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讲贾母自黛玉去后,虽不免心中牵挂,细想事已如此,留在此间有许多关碍,不如走的干净。又见宝玉早晚过来请安,起居饮食如常,心中欢喜。凤姐更以黛玉回家,一刀两断,陈平妙计已得成功,可以在王夫人面前挣个满脸。
一日,正在自己屋里与平儿两个开了箱子找东西,贾琏不知在哪里喝了酒,大醉回来,为倒茶不周,任意发了一通火,凤姐也很气恼。到了明日起来,贾琏酒醒,把上一天的事竟全彀儿忘了,反嘻皮笑脸的向凤姐道:“我有一句话和你商量,不知你依不依?”凤姐道:“二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请说。”贾琏又赔笑道:“林妹妹回了家,听说紫鹃没有跟去,横竖白闲着,我看屋子里的人也不够使唤,你去回太太一声,何不把他叫到这里来呢?”凤姐冷笑道:“原来为这句话,所以昨儿来装下马威压派我们的!这有什么要紧,也不犯先发这一肚子气。紫鹃本不是林妹妹家带来的人,林妹妹回去了,他现在没有主儿。二爷要叫他过来,并不是一件难事。就听见他病着,过几天他病好了,我去回太太一声。谅来紫鹃也没有什么不愿意。”贾琏听了甚是感激凤姐,难得他那么大方起来。停了一会儿,吃过早饭自出外去了。
接着林之孝家的进来回话,凤姐吩咐了几件事,亦教上夜的老婆子仍住原屋看房,又问道:“紫鹃还在那里住吗?”林家的答道:“就是林姑娘走的时候,搬到大奶奶屋里去住了。”凤姐道:“紫鹃家里可还有他老子娘没有?”林家的道:“他老子娘都已死过的了,只有他一家子的叔子、婶娘都在京里。”凤姐道:“紫鹃本来是老太太屋里的人,伺候了林姑娘这几年,如今退回去,倒叫老太太见鞍思马,难免伤心。过一两天,你叫他婶娘进园子里来,一径到大奶奶那里领了他出去,任凭他叔子去许人家。我叫了大奶奶再提这话就是了。”林家的答应了一声“是”,便起身走了。
这里凤姐笑着和平儿说道:“你瞧二爷这个人,真是夹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心思单单在这上头!紫鹃没有跟林姑娘走,偏他察听得这样明白,就盘算到他身上去了!要个丫头原是一件淡事,你想紫鹃这个人,可放得在这里的吗?一见宝玉叨噔些什么话出来,就是太太也断然不依。这件事如今在二爷跟前且不必提,等紫鹃出去了,我和二爷明日讲罢。”平儿听了,没敢做一声儿。想到紫鹃相依林姑娘寸步不离,霎时间回南的回南,遣去的遣去,出于人情意料之外,心中未免怅怅。
讲到紫鹃送别黛玉后,搬到稻香村住下,病已养好,梦想眠思忘不了主婢恩义。一日饭后闷坐无聊,便一个人走出门外看看园景,定不准到哪个地方好,由着脚步向前,不知不觉的到了潇湘馆门首。见院门虚掩,推门进去,悄无人声,但见竹影重重,绿荫满地,抚今追惜,泪流不止。及至见了假山石畔的一堆纸钱灰,因疑有人咒诅黛玉,又很气愤。当下气愤愤的出了院门,才转过弯,对头撞着了小红,见他跑得喘气吁吁的。原来小红听见贾琏对凤姐说要紫鹃,凤姐已经应的;后来吩咐林之孝家的话,小红却不在跟前,并未知道。因他从前在怡红院当差,也常往黛玉处跑动,与紫鹃说得投机,今听了这个信,来告诉紫鹃。当下小红引着紫鹃走到山子背后一个僻静地方,便道:“昨儿我听见二爷和我奶奶说你没跟林姑娘回南,总是闲着,要叫你过那边去呢!”紫鹃怔了一怔,回道:“你奶奶怎么样说呢?”小红道:“奶奶是应许了,说回了太太来要你。你想这个地方可以去得的吗?平姑娘这么样一个人,常在那里受委屈。别人不知底细,坑儿卡儿的事情,哪一件不在我肚子里!”紫鹃不等小红说完,便狠命的指着地上啐了一口道:“我不是在你跟前说,你们爷同奶奶他两口子的心肠到底怎么样生的?把一个林姑娘摆布走了,如今还不放手,要盘算到我身上我来了!”小红笑道:“你瞎生气也不中用。我来告诉你,原叫你思前算后拿个正经主意才是。”紫鹃道:“有什么正经主意,简截一句话,我不愿意过去就是了。”小红道:“这也由不得你!二奶奶回了太太,太太作主,你拗得过吗?”紫鹃道:“别说太太做主,我是老太太给林姑娘的人,就是老太太有别的话说,我拼着这条小性命,什么事不了!”小红是趁凤姐睡中觉瞒着出来的,又说了两句,教紫鹃回去求李纨,便飞跑的去了。
这里紫鹃无心打采的,独自一个在亭子里头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离了蜂腰桥,也无心绪到别处地方去走动,慢慢的仍回稻香村来,坐在自己屋里纳闷。见素云进来找他道:“奶奶叫你说话呢。”李纨瞧着紫鹃,叹了一口气道:“林姑娘回家很该带了你走的,就为你病着没好,多耽搁几天也没什么要紧。我听林姑娘的话,估量你们已经说明白的了。谁知林姑娘走后,听起你的话来,还是要去跟林姑娘的。为什么不早拿个主意?如今这件事叫我怎么样呢?”紫鹃怔怔的听了,知道就是小红的话发觉了,便赌气道,“大奶奶也听了他们的话,那是我死也不愿意过那边去伺候的。”李纨道:“你的话是哪里来的,谁又叫你到哪边去?”紫鹃听说,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呆呆站着。李纨把紫鹃拉过身旁,悄悄的说道:“这件事也难怪你不得明白,我告诉你就知道了。为的是林姑娘走了,你还住在我屋子里,怕宝玉到园子里来瞧见了你,勾起他的旧病了,所以上头做主,要叫你婶子进来把你领了出去配人家,并不是要你到哪边去伺候谁。你听听这些话,我敢留你住在园子里吗?”紫鹃听了李纨的话,心想:刚才小红说来,保不定琏二奶奶因琏二爷有了这句话,又弄的鬼。这是我倒感激他。若说宝玉见了我怕勾起他的病来,我想如今的宝玉,未必像头里了。他们既然虑的到要打发我出去,我能死赖在这里吗?我出去不打紧,今生今世别再想和姑娘有见面的日子了!
此时紫鹃把从前欲见宝玉的念头已灰,懊悔不跟了林姑娘回南,以致变生不测,身不由主!一时气苦伤心,便呜呜咽咽的哭个不住。李纨看了紫鹃这般光景,便道:“好孩子,且别哭。林姑娘再三叮嘱照顾你的,如今叫我替你想不出个法儿来。要送你到林姑娘家里去,这会子哪有这样凑巧妥便的人?我这里住不得,更没有你可住的地方。偏偏头里料不到有这件事!早知这样,史大姑娘回家的时候,同到他家里去暂住几时也使得。”李纨一句话提醒了紫鹃,想到只有栊翠庵是可以去的,遂与李纨说了,求他作主,等有便人再送自己到林姑娘家去。李纨亦觉妙玉那里轻易没有人走动,且住着,再想法儿送紫鹃到南边去,果然是个办法,遂承担下来,并教紫鹃去求惜春和妙玉说一声。紫鹃便往蓼风轩来求惜春,细细说明缘故。惜春道:“你就在大奶奶那里住着也没相干。既然大奶奶胆小,你到妙师父庵里去暂住几时,底下再瞧光景。明儿你过去就是了。所有你的东西,不用都搬过去,省得一番唠叨。”紫鹃谢了惜春,仍回稻香村来,把惜春的话回了李纨。过了一夜,紫鹃自往栊翠庵去。
且讲李纨到凤姐处告诉了紫鹃的话,凤姐心中虽以为不然,因是李纨作主,只得勉强应许,道:“大嫂子可叮嘱紫鹃,不许走出庵来!万一撞见宝玉,可是不依他的!我吩咐他们,打听有京官家眷回南的,便就打发一个老婆子送了他到林姑娘家去。”李纨道:“因是林妹妹再三叮嘱我的,看紫鹃这孩子也实心,他不愿意出去,竟是这样办法妥当。”一面说话,李纨便同凤姐到王夫人处去了。
再说宝钗与宝玉完婚后,惟于夜间分床寝宿,日则相伴相依,一无避忌。宝钗每每留心察看,宝玉或于梳妆时也喜调脂弄粉,或于握管时代为研墨拂笺,一种款款勤勤的光景,竟似把当日爱慕黛玉之心,渐渐移到自己身上来了。岂知宝玉向与宝钗缱绻之处,视迎、探姊妹虽略有不同,较之视黛玉的心思又迥乎各别。所以,曾向宝钗褪取香珠,偷觑一弯玉臂,有若生在林妹妹身上,将来可以亲近之想。如今可以亲近了,虽极意绸缪,却仍以从前姊妹相好的情分相待。此是宝玉不肯负黛玉的痴心,宝钗如何猜得透?
讲到凤姐常在宝钗屋里走动,看见他们亲热的光景,因尚未圆房,便与王夫人商量一同回了贾母,贾母嘱他们赶紧去办。因还在国孝里头,择日圆房,一切从简,书不琐叙。宝玉圆房之后,与宝钗伉丽绸缪,而于夫妇敦伦之乐却是淡然。宝钗身份持重端庄,断无反去俯就之理。一日,宝玉梦中只记得娶的是黛玉,回房进来连叫“妹妹”。见紫鹃在旁笑指**,宝玉宽衣就枕,来缠黛玉。黛玉半推半就,任宝玉恣其欢爱,一似梦游太虚幻境与仙女初试云雨滋味。岂知醒来却是宝钗,口中犹唤“妹妹”不已。宝钗也不言语。次日起来,想起夜梦中之事,惟恐宝钗盘问,只是默默不语。不去细表。
且说因当今得了太子,不等明年元旦颁发恩旨,已敕礼部仪奏,行文各直省,定于本年八月恩科。宝玉听贾兰说了这话,不胜欢喜,笑道:“我还急巴巴盼到明年,嫌这日子长远,梦想不到蹦出这件巧宗儿来。正是喜煞人,一封丹凤诏,速速成全我怡红院公子的心事了!”宝钗道:“头里老爷逼着你念了几个月书,后来因你病了,就没去上学。俗语道的‘生蚕做硬茧’,摆着荒疏了常久,饶你是学富五车,只怕三日不弹,手生荆棘,也该静静的用点功夫才好。”宝玉听说,便向书架子上乱翻。哪里找去?袭人问明原委,便同碧痕往怡红院把书搬了过来,宝玉亲自检点一番,把几种无关举业的书撩开,命袭人搁在架子上了。随手拿了一本精选制艺,是代儒选的近科魁墨,吟哦咀味起来,竟似从前贾政在学政任上有回来的信,一时怕查功课,埋头苦读的光景。宝钗陪坐一旁,想宝玉向以禄蠹讥人,如今大病才好,并无父命师箴来相督责,因听贾兰一语,忽然功名念切,殊出人意外。细细揣度起来,想从前因与黛玉一片缠绵之意胶滞于中,有所急即有所缓,浓乎此即淡乎彼,一朝割绝私情,便心归于正。凤姐瞒天过海之计,下的针砭,实于宝玉大有裨益。又因宝玉推到黛玉身上,想其情未必不甚于宝玉,为黛玉设身处地想来,又将何法融化这一团块垒?便觉心上有许多过不去处。正在出神,见宝玉摇头摆膝,壹志凝神在那里用功,又想此番开科,宝玉果然功名有分,将来玉署瀛洲,也是意中之事,岂不博得堂上欢心,自己夫荣妻贵?想到此处,又喜滋滋得意起来,把替黛玉设想的念头渐渐忘了。话不细表。
且说宝玉苦志用功,非温习经书,即揣摩时艺,把先前焙茗所买这些《飞燕外传》、《武则天》、《杨贵妃外传》都焚化了。一切玩耍之事,净尽丢开,只知黄卷青灯,不问粉香脂艳,竟大改旧时脾气了。宝钗甚为纳罕,便告诉了贾母、王夫人,都道:“如今没有他老子来逼他,自己肯这样发愤起来。”暗暗叹美宝钗为人能识大体,果然金玉姻缘相夫得力。而宝钗因宝玉病后,身子不免虚弱,保养为要,深喜宝玉淡于床笫私情,倒也相安。宝玉先前见了“文章”两个字便要头疼,如今专心于此,不但不以为苦,反觉探讨些滋味出来,毫无厌倦之意,自是日亲日近的功夫。看看场期将近,宝玉、贾兰叔侄二人,援例入场;又因贾政升了外任道员,编入官卷。凡场前应办事宜,贾琏自去妥为料理。
再说紫鹃已心灰意懒,住在庵中度日如年,也不敢挪移寸步出庵,恐惹是非,惟听晨钟暮鼓,随着妙玉虔心礼拜观音大士,只求菩萨暗中保佑林姑娘身体康宁,早早主婢见面,日夕焚香祷祝不已。一日晚上,对着一钩新月,听砌畔虫鸣唧唧,万虑俱生,百感交集。及至进房安歇,蒙眬睡去,却梦见宝玉与黛玉拜堂成亲,连自己和晴雯也一齐妆新,要向宝玉、黛玉磕头。一觉醒来,知是梦境,为晴雯已死,怕非吉兆,与黛玉同自己不利。挨到天亮,起身梳洗,便在佛殿上焚香叩祷,暗暗通诚梦中之事,但求脱晦除灾。又不便将此事告诉旁人,惟有朝夕系念,独自发愁。书且少表。
那边凤姐因李纨将紫鹃安顿栊翠庵中,恐怕走漏消息,预防贾琏再提此事,先想定了话。一日贾琏果然向凤姐问及,凤姐道:“这件事我早要告诉你,又怕你疑心我在里头作梗。其实,太太那里我早就碰了钉子来的。因还要替你想个法儿,所以没回报你。那林妹妹回过来瞒着宝玉的话,你是知道的。上上下下都嘱咐遍,可再没有一个人敢在宝玉跟前说长道短,就只紫鹃这个人,太太说断乎留他不得!也不过怕宝玉见了他,难免翻腾些话出来,保不定又勾起宝玉的旧病。所以我要请教二爷一句话,二爷要紫鹃过来,不过当一个丫头使唤,各处跑动,太太看见了先不依,我也耽不住!据我的意思,很可不必。倘还有别的想头,我倒替二爷盘算出一个主意在这里,不如也像娶尤二姐,在外头弄了屋子,叫紫鹃悄悄去躲着,再别到里头来,也碍不着人家的事。请二爷示下好去办。”贾琏笑道:“罢,罢!我不过说的一句闲话,来不来都没要紧,你不用这样东拉西拽的来辖治我。”说着又提起贾兰下场的事,将话头岔开了。原来因贾兰年纪还小,李纨意思叫他等到明年正科再去;王夫人却鼓励兰哥儿有志气,教他随宝玉去走一回,李纨自然不好拗王夫人的主意。贾琏又说了几句听说贾政在任上官声很好,因虫灾正办赈济的话,遂往外走了。凤姐立即吩咐平儿再到李纨那里去一趟,悄悄察看紫鹃回来没有,嘱李纨别让紫鹃出来走动。
时光如驶,已届下场日期。荣府安排宝玉、贾兰下场应试。贾母等因宝玉从来没有出过门,未免牵挂。宝钗为人大方,明知数日之别,心上安然毫无牵挂,惟暗祝宝玉三场得意,早听捷音。那服侍宝玉这几个大丫头,倒觉得眼前似掉了一件活宝,屈指计算,有好几天不得见面。独有袭人,更加关切,巴不得上头吩咐出来,叫他们跟着去伺候才好。
讲到宝玉、贾兰进场,首题是“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二题是“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三题是“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宝玉看了这三道题目,很不自在,闷闷的坐了一会儿,免不得想要落笔,毫无思路,连破承也没有一句!幸有通灵宝玉显灵,便觉文思泉涌,汩汩而来,拈笔直书,竟如夙构一般,顷刻间三篇落稿。研墨照稿誊清,从头至尾念了一遍,颇觉得意。诗题是“此日中流自在行”,宝玉素长于此,越发机神流利,一挥而就。
三场已毕,宝玉同兰哥儿回来,贾母等甚是欢喜。次日饭后,宝玉将头场的三篇文字端楷誊好,来到代儒处,送与评阅。代儒看了,料定很有想头。宝玉告辞回来,惟盼揭晓之日。果然榜上有名,中了第五名举人。喜报到来,合家欢喜。连日贺喜领宴、祭拜祖先长辈、唱戏请客,不必细表。这一天家宴,止有宁荣两府内眷,除薛姨妈、史湘云二人,其余并无外客。戏台搬到荣禧堂后面,内眷们往来便易,翻轩下一溜挂了堂帘。因连日宴客酬应劳乏,这一天改了早席,免得熬夜。摆了四席,依次而坐。薛姨妈与贾母互相推让,点定了戏,开场演唱。
贾母与王夫人心中甚乐,连薛姨妈亦因宝玉青年高捷,暗喜宝钗金玉姻缘,相当相对,便举杯向贾母道:“今儿是宝哥儿的喜酒,老太太该多喝一杯。老太太那样疼他,难得宝哥儿巴结的早早中了举,老太太见了也喜欢喜欢。可见先前并不是真不肯念书。因他老爷期望之心太重,总嫌他不肯用功,可也是委屈他的!”贾母听了,越发欢喜道:“姨太太说的话,就同我一样心肠。宝玉真不肯念书,这个举人哪里来的呢?他小时候虽是有些淘气,瞧他并不是没出息的,不必管的他太严,倒把这一个人拘束坏了。如果生成的下流种子,就打死了他,那一辈子也变不过来的!”凤姐趁着笑道:“老祖宗的酒自然该喝,姨妈也该多喝一杯呢!宝兄弟害了这场病,不是姨妈疼他,允了这句话,宝妹妹好意思自己跑过来给宝兄弟冲喜?把病冲好了,才得下场中举呢!”宝钗听了,嗔着凤姐多说话,便道:“哪有像你这张嘴混说的!”贾母一面道:“凤哥儿说的不错,你快去敬姨太太一杯。”探春笑对宝钗道:“宝姊姊,你怪凤姊姊说的话,老太太还夸他呢!”
这里湘云等又忙着给宝玉贺酒,宝玉受了众人的贺酒,自然要还敬众人。席上酬应了一会儿,因唱的都是繁华热闹戏文,不耐烦看,他便出席掀帘出来,走下台阶。遇着戏班里因点的戏将已唱完,拿了戏目又上来找值席的请上去点戏,遂接过戏目翻开一看,点了两出,交代不用再点,就唱这两出,又转出游廊,信着脚儿,要往冷静地场去散动散动。转了几处,才走到王夫人屋后西廊下,就见麝月、秋纹两个赶来道:“白要我们到园子里去跑一趟,原来在这里!快回去罢,老太太问呢。”宝玉道:“我是一辈子不到园子里去的了,你们自要去瞎跑。”说着,便同麝月、秋纹过来。
这里早开唱宝玉点的《五郎出家》,那唱杨令公的老外、唱五郎的大净,都是有名角色,又唱得认真,看得贾母、王夫人等都伤心流泪起来。贾母查问谁点的戏,林之孝家的在旁回明是宝玉点的,贾母也无言语。那时宝钗知道宝玉还点一出《仙圆》,便回了贾母说:“《仙圆》不如《笏圆》好。”贾母听了宝钗的话,叫改唱《笏圆》。接着宝玉到了,“五台”尚未唱完,连忙上去又与贾母、王夫人敬了酒。答转身来斟了一杯,恭恭敬敬走到宝钗面前,作了两个揖,送过酒来。宝钗不曾提防,看见宝玉这个样儿,涨得满脸通红,当着众人又不好说他什么,闹得各席上哄然大笑起来。亏莺儿在旁灵变,忍着笑,过来接了宝玉手里的酒杯,递到宝钗面前。宝玉叫声:“宝姊姊,我只敬你这杯酒,算谢过你了!”此时连贾母也禁不住发笑,又恐宝钗脸上下不来,叫声:“亲家太太,你看他们。别笑宝玉失了体统,这一杯酒两个揖,很该谢他宝姊姊的。宝丫头到我们家来,做了这几个月的媳妇,爽爽快快出来坐席、听戏,还是第一回呢!一进门来,宝玉就害了病,累得他镇日间闷在屋子里头;后来病好了,念书也是宝丫头陪着。还是宝玉想的周全,我瞧着他像做戏似的。这样做,我看了比瞧戏还乐呢!”薛姨妈也笑道:“那总是老太太疼爱孩子们的缘故。”说着,见戏文开了《笏圆》,宝玉问道:“我点的《仙圆》为什么不唱?”宝钗接口道:“老太太看了‘五台’,心里怪不受用,因是这一出团圆戏要取个吉利,我回了老太太叫改唱《笏圆》的。难道这戏文还不好吗?”正说着,只听得戏台上笙箫细奏,冠佩趋跄,来与汾阳王庆寿的公侯卿相,叫儿孙们分班陪宴,果然显赫非常。薛姨妈便比着贾母道:“老太太到一百岁做起生日来,富贵满堂,曾元绕膝,也就有这样势派呢!”贾母道:“那是亲家太太过奖了。我也不想活到一百岁,他们也没有这样福分。”贾母虽然谦逊,心里也觉欢喜,便叫:“凤哥儿,再给你姨妈斟酒。我们吃了饭,下半天再听罢。”薛姨妈站起身来,互相推让道:“酒已深了。”凤姐过去,便点景儿斟了些。
这里,宝玉不等戏文唱完,对宝钗笑道:“我想姐姐到底看不透,终算你不识戏文!不记得你先前和我讲过‘鲁智深打山门’这一出是好戏,末了儿一支《寄生草》唱的:‘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我如今还牢牢记着,宝姊姊,你为什么改了脾气了,《仙圆》不要看,要看《笏圆》?你可知《仙圆》里头唱的:‘你是个痴人,我是个痴人,那卢生悟得,五十年状元宰相,美妾姣妻,只在邯郸枕上,黄粱饭熟时的风流富贵?’这《仙圆》才是正经团圆戏文呢!”宝钗只是不理他。
谁知正在欢天喜地之时,想不到闹出一件举家惊惶的事来。宝玉先于午间散戏后,趁热闹之际没人瞧见,溜出府门,也不辨东西南北,见路便走,心中似迷似醒,像不由自主一般。走了半日,先在一座茅庵中见到一位老僧,请他剃度了,换了僧衣僧履。因怕家里盼望,遂请老僧托人将头发衣服寄回,叫家里人看了,心里明白,免得着人四处寻访。老僧应允。宝玉辞了老僧,又到大荒山寻着从前见过的癞头和尚同跛足道人,执意拜师修炼。无奈尘缘未尽,终是放不下一个黛玉!僧、道遂将他失去的那块通灵宝玉、并莺儿所结的金线络子还了他,又遣柳湘莲跨了仙鹤送他下山。湘莲临别解下身上所佩一柄鸳鸯剑,交与宝玉带回,说将来护送家眷进京必须借重此物,且请送至尤三姐冢上,与雌锋合而为一,宝玉还要问些未来事情,湘莲已跨鹤离地,冉冉凌空。
原来宝玉所到之地,却是南京。当下又被甄府家人误会,引进甄府之内,与甄宝玉同甄老太太等见了。宝玉同甄宝玉本来见过,又是同庚同貌、脾气相同,自然分外亲热。甄老太太疼爱自家宝玉,原与贾母疼爱宝玉一般,今见宝玉生来与自己的孙儿无二,偏又穿着这一套出家衣履,更觉可怜可爱,就把疼自家宝玉的心肠去疼他。从此,宝玉就在甄府住下了,暂不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