来。

不一时,只见尤三姐全身的行装走了进来,先与元妃行了大礼,后与众姊妹们叙了寒暄。元妃因尤三姐远行劳苦,即令移坐了首席。尤三姐谢了坐,遂把他三人同往地府,先在观音庵遇了秦钟,后来到林府会见了贾母、姑太太、姑老爷等话,从头至尾细述了一遍。元妃与众人,俱各大喜。黛玉更是喜出望外,又问父母健康,又要尤三姐歇息几天带他同去地府看望父母。还是元妃、尤三姐,以不能私离职守、姑老爷将转任天曹、不日即可见面的话,多方劝慰,这才心静。那迎春、秦可卿,亦为司棋、秦钟高兴。

当下大家遵元妃之命,共敬尤三姐三杯,然后又畅饮一回,方才吃了饭,便漱口吃茶。元妃教黛玉先回去瞧瞧家书,大家怕娘娘凤体乏倦,也一齐过来叩谢,请回后宫歇息。元妃见大家如此,遂吩咐迎春代为送客,自己先回后宫去了。元妃一走,众人也各辞过。

黛玉同几个仙女们回至绛珠宫,早有金钏、晴雯同了司棋迎接出来。说话之间,进了套间。先向上给贾母并自己的父母请了安,司棋这才过来,与黛玉磕头。黛玉忙拉他起来,又问了些老太太和父亲、母亲的情况,遂取过家书看了。看毕,扑簌簌眼中又流下泪来。晴雯一旁竭力解劝。黛玉拭泪,一面教司棋去见迎春,一面吩咐晴雯按名查出礼物,好分送各人。娘娘和迎春的礼物,就交司棋送了过去。

黛玉吩咐已毕,正拿起茶来喝,只见香菱手里提着两个包袱,笑嘻嘻的走了进来,原来其中一个竟是宝钗寄给黛玉的包袱。打开一看,除了绸缎金银之类,又有一封书子。黛玉见了,心中越发感激。便教金钏儿点上灯来,拆开细看,乃是一首五言排律诗。读到“哀我于归日,当卿属纩时。焚巾怜妹苦,托钵痛郎痴。红叶句休赋,白头吟敢辞。悠悠生死恨,只我两人知”,不禁一阵伤心,眼中流下泪来。香菱接过诗笺,也读了一遍。读到“误娶嫂为狮”之句,不觉触起他的旧恨,也就眼泪汪汪的伤起心来了。晴雯先还一旁劝解,及至知道原因,勾起他往日得的一篇《芙蓉诔》、一首《双调望江南》,拿出来请黛玉、香菱读了,又讲解一遍,不由得也抽抽噎噎的哭成个泪人儿了。

太虚幻境乃仙家清虚之府,原不容男人们到的,潘又安、司棋夫妇在此诸多不便。到了次日,黛玉即写了禀启,又备了几样奇异的礼物,打发司棋夫妇回转酆都去了。

却说贾宝玉自从那日乡试出场,在稠人广众之中,忽然看见了那个癞头和尚,在那里远远儿的和他点头呢。他便趁着人挤的空儿,撇下贾兰,跟着那和尚就走,恍恍惚惚就像脚下生云的一般。不多一时,连城池、房舍的影儿都不见了,但见一片旷野,人迹全无。山脚之下有个小小茅庵,那和尚便领着宝玉进到里面。宝玉心下欢喜,知是真师,便倒身下拜道:“师父怎么这时候才来?弟子已于进场之时将尘缘斩断,此心一无挂碍,伏乞师父就与弟子披剃了,好跟随师父到大荒山青埂峰去的。”那和尚道:“你此时削发出家原可,但恐他日还要留发还俗呢!”宝玉道:“弟子心如槁木死灰久矣,望师父勿疑。”那和尚笑道:“你久已就要做和尚了,闺中戏语我已先闻。今日宝玉之和尚,正以答黛玉之眼泪耳。”宝玉听了,愈觉惊心动魄。当下那和尚便与宝玉削了发。

忽见庵门外走了一个跛足道人进来,哈哈大笑道:“宝玉,你可真做了和尚了!你还是为林妹妹呢。还是为袭人呢?”宝玉心下大惊,知是异人,连忙下拜道:“请问师父从哪里来?”那和尚道:“我乃茫茫大士,这位道友乃渺渺真人。”遂又将宝玉来历,及此番要带他到大荒山青埂峰去归还原处之意,说了一遍。宝玉道:“弟子之玉,原来是珷玞之石!多蒙二位师父指明,顽石从此点头。”说罢,又磕下头去。

及至宝玉起来看时,二人已顿改形容:但见茫茫大士光头白面,身披袈裟;那渺渺真人,头带纶巾,身披鹤氅,美目修髯,飘飘然有神仙之态。当下二人又带了宝玉,到一条船上,拜辞了贾政。贾政尚在惊异之中,二人已搀了宝玉,飘然登岸。贾政不顾地滑,在后面赶来,一转就不见影儿了,哪里赶得上!贾政只得回船去了。

这里宝玉三人,走不多时,早到了大荒山无稽崖。来到白云深处,只见那树林里有小小三间茅屋。大士、真人把宝玉领进屋内,原来柳湘莲早在里面!宝玉不禁大喜。湘莲、宝玉先行了师徒之礼,后叙了朋友之情。大士、真人上坐,湘莲、宝玉侍坐。因宝玉问起参禅悟道之理,大士、真人遂将儒、释、道三教名殊理一,求道无他,只是正心诚意的道理,说了一遍;又授了口诀、心法。因还要下山了却因缘,又吩咐宝玉、湘莲同心合力,日日求新,便自下山去了。

这里宝玉、湘莲说些别后的事情,湘莲又带宝玉去青埂峰下看了他的原身,原来竟是一块约高七尺、玲珑剔透、莹然如玉的石头,与那块通灵宝玉虽有大小之殊,形状都略无参差之别。宝玉见了,不胜惊异、悲叹。从此,便和湘莲日夜用起功来。

韶光荏苒,不觉早已三月有余,大士、真人亦已云游回来。因要试试湘莲、宝玉道力如何,遂幻化出天台楼阁、窈窕仙女,乃至黛玉和尤三姐,百般**。宝玉起先尚可自持,及至见到林黛玉、尤三姐二人果然端坐在椅子上,情不自禁,终于喜的叫出“妹妹”两个字来。话未落音,就听湘莲喝道:“宝兄弟,你怎么忘了师父传授的口诀了么?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宝玉恍然大悟,暗想林妹妹素日为人的脾气,就算他死后的灵魂,也断不肯当着柳二哥与我相见的,这一定是那仙子的什么障眼法儿了!因心中一急,便将通灵宝玉摘了下来,望着林黛玉脸上打来。湘莲也拔出鸳鸯剑,望着尤三姐劈头砍来。

只听得“哗啷”的一声,犹如山崩地裂,震得湘莲、宝玉二人一齐跌倒在地。急忙睁眼看时,哪里有什么天台楼阁,原来还是在茅屋之内,只见大士、真人现坐在眼前。二人连忙上前叩见,大士、真人一齐点头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湘莲、宝玉默默点头道:“原来是师父试我们的道力何如,还亏得不曾迷心乱性!”正在问些别后情形,只见门外进来两位道长,飘飘欲仙,原来乃是甄士隐和贾雨村。

这里见礼已毕,甄士隐道:“柳、贾二位来此多时,道力想是大进了!可晓得尤三姐、林黛玉,现也同居幻境,亦在仙乡?故人不远,难免停云落月之思,何不求大士、真人指引,到彼一图把晤,细诉衷情呢?”湘莲、宝玉道:“弟子们已斩断尘缘,万念俱灰。刚才师父还试我们的功夫,弟子虽不敢说道力坚深,尚可以巴结刻鹄类鹜。从此越发要勉力精进,把住意马心猿,不敢稍有漏泄,方不负师父度脱之心呢。”大士、真人道:“你二人心迹,我们已知道,固该如此。但宝玉与林黛玉,绛珠草以眼泪偿甘露之恩,前缘已了。湘莲与尤三姐鸳鸯剑断情,虽了而未尽馀缘。况他二人已同居仙境,你二人学有渊源,无难成就。见面之期,料想不远。”湘、宝二人道:“弟子原为痴情所缚,故立志斩断尘缘,心无他想。若再与尤三姐、林黛玉会晤,岂不成了个再来的冯妇么?”甄士隐摇着头道:“不然,不然,你们说的,所谓小道了。可记得致远恐泥,君子不为么?你们此刻,道将得而犹未得,却不可生此心。将来道既已得,则过化存神,又何所而不可呢?你们可晓得太虚幻境,是什么地方?”湘、宝二人道:“弟子愚昧不知,只听见师父常说,想来总是仙地。”

甄士隐道:“太虚幻境又名为芙蓉城,内中尽皆仙子,不止十二金钗。你二人的前身,原是芙蓉城主,另有一段因缘在尤三姐、林黛玉姻缘之外呢。你们便不曾出家修道,将来也是要归还芙蓉城去的。此乃前定因缘,不容勉强。宝玉兄,就此留发。你可晓得皇上隆恩,已经赐了你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么?若光着头,也不称那真人的名号了。待等功成行满的时候,我等再来送你们赴芙蓉城之任去便了。”茫茫大士笑道:“我当初原曾说过留发还俗的话,宝玉还记得么?我不过是要你应那宝玉当了和尚的话,故暂且与你削发。如今甄兄既然与你说明,可就此留发。等待功成之日,我们再来看视你们。不可因此懈怠!还要努力前进,方不负我们一番指引!我们同二位道兄下山去了。”湘莲、宝玉答应,送出四人,看着他们穿过古木丛中,到那白云深处去了。

湘、宝二人转身进内坐下。湘莲道:“宝兄弟,怎么才刚儿都叫出‘妹妹’来了?”宝玉道:“我一时迷惑,情不自禁,都是道力不深的缘故。幸亏二哥棒喝,要不然,岂不前功尽弃了么!”湘莲道:“才刚儿这一番话,我犹恐怕还是他们试我们的。我打算还要坚辞,因后来不像是试我们的话了,故此我才不言语。”宝玉道:“师父叫我留发。我想既做了和尚,怎又还俗呢?”湘莲道:“你刚才没听见,皇上已赐了你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么?那和尚哪里做得真人呢?况且,你若不留起头发来,明儿到了芙蓉城,光着头,怎么样去见你林妹妹呢?”宝玉道:“我正怕不光着头,怎么好见林妹妹去么?”湘莲道:“不用说了。我们功夫未到,不可又生他想!师父吩咐,不可懈怠,还是用功要紧!”于是,宝玉从此留发,与湘莲二人在茅屋内,同下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