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黛玉当家(1 / 1)

红楼续梦 姜凌 编著 5466 字 28天前

话说黛玉婚后过了三朝,便命紫鹃理出送贾母、王夫人以及众人的礼物,按照单开样数各处分送,连赵、周姨娘处都有。湘云们各人做的新婚诗送到黛玉处,正在事忙,大概看了一看便贴于屋内。因见宝琴诗中有“通灵即是温郎镜”之句,便叫紫鹃取出那块玉来,送还宝玉佩带。一时宝玉进来,正要看湘云们做的诗,见紫鹃手内拿着通灵玉,便接过笑对黛玉道:“这碰不烂的劳什子,不是为了妹妹,如何能到大荒山青埂峰下找他回来。如今这件东西,要算妹妹赏我的了。”说着,麝月上去与他系好,道:“你系上也该去告诉太太看看。”宝玉就往王夫人处去了。

黛玉看见那金线络子,想起莺儿,向麝月查问。原来只因黛玉仍要住潇湘馆,宝玉先前做亲的屋子收拾后又腾空出来,别人都出去伺候,独有莺儿不肯出来。宝玉做亲这一天,莺儿思想前后,竟取铅粉包子抖开吞下,意欲一死,去寻宝钗。幸亏抢救及时,留了一条命。府里众人都已知道,因是黛玉吉期,不敢在他跟前提及,今见黛玉问起,难以隐瞒。麝月还怕黛玉见怪莺儿,支吾着不敢一直讲出口来。紫鹃正明白这件事,便细细告诉了黛玉。黛玉沉凝半晌,不但不怪莺儿,而且重他有义气,就叫麝月去同了他来。麝月才掀帘出去,笑道:“史大姑娘同三姑娘来了。”两个人进内坐下,探春看见黛玉挂的金锁,走近去细瞧了一会儿,探春早已听见内里赏赐金锁一事,今见一面镌的字样,便问:“那一面又镌的什么字呢?”黛玉伸手把金锁翻转给探春看了,探春称异。黛玉怕他们取笑趋步仿照镌刻,便说明这是娘娘赏下来的。湘云也看与宝玉这块玉上字字相同,笑道:“林姊姊,你不表明来历,免不了人家说你是抄袭旧文呢。”正说笑间,见玉钏捧了一盘金锁——就是凤姐带来回聘之物,王夫人见宝玉带了玉去,记起金锁,叫玉钏拿来送还黛玉。黛玉见玉钏,细瞧他行动举止,又想起他姊姊的话,便动了个垂青之意,叫紫鹃陪到那边屋里坐坐。雪雁自去接了金锁收拾,探春见了正想探问来由,麝月已同莺儿来了,探春、湘云各自走散。

莺儿自向黛玉磕头道喜。黛玉见他面容惨淡眼带泪痕,心上甚是可怜他,把好言劝慰一番,叫他挪了过来,别孤孤凄凄的一个人在那里尽管伤心。那莺儿并不是个糊涂人,虽然痛他姑娘,却不能怨恨到黛玉身上,今见黛玉如此待他,也甚感激,便改口叫奶奶道:“我来服事奶奶愿意,就不愿伺候别人!奶奶这里难道短了我这个丫头?也不过可怜着我。我求奶奶说个情,送到一个地方去我就感戴不尽!”原来他是要跟了惜春去。黛玉已明白莺儿心事,便叫他先来住下,等和惜春说了,再叫他过去。当下遂叫老婆子跟着莺儿去把他的东西搬了来,说:“不要你伺候别人。闲着到园子里去逛逛,再撅些柳枝子来编几个花篮给我瞧瞧。”莺儿笑笑,引着老婆子去搬他的东西,只得权在潇湘馆住下。后来,黛玉虽和惜春说了,无奈惜春只说莺儿事和紫鹃事近似,不过一是发于自己心愿,一是为他人逼迫,让他留莺儿权且住着,待过了半年再说。黛玉虽不得明白,也不便根问下去,只得仍留莺儿住着。那莺儿对宝玉一口怨气终难消解,尽管宝玉多番亲近,却只是不理不睬。这是后话,交代不提。

讲到凤姐这里,忙过了几天,便趁空儿把黛玉的妆奁簿细细查对,因一应器具箱只物件潇湘馆安置不下,什么物件该归什么地方的,逐一注明号数登记准。奁银十万两,五万寄在库上,吩咐且不用去支动;其余是银楼上汇的银,共有十几张,要去照一照票的。一千亩奁田的契纸都已税过,田在南边,连各租户的租券,并看庄子的家人花名册亦在其内,等回明王夫人再送到黛玉处自行经理。

正在忙乱,宝玉由王夫人处转来将玉给他瞧了,又问了几句傻话。宝玉走后,凤姐问平儿道:“你看官也做了,还是这么傻,怨不得傻出奇奇怪怪这些故事来!我想起先前的事,原白使的心计太重了,就一个人兜揽起来,都算我的错。如今把石沉海底似的一个林姑娘,原来我去捞了起来交还宝玉,没有对不住林姑娘,老太太跟前也可以赎罪了!我的罪名,就只死的苦了一个宝姑娘,活的苦了一个姨太太,也都是前世的一劫,不用讲他。看咱们这个地方,将来也难站了,宝玉的喜事,算有了老太太这一宗支撑过去了,搁不住后手不应。上年年底下老爷在任打发人来要银子,二爷急的什么样似的,我看不过,没法儿,把我的垫了下去,二爷说暂挪个窝儿,如今丢到爪洼国里去了。再蹦出什么事来,我还有吗!难得林姑娘来了,这里的事怕他还办不了?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不如回到那边受大太太的熬煎罢!”平儿道:“林姑娘家拿来的不少,可以有个通挪。”凤姐道:“你说出好话来了!林姑娘的陪嫁肯放在公中使用吗?就便有个挪移,也等到三年两载,林姑娘实在自己看不过去,凭他发心。这会子还是簇新新的媳妇,咱们现站在这个地方,掉了牙去和他开口?”平儿道:“这几天我没有见林姑娘的面,瞧不出他光景。上年要回家的时候,看他这一场病回了过来,全个儿不是头里的脾气了。”凤姐摇头道:“未必,林姑娘是有心机的人,你们哪里瞧得出他来呢!”

再讲黛玉因向来宁荣两府规矩,做姨娘的不但正经酒席上面没他们的份儿,就平常摆酒聚饮也不能上场,反不如有体面的大丫头,碰着老太太高兴时候,倒许同姑娘们在一堆儿吃喝玩笑。所以黛玉要替宝玉收晴雯、紫鹃两个人,不叫开了面明当纳妾,丫头、婆子不许他们叫一声姨娘,也像先前袭人一样,月钱等项情愿在自己名下捐给他两个人,等过两三年再正名分。因王夫人在此,顺便回明,就趁后儿好日子,把他两个人收在屋里,伺候宝玉方便些。王夫人因晴雯的话已经提过,紫鹃是黛玉的人,出自黛玉之意,想来他们和气,所以说这些话就一口许了。

到了后日,因是黛玉回九之日,凤姐听贾母吩咐,令十二个清音女孩子在潇湘馆清唱设席,大家又乐了一天。终席后各自散去,黛玉带了晴雯、紫鹃,给贾母、王夫人请安磕头。贾母问明缘由,点头称是。回到潇湘馆,晴雯、紫鹃也要与黛玉行礼,黛玉把他们拉住。

那时怡红院的屋子早已收拾停当,晴雯、紫鹃分屋住开。黛玉又把自己的小丫头与他每人派了两个去伺候,催他们都到怡红院去。此时宝玉直从心眼里欢喜出来,不知今夜该到哪一个屋里去住歇才好。紫鹃、晴雯又互相推让,宝玉最后还是在晴雯屋里歇了,晴雯两三年来一直贴身穿着宝玉给的那件袄子,都弄烂了,襟子上斑斑点点的都是泪痕。两个人都梦想不到能玉成好事,说不尽的感叹。谈起头里的事情,宝玉抱怨黛玉来了,不肯和自己多说话,头里的事也没有提起一个字。于是,晴雯又将知道的前前后后的情节,都说给宝玉听。宝玉听了,道:“人家告诉的你,自然紫鹃也知道的了,难道不告诉他姑娘?到底林姑娘知道我的心没有?怕他还怪着我呢!”晴雯道:“这可是没你的说了!林姑娘怪你,还到你家来吗?如今你们两个人的心好比新磨出来的镜子,对照得通明透亮的了,有什么不知道呢!”两个人直讲到鸡叫,才睡下了。

原来紫鹃已悄悄的躲在窗户底下,听他们说些什么体己话。次日起来,梳洗已毕,便到潇湘馆将上一夜所听的话一句句都告诉了黛玉。黛玉听了心头暗想:这个人为什么痴到这步地位?连晴雯的见识都不如。这会儿还有什么要说的话,还有什么要说的我不知道的话?细细追想起来,他这条心一天十二个时辰,除开睡觉工夫,十分之中只有三分在别人身上。其实这三分还是容易使出来的,没有什么隐微委屈之处,归根儿分出去这三分时候,也要并到这七分里头来的,难为他怎么挨过了这几年?头里只道我这个心是撩在连柏水里泡透,再没第二个心比我苦的了,谁知他到如今还是这样!倘我死后回不过来,倘就去做了和尚,这一腔怨气也历劫不能消化的!以后,宝玉提起前情,黛玉便笑脸听诉苦衷,故意寻话问答,宝玉才得把受人糊弄,并从前几次三番要宽慰黛玉说不出的话,都倾肝剖胆逐一分证明白了。

黛玉自教宝玉收了紫鹃、晴雯之后,看待紫鹃竟似姊妹一般,与晴雯亦极其和蔼亲密。一日,黛玉又同晴雯商量,叫周瑞家的坐了车子出去,引着晴雯的舅母进来,瞧瞧晴雯的光景,让他欢喜;临走时又给他五百两银,补补他老两口救养晴雯之情。晴雯自是感激不尽。书删繁冗。

却说潇湘馆墙外一带地里藏着一千三百万银子,一色元宝,上面錾着“林黛玉收”四个字,由神灵看守了多时,专等黛玉起了去。黛玉回九之日,先有红光显兆;接着,傻大姐到潇馆外墙根底下刨竹鞭儿,刨出一个元宝,因被王善保家的瞒昧拿去,神灵当夜即惩戒了他,且借他之口,说出所以。由是惊动了凤姐、王夫人,王夫人又与黛玉说明此事,遂着人开掘,果然无数元宝。王夫人、凤姐惊喜非常。黛玉见了虽觉得奇异,不过是身外之物,不足以炫目动心。王夫人盘算,这宗银子原是林姑娘的,便不叫上库,且就近堆在缀景阁、嘉荫堂;并吩咐去回明黛玉,请了封条封锁两处的门,以后怎样存贮动用,亦要到潇湘馆回话,凭林姑娘主张。黛玉闻知,等起运完后,暂时把嘉荫堂与缀景阁一同封锁。所有开掘藏银,地面随掘随平,不消吩咐。

这里黛玉定了主意,遂择定日期,请了李宫裁、王熙凤,并邀探春同到叙事厅叙话。原来这议事厅便是从前因凤姐有病,李纨同探春帮着凤姐到此办事的所在。当下各带丫头先后到来,大家坐定,黛玉先开口道:“请两位嫂子同三妹妹来,不但要把家务琐碎事件整理个头绪出来,还带着几件正经大事大家商议。瞧匾额上‘补仁谕德’这四个字,想咱们祖宗勋烈,世代簪缨。圣经上讲的‘治国必先齐家’,家字所包者,广睦姻任恤,都是齐家里头的事。同宗一脉,痛痒相关,必须有个照应。咱们族中寒素者多,未必各房丰衣足食。前儿回过太太,自爷爷这一辈起,至兰哥儿一辈止,凡在五服以内,及出服不远的,开了一纸清单进来。算二十年来,族人之间品行贤劣、材具短长虽有不同,然亦不可预存爱憎之见,不过由近支推及远族,分别个差等。咱们既得了这宗,白放在家也不能滋生,不如到南京、苏、扬地方,或人参局、珠宝铺、绸缎行,或典当,开设几座,也不为多。开在南京、苏、扬,从京里起到南边,沿途热闹码头,一处开设一座。咱们来往的人也便易,凡起标运货,路上更有照应。里头支发本银,先发三等,二十万两一等,十五万一等,十万一等。族之最近一辈,各领银二十万,以次递减,某人在某处开什么铺面,这里议定了,叫他们各自去干办。一年之后,开造管收,除四柱清册送核每年滋生利息等簿,扣银股之外,管事人分得一半,听其支用;其余收在本银上,源源子母相生。三年之后,打发人出去查盘一次,比较各处生息,调管大铺买卖。倘有亏折,许他声明缘由,或因置货、脱货时价值长落不一,或因搅缠重大,利息微细,不够开销伙计劳金,或者意外事故,此乃亏本有因,尚可原谅,许管事人仍旧,责成下次比较时,将盈补绌。如查有挪移侵蚀等弊,只好撤回另派接管,也不能抱怨了。再发银五十万置买上则田亩,派妥当家人去经理,每年所收租息,除春秋祭扫及修葺坟茔、添种松柏树株外,凡本宗外姻,按服图内至无服之亲,遇有红白事件无力办事之家,最近者帮银一百两,嫁女减半;白事,尊长帮银一百两,卑幼减半,以及疏远减至二十四两为止。至乡会试年,无论亲疏远近,送乡试盘费三十两,会试盘费一百两,以资鼓励。再造义学一所,延请名师课读,凡已开笔,有志向上,无论是否亲族,许来附学,每年资助纸笔银二十两,经费统归于租息内支销。支剩之数,仍就近归入当铺内生息。再除祭产外,如有良田,尽着置买,立契投税后按四季连四尾送验,先于当铺存项内挪款给价,领标归款。讲到家里的事,大嫂子同三妹妹代管过的,樽节的几件事,没听见有人在背地里哼了一声儿。不是如今要议论久远的话,除开三妹妹,咱们三个人,论理哪一个不该操心?但家务事必须有个专责,况且,咱们事件又繁,各行当的人也杂,如不责成一个人总理,叫底下人摸不着这件事该回哪一位奶奶?哪位奶奶吩咐了话,没有关照这一位奶奶,这一位奶奶又哪么样吩咐了,他们依着办去,又怕哪位奶奶说话;回了哪位奶奶说,又怕这位奶奶见怪。诸如此类,倒弄得散漫而无头绪了。”

说着便问探春道:“三妹妹,你道怎么样?”探春正听黛玉说得井井有条,暗想:先前瞧看,不过吟风弄月,在闺阁笔墨上用工,何曾历练家务世情?如今听他这番议论,竟是洞明世务,练达人情,还高出宝姊姊之上。但不知他说管理家务一层,结穴在何处,惟笑而不答。李纨本来忠厚,诸事退缩一步。凤姐先听黛玉引经据典,说得正大光明,已经畏服;后来议论家务,更近情贴理。又见黛玉只问探春,便不好插入一句话来。

黛玉见他三个人默默,又道:“二位嫂子别多心,不如趁早把这句话讲明了。前儿起出来这宗银子,虽是錾我的姓名,但我的身子已到了这里,这身外之物自然也是这里的东西,可公而不可私的了。前儿起出来就该放在外边库上,何必堆在园子里头?后来说是太太的主意,过两天搬出去也是一样的。讲到东府里,自然远了一点不用说,至于环兄弟、兰哥儿,再二嫂子恭喜有了侄儿,总是一样的。前儿听说二嫂子要辞了太太回那边去,不知存的什么意见?我也早知道咱们这几年支的空架子搁不住,如今手头不用说是舒展的了,不过多操一点心。二嫂子算熟手,还得借重二嫂子一个人把持,碰着事情忙的时候,还有大嫂子,我也帮着,是应该的。这会儿别说我敢来烦二嫂子呢,现在有老太太这里的事情,分得出个彼此来吗?”

凤姐未及开口,探春先笑道:“我今儿服了林姐姐了!”黛玉道:“莫非先前你不服我吗?”探春道:“二哥哥早就夸你会说话,据我看起来,不过是诙谐斗口之间词锋锐利压人,从来没听见你议论过正经大事。今儿才显出你的经纬学问来,怎么不叫人敬服呢!”

不说探春和黛玉说话,讲到凤姐素来好强,前在王夫人跟前告辞,原非本意。今听了黛玉这番话,又感激又愧悔!满心欲允,又未便允出口来,欲待推逊一番,一时想不出几句对得住人、又不丢了自己身份的话来,把一个伶牙俐齿的王熙凤急得汗流浃背!不免将近来身子不能耐劳、要妹妹疼顾的话,支吾了两句。还是探春替他满口兜揽起来,道:“林姊姊的话已说到尽情的了,竟是那么着,二嫂子勿再推辞。”李纨在旁也顺着探春说了几句,凤姐当下应承。黛玉又提议将先前对牌支银,改成对牌加领纸支银,以便查核,三人亦都附议。

当下议事已定,三个人出了议事厅,李纨与黛玉自回园去;凤姐立刻到王夫人处,回明了黛玉这番话,并仍要他管理家务一节。王夫人听了欢喜。不免又抹刷了凤姐几句。王夫人又去告诉了贾母,贾母深悔从前不早把黛玉配给宝玉,可笑并没一个人在我跟前提起,未免又抱怨一番。再想到黛玉洞明大义,颇有作为,仍托凤姐管理家务,妯娌和好,财喜重重,这荣府里越发该兴旺起来,便把已过之事都撩开了。

不说贾母心上的事,再讲黛玉回到潇湘馆,先续了宝玉留下待续的题为《咏白虞美人》的诗,便叫雪雁取出王夫人那里送来的宗支清单看了。除了代儒、代修、贾敕已上了岁数,各有子孙接手家务不算外,其余贾芸、贾蔷、贾芹、贾菖、贾菱五个人,论支派虽亲疏不等,向来常在府中走动,比别的宗族不同,就定了贾芸等五个人各领银二十万两,近在京城内外开设典当、金珠、人参局五座。贾琮、贾?也各领银二十万,到南京开当铺、绸缎局。贾珩、贾珖各领银二十万,到苏州开银楼、绸庄。贾琛领银二十万,到扬州运贩福建、安徽等省发商茶叶。贾琼、贾璘各领银二十万,到天津会置运洋货。贾蓁、贾萍、贾藻、贾蘅各领银十五万,贾芬、贾芳、贾蓝、贾菌、贾芝各领银十万,在于山东泰安、沂州、江南王家营子、清江浦等处码头,或当铺,或六陈,或杂货,因地制宜,懋迁营运。统共二十一人,该支发本银三百五十万两。黛玉便用笔批定,叫丫头把单子送交凤姐处,请贾琏回明王夫人,再邀族中到府议定,然后支发银两。又催凤姐派人,将园内所放银两搬运贮库。凤姐自与贾琏商量,大家用心料理。

贾琏因意外得了这宗藏银,自然手头宽裕,心上先已盘算该还哪几宗欠项,赎回哪几处房屋地亩,已兴头到十分,便唤小红烫酒。贾琏喝了几杯,仰着脖子好笑道:“可恶这一班势利小人,如今可不受他们的气了。不过约的日子迟了几天,狠巴巴的就叫倒票九扣三分,利上还要盘利。打量我是穷一辈子的了!明儿就叫这班王八羔子来,一如一二如二的清了,他们还敢来咬我琏二爷的鸡巴?”凤姐听了好笑道:“这也犯不着生气骂他们,放债原是图利,有银子还了他们,自然不来叨噔你了。”贾琏道:“敢仔你也是个爱剥人皮的人,自然说这句话呢!”凤姐叹道:“咳,我盘剥来这些银钱,自己使着了一厘咬嘴吗?如今我也看破,再不干这些事了。今儿听了林妹妹的话,越发悔得我置身无地!”贾琏问:“林妹妹又说些什么?”凤姐道:“就是园子里起了这宗银子,明明是他的东西,他要置买祭田义产,发给族中营运也罢了,还说是咱们家公共的物,并没分个彼此,要我接管家务下去。以后咱们存了一点私心,还算个人吗?”贾琏笑道:“黄鹞子难免不偷鸡。”凤姐啐了一口道:“这会儿也不用与你分证,底下你瞧着罢!”这里贾琏与凤姐的话,暂且按下。

再讲荣府族中风闻有上千万银子发给房族中营运,各人画策门路,或想嘱托贾琏,或想贿通凤姐,以图捷足先登。不知此事出于黛玉调度,无所用其夤缘,外边如何明白?直至起运宝银上库之后,贾琏邀齐族众,照依黛玉开单所议,宣明一番,各人照着派定的章程自去干办。这许多承领银本之家,都仗着福星镇住,到处贸易获利。内中有几个不务正业刁钻游**的人,皆化而为善,不敢营私舞弊,激发天良以图报效。那贾芸在鼓楼西大街开了当铺,贾蔷也在城里经管铺面,手头都很宽馀,惟心头上各止有小红、龄官一人,尚未婚娶。此时宝玉已知蒋玉函、袭人之事,打算接回袭人,另赏一个丫头给蒋玉函;又因见了柳五儿,重新提起要他进来的话,遂将两件事一并与凤姐说了。凤姐正因贾琏多看了小红几眼,要打发他出去,便乘机将小红、五儿送给宝玉,原意是想让宝玉将小红赏了蒋玉函。宝玉知道原委,先成全了贾芸与小红。小红过去甚得其所,而且名为侧室,芸哥并不再娶,与正配无异,完结了一段手帕姻缘。宝玉另赏了一个荣府的丫头给蒋玉函,又赏了一千两银子。又因荣府要叫班子,便重访旧梨园,除药官已死,芳官不肯还俗,馀者都陆续进来。贾蔷、龄官求了宝玉,宝玉也成全了他二人的好事。宝玉见芳官立志出家,要替天下唱戏的争口气,遂求了妙玉,让芳官搬入栊翠庵,改了法名,叫莲贞,从此只在栊翠庵修行。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黛玉查看簿册、账目,又想出几件事来和李纨、凤姐商议。一是看出册上庄子与地,竟有一半是虚的,便请告诉贾琏一声,把私下质当出去的统赎了回来,在库上开一笔支账了结。二是见家上新旧花名册相较,短了好几十名,请将去而复回者,一概收用,量材位置;现有的都按着旧派职事,照常经管。园子里头诸事仍叫几个老妈子分管,只是格外开恩,除了令他们每时每节孝敬老太太等一些时新花朵果品,给园里头做粗重活计没有出息的这些老婆子多分些馀利,探春原来所说必须供应姑娘们的头油、脂粉及禽鸟鹿兔的粮食,并各处簸箕等类,一概免去,归于账房内支领开销。此外,各房里姨娘家里红白事,照向例加倍赏银;各房丫头,到十八岁即行许配,去向各随其便;小厮到二十岁便令成家,里头一时没有丫头发出,可自行定配,格外赏银五十两;对于出力得用之人,及哥儿、姐儿们的奶哥等的红白事赏赐,随各人情分恩典,不拘定额;各房大小丫头月银、月钱,不再刻省,后来减去的如数补上,再加一倍赏给;太太、奶奶、姑娘们的,自然也加一倍发给;哥儿们在学里的纸笔、姑娘们的头油、脂粉不必在月费里拿钱另买,仍叫买办按月到账房里领钱买了,分送各处,只是不许以次充好,胡乱搪塞。月例一项,到了初一日便按数开发,不要再迟了日子,等等。凤姐听黛玉说到月例,要按数开发,触动他的心病,脸上一红,正要开口,想和黛玉分证两句,又听黛玉道:“先前来迟去慢,有时也为库上不便,并非故意压搁他们。如今自然虚不到这上头了,就是我诸事要从丰厚一边行去,并不是有意揭人家的短,自己沽名钓誉。要知撙节用度,原是量入为出的道理。如今通盘核算起来。任凭怎么样挥霍一点,也不至于后手不应。这‘敛财聚怨’四个字,咱们也要虑到的。”

凤姐此时敬畏黛玉已到十分,且听他议论宏通,层层周匝,本无懈可击,要因风吹火儿奉承他几句,当着众人面前,防他们要笑话,又怕越发招认了头里自己尖酸刻薄的行为,只是默默不发一语。惟有李纨开口道:“妹妹所见极是,刚才说的因时制宜,何必拘定与奢宁俭,况又重在恩宽下人居多,也不失咱们祖上厚道传家的根本。正经那么办去,很好的了。”那时众人在院子里鸦雀无声,听黛玉的话,也有挤眼的,也有吐舌的,也有伸了两个指头做手势握脸的,也有悄默声儿念佛的。那几个管园的老婆子又感激黛玉不尽,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黛玉又因见几个奶哥儿不在正经行当上,遂请将他们分发到外头爷们铺子里,分上一份子厘头,得点儿实惠。因见册上无包勇之名,想他护送进京,功不可没,亦请告诉贾琏,起标时将他带上,好有照应。一边说着,一边轻举纤指拨动盘珠,如落珠迸豆之声,进库出库,千万银两,立时算出,毫无差错,又令李纨等大吃一惊。头里凤姐是将账目随时送给黛玉检查,黛玉因平儿可靠,可以帮衬凤姐,遂将一枚图章交给平儿,嘱他好生帮着凤姐看看簿子,不必再送给自己过目,且与凤姐当面说明了,凤姐自对黛玉更加敬畏贴服。

除上述种种,凡过手之事,黛玉无不处理妥当,令人折服。自宝钗死后,薛姨妈触景生情,难免伤心,遂命薛蝌寻了屋子,要搬出荣府去住。黛玉听说,将心比心,回了王夫人,乘请薛姨妈看戏之机,补行了拜亲认母之礼,又苦劝薛姨妈搬到自家原来的新公馆里去住。大家也都相劝。薛姨妈思前想后,见黛玉这番情分,懊悔从前不该存了一点私心。两情相感,由不得认真疼爱黛玉起来,并不怨旁人错把姻缘撮合,以致葬送宝钗性命,也不怪宝玉忍心抛弃家室云游出外,只恨自己同女儿命苦。后来,黛玉又专为薛姨妈做寿,薛姨妈更是感激不尽,黛玉同宝玉也拉了赵姨娘、贾环母子一把。原来本家一班子年轻的爷们领了银子去各自干正经营生,都习好了,不肯同贾环混闹,他偏又结识不相干的人,日逐出外,非赌即嫖,勾引他的锦香院相与云儿,被堆子上知道了,要拿,他跳了后墙才侥幸逃了。宝玉知道今年正科,先托贾琏给贾环捐了监。黛玉又回了王夫人,将彩云给他收在屋里。贾环因在锦香院受了一次惊吓,稍为敛迹;屋里有了彩云,私情已遂,不想再去问柳寻花;又被彩云随时劝阻,贾环倒肯受他几分管束;还怕贾政回来究责,从此摒除外务,竟将纨绔恶劣行为渐渐改了。

先是送礼、看戏等,黛玉常想着赵、周二姨娘,他两个已十分感谢黛玉为人细心周到。及至赵姨娘知道彩云一事全仗黛玉之力,又听说宝玉与环儿捐监下场,顿时把他母子抬举起来,遂想起那一年薛大爷带了许多南边东西来,宝姑娘叫人送来分给环儿,我还夸宝姑娘为人,抱怨林姑娘尖刻,如今诸事有咱们娘儿在眼里,先前真是错怪他的!俗语道的“日久见人心”,一点也不错。从此赵姨娘不但把怨毒宝玉之心冰消瓦解,而且追悔无及,亲到黛玉处说了无数感激的话。彩云自然也同样很感激黛玉。

讲到宝钗的真魂,留位太虚幻境数月,算准还阳日期,因肉身已坏,凑巧有个做过南韶道张家大老爷的女儿暴病夭殇,与宝钗同岁同生,闺名也叫宝钗,且与他面貌一般无二,遂在他身上借体回生。因事先已托梦给王夫人、薛姨妈,回生后又请了薛姨妈过来,合府俱知此事。小有波折之后,薛宝钗与宝玉两番花烛,重入蘅芜苑,连头里丢失的金锁也由黛玉完璧奉还,自有无限今昔之感。宝玉、黛玉等亦无不悲喜交集,感慨万端。宝玉自知袭人事后,即想接他回来,只是碍于晴雯、黛玉,难以启齿。黛玉自知宝玉为袭人事闷闷不乐,便说服晴雯,丢弃前嫌,待宝钗与宝玉两番花烛后,将袭人接了进来。又与宝钗商量,回了王夫人让袭人同莺儿一起叫宝玉收在房里。莺儿因宝钗已借体回生,自然乐意。黛玉原想将玉钏也叫宝玉收了,只是为金钏之故,玉钏到底不肯。黛玉即请王夫人将他收为干女儿,又由宝玉出面,托贾雨村为媒,将他说给甄府一个远族,此人系宝玉同年,现分在部曹,已经说定。鸳鸯亦被王夫人认为干女儿,宝玉亦要将他说给甄宝玉。他两人得此意外之福,自是高兴。

再讲宝玉因在栊翠庵外瞻顾徘徊,忽得奇想,要在庵外盖一座赏梅阁,好玩赏其中梅花,和岫烟、妙玉等商量之后,都很赞同。正要去找黛玉,却被凤姐打发人来请去。原来头里宝玉去清虚宫拜忏时曾答应设局济众,布施三十六万银子建造太虚宫,因无下文,清虚宫派人来问。宝玉遂将两件事,和凤姐说明了。凤姐想两件事都有些光可沾,焙茗为找宝玉很吃了一番苦,黛玉留下看公馆的一房家人现尽闲着,便打算就将这两件事分头交与他们两人总管。凤姐先和宝玉说了,又去告诉了黛玉;宝玉同去亦和黛玉说明。黛玉知道建造太虚宫之事,大有来历,甚为合意,岂有不赞同的?赏梅阁事,黛玉亦以为可。两处工程遂择吉日破土动工,设局济众事,另行派人办理。

焙茗造赏梅阁领的是九万包银,大大沾光。又回明宝玉,将万儿娶了过来,了却数年前书房一叙之缘。不日阁子竣工,上下三层,耸接云霄,富丽堂皇。宝玉很是满意,又与黛玉商量,题名“半仙阁”,并题了两副对联。看公馆的家人领了银子开工之后,却遇奇事,常有一瘸腿道人指点诸事,来去无踪。因有这仙人指点,完工之后,太虚宫一应殿宇房廊款式,并匾对上句语,“金陵十二钗”正、副册上的各人的塑像,无一不仿照太虚幻境而来,如同水里面印出来似的;只有各柜的册子上不留墨迹,恐漏天机。其余雕刻精巧,铺设辉煌,自不必说。宝玉、黛玉同众姐妹俱来看过。看见那些塑像竟与自己毫无二致,自各惊讶。只有黛玉、宝钗,竟像是旧地重游。宝玉与黛玉见了绛珠宫内花坛内的一丛芝草,精神丰采,摇曳多情,不免感叹。后来两人商量,又将黛玉从扬州父母坟上的那一丛泪草,移到绛珠宫里,与绛珠仙草并植了。他们一起,即互相披拂,宛似故交觌面,各有知识的光景。宝玉原不满太虚宫里诸多对联,嚷着要改。因听说对联皆是回过黛玉再刻的,后来黛玉又说出了择日大开宫院,准城乡妇女烧香游玩,借以警醒世人的道理;宝玉也就不再言语了。

此时,岫烟、湘云、探春都已受聘,尚在闺中,未曾出嫁。惜春参悟之功已经相当圆满,不顾劝阻,搬入栊翠庵修行;入画虽已出了荣府,自愿重新进来,陪惜春一起修行。孙绍祖自在梦中受到菩萨惩处警戒,痛改前非,与迎春十分恩爱。薛蟠赦罪得归,香菱与薛蟠之妻原是前世恩冤相报,薛蟠之妻病死之后,薛家已有将香菱扶正之说;甄士隐家的娇杏嫁了雨村,扶正后甚是相得,拜了甄太太为母。进京后在天齐庙烧香,香菱得以与他母亲邂逅相逢。妙玉因放宝玉不下,打坐总不能入静,幸得惜春帮助,敷药毁容,从此静心。太虚宫建成之后,众人遂请他带了莲贞,并从园里玉皇庙、建摩庵散去召回的十几个小尼姑、道姑,住进宫中,共修正果。

一场初雪之后,红梅盛开,宝玉、黛玉等又重开诗社,以张功甫《论梅》二十六品为题,赋诗品评,极尽欢娱。

宝玉见生人已名遂其愿,又为死者延请羽士,礼拜超生。头里包勇护送黛玉回京,已还剑复命,宝玉便遵湘莲之托,重修了尤三姐之墓,挂剑墓门,那剑果然直入墓门而没。

当年贾兰科试已中,合府欢喜,李纨更是悲喜交集。贾政亦已升了河南臬司。贾母福寿双全,合府欣欣向荣,自有说不尽的恩荣富贵,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