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贾宝玉住在甄府,有一日偶然听见甄府小厮谈起甄府曾去扬州布政司林府求亲,林府小姐林黛玉一听他家哥儿去求亲,倒像前生有仇恨一般,一口就回绝了,甄老太太且又写了书子到京里去,叫老爷另央媒人去说。宝玉听了小厮的话,呆呆的想道:“听他讲起来,不是林妹妹是谁?为什么家里人都咒他的?可笑袭人,我在他跟前这样盘问,瞒得我紧紧的,不肯露出一句话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是老太太,也从没提起林妹妹回南的话?怪道那一天到潇湘馆去,只是空空一室,并没见棺柩停在里边!亏此大荒山一走,得了些消息,不是死过的林妹妹没有死,竟是我这一个活活的死人,到如今才弄活在世上了!难怪林妹妹恨着我,所以甄家去求亲,提了宝玉的名儿他就生气。但除了宝玉之外,还有不叫宝玉的。倘不是宝玉去求亲便允了,怎么样呢?”又转念道:“林妹妹待我的光景,我也看透的了,决不至有意外之事。且等明儿问准了甄大哥,再作计较。”当下打发两个小厮自去安歇,便和衣躺下,一夜左思右想,直至鸡唱五更,蒙眬合眼。
次日起来,宝玉便同甄宝玉一倾肺腑。甄宝玉把求亲不允一事,直说了出来;又回明了甄老太太,派人到扬州林府,去替宝玉求亲。宝玉留住甄府,专候好音。谁知林府一则因为宝玉前番一节事,未免动疑,二则宝玉求亲,何必甄府出面?三则宝玉已与宝钗联姻,林氏千金岂肯让居人下?四则黛玉如今晨夕焚香奉佛,有避世逃禅之意,依然拒绝了。宝玉听说,因此时不愿先回家里,就要自己去扬州走一趟。甄宝玉觉得不妥,因自己本拟新正北上,便同宝玉商量,自己当即禀明甄老太太,赶紧束装进京,到荣府告知此事,再由他们出面办事,且请宝玉仍在甄府耽搁几时。宝玉自然十分感激。
当下时交腊月初旬,甄宝玉定了长行吉日,来辞宝玉。宝玉自有一番叮嘱,便将通灵宝玉解下递与甄宝玉道:“此物前因无端失去,便闹出许多不遂心的事来。今物还故我,想得失皆关定数,带去交与家母,禀明家祖慈,见这玉如见宝玉,不孝远违膝下,死有馀辜,惟望将此通灵作温家玉镜台,这玉一日不使南来,即宝玉一日不能北往。”言讫,泪如泉涌。甄宝玉满口应允道:“此事可无他虑。”又劝慰了宝玉几句,一揖而别。
甄宝玉带了童仆数名,水陆行程,赶到京中。见过父母禀过家事,说明宝玉诸事原委,即到荣府来见贾母、王夫人等。谁知却被当作贾宝玉,闹了一场误会。及至真相大白,甄宝玉才将宝玉诸事,逐一叙明。贾母等虽未见宝玉,而宝玉已有下落,自可略慰悬心,又与甄宝玉说些家常。甄宝玉辞出,贾琏送至二门外上马。
贾琏送了甄宝玉回进,忙到王夫人屋里,知道王夫人在贾母处,便来与贾母、王夫人道喜,一面提及要接宝玉回来的话。贾母道:“年底下老爷写书回来,提起雨村本家给你林妹妹说媒,你太太来问过我。我因是林丫头已经回他家里,好不好凭他婶娘去作主,我也再不管这些事,省的落抱怨。现在宝玉虽有着落,还不肯回来,我懊恼先前错了主意!如今宝丫头又死了,叫我怎么样呢?琏儿且别性急,等咱们商量停当,再叫你写老爷的回书。”原来甄府托贾雨村为黛玉婚事求了贾政,贾政家书已先期到达;贾政因挪兵饷银两万两发赈济民,且在书中要贾琏火速措办银两送到任上,贾琏筹措无着,尚在饥荒之中。补过不提。且说当下王夫人听了贾母的话,接口道:“问老爷那里来的人几时走呢?”贾琏答道:“怕老爷悬望,这几天就要打发他起身。”因宝玉已有了消息,王夫人又嘱贾琏将先前所贴招单都揭了进来,以防他人变出法儿来哄银子。贾琏答应出去。
这里王夫人与贾母说完了话,回到自己屋里,因总有些怀疑通灵宝玉不是真玉,便命小丫头去叫了麝月、秋纹来细认此玉真假。麝月等因人且错认,玉更难辨真假,一时想起金线络子是莺儿结的,便回明王夫人去叫了来问。莺儿正苦的宝钗已死不得复生,如今便有一千块通灵宝玉也不放在他心上。欲待不理麝月将玉摔弃,因当着王夫人面前不敢使性,便哭丧着脸答道:“络子是我打的,那块玉真不真,人家常见的还认不清,我就认准了吗?”王夫人反赔笑道:“这孩子倒说的好笑。我叫你来,原只要认这络子是不是原物,既是络子还在,这玉自然也就是胎里衔出来这一块了。玉可以做得假的,这络子倒假不来呢!”于是将玉珍藏起来。
王夫人将通灵宝玉藏好之后,又来到凤姐屋里。凤姐站起身来,让王夫人坐在炕上。王夫人道:“我来和你商量宝玉的事,这会儿怎么样办法?刚才听老太太的口气,是要依着甄宝玉传来的话去定林姑娘,这件事也很办得。就是林姑娘近来大变了脾气,听回来的老婆子讲起,已像要做超脱红尘的人了。他性子又本来执拗,倘一时劝不转来,我们这一个淘气的,依旧不知要闹出什么故事!这会儿先没有一个内外能说话靠得住的媒人。我想起老爷信来是雨村本家来托咱们,如今转去托他,叫琏儿结结实实写一封书去,谅他也不好意思推辞。”凤姐踌躇了半晌道:“太太想的也是。雨村和咱家拉拢的事情不少,先前在那边又教过林妹妹学的,男、女家拿得几分主,原可借重他。但这头亲事很要磨牙呢。太太说的,非内外可以说话的人,断下不去。林妹妹虽从过雨村念书,到底是个女学生,如今年纪大了,就见面也在客气一边。况且,还有这些钩儿麻藤的事,雨村如何得知?就便叫他知道,也讲不出口来。说起宝兄弟和林妹妹他们心里的事,我不能推干净说全彀儿不知道,也难说我能钻到他们肚子里去做蛔虫。林妹妹忽而病,忽而好,老太太也有些明白。因是老太太说的林丫头虚弱,不是有寿的,又是什么性子乖僻,只有宝丫头最妥,太太也听见过的,所以我们不过顺着老太太的意办了宝妹妹的事。哪知宝妹妹不是姻缘,这凭谁也料不到的。提起这件事……”凤姐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道:“第一个,林妹妹心里不知怨毒我到怎么样似的!”王夫人道:“你病的才好,自己调养要紧,过去的事别放在心上!如今商量现在的话。据你便怎么样好呢?”原来凤姐自宝玉走失,宝钗病亡,操心过度,兼之听了些闲话,胸怀郁结,卧病不起,甚至一度不省人事,被鬼卒抓进酆都城里,要算他害死贾瑞、同老尼姑合谋破坏婚姻致人死命的罪,幸有太虚幻境知照,念他侍奉贾母尚能承欢尽职,免了轮回之劫,这才死里逃生。补过不提。
且说凤姐听了王夫人的话,又道:“要替太太想出一条万稳万妥的路,把宝兄弟同林妹妹两个人弄他们拢来,请老太太、太太看他们完了花烛才算数呢!”原来凤姐意中并无别人可以为媒,惟有从前想出接木移花、瞒天过海妙计,足智多谋、伶牙俐齿的王熙凤可以去得,便道:“此事任凭叫谁去,只算得隔靴搔痒,都没相干。先前干错的事,只可全彀儿兜揽到我身上来,仗着脸皮子厚,没死赖活的缠住了林妹妹,我估量起来倒还有几分拿手。太太只要回明老太太,愿意叫我去走一趟,我也万分不敢推辞。”王夫人道:“你去果然妥当,老太太有什么不愿?我瞧你的病才好,还没十分硬朗,为了宝玉的事,要你大远的去跑这一趟,我心里也不安。”凤姐道:“太太不用管这些。先前宝兄弟走失了,大海茫茫不知在哪块所在,委实没法儿。如今别说在咱们老家地方,就在西洋外国也要去哄他回来!倒还得指名要一个人,同去做帮手才好呢。”王夫人问是谁,凤姐道:“就是紫鹃。”王夫人点头。凤姐道:“就怕紫鹃难托,必得太太奖劝他几句。”一面就命小红去叫紫鹃。
原来李纨因宝玉不在家里,谅无妨碍,可怜紫鹃一个人在栊翠庵孤凄冷静,便打发人同妙玉说了,早又留紫鹃在稻香村里住了。素云也将前后一切事情,尽数告诉了紫鹃。是以小红径到稻香村来喊了紫鹃,一起来到凤姐处。王夫人尚未回去。凤姐便将刚才的话与紫鹃说明。紫鹃听了甚慰私愿,惟口中却不肯允许,故意推辞道:“我虽是老太太屋里人,自从老太太派我服事林姑娘这几年,倒像是跟林姑娘的人了。如今二奶奶要到南边去,算把我带去送还林姑娘倒使得,若叫我帮着二奶奶说什么话,断乎没有这个理。况且,林姑娘的心事我也猜不透,奴才主子怎么好轻嘴薄舌,不守一点子规矩。”王夫人道:“谁叫你在林姑娘跟前说什么话,不过看我份儿上陪二奶奶去走一趟。因为宝玉闹的不像样儿,宝姑娘又死了,先前的事再别提他。如今一边叠墙,两边要好。我知道林姑娘和你对脾气,保不定林姑娘心里没有半点儿芥蒂,倘然执意起来,也好劝劝你姑娘。”王夫人又叫了几声“好孩子”,把紫鹃灌了一泡米汤,然后紫鹃才允。
王夫人便到贾母处,将凤姐带了紫鹃亲到黛玉家里去求亲的话回明。贾母十分欢喜,又问了凤丫头身体无碍等话,便催王夫人选定长行吉日。一面贾琏端整家信,通知宝钗病故,现奉贾母之命,欲为宝玉续聘黛玉,可回覆雨村;并与王夫人商明瞒住宝玉出家一事,以免贾政生气,随往甄老爷处嘱勿泄漏。一面赶紧备齐银两,打发家人起身。所需银两,皆是凤姐拿出自家积蓄。凤姐此次如此大方,连贾琏也很纳闷:凤姐的银钱总是有进无出,莫非因这场病都看破了?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邢夫人、尤氏知道宝玉有了下落,过来与贾母、王夫人道喜谈心。王夫人因宝玉留住南京甄府,甄太太现在京中,又亲往道谢。
此时,凤姐欲下江南为宝玉求亲一事,阖府皆知。众人自有一番议论。紫鹃知道行期不远,便收拾行李及随身应带物件。因先前送黛玉回南的老婆子回来时,黛玉不仅让他带了许多东西分送各人,又带了一幅画着自己拜佛的画像给紫鹃看,并嘱让李纨收好,有人回南再寄还给他。紫鹃记起这事,便将黛玉小像取来自己带去送还。此时凤姐亦回明王夫人,与宝玉检点行箧带去;一面安排跟去的人。王夫人原想将通灵宝玉的络子,重打新的以为聘物,因探春说旧的是黛玉向来见惯,离而复合,睹物思人,可以感动,遂仍将原物交玉钏送给凤姐。
一切安排停当,凤姐交代平儿留神贾琏不要做出什么馋嘴猫儿事件,辞了贾母、王夫人等出门而去。贾母等自有一番嘱咐。因周瑞上京来算缴租子,凤姐顺便带着回南,并带周瑞家的、旺儿、包勇与两房家人,随身服事的丫鬟是车儿、小红;紫鹃身边,也派了一个上次送黛玉回去的老婆子伺候。
再讲黛玉自从供奉大士,晨夕至诚礼拜,心中已是万虑皆空,一尘不染,闲时连题咏一事也撩开了,惟以抚琴、临帖、玩月、赏花、有时调弄鹦鹉或教雪雁下棋为消遣。一日雪雁偶开书箧,捡出黛玉所写字迹。黛玉接过逐一翻阅,想到写经时候曾对雪雁讲过留此手笔,将来他们见了如见我一般的话,如今紫鹃远隔数千里,不知作何归结,自己反把这些东西带回南来,犹及检点入目,恍如丁令威化鹤归来,有隔世重逢,是耶非耶之景象。又将近日写的字来比较,觉先前运腕软弱,指下乏力,亦如诗犯郊寒岛瘦之病,今则丰腴润泽,比前大不相同。观玩之下,益觉心旷神怡。又悔病中何必将诗稿焚毁,留在这里看看,亦可觉悟今是昨非。黛玉想了一会儿,忽听架上鹦哥念的“念烦恼,不念烦恼,念不念烦恼,我烦恼,我所烦恼”,黛玉笑道:“真是淮南得道,鸡犬同升。你听鹦哥也忘了昔日这些诗句了。”黛玉命春纤添了水罐内的水,自己坐过调弄一会儿,站起身来随手在书架上取了一本《庄子》,看到“至人无梦”一句,又有所悟。想庸人爱憎喜怒纷扰于中,神不守舍,则梦多。即如我恶梦惊人,皆由心境不宁之故。如今回到家来,于七情一无黏滞,便寂静黑甜。
黛玉正在展卷凝思,见婶母处打发丫头过来,手持一盘项圈,说:“太太出一千两银子得了这件东西,金锁上面刻的吉庆话,叫我拿来与姑娘看了。太太还要把这上头经过火的珠宝换下,重新镶嵌好了再送姑娘。”黛玉接到手中,十分惊异道:“这件东西从何处来?怎么出了许多银子?”那丫头回说不知。黛玉随叫他先自回去,将金锁递与雪雁道:“你可记得这件东西?”雪雁瞧着笑道:“这不是宝姑娘身上长挂的吗?怎么到了这里?”黛玉听说益信而无疑,随命雪雁前去细问来因,自己又将金锁翻覆再看。
缘黛玉自见宝钗后,只因宝玉有玉,宝钗有金,一闻金玉姻缘之说,刻刻关心,过目时看得十分真切。今见锁上镌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不但字句相同,而且笔画模样丝毫无异,决非另有一盘金锁。他们正团聚金玉姻缘,何得分飞至此?此时黛玉心中一块疑团万难解释,专待雪雁回来再问分明。
原来此锁确是宝钗原物。自从那日宝钗将它扔进火盆里面,便辗转落到一个换糖的人手中。当初与贾琏因古扇而打官司的石呆子,越发穷得支持不下,这日却得了他父亲托的梦,遂花二千文京钱,从换糖的手中买下这盘金锁;又遵父嘱,就投亲之便,赶到扬州林府开的宝聚当铺,指明要一千两银子当了它。谁知黛玉婶母是夜也得一梦,梦见一个老人嘱他花一千两银子,留下当当的金锁,好定黛玉的姻缘。黛玉婶母醒来之后,即命总管家人遵照办理,去当铺如数收下金锁。石呆子甚为感激,便将当票留存以酬赏识,表明不来取赎之意。是以宝钗金锁到了黛玉手中。当下雪雁回来,将黛玉婶母昨晚得梦、及今日当铺中之事一一回明。黛玉听了,不但不能消释疑团,且因牵涉自己婚姻,反觉入耳厌听,便欲叫送来的人立刻拿了开去。又转一念道:“我主见已定,岂有因物游移?才悟从前认理未明,此时既承婶娘好意送来我看,刻不容缓弃之如遗,又蹈焚巾毁稿的故辙了!”于是,心上随将金锁一事撩开,不复置念。
是夜就枕合眼,蒙眬觉有人在耳畔悄唤“妹妹”,道:“咱们同来睡觉,再听我灵洞里耗子偷香芋的古典。”黛玉听是宝玉的声音,便举手一推,叫道:“宝玉你别再来闹我。咱们如今厮抬厮敬,怎么又是这样涎脸没规矩呢?”说着欠身起来,见了宝玉,吃惊问道:“你怎么做了和尚了?”宝玉叹道:“我做和尚正为的是妹妹,怎么妹妹倒问起我来?我亏的去做和尚,到一个地方走了一趟,把失去那块玉拾了回来,如今交给妹妹替我收着。”说罢,将通灵递与黛玉道:“这玉失去多时,连那络子都旧了,还得烦妹妹给我重打一个。”黛玉道:“我打的也不稀罕,可央你宝姊姊叫莺儿打的好。”宝玉笑道:“宝姊姊已经回了家,我也不和他好。‘凭他弱水三千丈,我只取一瓢饮’的禅语,难道妹妹就忘了吗?”黛王嗔道:“你说不和宝姊姊好,我给你一件东西瞧瞧。”说着取了桌上的金锁,撩在宝玉手中。宝玉道:“这东西可不是宝姊姊的了。好妹妹,暂且赏我,换了我的宝玉罢!”黛玉不肯,宝玉笑嘻嘻的把金锁拿了,转身就跑。黛玉赶上拉他,一交跌倒地上惊醒,却是一梦。听鼓楼正打三更,房内残灯未灭。
黛玉起身将灯剔亮,见桌上放的金锁依然无恙,便唤醒雪雁倒了暖壶里一盏温茶喝了,复又睡下。心想自回生以后,一切私念破除净尽,因何旧事复扰胸怀?更怪宝玉做和尚一语本系莫须有戏谈,竟相因生幻起来,甚为不解。于是辗转反侧,竟难成寐。黛玉只得勉强操持,摒除思虑,然后又入睡乡。天明起身,梳洗已毕,仍到佛堂照常功课。他婶母处命人来取金锁去换嵌珠宝。黛玉这里的事,且按下不提。
再讲凤姐带了紫鹃从清江浦上船,一路无话。到了扬州,心中早已盘算停当。先与紫鹃说明,教他将从前办事欠妥,并宝玉出家心事,及此番诚心求婚细细回明,探了林姑娘的口气,再酌量自去面求的话。紫鹃道:“照二奶奶先前所办的事,听说姑娘如今的光景,别说一位二奶奶,就有十位二奶奶也没相干。据我的意思,现在有三件事靠得住,紫鹃还可替二奶奶出几分力。”凤姐笑道:“哪三件事?你且讲给我听。”紫鹃道:“第一件,宝姑娘已死,我姑娘不做二房,名义上头并无关碍;第二件,老太太还健康,宝玉出家不肯回来,老太太怎样舍得他,姑娘也要体谅老太太疼宝玉的心;第三件,看二奶奶如今的行事,似难执意。若说单靠紫鹃这个人去说话,我虽然伺候姑娘多年,怎敢在他跟前胡讲一言半句呢?”凤姐听紫鹃侃侃而谈,又情理又透彻,便用手在紫鹃肩上一拍道:“好孩子,我只道你本本分分跟了林姑娘这几年,再不知道你有这样见识口才!正是强将帐前无弱兵,原像在林姑娘跟前**出来的。将来你姑娘过了门,真是一个好帮手。我总教林姑娘别放你出去就是了。”紫鹃脸上一红道:“在这里讲正经,二奶奶又和我取笑,算什么呢?”当下船泊码头,先叫周瑞上岸通知林府。一面预备轿子,带了紫鹃一众人等来到林府。
是日,黛玉在房内临帖消闲,梦见宝玉之事又陡上心来,便搁笔步向窗前赏玩几树杏花。因早上才飘了几点细雨,枝头分外精神,一缕清香随风送过,觉目前尘氛俱涤。黛玉正在凝神领赏,雪雁捧上茗碗请他喝茶,告诉他有一个小和尚到老爷坟上祭奠的事,就见一个老婆子来报黛玉,说荣府琏二奶奶,同紫鹃来了。黛玉一时摸不着头路,连日奇梦异事接踵而至,登时心旌摇曳起来,翻疑是在梦中。及至雪雁告诉他并非是梦,将身坐定,心上虽已猜着凤姐来意几分,还拿不准,等见了紫鹃自然明白,便嘱咐雪雁道:“你去见了琏二奶奶,先替我请安,说姑娘感冒着,这会儿不能过去呢。”此时雪雁也满心疑惑,巴不得见了紫鹃好问来因,答应着飞跑。走到那边,林老太太正与凤姐叙话寒温,一面叫管家婆子上去吩咐厨房备酒接风,指点房间安歇上下人等。雪雁过去,先把黛玉的话致意凤姐。这里凤姐亦巴不得先不见黛玉,恐致偾事;自己且在林老太太处延挨,等紫鹃过去讲通了再听消息。
且说雪雁一见紫鹃,两个人如有千言万语,一时无从诉起,呆呆的对看了一会儿。紫鹃先问了姑娘近来的情况,雪雁大概说了。因为性急,要听紫鹃的话,便引紫鹃来到黛玉屋里。猛然闻听唤了一声“紫鹃来了”。紫鹃抬头一看,见架上鹦哥似有亲近之意。紫鹃把手逗他道:“隔了好多时倒还认的人。”说着掀帘进内,见黛玉面容丰泽,气度安娴,真与小像上描的无二,心上已十分宽慰。紫鹃与黛玉请了安,黛玉亦站起来问了贾母、王夫人等安好,紫鹃一一答应。黛玉拉紫鹃坐了,情谈款叙一番,说:“咱们临别时,自分南北分飞,此生难图后会,谁料隔不上一年又得见面,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你来也罢,又跟着琏二奶奶同来,更不可解。到底所为何事?”紫鹃道:“说起来有极可恼的事,又有极可怜的事,不知姑娘先要听哪一种?”黛玉笑道:“你问雪雁,我如今可大改先前的脾气了。便说可恼的事,我听了也未必生嗔;你讲可怜的事,我听了也不必酸鼻。随你爱讲什么,只如《汉书》之下浊酒而已。”紫鹃便先将瞒娶宝姑娘的事,说了一遍。紫鹃留心黛玉神气,打量听了他的话,未免有些愤愤,谁料黛玉毫无介意,只是点头微笑。紫鹃心中暗忖他姑娘已经看破尘缘,立志坚定,恐讲到后面宝玉的事,凭你说到铁人下泪的地步,亦漠然无动,不觉其可怜。这件事保不定又变了捏沙成团,大费厮罗了。紫鹃忽然呆呆的不语,黛玉道:“怎么不说下去了?”紫鹃才又将宝玉、宝钗、凤姐前后诸事又细细告诉了。
黛玉不等紫鹃说完,听到宝玉去做和尚一语,多时一尘不染的方寸,顿将从前缠绵宝玉之私念勾逗起来,旧时还不尽的眼泪重又滴了无数,恨不得宝玉立刻站在跟前,好将婉言劝慰!才悟到梦中所见,幻出有因,直欲仿《牡丹亭》上杜丽娘去寻那不远的梦儿。又想到爹妈坟上痛哭祭奠之和尚,非宝玉是谁?他果真牢牢记住做和尚一语,回忆时常向我宽慰之言,全从肺腑上镂刻出来,也不枉苦苦用心这几年!我早疑宝玉决不负心至此,因回生而后,已渐绝情根,种种可疑之处不暇追求,如今看起来,我自谓独清独醒,这几个月正是做梦!前日梦中之梦,乃醒梦之梦。从此堕落红尘,我无悔矣!黛玉想了半晌,只是怔怔的支颐无语。
紫鹃早已瞧出黛玉光景,心上气不服凤姐,因说道:“二奶奶今夜还等我去回话,我今儿偏不过去,还要拗逼一回,别叫他瞧得容易了!”黛玉微笑不语,一面叫自己屋里的人那边去把紫鹃姑娘铺盖包袱这些都搬了过来,与自己同房安歇。是夜,叙话正长,所有黛玉回南后荣府日常事情,凡紫鹃知道的,逐一告诉了。说到袭人出嫁、晴雯未死的话,黛玉不胜惊异感叹。直谈至五鼓,各人就寝。原来晴雯当时被撵出去,昏晕未死,就被他姑舅表兄吴贵装进棺材。吴贵有个叔子,老两口在离城十五里紫檀堡地方务农为生,吴贵便请人将晴雯棺柩抬到他叔子指的一块空地停放,晴雯即因此得救。老两口原疼爱晴雯,含辛茹苦挣得一份家业,日子也还过得,便留晴雯在家里住下。其间,蒋玉函不知就里,托媒聘了晴雯。无奈晴雯节烈,知道消息,上吊自杀,幸亏土地老爷救了,才免一死。蒋玉函聘晴雯不成,这才托媒经花自芳两口子、并得王夫人同意,改聘了袭人。蒋玉函与宝玉当日曾各以松花色湖绉汗巾、茜香罗汗巾相赠,新婚之后,就是这两条汗巾,使蒋玉函、袭人各自知道了对方身份。蒋玉函感宝玉旧情,想日后宝玉出家回来,无颜相见,便与袭人说明,将他退回花家。袭人此时虽想倒不如宝玉不回来的干净,无奈蒋玉函执意,亦无可如何,只得吞声饮泣而已。王夫人知道这些事后,有些后悔当日无端撵了晴雯,遂打发人要接晴雯、袭人回来问问他们。袭人又羞又悔,如何肯进来!倒是晴雯进来,同紫鹃住了数日,自然百感交集!及至知道宝玉回来,这才辞了仍回舅舅家里。补过不提。
次日,紫鹃去见凤姐,道:“姑娘跟前,已经替二奶奶讲了许多好话。前儿商量的拿住三件事,哪知姑娘也有几件事来对答。”凤姐问:“什么事呢?”紫鹃道:“听姑娘的口气,似乎道姑娘体弱,本不是有寿的,也没这样福分去承受,怕也像宝姑娘这样。再姑娘原蒙老太太的疼爱、太太的照看,但只已经应过名儿,园子里外的人都知道的,也可算报答老太太过了。至于姑娘的身子,别人都知道回了家没有死,怕瞒住的人不得明白,疑神疑鬼起来,也不成一件事。姑娘的意思虽是这样,明儿二奶奶当面见了再说罢。二奶奶口才本来好的,说一句话到底比我们丫头说十句还担斤两呢!”
凤姐听了紫鹃的话句句触心,就是嫌黛玉体弱没寿的话不是他说的,其余都是主谋。这两件事委实对不住林姑娘,说起来竟无可置辩!欲待不去求他,此来所为何事?前日又在王夫人面前满担肩任了来的,甚是为难。还要教紫鹃几句话再去赔礼黛玉,紫鹃只推凤姐自己去说。没奈何,硬了头皮来见黛玉。
叙过浮谈,凤姐满腹踌躇,不知提那一句话讲起才是,左右怕唐突了黛玉。黛玉察看凤姐嗫嚅踧踖情形,倒先提件旧事道:“头里我回家,累琏二哥哥远远的跑了一趟。上年走的时候,再不想和凤姐姐见面那么快,这会儿凤姊姊到南边来,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昨儿我问紫鹃,知道老太太同太太都好,就不料宝姊姊那样一个敦厚有福泽的人,也没享寿年!”凤姐听出黛玉词锋隐刺,只得满脸堆笑:“总是年来家运不好,暗里使人干的事颠颠倒倒。千不该万不该,上年不该放妹妹回家,就是老太太也后悔的什么似的,妹妹问紫鹃就知道了。我也才病得死去又活来的,没法儿不自己走一趟,臊着脸来求妹妹!妹妹看老太太份儿上,把过去的事再别放在心上,就是妹妹的大贤大德处了!我给妹妹磕头赔礼。”说着便当真要屈膝下去。黛玉忙把凤姐搀住,说些闲话岔了开去。雪雁在旁端茶伺应,凤姐瞧着雪雁夸奖道:“几个月不见,出挑的身子都长了。你们园子这班姊姊都惦记着你呢。”
凤姐又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来见黛玉的婶母,重又提及亲事。因从前甄家来说,林老太太知道黛玉的脾气古怪,如今虽然亲上议亲,那宝玉又与黛玉自幼在一处长大,现在奶奶亲来,打量有几分成局,到底不肯专主,便自己来问黛玉。黛玉心上已是千肯万肯,只推婶母作主。林老太太心已明白,喜侄女终身有托,大大放下一桩心事,便到凤姐处允定了。凤姐大喜,命小红取出带来宝玉,亲手送交林老太太作为聘物,要回一黛玉身上佩戴的珍重东西,以订百年姻好。又说回京后另央冰人执柯,择吉完婚。林老太太就将前日得的那盘金锁,作为回聘,又同凤姐说明原委。凤姐听说这锁应梦而得,非比寻常,又与宝钗病中所失之锁相似,一得一失,事非无因,不觉看的呆了。
紫鹃过来,凤姐将林太太已经面许的话告诉了他。紫鹃瞧见凤姐手里的金锁,认准是宝钗之物,还抢白了凤姐几句。及至雪雁拉了紫鹃出来,说明原委,紫鹃方知金锁来因,暗暗称奇,深悔方才出言莽撞。一同来到黛玉处,见黛玉一手拿着这块通灵宝玉,正看的呆呆出神。抬头见了紫鹃,便把玉递给他。紫鹃笑道:“归根儿是这样,先前何不早早办了,也不至颠颠倒倒,闹出这些缘故来了!”说着,自替黛玉收藏。
原来宝玉在甄府过了年,到底禀明甄老太太,到扬州走了一趟。在路上,又与因四处找不到宝玉不得已出家的焙茗邂逅相逢。宝玉本想亲去林府探望,无奈众人百般解劝,只得去林公夫妇坟上哭奠一番。看坟的人却不认得宝玉,遂赶到林府来通报了。周瑞家的听说此事,忙又来回了凤姐。凤姐恐怕宝玉在甄府又做出什么傻事来,不顾林老太太再四款留,安排了一切,留下紫鹃,便辞了众人,带着家人媳妇径往南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