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便是饯行之期,李纨姊妹、岫烟、迎春、探春、惜春陆续来到,随后见宝琴同着香菱也来了。大家见过坐定,宝琴又站起身来替薛姨妈向黛玉问好,且说因这几天家里有些琐碎事务料理不开,走不脱身,不能过来送黛玉,叫黛玉也不必过去。正说着,妙玉亦到,当下就在黛玉房里,并排设了两席。彼此谦让坐了。丫环们轮流把盏,众人谈笑。
彼此说到咱们今日一叙,须要畅饮尽欢。湘云一看,座中连黛玉十二人,便道:“我有一句话,耐不住要讲出口来,只是碍着琴妹妹在座。”宝琴笑道:“我也不知道你要说些什么,既为碍着我,就不必提;倘你实在耐不住,只管请讲何妨!”湘云道:“我想宝姊姊同咱们这班人,在园子里相聚了几年,如今林姊姊回家了,咱们公份饯行,连妙师父都到了,宝姊姊竟不来和咱们见个面儿,真令人不解!我平日不和宝姊姊好,也不肯说出这句话来。还不知大嫂子没有去给他个信儿呢,怎么样?”宝琴听了低头无语。探春便把此事揽到自己身上来,道:“这件事别抱怨大嫂子,都是我的不是。因为宝姊姊这几天感冒着,那边也走不开,咱们去和他说了,倒叫他为难,所以我叫大嫂子不去邀他的。”此时,黛玉心中亦料宝钗决不知我近来的心事,来了有许多作难之处,并不是有意冷落我。湘云口快,说了这几句话,瞧着宝琴的光景,倒过意不去。便叫春纤给宝琴斟酒,将湘云这话岔开了。
接着大家飞觞饮酒,又联句作了一首五律饯行诗;妙玉又步韵一首,以志别忱。众人议论一番,老婆子们轮流上菜,荤素并陈,又畅饮一会儿,无不尽兴而散。
次日黛玉答席,又叙兴一天,至晚各散。宝琴同香菱定要回去,黛玉知道款留不住,只得起身互相拜别。宝琴说起身时不过来候送了,请黛玉恕罪;黛玉亦说遵命不过去辞行了,请宝琴向薛姨妈多多致意谢罪。此时香菱倒觉依依难舍,眼泪汪汪,到底被宝琴催着走了。
再说黛玉回至房中,一面和湘云叙话,一面叫老婆子到稻香村大奶奶处借一把戥子,将婶娘给他零星使用的五百银子,分成数份封了,各处丫头、姑娘、老婆子、小子、厨房里柳嫂子并众人,各有所赏;连栊翠庵除了二十两“敬献灯油”钱,小丫头、婆子也都有赏;因邢姑娘贫寒,专送五十两与两套皮棉衣裙作为别敬;湘云婶娘手上很紧,也送了五十两以尽别忱;又给紫鹃留了一封。湘云当面道谢,又说些闲话,各自安歇。
次日,王夫人与黛玉饯行,命凤姐代陪。照样两席,也就摆在潇湘馆。除了妙玉、宝琴、香菱不来,仍邀集园中诸姊妹。凤姐一早先打发人传贾母的话说:“黛玉病后须要静养避风,不必过去请安辞行,起身时候与老太太见一面就是了,太太也是那么样说。”黛玉答应,一面打发人各处送了银子。岫烟见了黛玉,再三道谢。午后凤姐才到,见过众人,请湘云、迎春多住两天,黛玉去后大家到老太太屋里陪着说个话儿。说着,又叫跟来的婆子,将老太太给的二百两银子与王夫人送的一百两程仪,交黛玉收下。黛玉不便推辞,只得收下。凤姐又关照了黛玉赏给下人银两的事,说已随月钱的分例分发。随来的婆子、丫头也无不磕头谢赏。
不多一会儿,酒席安置停当。黛玉首席,各人依次坐定。凤姐先与黛玉安了席,其余丫头们送酒,觥筹交错。凤姐在座想到宝玉之事,自己心里也有些对不住黛玉。今见黛玉一些声色不露,若无其事,天良感发,越觉不安,坐着很不舒服,又不好起身就走。正在为难,见平儿进来道:“太太等着奶奶问话呢。”凤姐便乘机走脱,向李纨、探春道:“你们大家劝林妹妹多喝一杯,我去去就来。”李纨道:“你自干你的,留平儿在这里。”平儿巴不得在此和林姑娘叙话一番,听见李纨留他,只是站着不动。凤姐回头道:“大奶奶叫你在这里,别多灌酒回去发酒疯。”说着,连忙走了。
黛玉便拉平儿坐下,湘云笑问道:“你几多回儿在你们二奶奶跟前发过酒疯?”平儿道:“听他的话呢!”一面叫小丫头递过酒壶,与黛玉并各人面前斟了一杯。因说起前儿饯行的事,湘云道:“前儿还有琴姑娘,连妙师父也来的。当真比前年那一晚咱们和二哥哥做生日还有兴呢。”探春忙瞧了湘云一眼,湘云会意,便不言语。黛玉接口道:“二哥哥身子一定还没大好,出不得门,所以没过来。他如挣扎得起,肯不来凑个兴吗!我明儿起身,要去瞧瞧他。”平儿听见湘云提起宝玉,料定黛玉耳中决然听不得这两个字,不觉身上凛了一凛,及见黛玉神色怡如,反替宝玉圆释,若心中一无芥蒂,竟出平儿意料之外;又听黛玉说到明儿要去瞧宝玉,更与凤姐捏了一把汗,只是呆呆坐着出神。黛玉看见,反照杯过去劝他多喝酒。这里众人知道平儿量大,都要灌他,重又豁拳行令,比凤姐在座时甚为高兴。接着,鸳鸯又乘贾母睡觉,过来谢赏,也喝了几杯。不必细表。
且说宝玉得了黛玉凶信,哭晕后醒过来,已打定主意,却不知凤姐设计瞒黛玉回生一事。有时追忆前情,还拉住袭人盘问林姑娘临终光景。袭人只得将错就错,饰词宽慰他,说黛玉花朝生日,是花神转世,已归位去了。宝玉听了,将信将疑,不免伤心流泪。奈明知花谢水流,返魂无术,便把从前多愁多虑、如醉如痴的念头,渐渐消去,于七情上只缠住一个“哀”字,倒觉易于支持。又加以医药扶持,病体一日好似一日,便要往潇湘馆祭奠黛玉。袭人听了,暗暗好笑,又十分着急,百般劝阻。幸亏贾母、王夫人都来说道:“好孩子,你的病才好,别这么着。就要到园子里去逛逛,也等自己身子硬朗了再出去。你不听话,我们都要生气呢。”宝玉没奈何,只得耐性挨着。
到了黛玉起身的一天,宝玉吩咐袭人端整一桌供菜并银锭纸钱,且不说明用处。袭人明知宝玉的心事,走出房外,到别处去转了一转,来回宝玉说:“已经叫他们办去了。”宝玉又叫麝月研墨,焚了一炉香,握管临纸,写了一篇祭文。脱稿后重取素笺一幅,端楷誊清,从头至尾念了一遍搁开。取了底稿,来至宝钗屋里,便递与他看道:“我明儿要去祭林妹妹,做了一篇祭文,你瞧着有什么不妥之处,替我斟酌些儿。”宝钗笑道:“你做林妹妹的祭文很难着笔,不如不做的好。”宝玉拍手道:“你的话,一点也不错:浮泛了,不是我祭林妹妹的话头;粘滞了,又恐唐突,真难落笔!先前晴雯死了,我还做一篇祭文,林妹妹也见过的。难道林妹妹反不如晴雯?”宝玉一面说,宝钗自看他祭文,看完说道:“文章是好的,题目不大切贴。”宝玉道:“你不见字字行行都是咱园子里的点缀,我和林妹妹这几年相聚的故事,还道不切题吗?”宝钗止不住要笑,道:“我原说的不是文章不切题目,是题目不切文章。”宝玉道:“你别说这样巧话,总不过是文章不好罢了。”宝钗才讲出口,正在后悔这几句,怕宝玉听了动疑,谁知他并没理会,向宝钗手中接过底稿,自去收拾。一夜无话。次日起来,便催买办的东西,要往潇湘馆去。袭人再三劝阻不住,没法儿,去请凤姐。
却说上一天凤姐等平儿从潇湘馆回去,问起:“我走后林姑娘说什么话没有?”平儿答道:“我瞧林姑娘,竟脱体换了个样儿,像把头里的事都撩开了。听说明儿起身,要过来瞧宝二爷,这便怎么呢?”凤姐点点头,半晌不语,才开口道:“这件事我却料不到!如今只要挨过这一半天,就可保无事了。”次日,即是凤姐择定的启程吉日。凤姐一早起来,先打发人来园子里去探听林姑娘起身消息。一面催促外面车轿人夫,赶着预备停妥。此时听说袭人来请,想来为宝玉的事,赶忙过去。
潇湘馆内正忙乱发运行李包裹等物。湘云的随身物件,搬在紫菱洲与岫烟同住。紫鹃亦挣扎起来伺候黛玉。想起多年主婢相聚情分,只是离绪满怀,又说不出所以不能一同回南的苦衷,柔肠寸断,向黛玉跪下磕了四个头,只说得姑娘“路上保重”四个字,早已泪随声下,咽住了说不出话来。湘云在旁看了,也觉酸心。接着李纨姊妹、岫烟、迎春、探春、惜春联袂而来。黛玉移步出槛,刚至回廊边,只听得一声“姑娘回家了”。黛玉抬头微笑道:“不是他叫唤这一声,我竟忘了他。”忙叫了雪雁:“把鹦哥架子移下,看食罐、水罐里都添了没有?”雪雁道:“都已添得满满的了。”黛玉便命老婆子:“提去交给垂花门外的小子拿出去,叫他们提着,别挂在车上磕碰着。”一面招呼李纨这班人。李纨因见紫鹃已哭得眼红声咽,又教黛玉带他同走。黛玉即请李纨等自己走后,就叫他搬了过去,免得他孤伶可怜;一面又叫紫鹃避风不用出来。
此时黛玉款移细步,出了潇湘馆门,绝无留恋旧居之意。又与李宫裁等彼此说笑,出了园门。一路上,丫头、老婆子们磕头的络绎不绝。黛玉与众妹姐都往贾母处来。贾母见了,由不得一阵心酸,滴下泪来。黛玉趋步上前,抱住贾母的腿跪下磕头。贾母一把拖住,泪眼模湖,对着黛玉端祥了一会儿,暗暗想道:如今我瞧林丫头这模样儿,不像是没福寿的,我先前真是老糊涂了!贾母忍住了泪,说道:“千丈的树枝子落叶归根。既然你婶娘接你回家,也了我一桩心事!留你多住几天,白不中用。你这会儿走了,底下再想见你……”贾母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声,半晌没有言语。黛玉此时虽已将前事尽付东流,一无挂碍,然想起多年依傍,贾母从前疼爱光景,离情别绪,触景交萦,禁不住珠泪莹莹,相感而滴,向贾母道:“外孙女儿蒙老太太豢养之恩,饮食药饵,抚育扶持,无微不至,真是昊天罔极!如今这场大病回了过来,何以仰慰慈怀?外孙女儿回家,惟有在菩萨面前朝夕焚香礼拜,保佑老祖宗福寿康宁,长恬蔗境,享受满门团聚之乐,胜似外孙女儿常依膝下。”说着便倒在贾母怀里,哽咽了一回。
再说凤姐赶到宝玉屋里,正见宝玉换好衣服,手里拿着一卷纸,要往园子里去;宝钗同袭人两个抵死相劝,只是不听。凤姐一到,硬把宝玉拉住道:“宝兄弟,你听着宝姊姊的话不错。老太太同太太怎么和你说话,你还是这样!老太太知道是不依你的!”宝玉道:“老太太、太太不过为我病着不叫出门,如今我的病已大好了,叫我尽着住在屋子里,只怕我的病倒还要发呢!你们这班人,也太狠心了!林妹妹病的时候,不叫我去看看;如今他死了好几个月,我要去烧一张纸也不叫去!你们不知道我有满肚子的委屈,须得抚棺大哭一场,呕出我的心来,就用我的眼泪把我的心洗干净了,放在林妹妹棺材里,也算了结这件事了,好叫各人去干各人的正经。我今儿到潇湘馆去了一趟,以后再去,凭你们剁我的脚也使得!”凤姐们听了宝玉说的又是疯话,怕他旧病复发,正急得没法儿,见平儿又喘吁吁的赶到,在凤姐耳边不敢提“林姑娘”三个字,恐被宝玉听见,只说:“那一个已在老太太屋里,怕就要过这里来呢!”
凤姐不等平儿说完,忙和袭人道:“我把宝玉交给你们,我要去干我的事了。”一面回身就走,口中道:“好歹只争这一刻儿工夫,撞破了可再没厮罗了!”赶忙走进贾母院中,见王夫人已先在那里,李纨等众姊妹正送黛玉出来,贾母泪眼汪汪,一只手搭住鸳鸯站在台基上。黛玉又回转身去,辞了贾母,对王夫人道:“甥女要过舅母那边去磕头,还要到凤姊姊屋里去谢谢。”王夫人道:“在这里见了面就算了。”凤姐接口道:“妹妹竟听太太的话就是了,给妹妹拣的好时辰起身,这会子也不早了。我请太太的示下,派了一房家人媳妇,还同两个老妈子路上伺候。雇了四辆大车,妹妹就坐我的轿车子,走长路套个四六挡也就使得。到王家营后换船,已打发前站先去预备停当的了。”
黛玉便与王夫人、凤姐行礼道谢。心头想起一事,敛摄戚容,微露笑脸对王夫人道:“二哥哥有好几个月没见面,甥女也为病着才好没有过去。听说二哥哥的身子还不大好,我们相聚多年,今儿回家,理该过去辞辞;连二哥哥同宝姊姊大喜的事,甥女也没和他们道过喜,今儿打总儿去走了一趟,也算尽了我的礼了!”王夫人听了,一时无言可答。凤姐忙接口道:“我刚在宝兄弟屋里来,他还睡着。宝妹妹也感冒了,不能出来送你。妹妹也不用过去,我替妹妹说到就是了。”黛玉本心并非一定要见宝玉夫妇,今因凤姐阻止,便应道:“既是这么,凤姊姊替我致意,别忘了。”凤姐答应,心头才定,同着李纨、纹、绮、湘、岫、迎、探、惜姊妹,一径送黛玉至垂花门前。随后,鸳鸯、平儿也赶了来。此时垂花门内站着奶奶、姑娘及丫头、媳妇、老婆子们,黑鸦鸦挤了一大群。垂花门外一溜儿站的年轻小厮,候着磕头谢赏。凤姐到了垂花门,转身就回。李纨等等黛玉上了车,各人洒泪而别。岫烟先回园去。李纨瞧出贾母心事,仍邀众姊妹至贾母处热闹。
凤姐先进贾母屋里,见贾母闭着眼歪在炕上,一个小丫头在身后捶背。王夫人站在旁边,默默无言。停了一会儿,贾母叹口气道:“你们头里说林丫头和宝玉两个人彼此存些私念,他们的病都是为此。或者他们两个从小在一堆儿玩儿惯的,分外亲热一点子,也是他们正经情分。你们瞧林丫头今儿的光景,若讲有什么别的心迹,再别委屈了他!林丫头果然有别的意思,如今知道宝玉娶了宝丫头,他提起宝玉来,还是这个样儿吗?”凤姐脸涨通红,与王夫人面面相觑。鸳鸯笑道:“当真林姑娘比先前改了样儿了!我瞧着他满脸福气,那都仗着老祖宗福庇呢!”贾母摇摇头道:“哪里是我的福庇!刚才当着林丫头,我不好提这句话,没的惹他淌泪抹眼的。想我只有一个女儿,远远的嫁了,谁料他命苦,生了一个女孩儿,自己早就死了!我也为可怜他的娘,接了林丫头来住了几年。早知道是这样,先前别去接他倒也罢了!林丫头今儿这一走,别再想见他的面儿了!”此时,王夫人与凤姐俱看出贾母心事,坐立难安,不敢开口,然又不能不劝慰贾母几句。凤姐勉强赔笑道:“林妹妹的婶娘痛顾他,自然要替林妹妹访定一门子好亲事。为作官宦的内外升转不定。或者一两年里头,林妹妹就进京来给老祖宗请安。那时候,老祖宗瞧见才欢喜呢!”贾母听了点点头,半晌才说道:“如今只要宝玉的病好,别的事都不用提了。”又向湘云道:“你们今儿都在这里吃饭,陪我抹个牌儿解闷。”凤姐见贾母颜色稍霁,连忙吩咐下去。饭罢,李纨等陪着贾母打牌,让他赢钱解闷不提。
凤姐与王夫人伺候了贾母的饭出来,平儿早在廊檐下站了好一会儿,便跟着凤姐出了院门,王夫人自回房去。平儿回道:“潇湘馆的帐幔铺垫,连那些陈设古玩,一箍脑儿收拾起来。史大姑娘搬到邢姑娘房里去住了。奶奶吩咐的话,里里外外都已知道,再没有人在他跟前走漏一半句话的了。”凤姐叹口气道:“我也是白操心!你可听见老太太的话?这不是委屈死了人,再没处去诉冤!”平儿道:“老太太的话,也不过今儿见林姑娘走了,心里自然不耐烦,过了几天,也就没有什么了。”凤姐道:“不是这句话。里头说的宝玉在园子里见了袭人,便认做林姑娘,讲了好半天的私语,又是什么‘为着不放心,都弄的一身病出来’。这不是袭人亲口告诉太太的话,我哪里知道他们这些钩儿麻藤呢!”平儿道:“不是昨儿我和奶奶说过这话,林姑娘这个人真奇怪,瞧他今儿走的光景,怨不得老太太见了,想起头里这些话必不舒服呢。”凤姐道:“这也叫人家想不到的事,我哪能未卜先知!”一路说话,回到自己屋里。平儿道:“奶奶一早起来也没吃过一点儿东西,叫他们摆饭罢。”凤姐道:“可不是吗,戴了石臼子提猴儿戏,我是费力不讨好!闹了一早上,这会儿觉着肚子里有些饥呢。”平儿忙叫传饭。凤姐又打发小红去看宝玉,回来说也在吃饭,就要到园子里去。凤姐叫平儿道:“你在这里吃了一点子,同我到园子里去走一趟。如今可由他去罢。就是别叫老太太得知,保不定又要生气发恼呢!”
当下凤姐用过饭,带着平儿正要往宝玉屋里去,听说宝玉已到园子里去了,凤姐连忙赶上。宝玉才进潇湘馆。袭人先已吩咐厨房里把祭礼抬来,摆设齐整。宝玉走进屋内,举目四睁,止不住泪珠簌簌滴下来,便问:“林姑娘停柩何处?”凤姐赶忙上前道:“林妹妹的灵柩,打发人同紫鹃送回南边去了。”宝玉叹道:“林妹妹生前是爱住这屋子的,也该多停几时。到月朗风清时候,他自然还要出来赏玩院子这几竿竹子。怎么急巴巴的送他回去?连紫鹃也走了。总恨我这一场病误了事,生不能见其死,死不得见其棺!”说着,上香洒酒。袭人忙把拜垫铺好。宝玉双膝脆下,不等拜完,放声大哭,泪涌如泉,几乎晕去。袭人等在旁百般劝慰,勉强节哀忍痛起身,将祭文焚化炉内。又亲自走出院子,在假山石边烧化纸钱。那火光冲起,竹枝上的雀儿,飞鸣旋绕,起而复下。宝玉道:“这些雀儿,想也因林妹妹成仙去了,找寻故主不见,其鸣也哀,大有感旧之意,何况于人!”说罢,呆呆的看了一会儿,踅身往里便走,到黛玉卧室内坐下,见炕帐门帘铺陈等物收拾一空。黛玉平日所坐这把圈椅还照常安设,宝玉就在椅上坐下,回首茜纱窗上竹影迷离,宛然如旧,而室在人亡,不胜今昔之感!无奈袭人等再三催促,只得起身,一步挨一步的出了潇湘馆。袭人等跟着,也不敢引往别处,仍由原路而回。只见落红已尽,叶满枝头。宝玉仰天叹息道:“可怜一岁春光,又在病中过去。记得林妹妹《葬花诗》里的‘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奈红颜未老,霎时粉碎香销,不想谶语即应在此日,落花不知有林妹妹,林妹妹亦不知有落花了!然昔年落花而葬花者尚有林妹妹,今林妹妹死了,连棺木也不得一见!是落花为林妹妹知己,我待林妹妹,反不如林妹妹之惜落花,岂不痛哉!”宝玉唧唧哝哝,袭人在旁只是好笑,不敢做声。一时出了大观园。袭人等因贾母叮嘱在前,命宝玉不必过去请安,此刻才祭了黛玉回来,馀恸未尽,不便引宝玉到贾母处,一径回到自己屋里。凤姐自与宝钗叙谈。宝玉因刚才进园触景伤春,想起黛玉的《葬花歌》,便与袭人索取纸笔研墨,连吟了八绝。只因袭人要拿去给宝钗看,提醒了他,怕真被宝钗走来看见,连忙取过自去藏了,便和衣倒在炕上不提。
再说宝玉先往潇湘馆祭奠之时,岫烟、惜春在贾母屋里看抹了一会儿牌,随后各自回去。岫烟一个人走到潇湘馆门外,无意中却听个老婆子说了设计瞒生的事,心中大以为不然,呆了半晌。少停,贾母处牌局散了,湘云同迎春回到紫菱洲见了岫烟,湘云又为听说宝玉病已经好了,却躲着不送黛玉,又奇怪,又生气。及至听了岫烟说出设计瞒生的事,湘云道:“这个主意,也再没有第二个人盘算出来的。我想林姊姊家里倘或没有打发人来接他,到底把这一个人藏放哪里去,真个把他硬装在棺材里头不成?这算心机也使尽的了,就是太苦了颦儿!偏偏知道得迟了!倘早上知道这件事,定要和林姊姊说明,别叫他错怪了人!”这里正在说话,不料探春来找湘云,被他听见了,笑着嚷进来道:“错怪了人怎么样?正要他错怪了人才好呢!”于是大家一笑,让坐。探春向湘云道:“这件事你告诉了林姊姊,斩钉截铁之后又藕断丝连起来?到底要替他想条出路。叫他怎么样呢?他们这样办法,虽然心狠手辣,好比砒霜、巴豆杀人之药,只要投得对症,亦可救人。我知道你这张嘴是快的,将来见了宝哥哥切不可吐露一半句话。明明一座火焰山已借铁扇扑灭的了,经不得再去一挑,势必复燃,又将何法救之?”岫烟道:“史大妹妹,你听三妹妹的话不错。翻腾出来,要落多少人抱怨?”探春道:“落抱怨没要紧,破釜难以瓦全,公愤每多偾事,你细想去罢!”湘云道:“这口气怕按不住,我也再不到这里来了!”岫烟、迎春听了都笑起来。
少表紫菱洲众人议论。再讲黛玉那日出了荣府,顺便过邢夫人处,并到东府里辞了行,坐车至水路换船,一路行程迅速。到了家里和他婶娘相见,自有一番叙话。又叫丫环引少爷来见了姑娘。黛玉把他兄弟抚摩一会儿,心甚欢喜。
当下拣了一座院落,院内也有太湖石、金鱼池,点缀精雅;间植几种翠竹、几株桃杏,浓荫轩窗,两边超手游廊,栏杆曲折,似有潇湘光景。一进内室,见房屋精洁,铺设整齐。朱漆架上摆着几盆素心建兰,幽香满座。楼上三间:黛玉在西首一间内做了卧房;命将书籍一切摆在中间,以为坐落之处;留出东首一间,供奉大士画像。对面两座厢楼,安顿了老妈子、丫头,并放置箱笼等物。逐一部署停当,那边又打发人过来,另立小厨房起火,便于呼应。荣府来的家人因南边有应办事件,同他媳妇暂且禀辞走了。留下两个老妈子和黛玉的乳娘李妈,就在院内廊房安歇。
黛玉婶母常过黛玉这里闲话,深服黛玉心地明白,才干宏通,自是闺秀中出色之人。是时,因有粤东广东布政任内带来的赈济抄册,恐接手藩司挑剔纠缠,偶与黛玉谈及此事,黛玉便叫把底册一齐搬过,细细核算,并无错舛。不久果有公文到来咨查,即便开具简明清折,命管事家人具呈,由江都县具详转咨覆完结。以是越显黛玉长才卓识。凡有家务大事,无不与商。
黛玉回家后,经历一切并安葬林公夫妇,非无可记之处。因黛玉这一个人,原是书中之主,如今离了大观园,与宝玉诸人隔绝,却又似主中之宾,所事皆非前书关键,若逐一铺叙,未免写成两橛,似无趣味,不如一概删除,俟到斗榫合缝,峰回路转之时再为接叙,以省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