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凤姐等到了南京甄府,见了甄老太太、宝玉等。凤姐瞧着宝玉,宛然是一个小和尚,又伤心又发笑。说起聘黛玉的事,宝玉看见带来作为信物的金锁,还当是哄他。正在不可开交,却有家人来报,说夏秉忠太监前来宣旨,要召宝玉进京。甄母忙叫人把自家宝玉的大衣服取出来,给宝玉换了,又添了假发戴了金冠。宝玉冠带已毕,旨谕已到,连忙趋步至大厅上行礼接旨。原来甄宝玉进京后,甄老爷知道宝王这件事,便告诉了北静王。北静王面奏当今。因念贾娘娘已故,宝玉是娘娘的胞弟,当今推念戚旧,调宝玉中试的文章,瞧了大喜,道好的了不得。且因黛玉是林如海的女儿,当今念他清官无后,上年已有赏赐,那一年娘娘回府省亲见过黛玉,极口夸他的才学,凤藻宫已曾镌选诗章,当今对他亦有印象。是以当今便命北静王为媒,钦天监选定吉日,成就宝玉、黛玉二人姻缘,专差夏太监前来宣旨。到过甄府之后,夏太监即起身告辞,又往扬州林府而去。
宝玉因钦限紧急,不能同凤姐行走,定于次日先后起程。甄府忙乱备席饯行。凤姐自去安排了谢仪、赏赐。周瑞仍留在南边办他的事。宝玉忆及柳湘莲临别之言,取出鸳鸯剑交与包勇,命他自到扬州,等候护送新亲,并吩咐了珍重鸳鸯剑的话。包勇惟惟听命。又将脱换下来的僧衣、僧履交付焙茗收藏,不可撩弃。此是宝玉切己之事,非凤姐所得而知,一一自己经心,其余任凭凤姐主裁。凤姐因带来的家人周瑞、包勇与宝玉分路行走,不够使用,有甄老爷京里差来的人就要回京,凤姐便叫一个家人同了甄家的人,与焙茗跟了宝玉同行——焙茗之事,宝玉在先已告诉了凤姐。甄母先已送了宝玉两套新制的便服。次早起身,叩谢过甄母,辞过甄府众人,凤姐自与宝玉分路进京。不提。
且说夏太监来到扬州,地方官办差一般忙碌。林府得知信息,早邀内亲在家款陪钦差。因有赏赐黛玉物件,林老太太穿了二品命服,引领黛玉谢恩毕,黛玉回避。夏太监又与林老太太道喜,叫赶紧把黛玉送进京去完婚,告诉北静王那里过几天也就有人来,且又谈起赏赐之物,乃是娘娘赏的内造妆蟒四端、珠冠一顶、玉带一围,还有赤金嵌宝镇衣一盘。这赤金嵌宝镇衣盘上的字样,是听见北静王奏的,照宝玉通灵宝玉上的几个字镌的,取个夫唱妇随的意思。林府虽设宴款待,也有人陪侍,夏太监却入席一坐即行起身,别无耽搁,径自回京覆旨。
这里林府远近亲族都来贺喜,冠盖络绎。林老太太命将钦赐之物送进黛玉房中。紫鹃先在那边正厅屏风后听夏太监讲的金锁一节,便去告诉了黛玉。此时送进妆蟒等物,逐一请黛玉过目,然后与雪雁收拾橱柜出来安放。黛玉看到金锁上面字样,果与通灵宝玉相同,暗想:当今体贴人情,无微不至!虽九重宠赐,毫无补于恨海情天,但外观显赫,亦足为势利人吐气扬眉。若不遭蹭蹬,早早完就姻缘,焉得有此荣显?正是俗语道的:不是一番寒彻骨,焉得梅花扑鼻香!可见,人谋究不足以胜天!自是满心欢喜。
林老太太屈指吉期已近,赶紧置办妆奁。因银钱便易,人手众多,扬州繁华之地,哪一件不可咄嗟而办!因是皇上赐婚,一切俱要分外体面,不惜花费银两。先命家人带了几万银子进京置买房产,为送亲住歇公馆。包勇自南京回扬州,先到林府禀明留此随同送亲的话,林府自然唤进里边。众家人连日奔忙,所办妆奁极其丰厚;馀外奁田一千亩,几张契纸,俱挑附近荣府南边庄子一带膏腴,又准备奁银十万装鞘运送。诸事完毕,专等北静王处同荣府家人到来起程。
讲到荣府已先见了旨谕,贾母、王夫人欢喜,也要赶办迎亲礼物。诸事匆忙,凤姐又不在家,如何料理得开?平儿回了王夫人,要请东府珍大奶奶过来,同大奶奶帮办,王夫人应允。于是尤氏同李纨便常在王夫人处帮理。因银钱不能宽裕,诸事掣肘。鸳鸯看出光景,知道凤姐有些积蓄已运送老爷任上垫了亏空,琏二爷外边饥荒又大,如今添出这件事,怎能张罗得开呢?便趁贾母欢喜的时候,提出这事。贾母因头里娶宝丫头,为国孝、家孝两层,诸事潦草,连鼓乐也不用,原不成一件事,到底不吉利,今番宝玉做亲,更不比娶宝丫头,早想好好办一办,一听鸳鸯提起银钱短缺,遂道:“亏你提醒我这句话,先前叫琏儿写过赏单,有人找得宝玉回来,赏他们一万银子。如今省了这一宗,且叫他们拿去使了,也算花的是欢喜钱,差不多够了。”鸳鸯道:“老祖宗愿意垫补在里头尽仔好。”贾母道:“我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留的银子总是他们的。先前错了主意,闹的颠颠倒倒!趁着这会儿我眼还没闭,看他们完聚了。孙子媳妇就是我的外孙女儿,头里又在一堆儿,疼了他这几年我很乐呢。你就去找出银柜上的钥匙来,告诉太太,叫他们来搬了一万银子去。”当下鸳鸯便到王夫人处,告诉了贾母的话。王夫人等贾琏回来,叫平儿领了几个老婆子,径找鸳鸯搬运银子,发到库上。
荣府正在内外忙乱,门上报道:“宝二爷回来了。”原来宝玉起身后,兼程赶进京来。一语未了,宝玉早已走进,先向贾母磕头。贾母便把宝玉抱在怀里,只是“好孩子,好宝贝”的乱叫,不知从哪句话问起才好,便推宝玉去见王夫人,说:“宝玉这会儿才到,别说他什么。”王夫人拉了宝玉的手,见他照常冠带,竟似忘了他上年削发一事,并不瞧他头上,只是呆呆的看了一回,也没一句话。还是尤氏要喝喜酒的话提醒贾母,遂要宝玉谢了尤氏、李纨。宝玉又与众人相见,告诉与凤姐分路行走的话,大家坐定。
又说了几句闲话,宝玉满屋里一瞧,道:“为什么宝姊姊不见?”王夫人听问到宝钗,一阵心酸,止不住泪珠直滚,便问宝玉道:“你还要提宝姊姊,凤姊姊没有和你讲吗?”宝玉道:“凤姊姊没有和我讲什么呢。”王夫人叹了一声,道:“都是为了你,宝丫头已经苦死了!”宝玉放声大哭,登时晕去,急得王夫人、李纨等手足无措。贾母只是念佛,抱怨王夫人不该就告诉他这话。惜春在旁劝道:“老祖宗别着急,二哥哥是这样的,停一会就醒过来哟。”尤氏、李纨不住的叫“宝兄弟”,王夫人亦自悔话讲的太急:“我料他心上只有一个林姑娘,哪知他听了宝丫头不在的话,一般也是那么样伤心!”便含着一包眼泪,连叫“宝玉”。不多时,宝玉醒转,哭道:“宝姊姊,我害了你了!不是我害了你,还是人家害了你。也别怪人家来害你,归根儿你自己看不透,错了一点主意,自己害了自己了!”便问:“设灵在于何处?”李纨等恐宝玉见了伤心,劝他且在贾母屋里歇息,宝玉哪里肯听!贾母知道拗他不过,只好由他过去一拜,以尽夫妇情分,也是礼上应该。惟嘱咐尤氏、李纨们陪他过去,从旁劝慰。
一时麝月、秋纹都赶了过来,随着李纨们同宝玉至宝钗设灵处所,上香礼拜。问明棺柩已停铁槛寺,遗衣挂壁,穗帐凄凉,又哭了一场,被众人劝住。只听得贾琏在院内一路笑声进来,与宝玉见了,又问些别后事情。因赶上场期,部里已奉旨谕,宝玉到了,不必去谢恩,先命礼部备卷送场,等揭晓后另旨召见,贾琏嘱宝玉且静养几天。一应亲友等,自亦俱等场后再去拜会。
过了几日,宝玉振作精神入场。
凤姐在路上紧赶趋回家,先到王夫人屋里,见玉钏、彩云这几个人都忙乱的办宝玉娶亲的零星事件。凤姐便与王夫人见过,说明定聘一事,将带回的金锁交与王夫人。王夫人亦疑是宝钗之物。凤姐怕他睹物伤心,不敢回明,只得含糊支饰过去。王夫人因要图吉利,也不多问,便把金锁交玉钏收好,向凤姐笑道:“宝玉这件事真拖累你了,等他们圆了房,好好给你赔礼酬劳呢!”凤姐道:“罢哟!任凭他们恼我也好,不恼我也好,尽了我的心就是了!不敢在太太跟前指山卖磨,这一趟要算走的有功。这里没有人去和林妹妹说明,猛一下子有了什么旨谕,凭你北静王、南静王作媒,林妹妹这性子,保不定倒要闹出事儿来呢!”说着,又回了林婶娘家怎样款待、还到南京甄家的话,便又往贾母屋里来见了贾母。贾母问起黛玉,凤姐道:“比老婆子回来讲的样儿越发长的富泰了。咱们同林妹妹家里都托老祖宗的福,姑爹、姑妈的坟墓起造的怪体面,上年秋里谕祭、谕葬,林妹妹回去这一趟可巧儿赶上。如今又得了恩典,夏公公也到林妹妹家去,不知赏些什么东西?林妹妹家里也很有势派,他婶娘做人宽厚,同咱们的太太差不多脾气,待他侄女儿是再没的说了。”凤姐这番话满想贾母听的欢喜,哪知贾母因听到祭葬一事,思女心伤了,未免掉下几点泪来。凤姐揣度贾母之意,又讲了宝玉蒙召赐婚的兴头话,才转悲为喜。凤姐又说甄家的光景及来去路上风景,直待贾母命去歇息,才回到自己院里去。
坐不多时,便出来到邢夫人处请过安,又到园子里往李纨众姊妹处走了走。才回到自己屋里,却又被王夫人叫去,王夫人叫他坐了,说了几句体贴的话,又道:“刚才打发人去叫你,也没有别的事。宝玉做亲的日子近了,这会子要再给他收拾屋子,又费一番起倒。我想宝丫头百日已过。灵座设在那边,本该多摆几天,如今只好从权,说不得委屈他一点子,把灵帏撤了,腾出屋子来,咱们一头一绪办宝玉的喜事,也省得摆着看了尽仔伤心。就是姨妈那边须得去告诉一声,不知姨妈的意思怎么样?”凤姐答道:“太太想的周到。一时再去收拾屋子也费事,宝兄弟完姻自然要成个体统,那屋里现摆着宝妹妹的灵座也不吉利。我明儿横竖要到姨妈那里去走一趟,顺便和他的家人说一声,估量姨妈也不会说什么话的。这件事太太不用放在心上头。”凤姐已听平儿说过鸳鸯回老太太贴补银子的事,这会儿又与王夫人谈起,王夫人道:“前儿鸳鸯过来说老太太吩咐的话,在我跟前并没一点居功讨好的口气。鸳鸯这个孩子真叫人看重他!如今咱们定了,你明儿就去见见姨妈,我还要在清虚观请张道士拜几天忏。宝玉要下场,叫兰儿去支应也使得。”凤姐听了,便打发人去通知。
到了起忏之日,贾兰便穿了素服到观中在坛前支应。这里自派了家人小厮伺候宝玉入场。等到三场完毕,正值醮事圆满。王夫人因宝玉连日辛苦,命他且自歇息。宝玉哪里肯听,便带了焙茗、锄药等来到清虚观,见了张道士,亲自在坛前上香行礼。礼毕,贾兰上前见过宝玉,回了几句话。
张道士又让宝玉至静室。叙谈之间,宝玉偶然抬头,见那旁粉壁上写有数行字迹,却是渺渺真人写的几句道破姻缘的偈语谶曲。真人又留下一面“太虚幻影鉴”,要张道士转交宝玉;还有许多话,因张道士记不周全,便叫徒孙过来对宝玉说了。原来太虚元境通灵殿铸有两面镜子,一名“风月宝鉴”,一名“太虚幻影鉴”。这面幻影鉴,照阴不照阳,照死不照生。心里纪念亡过亲人,到夜静时候焚香祝告,镜子里便照出这个影来。又说荣府园子里头遍地皆金,多于点石。教宝玉施舍三十六万银子,在园里东首空基子上建盖一座太虚宫殿,两廊要列许多配庑,装塑各司仪像,感化世界上这一种痴男怨女的。还要博施济众,起四大舍局:一施药,二施棺,三施粥,四施衣。施药局延请名医,多赎药料,合制各种丸散膏丹。那些穷苦人害了病没钱请大夫看治的,都到这局里头就医领药。又施棺局,凡有穷人死了没钱棺殓的,无论异乡本地,一概赏他棺木一口。至于舍衣施粥,都是怜恤穷人冻饿的意思。宝玉听了道士之话,笑道:“咱家园子里有银子,照这样办起来就是了。据我想还得添设一个局子,凡有两家连了姻,因贫不能婚娶,叫他们到局子里来领费,别叫有怨女旷夫可不好吗?”小道士笑道:“敢仔那么着,二爷的功德越发大了。”宝玉坐了一会儿,见院内松荫过午,又到坛内行了礼,忙着叫锄药拉马。小道士又道:“道长说过,这面镜子三日内就要来取的。”一面张道士赶忙出来送了宝玉,贾兰仍留观中照应。
宝玉先自回了家,见过贾母、王夫人,便回自己屋里。是日黄昏,焚香默祷,拿出“太虚幻影鉴”,果然看见宝钗,连麝月、秋纹也跟着一齐见了。几日后,“太虚幻影鉴”即不翼而飞,还归原处了。交待不提。
宝玉百忙里到甄老爷宅子里,并薛姨妈家、东府里各处去走了一趟。回来又盘算到南边去的人,这几天也该起身回来了。心头砺碌不定,日子倒容易过去,把题名夺锦的心肠反丢开了。
转瞬到了放榜之日,宝玉又高中第七名进士。贾母、王夫人都喜笑颜开,亲朋道喜请酒。宝玉琼林赴宴、拜座师、会同年,种种忙乱,自不必说。凤姐和尤氏镇日料理宝玉完婚之事,又有报喜开贺这些夹在里头,真是忙上添忙。人逢喜事精神爽,因有贾母这一宗垫项,手头宽裕,贾琏安心在外应酬,里面凤姐打起精神办事,趁空儿还要陪贾母抹一会儿牌,专等南边送亲到来。荣府之事,暂且按下。
讲到黛玉家里诸事齐备,黛玉静坐闺中,惟与紫鹃闲话消遣。这年是闰三月,清明节气较迟。想起父母早故,零丁孤单,如今远嫁到北京,连坟墓上不得时常去看,今年清明节必得到墓前祭扫哭别一番。主意已定,看看到了寒食,上一天半夜里下起濛濛细雨,到天明晴了起来,那天上颜色如洗过的一般。黛玉爱好这天气,就趁这一日带了紫鹃、雪雁、家人媳妇前去扫墓。
不多时,到坟前下轿,众家人已将祭礼摆设齐整。黛玉轻移细步走到墓前,见已铺好拜垫,止不住双泪交流,跪将下去放声大恸。拜毕犹呜咽不已,紫鹃同家人媳妇都上前劝慰,半晌才止了哭。雪雁送过手帕子,把泪痕拭净,然后将添种的松柏树株,墓前后周围看了一遍。见松土新添,锄除蔓草,另有墓前一丛约长一尺余,草上生成的斑斑点点如血染一般。四下里并无一点微风,那几棵草对了黛玉似有性灵,不住的轻摇浅曳起来。黛玉便弯了腰细细认他,并不识此草,只是暗暗称奇。问过管茔的女人,才知道这草是宝玉上坟时哭的眼泪点成的,雨也淋不净。黛玉不禁呆呆的怔了半晌,便叫紫鹃自己动手分掘一半,将根土包好带回;另一半嘱那女人留他长发,不得锄弃。
祭奠事毕,当下上轿,一径回府,黛玉先到婶母处讲些乡间野景,坐了一会儿才到自己屋里。紫鹃就去找了一个羊脂白玉盆,把草栽上,灌了些水。黛玉又端详了一会儿,天色已晚。当夜无话。清晨起来,梳洗才毕,就去玩弄那盆草儿,又添了无数伤心。
屈指吉期已近,雪雁、紫鹃忙着拾掇东西。紫鹃想起这幅小照,在自己箱子里找出来送还黛玉。原来头里李纨、湘云、探春、惜春见到小照时,惜春曾题诗一首。黛玉接过紫鹃送还画像,展开看见上面题的诗句,道:
慈云海上忽飞来,露滴杨枝着意栽。
尚隔红尘迟永久,此身终许近莲台。
细细咀味了一会儿,认得是惜春笔迹,还有落款;问了紫鹃,又竟是在甄家送信之前题写的!黛玉不禁点头暗想:惜春已有先觉之明,差不多功程圆满的时候了!虽然词句里有些奖借,早把我终身料定,万不是宝玉这样死活把人拖下红尘。四姑娘与妙玉,同我结定松、竹、梅岁寒三友了!黛玉想了一会儿,把小照递与紫鹃道:“替我把这幅大士像也收下来,一搭儿放好在画箱里,我还去供呢。”黛玉这边的话,且按下不表。
再说北静王因有朝政,不便远行,命长史官带到荣府总管押送礼仪。路程窎远,除表礼外,一切水礼都到南边备办。所有地方官并林府迎接差官、林府接受各项礼仪及宴客唱戏诸事,俱不琐述。林府早已雇定大小沙飞、满江横、牡丹头共三十余号,一应物件各编字号,发运下船,分派家人管理,各有职司。到了启行吉日,排开林府执事掌号,细乐数班,众丫鬟、媳妇伺黛玉拜别祠堂,又拜辞婶母,坐上彩舆,紫鹃、雪雁坐轿随后。满城文武官员俱至码头候送,林府家人站立两旁回帖阻步请安。看的人塞街填巷,挨挤不开。一时黛玉的婶母同女眷们坐轿下船,带了公子与黛玉同坐一舟。男女各分船只,船上一色扯起奉旨完姻黄旗,送亲的船上各扯自己官衔旗号。三声炮响,起碇开船,各船头锣声响应震天,一号一号的都挨次开出去了。
送亲船只离了码头,行到三十里之外还要远送。林老太太吩咐家人坐了小船分赴各船上阻止,自己亦挽了黛玉的手,各自说些叮咛、安慰的话,就要带着少爷过船与女眷们一路同回。黛玉无奈,只得与婶母、兄弟洒泪而别。回身进舱,留心那一盆泪草,安设妥当,鹦鹉架亦悬挂舱中。两边上起吊窗上玻璃槅扇,观玩野景,岸柳垂丝,和风澹**,正是艳阳天气,淑景怡神。
行了数日,已到清江浦起岸的地方。因系奉旨完婚进京船只,不怕各闸留难,是以径走水路,图其安逸。王府差官急于覆命,舍舟登陆,赶紧进京。荣府家人分了几个随着差官前站先行。船到山东旷野地方虽遇夜盗,因有白衣大士暗中保佑,黛玉安然无恙。又有鸳鸯剑自行飞剑出鞘,斩杀贼首,包勇随后格杀众盗,唤起众人,贼人各自逃散,受伤者尽皆被缚送官,各船略无损失。
黛玉因在舟中无事,船上又现有从苏州买来作为陪送的十二个小清音,便时时叫他们过来唱曲消遣。一日,唱小生的庆龄唱了一套《琴心》,黛玉想:剧本戏曲都被改坏,我从前看过的《西厢》,原因词曲艳丽,真可为才子之书。读《西厢》者,须略其事而咀味其词。谓《西厢》为**书,是不会读《西厢》者。记得我行令说了一句,宝姊姊劝我说“闺阁中不宜看此等闲书”,未免有买椟还珠之见。不表黛玉心中思想。再讲紫鹃不懂文义,但觉悠扬入耳可听,高兴起来,遂叫唱小旦的遐龄教曲。遐龄便与他拍了一套《规奴》,又拍一套《扫花》,紫鹃心灵,不到十来天便能上笛。黛玉在旁静听,也顺口熟了,叫遐龄吹笛,自己按板也唱了一套。庆龄笑道:“听姑娘同紫鹃姑娘,比我们唱的好呢。”于是藉此消闲,不觉篷窗寂寞。
不日到了张家湾,起旱,荣府早已得信,即忙派了家人媳妇远远出来迎接。轿子进了公馆,见房屋已修葺得焕然一新,请黛玉在东院花厅套间内住下。两府家人时常往来请安道喜。黛玉命紫鹃坐了车进荣国府来,先到贾母、王夫人处请了安,又往李纨、凤姐、姑娘们处逐一走到。紫鹃不敢停留。各处拉拉扯扯,问了这件又问那件,此时紫鹃一个人倒像在海外出使封王回来似的。早饭后进去。直至傍晚才得脱身回来,便把与各人问答的话约略回了黛玉一遍。黛玉便问:“可见晴雯、袭人两个?”紫鹃笑道:“从上头老太太起,一直到底下这些姊妹们,拉住我说话的,像我出去了几年同来的光景,一天没有住嘴,晴雯、袭人都没见。我问晴雯,人家说他出去了没有进来。”黛玉点点头,又问:“还见什么人没有?”紫鹃答道:“听说宝二爷出门拜同年去了,也没见他。”黛玉脸泛微红道:“谁又问他呢!”便回过头去调弄鹦哥。这里并无可记之事,书且按下。
讲到贾母听见黛玉到了,比从前黛玉幼时打发人去接的光景更加悬切,恨不得立时见面,又不便自己出去看他。想起湘云这班小姊妹应该接来了,便叫琥珀到凤姐那里去查问一下。琥珀去了正在问凤姐,史湘云、迎春等就都来了。琥珀便引了湘云们一路说笑去见贾母。探春、惜春也在屋里,大家相见坐定。贾母道:“林丫头到了,大后儿就是宝玉完婚的好日子,你们该早些过来,大家热闹几天。向来和林丫头都在一搭儿玩惯的,林丫头自然惦记你们,该出去瞧瞧他,照旧的玩玩笑笑有什么使不得?林丫头一个人在那里也怪冷静呢。”湘云道:“昨儿听说林姊姊到了,就是老祖宗不打发人去叫,我们也急的什么样似的要来的。这会儿就去瞧林姊姊。”说着,见屋子里没有岫烟,便叫翠缕去喊了岫烟,一起辞了贾母,径往黛玉公馆里来。
到了公馆,大家相见,都与黛玉贺喜问好,各人又谢了黛玉上年送的土仪,问问南边的风景,路上平安。这几个人里头,第一个史湘云与黛玉分外亲热,难得别后重逢,出于意外,可讲几句倾肝剖胆的话。只因众人在座,且有宝玉出家、宝钗病故这些关碍,难免黛玉多心,只好把浮文套语应酬几句。至黛玉此番见了湘云这班姊妹,自然亲爱欢喜,亦不便流露出来,彼此转觉得生疏了。浮谈不耐久坐,倒是李纹、湘云谈起要做贺新婚的诗,众人都凑趣。大家又叙谈一会儿,辞别去了。
凤姐忙里偷闲,抽空儿也到黛玉公馆走了一趟。黛玉打发两个媳妇回了凤姐,只要住潇湘馆,且请将晴雯叫进来,意思将来还要把他留在宝玉屋里。凤姐回了王夫人,遂一面叫人赶紧收拾潇湘馆,一面商量差周瑞家的去叫晴雯进来。因怕晴雯不肯进来,又吩咐周瑞家的只说是黛玉叫他。
晴雯见了周瑞家的,知道林姑娘已到便高兴,同了周瑞家的径到公馆。黛玉、晴雯见面,各人想起旧事转喜生悲,彼此眼圈儿一红几乎掉下泪来,当着周瑞家的在跟前,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晴雯拉了紫鹃到他屋里坐了一会儿,讲不多几句话,听说周瑞家的走了,晴雯便出来见黛玉道:“我出去后姑娘的光景,紫鹃妹妹都和我说了。我听了,也替姑娘恨得牙齿扎扎的!如今恭喜姑娘了!”黛玉低头不语,倒被晴雯几句话触起前情,用手帕子擦了擦眼,拉晴雯坐了,细细问他离了大观园以后的事情。想到他遭谗被逐,与我被人病中播弄,死而复生,两个人都如隔世重逢;把自己身子对照晴雯出来,如同一辙,便觉与晴雯倍加亲热,话更投机。如今那边把晴雯送了过来,知所议已谐,暗令紫鹃在他面前微露其意,晴雯十分感激!所以进了荣府只算是黛玉的人,总叫姑娘不肯改口,后话表明不提。
且说宝玉迎娶,正在殿试这一天。是日天喜、月德、金马、玉堂诸吉星集照,择于亥时拜堂。荣府正门洞开,自穿堂及两边超手游廊,直到正房大院一色悬挂五彩绣纱挂珠玻璃灯,颜色配搭得宜,越显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宝玉一早出门,随着同年诸进士等候殿试去了。北静王上朝后便坐轿来到荣府,贾赦穿了公服接至大门外,陪到荣庆堂款留。贺喜的络绎盈门,里外俱设筵唱戏。正在热闹,贾琏骑着马回来,跑得满头大汗。原来他为宝玉殿试的事正在礼部里,听得传出旨谕,赐宝玉在省亲别墅完姻拜堂,花烛迎归洞房,故而飞马回来告诉。凤姐回了王夫人,连忙差人赶紧收拾省亲别墅。这里史湘云为头,同了岫烟、迎春、李纨姊妹、探春则另忙着做诗贺黛玉新婚。不提。
到了傍晚,省亲别墅已安排停妥,嘉荫堂、缀景阁两处亦皆灯彩鲜明,陈设灿烂。自园门首起至省亲别墅,走嘉荫堂、缀景阁到潇湘馆,经由的路上随着水岸山坳弯弯曲曲,两边竖起矗灯,望去如盘旋两条火龙一般。各处的戏文煞了台,不多时重又排场,真是筵开玳瑁,屏列芙蓉,笙箫鼓乐之声内外迭奏。贾赦等陪侍北静王饮宴,家人一起一起的赴午朝门外探听宝玉殿试的消息。等到上了万言策后,肃听胪传,宝玉中了鼎甲第三名探花,加恩即授翰林院编修之职。游街已毕,命赐金莲花灯一对,送归省亲别墅完姻,赏假一年。
宝玉回来,先谢了北静王并见过贾赦等,又进内见了贾母、王夫人。即刻出来,外面鸣锣开道,贾赦先让北静王上了轿,随后宝玉坐轿来到林府公馆亲迎。一切奠雁催妆诸礼仪完毕,细乐三奏,候新人上轿,排开执事:先是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公爵的头牌,次是提督学院,又江西督粮兵备道,末后是钦赐完婚探花及第,两对朱红销金行牌,龙头月斧、笔揸冲天棍、金银爪锤等件二十四对摆列齐全。宝玉坐的绿呢玻璃大轿,黛玉坐的双凤盘顶络珠八宝七香彩舆。仪执鼓乐、荣林两府送迎亲队伍,约有二三里路长的灯火,照耀如同白昼。此番比元妃省亲,也算第二桩兴头体面的事。因不用围幔在两旁遮挡,看的人拥塞当街,好比看胜会一般,从青龙头上盘到荣府大门。北静王自带护从人等回府去了。
到了吉时,女眷们簇拥着宝玉到省亲别墅。室中灯影缤纷,香烟缭绕,地上铺满了猩红绣毯。众丫头扶持黛玉出轿,与宝玉并肩站立参拜天地后,望北阙谢恩,便行夫妇交拜之礼。黛玉背后掌了皇上赏赐的雉尾宫扇,二十四个丫鬟掌灯雁翅排开,十二个清音女孩子奏乐,音声嘹亮。宝玉此时几如身在广寒,一眼睃去,见扶新人的果有晴雯——头里人告诉他还不肯相信,喜极而惊,又想起黛玉从前故事,犹如看放榜的举子,见榜上有了自己姓名,身上又打起战来的光景。一时情不自禁,呆呆的向着黛玉,口里说道:“如今是林妹妹不是?我不放心,还要瞧瞧呢!”说着,便把黛玉的盖头巾揭下,对面瞧了一瞧。黛玉把头低下,晴雯、紫鹃在旁急得没法,又不便过去拦他,引得满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凤姐此时明知宝玉的话不是有意指破他们前番的糊弄,听了未免触心,不觉脸上一红,跼蹐难安。又不好躲避,只得硬装出一个不理会的模样,连忙赶过来带笑的把宝玉拉开,重新替黛玉罩了盖头巾,道:“宝兄弟,你好不害臊,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宝玉见了黛玉的面,心已放宽,听凤姐说他,脸上也红红的,站着不敢抬起头来。当下贾母过来受礼,因在元妃省亲之所,不敢正坐,便向西南坐了,受宝玉夫妇行礼。贾母满心欢喜,将已往之事一概丢开,惟想起黛玉之母,不免心上一动,只得含笑忍住。接着,王夫人也照样见了礼。邢夫人、尤氏、凤姐并族中诸长辈,俱推另日再见。众姊妹都随着贾母看宝玉拜堂,大家高兴。
拜堂见礼已毕,花烛引道,众侍女张灯奏乐送至潇湘馆。贾母众人各自回去,惟有湘云这一班姊妹一同跟了来看。坐床撒帐已毕,又闹了一会儿才各散去。
此时黛玉已挑去盖头巾,紫鹃、雪雁几个人簇拥着坐在炕上。宝玉等不到紫鹃们散开,便笑嘻嘻靠近黛玉身旁叫道:“咱们今儿也得见面了,我为了妹妹……”宝玉才说出这几个字,又缩住了,转口道:“妹妹统知道了没有?”黛玉低头不语。晴雯在外听见,怕宝玉傻出什么故事来!林姑娘才过门第一天,妆新搁不住他这样歪缠。隔着帘子叫一声:“请二爷呢。”宝玉听是晴雯的声音叫他,便转身跑了出来,拉住晴雯的手不知从哪一句话说起。对面看了一会儿,便问道:“你穿的什么衣服?”说着,就来掀晴雯的衣袖,见有陪房媳妇们走来,晴雯慌忙脱身走了开去。陪房女人看表已交丑初三刻,便请宝玉安寝。
是时与黛玉二人虽无为云为雨之欢,都有相亲相爱之乐,觉比从前款洽绸缪,意味判分泾渭,实有难以言语形容之处。香梦酣浓。因各矜持早起,黎明已醒。黛玉起身梳妆,外边已经伺候多时,同宝玉先往宗祠行礼,回来到贾母房中请安。贾母亦已起身。因昨日未曾瞧见黛玉的脸,今儿来了,便一手拉住,叫琥珀打起窗子,把黛玉脸儿细瞧一会儿,真欢喜到十二分。不知怎样心上一酸,几乎掉下泪来,连忙忍住。黛玉看见贾母光景,亦不免眼圈儿一红。贾母吩咐跟来的陪房女人道:“园子里过来路远,姑娘路上辛苦了,以后不必按着规矩早来请安。再消停几天,随姑娘的便,随着姊妹们高兴,大家到这里来逛逛。”众人齐应了一声“是”,拥了黛玉到王夫人屋里见过。王夫人亦如贾母吩咐。再至凤姐处,顺路走东角门回园。正要往稻香村,只见素云、碧月两个赶来阻步,黛玉便回了潇湘馆。
这荣府里内外宴客六天。因王夫人等怕薛姨妈勉强过来,难免不伤心,只淡淡的邀了他一下,他亦始终没有过来。书不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