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贵行至山东境上遇着贾政,投了书。贾政命先回庵,俟到扬后再亲自去看。黛玉得信,日在庵中等候。不一日,报贾政到庵,黛玉连忙接进。行礼毕,在中堂坐下,便亲自送了茶,方才侍坐。贾政道:“王元来说,姑娘回过来了,我同你舅母喜欢得了不得,就来接你。怎么说不来?就外道了。”黛玉站起来道:“甥女小时在府里,蒙老太太同老爷、太太待如亲生,感激不尽!后来不善调摄,以致夭折,又蒙殡殓送回,实在无恩可报!但回生过来,世缘已淡,且思前事都如梦中,决计在庵焚修,不再受红尘懊恼了!”
贾政见黛玉道装,心里很不舒服,道:“姑太太只留你一脉,九泉之下也望你如中郎王粲故事。这样如何使得?我连日公事烦心,稍闲总要接你去的。”黛玉不好驳回,便说开去道:“舅舅,甚事烦心?”原来贾政只为赈济无米,饥民百万,十分焦心。黛玉便说明原委,将十万石米交给贾政。贾政大喜,回公馆遂命文武官员分厂赈济。甄公知道此事,遂以内举不废亲劝贾政列衔同奏。贾政无奈,只得依了。不一日,折子批回,道:“盐运使林如海之女黛玉孤露庵居,清贞自守,乃能于斗米万钱之时,善继父志,捐米煮赈至十万石之多,实堪嘉尚。黛玉着恩封‘淑惠郡主’,赏与北郡王太妃为女;即着北郡王选择佳偶,奏闻赐婚。钦此。”甄公道:“我欲自去宣旨。”贾政道:“我当奉陪。”
次日,起身到庵,只见芳官等已先在伺候。甄公便请郡主接旨。黛玉出来仍是道装,贾政只道:“谢了恩,再换命服。”哪里知道宣旨已毕,黛玉不慌不忙奏道:“一介女流,蒙皇上格外洪恩,天高地厚,粉身难报。但孤露馀生,不愿受封。尚有陈情表章一道,求大人转奏。”这表黛玉于昨晚得信后,已先预备。甄公忙将副本启看,不特情词悱恻,就是这笔簪花书法,已堪钦敬。看完了,道:“自当代奏,但恐圣上未必肯依。”贾政也没法,遂同吃了两道茶,仍回公馆。
恰好甄宝玉因省亲到扬,过来请安。贾政出见,本系宝玉同年,又见他仪容举止,十有八九,不免动了见鞍思马之意。虽勉强支持,送客去后,叹了几口气,闷闷不乐。晚间上床,想宝玉疯病,据他母亲说,实因黛玉而起;莫不是逃走出家,也因黛玉?又想起黛玉之母,从小与我最友爱的,不幸身亡,单留此女。我原该立定主意,将黛玉定为媳妇,如何出门时,草草聘定了宝钗?这总是太太姊妹情深,姑嫂念薄,故自己外甥女便要聘来,我的外甥女便要推出。抬老太太作主,叫我不敢不依。其实黛玉为人,又稳重又伶俐。开首来府中,人人称赞。老太太也珍爱他同宝玉一般。后来呢,总为琏儿媳妇在老太太面前说长说短,又在太太前说白道黑;即便赞他,也是暗里放刀,形容他的尖利。后来太太也一路说去,老太太也不大疼他。我在中间,岂不知道:好好的荣宁两府,被琏儿媳妇弄得家破人亡——人命也来了,私通外官也来了。直到而今,还落下个重利盘剥小民的名号。毕竟是他妒忌黛玉,只恐做了宝玉媳妇,便夺他账房一席,故此暗施毒计,将黛玉气死!便又迎合太太,娶这宝钗过来,忠忠厚厚不管闲事。我且闻得,吉期宝钗还借了黛玉的名哄宝玉,才得做亲,岂不可笑!就是宝钗委曲相就,也甚可耻!昨日看黛玉奏章内,如“两小无猜,桃偏短命,三生有恨,兰自孤芳”,以及“远钟建负我之嫌,甘右军誓墓之举”等语,已隐约说在里头。万一圣上查究起来,自家贵妃丧中娶妻,比琏儿娶尤二丫头作妾,其罪更大,岂不可怕!若得宝玉回来,我索性奏明,仍将黛玉娶来也罢了,偏又没找处!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着。
到了五更,蒙眬睡去,只见贾母走来道:“这事是我的错。但他二人团圆近了,府里也就重兴,你莫着急!”贾政醒来,已是红日满窗。
却说甄宝玉到了南京,住了两日,仍即赶回。路过栖霞,听一只鹦哥在树上念黛玉的《葬花诗》。追赶下去,过了“迷津渡”,在一小茅庵中却与贾宝玉邂逅相逢。原来宝玉自弃家外出后,就跟了师父在庐山竹隐寺打坐。因俗缘到了,师父给了一瓶“息壤”,让他下山帮助父亲立功。贾宝玉随甄宝玉一同见了甄公、贾政。贾政又气又心疼。
到了次日,等至未时,贾宝玉戴了毗卢帽,披上袈裟,一双白足,在顶溜处洒泥,念《大悲咒》。不一时,口子果然就合龙了。两岸堤上人千人万,多跪下叩头,道:“这是圣上洪福,才有这样活神仙下界。”甄公一面请宝玉易服,一面和贾政道喜,商量奏稿。贾政道:“小子侥幸成功,万不可归功于他!”甄公哪里肯依,竟六百里飞递奏闻了。
这里贾政便同宝玉仍回公馆,心里兀自喜欢。想起黛玉来,是宝玉心上人,况此刻彼此都算有功之臣,尽可办前晚间所想之事,便道:“你林妹妹回过来了,你该去走一遭。”宝玉答应。
次早一骑到庵,先是李贵、王元等迎着请安,随进内见了芳官,道:“那日太太打发你去了,我心如刀割。不想如今又得见面,凭你怎么,不放你去的了!”紫鹃、五儿也即出来请安。宝玉道:“好,好!我们如今可以长在一块儿了。”紫鹃道:“有句话你莫伤!郡主说,今日不能见你。有对一副、珠一粒,你对上,将珠拿去。”宝玉接过看时,那珠是浅绛色的,对上写着:“空不异色,色不异空。”便问:“这珠哪里来的?”紫鹃道:“这是郡主回生时,口中吐出来的。”宝玉心下领悟,拿起笔来,对道:“佛即是心,心即是佛。”写毕,就将自己这块玉搁在上面,将珠及对上联收起,道:“不必见了!烦你送了进去就是了。”
原来黛玉心中本有宝玉,因现在抗表辞婚,不便先见,故以此试他。哪知宝玉静坐了几年,心下明白,不像前番黏滞,所以竟以珠易玉,又似参禅,又似送聘。那时五儿忙接过来,送进去。宝玉也不等回复,回去了。
不一日,黛玉辞封折子批回:“不准辞婚,只准修墓。事毕,然后缓程进京。”一日,宝玉折子也批回了,道:“贾政父子有功于国,贾政升授兵部尚书,所遗之缺,即着宝玉补授,加封子爵。”又一旨与甄公,说明圣上已经知道宝玉、黛玉婚姻原委,命甄公即速料理,先为完婚,俟秋凉双双回京,以偿夙愿。并令钦天监择了八月十六日婚期,赏了金莲烛一对,命服两袭;又加赏黛玉太监八名、宫女八名、金如意一支,玉剑一具,随后进发。甄公不敢怠慢,即至公馆,邀贾政同去。
哪知黛玉虽心有宝玉,但他已悟道,全不在世俗恩爱面上。前日见宝玉之对,叹为知己。如今忽有此举,转觉多事,所以只推病不能出见。甄公便问贾政,贾政也没理会,便问宝玉。宝玉道:“有缘无缘,总是前缘。大人不用急!”贾政愈觉诧异。最后还是问了紫鹃,差人请了甄少奶奶李绮进来说项。紫鹃又催黛玉看了妙师的第二封届期柬帖,内中仍是一首七绝:
双双跨凤了前缘,夫贵妻荣四十年。
明月二分照樛木,红花碧柳更啼鹃!
黛玉心里明白,默然坐下。
李绮差人赶着通知甄公。甄公进来,将廷寄的话说了一遍。黛玉谅难推辞,便站起来道:“圣恩高厚,遵旨便了。尚有不尽之言,当托尊少奶奶转达。”甄公大喜而去。李绮便问:“尚有何事?”黛玉道:“将来办理,须要就在祠堂,庶算父母之命。至芳官等三人俱生死姊妹,必要同在一处。”李绮就将黛玉所嘱之事,去告诉甄公。甄公与贾政叹服黛玉贤慧,将紫鹃等三人好安排。又商量将扬州天字第一号公馆内三厅,改为林公祠堂,安置林公夫妇栗主;楼上为“御书楼”,贮放赐物,正是两便。
隔了两日,甄公来说:“御赐物件及太监、宫女等俱已到扬,请郡主进城。”先有蕊官因藕官没了,来找芳官,郡主就吩咐他做了竹林庵住持。安排已毕,遂收拾下船动身。午刻已抵东关码头。先是太监、宫女等叩见,随后王府所拨四品护卫一员禀叩,并奁具单呈上。其余仪仗迎接,不及细说。到了八月十六日,择了吉时,一切照南方例,行礼合卺,说不尽富贵恩荣。礼毕,随即双排仪从,到贾政公馆拜见,贾政关门,谢不敢当。
次日早晨,贾政来府,开门请轿。宝玉至大厅引道进来。到内宅门,郡主也搀扶接出,同入上房。请贾政升座,贾政不肯,立受两礼,然后入座。郡主送茶,贾政止住。郡主道:“黛玉本系老爷甥女,又在府中生长,与亲生一样,正该格外侍奉,现虽蒙恩受封,还求老爷不拘俗礼!”贾政道:“郡主前在政处,诸事不周,方深愧歉!此番蒙恩赐婚,正如‘凤入鸡群’,叨光不浅,诸事还望海涵!”郡主谦不敢当,随又将紫鹃三人吉期回明。贾政道:“但凭郡主。”因即叫宝玉同了去谢甄大人去了。
过了一日,先与紫鹃圆房。次日,轮到芳官。第三日是五儿。原来宝玉、芳官俱用了元霜丸,早已长满一头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