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重补离恨天(1 / 1)

红楼续梦 姜凌 编著 3643 字 28天前

归锄子告于友曰:“《红楼梦》一书写宝、黛二人之情,真是钻心呕血,绘影镂空。还泪之说,林黛玉承睫方于,已不知赚了普天下之人多少眼泪!阅者为作者所愚,一至于此。余欲再叙数十回,使死者生之,离者合之,以释所憾。”友曰:“已有《后红楼》、《续红楼》矣,不能扫弃陈言,独标新格。”归锄子曰:“后、续两书,各有所长。然宝、黛卒合,不从自己构思设想,濡墨蘸笔而来,于心终未释然。”是年馆塞北,其地环境皆山。

一日,灯炧酒阑后,梦入一山。高峰之下卧一大石,五色晶莹,明霞四照。见石上迸出两股泉水,点点滴滴如洒泪一般。归锄子曰:“石兄,有何冤牵遗憾,在此垂泪?”那石头忽作人言道:“此名大荒山无稽崖,峰为青埂峰。我便是女娲氏补天所遗,入世为通灵宝玉。因与绛河仙草有未了情缘,千百年抱恨未平,泪眼阅人!君非太上忘情者,盍为我一试炼石乎。”归锄子曰:“一介凡夫,奚克任此!”石曰:“我已赴不老情天,求女娲氏降太虚幻境商结此案。但借足下管城子,将《红楼梦》截去后二十回,补其缺陷,使天下后世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我无遗憾矣!”言毕,砉然有声,梦亦惊醒。窗外适坠一石,大如鸡卵,有彩色,甚异之。于是,不避雷同。

且说林黛玉那日行至沁芳桥边,遇见傻大姐,告以宝玉娶宝钗一事,顿时痛苦迷心,怔怔的去看了宝玉一会儿。回到潇湘馆,焚巾切齿,恨不欲生。挨到气绝的时候,一缕香魂离了躯壳。才出潇湘馆,便被金钏引进太虚幻境,但见宫殿巍峨,辉煌金碧,迥非人间屋宇。到了绛珠宫前,又有一群仙女簇拥着一位仙子出来,似欲下阶相迎,黛玉趋步拾级而上。那仙子笑向黛玉道:“绛珠别来未久,红尘桃柳已阅十有馀度矣。”说着,携手同行,迤逦绕栏,曲折而前。进了月洞门,觉一股幽香扑鼻而来,比岩桂而尤芳,仿湘兰而更馥。靠南一座嵌空玲珑仙鹤蟠桃水磨花砖墙下,方方花台,四围白玉栏杆,中间不植杂卉,只有三尺馀长一棵芝草,迎风摇曳,韵致嫣然。那仙子一面瞧着黛玉,手指那棵芝草道:“你的灵根夙本,倒替你培植得越发畅茂了。”叙话之间,进内礼让坐下。黛玉见铺陈华丽,中设公座,心内踌躇未定。早有侍女献茶,黛玉接杯,见茶之颜色如秋露春云,精光四射,才一沾唇,便觉香沁肺腑。那仙子道:“此茶乃在放春山遗香洞外采蠲忿花与忘忧草上的露珠,按七返九还法炼成,异于千红一窟,正与你对症的。”黛玉未及答言,那仙子又道:“你的职司,我在此兼摄。原因女娲氏当初炼石补天,未将离恨天补完,留了一石。后来欲将所遗之石补上,再无神手可完。女娲氏未竣之工,致此石化以神瑛,时在灵河岸走动,随有你们这一段公案,牵连此间几个人入世。早就注定册上,铁案难移。若论你夙债已偿,我兼摄之职本该就此交替,谁想你忘却本来,误入‘痴情司’里,未免太苦了。况且,你为酬报灌溉之恩,若如此撒手,反做了天下古今第一桩恨事,不是酬恩,竟是报怨了。前日女娲氏亦来商此案,我邀了三生石、离恨天诸位仙姬到来,再三斟酌,暂借三生石补了离恨天缺陷,把金陵十二钗抽改几页。绛珠此去,但请宽怀。你这几年来还他的眼泪,涓涓滴滴流到恨海,把那眼泪流充溢地方,填起宝来,适符金布祗园区数,每区可计万金、知照福德财神,遣差护持移运看守,将来一并交完。使者如此答报,可谓美满前程,再无遗恨,算与你筹画尽情的了。”黛玉听说,茫无头绪。一面警幻仙子复又传了“薄命司”里的人来,指授黛玉算法。不多时,见金钏走近前来回道:“是时候了,请绛珠仙子起身罢。”那仙子便道:“后会有期,绛珠请回,不便久留。”说着,一齐站起,送至宫门外,嘱金钏引回。

一时,仍依原路行走。金钏问黛玉道:“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娘,并无依靠,只有妹妹玉钏儿,底下要姑娘照应。”话未完,霎时回到潇湘馆。

且说李宫裁和探春两个人见黛玉气绝了,想起平日姊妹情分,又瞧这样光景,大哭一场。随后雪雁也赶了回来,与李妈妈、小丫头们哭的哭,嚷的嚷,乱了一回。挨到天明,探春同了侍书先自回去了。李纨在外间屋里唤了李妈妈出来,说道:“你瞧紫鹃,竟像要哭死的了!去劝劝他是正经。”李妈答道:“何曾没有劝他呢?他总不理,也没法儿。”李纨见小丫头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在那里瞌睡,又道:“他们熬了这一夜,是靠不住的,还得你留点子神,说不得辛苦,再熬上一半天也算尽了你的心了。”李妈道:“何尝不是呢,我奶了姑娘一场,白落了个空!”说着,便抽抽噎噎的哭起来。李纨道:“原是我的话不留神,倒伤了你的心了。你老人家别哭罢,里头也去瞧瞧,我要回去走一趟呢。”李纨正要出门,只听那边屋子里一个小丫头哭着叫紫鹃姊姊。李纨回身转来,径到紫鹃屋里,见紫鹃已晕倒在炕。李妈也赶了过来,同小丫头们唤了他一会,渐渐苏醒。李纨吩咐了雪雁、春纤几句话,然后回到稻香村。

兰哥儿瞧着李纨道:“妈妈像夜儿没有睡觉呢?我想林姑娘自己害病死的,为什么人家说是琏二婶子害死他呢?”李纨忙喝道:“胡说!这是哪里听了混帐老婆子的话,仔细太太听见了捶你。”说着,便进里边和衣躺着。贾兰一个人吃了饭,自去上学。

不多时,潇湘馆里一个小丫头急忙赶来请李纨,说:“紫鹃姊姊也死了。”李纨只得起身,胡乱洗了洗脸,赶到潇湘馆,先进紫鹃屋里,只有春纤站在炕边垂泪。李纨走近炕沿,叫小丫头携过灯来一照,把手摸了摸说:“手是冰冷的,气还没有绝。”正要和春纤讲话,见小丫头进来说林大娘请他。原来林之孝家的是来回棺材的事,说是拐弯托了冷子兴、冯紫英,又多花了几两银子,好不容易才教人家让了。李纨因见紫鹃也保不住,又教林之孝家的再去弄一个。林家的道:“昨儿见他好好的不是?二奶奶要叫他,我还碰了他一个钉子!忽然又怎么了?”李纨拭泪道:“他伤心林姑娘,晕了过去。如今看是不中用的了。”林家的道:“哭是哭不死人的。紫鹃果然是这样,早就该退送他出去,不过赏给他家里几两银子,是有旧例的。里头向来没有给丫头装裹买棺材的事。”正说着,探春走来听见,问起缘由,便向林家的道:“为了林姑娘的事,这里几个人都闹得心慌意乱的,谁还留心到紫鹃身上去!人已死了,难道把一个死人推了出去?说不得旧例新例,只可听大奶奶的吩咐,差不多的再买一口来,叫他亲人进来看一看,胡弄局儿收拾了他,往园子后门抬了出去就是了。消停几天,那边去回一声也使得。”林家的听了探春这一番话,再不敢驳回,只得应了一声“是”。

忽听得里间老婆子、小丫头们直声惊喊,原来黛玉已有动静。那雪雁到底是伺候黛玉惯的人,心上关切,便不害怕,挡前走近床边,细瞧黛玉口鼻间微有气息,脸上神色亦转了过来,便用手去胸前一摸,微觉温和,连忙过来叫大奶奶、三姑娘道:“你们不信,当真姑娘已有了气,身上也温暖起来了。”李纨、探春忙进来瞧着,向雪雁道:“有现成参汤快端来,给你姑娘灌下。”雪雁忙寻着前儿用剩的半盏,倒在银吊子里头,亲自拿到外边风炉上暖好,倾在茶杯里,端到黛玉身边,把杯子递给春纤,用一小匙,将参汤慢慢灌在黛玉口内。见黛玉双眼微开,轻轻的喊了一声:“啊哟!我走得乏了。”众人都说:“回过来了!”李纨便叫李妈和雪雁两个人把黛玉的装裹宽卸,仍换了随常用的被褥,叫他们都静静的等林姑娘养养神。当下点起安神香,一面端整汤水,小心伺候。

再说紫鹃伤心昏晕,一魂出壳,渺渺茫茫恰遇金钏送回黛玉,遂将他也送了回来。紫鹃魂复归舍,苏醒过来,小丫头报知,李纨、探春过去看明,叮嘱小丫头们用心照应,又叫人去告诉了林之孝的话,同出了潇湘馆。李纨自回稻香村去。

探春到了秋爽斋,不多一会儿,见小红同了侍书跑得喘吁吁的赶来道:“老爷就要起身,二奶奶叫我来请姑娘。”又告诉老太太、太太都在宝玉新屋子里,遂飞跑的去请李纨了。探春便换了衣服,带着侍书去送贾政。

讲到宝玉病根所起,数年来郁结于中,无可告语。前听凤姐说娶林妹妹的谎话,正似醍醐灌顶,心窍皆通,如何忘得了这句话!今拜堂后,把宝钗兜巾揭去,见不是黛玉,心里便幌了几幌,顿时如入梦境一般。忙向袭人盘问,袭人又是藏头露尾的话。宝玉越发疯傻起来,瞧着宝钗叫林妹妹,道:“你自瑶台月殿下来的,原非俗骨凡胎,也能变化。我知你要变了宝姊姊来试我的心,难道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快变过来罢!”凤姐在旁没法儿,只得上前劝慰。宝玉又哭着拉住他说:“要在你身上变还我一个林妹妹的。”凤姐见宝玉闹的厉害,只得顺着他的意思谎说道:“林妹妹是爱静的,你要那么混闹,他一辈子不肯变过来呢!宝兄弟你也乏了,快安安顿顿去睡一觉罢。”宝玉听了这话,便不言语。袭人等服侍他睡下,贾母、王夫人各自回去安歇。

到了次日,贾政因除授江西粮道,凭限紧迫,请训后即于是日束装起程。知贾母在宝玉屋里,进来站在外间,请出贾母来叩辞,说了几句远离膝下、不能侍奉晨昏的话。贾母也叮咛了路途保重一番,便叫袭人扶宝玉出来,向贾政跪下磕了四个头,只是呆呆的跪着,袭人狠命搀扶他不起。贾政本想训饬宝玉几句话,因才完姻之后,又在病中,见贾母在此,只得缩住了口,便喝道:“你还不起来做什么?”宝玉道:“儿子有一句话怪不明白,要回老爷。”贾母见宝玉跪在地上多时,便道:“好孩子,你有什么话回你老子快起来讲,别这样!”宝玉只得起身站立,定一定神,向贾政回道:“老爷给儿子娶的到底是林妹妹,是宝姊姊?若说娶的林妹妹,不该换了宝姊姊去。咱们上上下下的人,都说娶的是林姑娘,如今来了宝姊姊,叫林妹妹知道了,便怎么样呢?”话未完,贾政一面听着,甚为骇异——原来指鹿为马的诡计,里头只瞒着贾政。听宝玉之言,不像是疯话,其中必有缘故,便向王夫人道:“宝玉的话是怎么样的?你自然该知道这些。”王夫人一时无词可答,凤姐在旁急得脸涨通红。那时李纨、探春都到了,也捏了一把汗。贾母此时没法儿不出头,揽到自己身上道:“这话原是有因的。我先前喜欢林丫头大概同宝玉差不多,原起过这条心。想来宝玉这孩子,看光景也猜着我的意思。后来我瞧林丫头总是那么多病多灾,不像个享福寿的样儿,又冷了这个念头。凤丫头说起金玉姻缘,我们去求了姨太太,一说就定了,是瞒着宝玉的。不知谁在他跟前错说了一句娶林丫头的话,如今在这里叨唠呢。”

贾政听了贾母这番话,心里很不受用。想老太太既然早有这个心,甥女儿的性情品格很配得过宝玉。如今姨甥女呢也好,但不该闹出这些谣言来!又想起当年兄妹情分,他母亲只留得这一点血脉,虽然在此相依,也怪可怜的!意欲埋怨王夫人几句,因这件事有老太太在里头,且木已成舟,说也无用,只得按纳住了。便问道:“我听说,天天请医生到园子里去给甥女儿瞧病,不知见些效没有?”王夫人正要开口,凤姐因贾政起程吉日,又恐听了伤心,把黛玉的凶信瞒住,便回道:“因是林妹妹的体气太弱,总是好几天病几天,现在上紧给他调治,不过是这么样呢。”贾政叹了一声,拭了几点泪,便辞了贾母,又嘱咐王夫人几句话。王夫人同李纨、凤姐、探春等送了贾政出去。宝钗虽算新人,因是姨甥女,也随在探、惜姊妹队里。一面鸳鸯扶着贾母,自回房去。

宝玉屋里只剩得袭人、麝月、秋纹和小丫头们。袭人见宝玉此时有些清楚,便道:“小祖宗,刚才把我的魂都吓掉了呢!怎么你从来不敢在老爷跟前说话,今儿忽然这样胡说乱道起来,不怕老爷捶你?”宝玉听了生气道:“你还说我呢,刚才老爷驳我一个字回吗?我正要讨老爷一个示下,你们又拉了我进来。到底老爷说明白了没有,给我娶的是谁!”宝玉连问几声,袭人们总不回答。宝玉越发气急,死命拉着袭人,要往园子里去瞧林妹妹。

那时袭人只知黛玉已死,尚未听见回过来的信,深信宝玉病根,又想此事不能隐瞒到底,譬如外科疗病,一味消散,不趁早开刀使忍一痛,将来日事因循,精神耗乏,攻补两难,必成不救之症。主意已定,不如说明,使他大恸一场之后,倒可渐渐的冷了心了。便向宝玉道:“我老实和你说了。老爷原要给你娶林姑娘,因为林姑娘病重,大夫都回绝了,所以娶宝姑娘来应你的好日子。林姑娘昨儿晚上已成仙去了,要不是宝姑娘和你好,他肯来替死鬼林姑娘吗?别不知好歹,还不感激宝姑娘呢!”

宝玉听了这话,顿时两眼往上一翻,晕过去了。麝月一见,便咬得牙齿铮铮的指着袭人,恨道:“都是你闹出来的事呢!”袭人也吓得冷汗直流,手都提不起来,只是怔怔的呆看。麝月连忙上前,左手把宝玉扶起,右手掐住人中。秋纹帮着乱叫“宝玉”,小丫头飞跑出去。王夫人同李纨一众人都已回来,见小丫头脸上失色,袭人们一片凄楚之声在里面叫唤,王夫人等急忙赶紧。宝钗只站在一旁暗暗拭泪。凤姐上前瞧了一瞧,道:“请太太放心。”一面自己上炕来,把宝玉抱住,叫取定神丸来冲服,又叫外边去请王太医,这会儿且别去惊动老太太。

不说众人在此忙乱,且讲宝玉晕去,自知身躯卧病在炕,只见眼前一亮,先前失去的通灵宝玉在面前一晃,想要去拿,尽是使劲,总提不起手来。转念又想:“我因有了这一件东西,闹出这些意外的事来,不如把他舍弃。”依旧闭上了眼,听得有人说道:“何不就把这件东西交还了他?”又听一个人说道:“他是不肯做负心人的,要应他讲过这一句话的,咱们且到大荒山青埂峰前去等他。”宝玉睁眼看时,就是头里发狂病的时候来救度他这个僧人,还有个道士,霎时转身走了。宝玉听了刚才的话,有所感悟,想:“我就死了去见林妹妹,我这一个心也不能剖开来给他瞧瞧。除非走这一条路,还可把我的心明一明,对得住林妹妹万分之一。但是,老太太、太太这样疼我,老爷总责我不肯念书,无非望我成名。一第之荣,便是显扬报答。若是就那么抛撇干净了,我不能挽回我不肯念书的罪孽,老太太、太太在老爷跟前说不上我肯念书的真凭实据,也白疼了我。必得如此,聊可塞责。”一时主见才定,即便苏醒。

凤姐与袭人等正在灌冶,都说好了。王夫人、宝钗与众人都放了心。一时贾兰陪王太医进来,看了脉说:“神气清正,脉息和平,比前几天迥然各别。只消服几剂滋补药,静养一半个月,便全愈了。”仍是贾兰陪去开方。王夫人回到自己屋里,李纨、探春也随了过来。贾兰拿了药方,送与王夫人看过。

只见鸳鸯进来向李纨道:“老太太问林姑娘东西停当了没有?叫大奶奶诸事留点心儿。老太太还要亲自过去瞧瞧呢。”李纨笑道:“怪道这两天人都闹昏了,也没给老太太送个喜信。你不知道林姑娘已经回过来了?”鸳鸯听说,还不信有这件事。贾兰在旁接口道:“真的,刚才我还陪大夫去看脉呢!”接着凤姐也来,听见了便道:“咱们跟了太太去报老太太个喜。”当下贾兰自回园子里去了。王夫人引着李纨、凤姐等到贾母屋里,回明黛玉回生之事。贾母听了,自然欢慰,又道:“别是残灯复明,不过延挨时日,那倒不好。他又受苦,咱们瞧了又伤心。”李纨道:“请老祖宗宽心,我和三妹妹都在那边瞧过的,大概可保平安了。”贾母点点头,一面向鸳鸯道:“该是摆饭的时候了,留奶奶、姑娘们都在这里吃饭,你快到园子里去跑一趟,瞧瞧林姑娘就来。”凤姐道:“人多了怕坐不开,宝妹妹还是新媳妇儿,静静的一个坐着,咱们分几个人去陪她。”贾母道:“我道你们都在这里了,倒忘了他。那么珠儿媳妇同四丫头在这里。凤哥儿,你同三丫头过去。”又向王夫人道:“你也回去歇歇着。”当下王夫人先起身走了。

凤姐同探春仍回宝钗屋里。一时端上饭来,凤姐、探春陪宝钗吃了饭。麝月、秋纹正要出去,凤姐叫回住着,一面对探春道:“听宝兄弟才间回老爷的话,竟是一团道理,清清楚楚,哪里像有一点疯病样儿!”探春道:“不是那么讲。他在老爷跟前敢回这些话,听不得他的。说话清楚,那就是他的病。”凤姐道:“这也别去讲他。我要问麝月,宝二爷好好的,为什么忽然这样起来?”麝月道:“那是袭人,不知他什么主意,把林姑娘的事直说了出来。宝二爷听了,就哭晕了去。”宝钗口虽不言,心想:“袭人是个精细的人,不肯造次,那么使他一痛后,再下针砭,也是一法。”凤姐沉凝了半晌道:“林姑娘回过来的话,宝二爷知道了没有呢?”麝月道:“我们才听见这句话,谁和他说呢!”凤姐道:“你们过去,宝二爷跟前别再提起林姑娘回过来的话。袭人没有什么事,叫他就过来。”麝月答应,便同秋纹出去。李纨、探春亦各自回去。

李纨回到稻香村,林之孝家的又来回棺材的事,先是打着饥荒凭空费了许多银子买来的,这会子又退不回去。李纨遂吩咐且放在地藏庵或水月庵,慢慢儿再打听出脱了他。

这里凤姐见袭人来了,便问道:“麝月说宝二爷闹的不好,你和他讲了什么话才那么着的?”袭人道:“这原是我的糊涂想头,幸亏好了,不然还有我的命吗?”凤姐道:“很不糊涂!这会儿瞧宝玉的光景怎么着?”袭人道:“刚才吃了王太医的药,睡得安静。瞧他神气,也清爽了些。”凤姐道:“何如他知道死者不能复生,那些糊涂想头就不起了,然后调养起来,心安体泰,怕他的病不一天好似一天吗?如今林姑娘回了过来,底下的事情倒有些作难了!”袭人道:“二奶奶的主意便怎么样呢?”凤姐道:“先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如今说不得要用瞒天过海之法了。除非把林姑娘回过来的话,瞒他一辈子才好!”袭人听了这话,回过脸来,只瞧着宝钗。凤姐道:“宝姑娘这会儿是不肯出主意的。咱们商量停当就是了。”袭人道:“这句话,怕老太太不依。”凤姐道:“要宝玉的病好,老太太有什么不依!你也不用管账,只嘱咐宝玉屋子里人,不许多嘴。再等两三天,看宝玉的病果然有了起色,我就把这番话和太太说明,再去告诉老太太,包管办得妥帖。”袭人又笑道:“难道叫他两个人总不见面吗?”凤姐道:“一个在这里,一个在园子里头,路也隔得远,况且大家起不来;就等他们病好了,宝玉屋里,林姑娘未必来。如今园子里住的,也没有几个人,将来宝玉要到园子里去,就请大奶奶、姑娘们大家走了过来,说园子里头冷静得很,去逛不得。大家哄住了他,再商量底下的话。”袭人听了,并无言语。凤姐一面骂平儿道:“这蹄子在屋里不知干些什么,到这时候也不叫个人来!”袭人指着笑道:“那不是小红,提着灯在这里接奶奶呢!”凤姐道:“走来也不叫人见个面!你也像宝二奶奶,装媳妇怕见新人吗?”小红道:“刚才掀开帘子,见奶奶和袭人姊姊说话,才回了出来呢!”说着连忙提了灯,照凤姐回去。袭人自去伺候宝玉,宝玉卸妆安歇,书不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