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心静梦灭(1 / 1)

红楼续梦 姜凌 编著 3661 字 28天前

却说宝玉自从那日昏晕之后,醒来似有觉悟,精神清爽,饮食渐增,接连四五日,竟似忘了黛玉一般,口中绝不提起“林妹妹”三个字来。袭人刻刻在旁窥察,暗暗欢喜,便去告诉了凤姐。凤姐到王夫人处,便把宝玉近日光景说了一番,又将前日在宝钗屋里和袭人讲的话细细说明,要讨了太太的示下,再去回老太太。王夫人道:“我是巴不得宝玉安静,有什么不愿意呢!”凤姐道:“我跟了太太过去,我自有话回老太太。宝兄弟是老太太的命根,我们也都为的是宝兄弟,估量没有钉子碰下来。万一老太太不依,自有我去承当,总不与太太相干!”话未完,只见琥珀进来请王夫人过去。凤姐问道:“老太太这会儿欢喜不欢喜?”琥珀道:“刚才叫鸳鸯到园子里去瞧了林姑娘回来,说林姑娘的病竟好起来了,老太太先听了欢喜,后来又像有了什么心事似的。”王夫人又问:“老太太叫我有什么话?”琥珀道:“老太太只叫我来请太太,不知有什么话。估量不过为林姑娘的事。”

王夫人连忙起身,同了琥珀往贾母处。凤姐随着过来,便先赔笑道:“恭喜老祖宗!宝兄弟同林妹妹的病都好了,到底托老祖宗的福。”贾母道:“这也是他们自己的造化!”一面向王夫人道:“我叫你过来,也没别的话说,就为想着林丫头这件事。如今宝玉已成了家,怪可怜林丫头,没了爹娘,我又有了年纪,他舅舅到了任上,事情也繁,哪里想得到这些,还是要你做舅母的疼他一点!”王夫人尚未答应,凤姐接口道:“这件事太太也常提过的。别说太太该上紧,就是我们也该体贴老祖宗的意思,尽一点子心。底下有了合意的人家,就来告诉老祖宗哟。”贾母道:“那呢,迟早有个定数,一时也要紧不来,我不过说这句话给你们听。我瞧宝玉这几天光景很好,还服王太医的药吗?”王夫人应了一声“是”,贾母道:“他的医道本来稳当,等宝玉好了,要重重酬谢他才是。”凤姐笑道:“王太医的手段果然好,老祖宗还不知袭人用的药妙呢!”贾母道:“你又胡说了,袭人知道用什么药?”凤姐遂将袭人怎样大胆说出实情、断绝宝玉别的念头的话细说一遍。贾母听了,点点头道:“果然是这么也好。怕底下他们见了面,宝玉还是那么孩子气起来,又累赘呢!”凤姐道:“老祖宗虑的是。据我的糊涂想来,要除宝兄弟的病根,只好把林妹妹回过来的信瞒他到底,不叫他两个人见面,再没饥荒了。”贾母闭着眼,半晌说道;“叫我也委实作难!你们想得到,只要宝玉的病好,凭你们怎么样就是了。”凤姐探了贾母的口气,又说些闲话,与王夫人各自回去。凤姐便叫平儿去告诉了袭人。

这里黛玉回生之后,医药调养,病体日轻一日,夜间睡卧安宁,神情亦颇恬适。想起离魂之日所到地方光景,与仙子一番叙话,虽仿佛有些踪影,不能记忆清楚。又想到先前听了傻大姐一句话,病至垂危,焚巾毁稿,怎样痛苦,如今连自己也不解其故,心中竟似秋云无迹,止水澄空,把天荒地老、石泐金寒销不去的一团恨块,已化为乌有了。

先几天不见紫鹃,便问雪雁。雪雁怕伤了黛玉的心,不说他病重的缘由,只含糊答应说:“紫鹃因是感冒了,在他自己屋里躺着。”黛玉心想,紫鹃不到十分不能支持的份儿,断不肯不过来一走。心中疑惑,便支使开了雪雁,细向小丫头盘问。黛玉听了,止不住心中伤感,掉下泪来。停会儿雪雁走进,叫他去告诉紫鹃:“安心养着,别性急过来。养他自己的病,胜如养我的病一般。”又吩咐小丫头们随时过去照应,不许躲懒。雪雁便将黛玉的话告诉了紫鹃,紫鹃知道黛玉病体渐愈,十分快慰。因黛玉叮咛,也不想挣扎过去,便向雪雁道:“好妹妹,我这几时躺在炕上,全彀儿把姑娘那边的事都撩开了,要你和春纤两个出一点力,我起来给你们磕头!”雪雁道:“你的心也不必使到这上头去。姑娘如今不比头里。夜间茶也不喝,就是睡到三更天醒来嚷肚子里饥,我起来端了一碗燕窝熬粥给他吃了,那一觉睡到天明才醒呢!”紫鹃道:“那么说起来,姑娘竟大好了!”二人又说了些闲话,雪雁自出去了。

那一天紫鹃坐在炕上,叫小丫头拿靠枕,无意中却见他袖管里掉下一张五千钱的当票,遂问雪雁为什么当当。雪雁原是要瞒着紫鹃的,因见他问,只得说道:“你不是叫我和林大娘说过,到琏二奶奶那里去支月钱,他回报不能破这个例。后来送了四吊钱过来,说是他梯己的,叫我且对凑着使。如今过了期,月钱还没送来,估量他们就要顶对这几吊钱,所以也没有去支。好几回大夫来的轿钱,他们也不管,连药钱都是自己的。昨儿就断了钱。没法儿,我拿一个金戒箍指,叫管园门的老婆子去当了五吊钱来且使着。我想他们那边,虽说天天打饥荒,也不短我们这几个钱。姑娘份上也太顶真了,老太太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呢!前儿素云悄悄的和我说,为了林姑娘的事,他奶奶也落了不是。”紫鹃道:“大奶奶落什么不是呢?”雪雁道:“就为办了这件东西,花的钱太多了,如今白白的搁着,叫什么开销这笔账?他奶奶还没有知道这些话呢!”紫鹃听说,叹了一口气道:“姑娘正在这里住不得了!”又叮嘱雪雁道:“那可叫姑娘知道不得的!”一面把当票递给雪雁,叫他收拾着,停一天就去取了出来。

雪雁走了。紫鹃一个人想起先前他们在一堆儿好到这么个份儿,如今宝玉虽然负了心,料林姑娘决不肯再打别的主意。就算回过来的人,该看破一切,把忧愁烦恼都撩去了,到底作何了局呢?或者宝玉心里未必肯丢了姑娘,今番这节事不是他情愿的,底下还可商量的,不知人家心里又是什么样?况且,宝姑娘已占了先去,论到名分上头,也是一件难事,怕姑娘未必肯受委屈。心中七上八下,算后思前,倒做了从前的一个林黛玉了,心上郁结不开。又因这一点,积食凝滞在胸,浑身发烧,病又翻覆起来,变了一场小小伤寒。重须医药清理,自不必说。

且讲黛玉病已脱体,只懒于应酬,尚未出去走动。一日晨妆对镜,见脸上颜色如带露桃花,精神饱绽。雪雁在旁伺候梳洗已毕,听见檐前连声鹊噪。雪雁笑道:“昨儿晚上,姑娘屋里开了半夜灯花,今儿喜鹊又叫,姑娘有……”雪雁说到这里,见黛玉瞪了他一眼,连忙改口说:“有客来呢。”一语未了,果然客到。原来林如海本无亲友兄弟,只有一个堂弟也将近出服的了,因靠林如海之父教养成人,读书发达,与如海谊若同胞,从前远宦他乡,如海故后,闻黛玉已被舅家接去,音问久疏。上年春里,如海这兄弟也不在了,留下一子今年才七岁。临终的时节,嘱咐太太将儿子一门两祧,过继到大老爷那边。黛玉婶母扶柩还乡,念侄女黛玉寄养舅家,故差了家人媳妇,带了少爷禀老太太的禀帖、土仪等物,往接黛玉回归,完其婚嫁大事,以报从前恩惠。当下,黛玉听随周瑞家进来的两个女人说明了家中新近景况,又问了他们几句话,心甚欢喜。因小红进来请着吃饭,周瑞家的一众人遂又出了潇湘馆。

这里,黛玉暗想:一个人的心是着不得急的,须如流水行云,才除得一切烦恼。记得先前梦见家里有人来接我回去,心里又惊又怕,又气又急。如今当真家里有人来了,为什么倒欢喜起来呢?可见魔缘梦入,梦由心生。心既无滞,再没有这样噩梦来缠扰了。想了一会儿,见老婆子端上饭来。雪雁、春纤伺候已毕,黛玉独自一个走到紫鹃屋里,打发小丫头们也去吃饭。紫鹃先开口问道:“听见姑娘家里有人来接姑娘了吗?”只问了这一句,底下便不说什么,原是要探黛玉的口气。黛玉早已立定主意,叫了一声“紫鹃妹妹”,道:“难为你贴力体心服侍我这几年,咱们两个原想在一搭儿过日子的。如今说不得,只好各人走各人的路了。”紫鹃听说,虽已猜透几分,假作不知,问道:“姑娘为什么说起这句话来?”黛玉道:“我这一场病后,早动了回南的念头,可巧家里有人来了,真是天从人愿。就是你病还没好,我在这里多住一半个月等你,同时走也没有什么使不得。但我的心事只可告诉你一半,料你也猜着一半,不知猜的准与不准?所以我不好叫你不去,又不好叫你去,只可凭你自己主意。”紫鹃听了,只是拭泪。停了半晌,才回答道:“想姑娘也舍不得!我偏害了病,起不得身,没有倒叫姑娘等着的道理。这会儿且挨着,底下终要跟了姑娘在一堆儿的!”

原来黛玉从前本思主婢同归一处,今既初愿已乖,一空色相,自不便作鸡犬同升之想。虽然回至家乡,亦可为紫鹃另谋所适,但紫鹃本非自己带来的人,或者数年来亦有痴情也未可料,况若辈自不难于金屋中添一位置。黛玉想到此处,便不肯径情带了紫鹃回去。而紫鹃不想回去之故,却无半点私情,全为黛玉起见。想宝玉娶宝姑娘一事尚未明白,不知他闻了姑娘病凶的信怎么样?姑娘回过来之后,又怎么样?此番姑娘要回家去,更怎么样?偏偏一些消息不通。如今的宝玉,好像隔了千山万水一般。我若跟了姑娘回去,南北分开,竟如石沉大海了。不如托病为由,且住在此间,将来见了他,讨一个确信,随机应变,再到南边说去,尚可挽回于万一。此是紫鹃与黛玉两个人,各有意见之处。

且讲黛玉听紫鹃口气,他既愿在这里,自然有恋恋朱门之意,将来未必不遂其欲,也丢开一桩心事。又想到病中难为他这番光景,未免依依。坐了一会儿,到自己屋里,吩咐雪雁且收拾东西。那边拿过来的古玩陈设等物,走的时候,统要一同交给他们。又告诉紫鹃不能同去,要雪雁等诸事经心一点。雪雁本来也灵动,因紫鹃上了前分外出色,黛玉总离不了他,所以雪雁就退了一步。今听紫鹃不跟回去,诸事要靠他们,雪雁就尽心周到起来,黛玉也颇称意。此是后话。

再说凤姐先前这几日知道宝玉与黛玉两个人的病已好,两边都可出门走动,怕似提影戏儿戳破这张纸,心上十分着急。正要盘算一条出路,这一天听说林姑娘家里有人来接他,喜出望外。知道周瑞家的引到园子里去了,便叫小红去同了来。那两个女人见过凤姐,彼此问些家常活。凤姐便道:“你们来接姑娘,怕要白走了一趟呢!我们老太太是第一个疼你姑娘,姑太太又殁了,姑娘回家去,老太太总不放心。前儿还在我们太太跟前说起,要给你家姑娘留心好亲事呢!”两个女人赔笑道:“老太太同奶奶自然要留姑娘,叫我们底下人倒作难了!在家里起身时节,我们太太还再三嘱咐,务必要接了姑娘赶早回去,不要耽延日子。要求奶奶在老太太跟前方便一声,赏底下人一个脸。”凤姐故意踌躇道:“论理,我也该帮着老太太留你姑娘,没有倒听你们,在老太太跟前叫你姑娘回去的!但听你们讲起来,也是一件为难的事。远远的跑了一趟,叫你们空回白转,到了家怎么销差呢?”那两个女人忙赔笑道:“奶奶说的真是体谅我们的话!”凤姐道:“我自然想法儿去回老太太。我再教你们几句话,总要说你们太太惦记姑娘到十二分,回去如同自养的女儿一般,他时常提起要替姑娘访一位好姑爷的话。”两个女人道:“这话倒是真的。我们太太因自己跟前没有千金,从小就喜欢姑娘。如今回去见了,怕不似亲生的一个样儿!奶奶只管请老太太放心!”说着,凤姐便叫周瑞家的领了下去吃饭。接着又叫平儿留心,暗嘱周瑞家的。别引南边来的女人到宝玉那边去。

凤姐叮嘱了平儿的话,往贾母处来。贾母见了凤姐,先开口道:“林丫头家倒有人来,要接他回去了!”凤姐道:“正是。因先前他娘儿惦记他的路远,多年没有人来去。上年他家叔叔在他任上拿回来的银子不少,家里房子花园皆已造了。林妹妹的婶娘自己跟前没个亲女,想着侄女儿的很,急巴巴打发人来,托老祖宗的福,林妹妹这场病回了过来,身子也健旺了。他们家里的人来看见,亲戚面上也过得去。”说着,又赔笑道:“还有一件事更凑巧,果然林妹妹回了家,宝兄弟的病再没什么牵缠了!就是老祖宗跟前觉得冷静了些。咱们姊妹多年在一堆儿,也怪舍不得他走开!”贾母道:“林丫头虽然我疼他,不是我说一句咒他的话,比如他没有回过来,便怎么样呢?况且,女孩儿家终是别人家的人。论不定我再活几年,难道叫他常住在这里伴着我吗?既然他家里好,他婶娘又疼顾他,回去也是正经。我倒省了一条心。”

凤姐探了贾母的口气,知道肯放黛玉回去了,少不得要在黛玉跟前款留一番。到了次日,随着贾母、王夫人来到潇湘馆。见雪雁同春纤在外间屋里叠箱子,凤姐笑道:“太性急了,知道老太太肯放你姑娘回去不肯呢?”黛玉连忙让坐道:“老太太、舅母、二嫂子那里早该过去请安谢步,因老太太不叫走动,所以还没过去。昨儿到了家里的人,我翻翻宪书,大后儿是个出行的吉日,正想过那里去呢。在这里住着,说不尽蒙老太太、舅母的恩典,承二嫂子的照顾,明儿一总去磕头。”凤姐赔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看林妹妹才要回家,先就生分了,说起这样话来。”贾母一面拭泪,向黛玉道,“若论舅舅家里,同自己家一样,多住几年也是应该的,我又只有你一个外孙女儿,很想常见个面,陪着我说说话。但是你婶娘惦记你,远远的打发人来,我不叫你回去,又使不得。你才说大后儿的话,也不必那么性急,叫你凤姊姊再给你定日子罢。”王夫人顺着贾母话,不用性急的话留了一番。黛玉只是笑笑,心想:老太太并不留我,竟似梦中光景。亏得家里的人迟到了几个月,倘到的早了,我当真也像梦里这样着急起来,岂不是空惹一场笑话!黛玉自在心头盘算,贾母同王夫人、凤姐又说了一会儿话,然后起身同出潇湘馆。

黛玉送至门外,因多时未出院门,站住看了一会儿。园中绿树成荫,架上荼蘼早已开放,正是清和风景。默感双丸梭掷,极宜早悟尘缘。正在沉思,见绿杨影里露出湘裙招展,远远望见几个人行来,原来是李纨、探春来商量饯行的事。探春意思,要将先前在诗社里这几个人都请了来,派一个公份给黛玉饯行,再热闹一天。黛玉领情谢了。李纨见春纤在那里忙忙的收拾东西,便问:“紫鹃的病还没好吗?”黛玉道:“正是有一件事要托大嫂子,就为紫鹃还病着,我走了,他住在这里也不方便。难为他伺候我这几年,求大奶奶疼顾他一点,如同疼了妹妹一般,免不得把他送到大嫂子那里,将来好了,或是送还老太太屋里,或就伺候大奶奶,都使得。”李纨道:“你不带他回去吗?我瞧这丫头与你很对缘法,他这场病,不就是为你伤了心起的吗?他是一辈子要跟定你的了呢!”黛玉听了,眼圈儿一红,只得说道:“我昨儿问过他,因是病还没好,愿住在这里呢。”当下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话,各自回去。打听凤姐那里与黛玉择的起身日期,一面打发人去告诉各处。众姊妹一闻黛玉回家的信,都要来饯行送别,自不必说。

这里黛玉想起要给紫鹃的东西,趁此时闲着检点出来,省得临期有姊妹们在此,多添忙碌。便去开了首饰匣子,拣了几件贵重首饰,另放在一只小小洋漆描金匣内,自己端了走到紫鹃屋里。紫鹃披衣歪在炕上,见黛玉进去,便坐了起来道:“姑娘拿的匣子里是些什么?”黛玉就靠近紫鹃坐下,揭开匣盖将首饰逐一点给紫鹃看,道:“都是些玩意儿东西,我那里还有。把这点子,给了你做个纪念。你见了这些东西,如同见了我一样。”黛玉说到这里,禁不住两眼泪珠直滚下来,就在紫鹃炕上拿起手帕子来揩了揩眼睛。紫鹃听了,亦惟有呜咽之状,半晌说不出话来,彼此都有不忍分离之意。紫鹃意欲将在此逗留的缘故吐露一半句,又想先前他们到那么个份儿,明摆着这件事,尚且不敢在他跟前道破,如今已闹出意外的事,不知姑娘怀的怎么个心思,叫我如何开得出口?那黛玉瞧着紫鹃欲言不语、半吞半吐的神情,因自己把前情已付东流,再不想到紫鹃有代他筹画的意思,不过是主婢情重,怕离痛别,随又劝慰道:“要论咱们两个人,这几年来行动坐卧,那一时那一刻没在一堆儿厮跟着,这会儿生巴巴拆开了,人非木石,岂能忘情!但咱们既同姊妹一般,要替各人想一个结局。我有两句话和你说,可该悟出这个理来。人生离合在乎心,而不在乎形。彼此离了心,镜中灯下,徒然嫌影憎形;彼此合了心,万水千山亦可魂来梦去。我劝你别为我要走了,尽是伤心。但愿你在这里有个结局,就一辈子没的见面,比天天在跟前的,我还乐呢!”说着,盖了匣子,伸手端过去放在里边,又道:“还有绫罗绸缎尺头,同那些香袋、香串、绣帕、荷包等类,都是南边带来的,要送八家没送完,昨儿叫他们整整的装了一箱,谁还带这些到南边去!钥匙挂着箱子上,停会儿叫抬了过来,你留着使用。”紫鹃听话,知道黛玉错会他不同回南的意思,也未便辩明,并不道谢,只说:“姑娘的恩典,替姑娘收管着。”黛玉笑了一笑,也不理会。转身出来,已是摆晚饭的时候。一时吃过了饭,见老婆子来收拾盘碗,便叫雪雁指出那一只不编号的箱子,吩咐他们抬到紫鹃屋里。黛玉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卸妆安歇,一宵无话。

次日饭后,黛玉想到栊翠庵走走。原来黛玉本与妙玉疏淡,不大往来。今因心中别有一番境界,忽动亲近之意,不日远别,自然该去辞行。今日空闲,何不先去走一趟!当下换了衣服,带着雪雁正要出门,只听得小丫头说:“史大姑娘来了。”黛玉忙站起迎接。

且说湘云到来,先去见了贾母、王夫人。凤姐知道,便赶来饰词,叫不必过宝钗那边走动,湘云也没理会。贾母留住湘云,同凤姐在贾母处吃了饭,湘云便带了翠缕,径往园中。一路行走,心想生前宝、黛二人光景,如今一个娶了,一个要走了,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不知伤心到那么样个地步?正思酌量一番婉语微词来相安慰,及至见了黛玉两颊生春,笑容可掬,绝非旧时模样,甚为诧异。当下与黛玉问了好,说些病后情况,便一同往栊翠庵来。

到了栊翠庵,妙玉同惜春正在下棋,惜春棋艺竟已略胜妙玉了。棋罢烹茶,说些闲话,原来妙玉统不知道那边的事情。因谈起上年八月十五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句的事情,妙玉同黛玉都赞那夜的月色分外皎洁。惜春道:“不是上年的月比往年不同,只是园中一无闻见,妙师父心境澄静,觉得眼中月色分外光明。要知普天下只有这个月,为什么欢喜旷达的人看起来便有精神光彩,懊恼愁苦的人看起来便觉惨淡凄凉?若说欢喜的人不知愁苦,愁苦的人不知欢喜,便是人人有欢喜、愁苦不同的境界。易境参观,一个眼中的景象,全从心坎里流露出来的道理就明白了。“黛玉听惜春所讲,竟是悟道旨言,又看他神情举止,飘飘欲仙,将来是妙玉一路人物。想这座栊翠庵,可惜在大观园里,不然他两个倒可做志同道合的,琢磨那时……黛玉呆想出神,却被湘云打断思路。湘云又请妙玉占课,看看和黛玉几时再得见面。妙玉为湘云姊妹情分,不便推辞,遂焚香占了一课,却道黛玉一年之内即要回来,且不再他去。湘云将信将疑,一旁啰唆。惜春在旁说了一句“丰干饶舌”,众人都没理会。惟黛玉心中大以妙玉的话为不然,因不便和他分证,只是微笑。湘云又邀妙玉一起给黛玉饯行,妙玉亦应允了,大家遂告辞出来。当晚,湘云就在潇湘馆同黛玉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