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越存见芝哥儿学业自己实不能启迪,再四辞了贾政,倒在薛宅专馆教虎哥儿了。芝哥儿遂在书房,禀过宝钗,买了许多未见之书,潜心游息,以著藏修。自从大观园摆席请客,他来瞧了两次,见园中竹树清幽,亭台高爽,虽假山剩水,亦有一种天然之趣。尤爱潇湘馆及蘅芜院二处,即回了王夫人同宝钗,要在此处习静读书,添派家人伺候,早去暮归,原无不可。又禀了贾政,亦皆允了。芝哥儿将书房中典籍牙签皆挪至潇湘馆、蘅芜院二处,相隔虽不甚远,却曲折,将此地山水皆可领略。洒扫干净,铺设整齐,每日吟啸其中,颇自得意。亦时有佳作,语惊四座。其中尤以《咏风筝》、《咏枇杷》两诗,令曹紫庭、闻翰林等叹服不已,甘拜下风。
芝哥儿素性又爱梅,凡园中无益花草,尽行锄去,遍种梅花。及一切隙地、水凹山凸之区,曲折高下,无非山中高士、林下美人,何逊之在东阁、林和靖之处孤山,无以过是。一日,值春光明媚,魁占百花,凭栏寄兴。偶咏梅花百首,与宋广平树帜争雄,研墨舒毫,写在纸上。忽转想起父亲宝玉,当时同着母亲及姑姑、姨姨开海棠诗社后,“不时联吟,春花秋月,为此园生色”,便也要替梅花做个主人,重开诗社。正想着,忽见贾兰进来,便将主意同他商量。话未说完,就见贾政差七十四进来传芝哥儿进去。贾兰便同芝哥儿一同到上房来。
你道贾政找芝哥儿有何话说?原来贾政自湖广任钦差回来,见芝哥儿已十四岁了,品宇不凡,文才出众,欲替他捐了北监,叫他明岁下场。哪知王夫人同宝钗听说监生不许点状元的,遂再三拦劝着,要叫芝哥儿回金陵本籍去,中个秀才,好望鳌头独步。这也是妇人期望的心。说过数次,贾政也就依了。在上房,因又一提起这事,所以着七十四来叫芝哥儿,说明了好收拾行李起身。
贾兰同芝哥儿进来,替贾政、王夫人请了安,叫他两个坐了。贾政便将前意告诉了他俩。贾兰说:“很是。但须得一至亲同去才好。”王夫人道:“我听说薛二外甥因他哥哥两年不回,这几天里头要往南边去找他哥哥。叫芝哥儿同他去,岂不放心?还听说虎哥儿文理可观,也要回去考哩。”贾政说:“这个便儿如何不去?”商议就叫贾兰过去一问。不多时,同薛蝌过来,说已择定十六日起身。连张越存先生,也跟着哥儿去,到家望望。遂说定了。
贾政派了李贵、包勇、焙茗、林天锡跟芝哥儿去小考。芝哥儿长了十四岁,未离宝钗一步,去时难免依依。其余准备送行之事,不及细言。不及一月,到了金陵,就在薛蝌旧宅内大伙住下。薛蝌过了数天,往苏州找他乃兄去了。迟了一月后,才有县考之信。芝哥儿同薛尚义拜了廪保,在上元县报过名,同去应考。县取爰送,芝哥儿皆高取了。虎哥儿也不出二十名之外。
到了冬初,学院李大人名来仪,案临科试。题目下来,芝哥儿一挥而就。誊清卷子,那天才有午错。即要过薛尚义草稿来,替他改了几处,等他誊完,一同交卷。贡院揭报,贾茂中了批首,薛尚义进在十四名上。众人无不高兴,贾茂却淡然相视。李大人恐有枪手代考,便叫贾茂、薛尚义出题覆试,又出一诗题单考贾茂。不移时,贾茂诗、文俱得。看了赋诗,李大人便连连击案称奇,欣喜为国家得人。因对贾茂道:“你将来是金马玉堂人物,不可自满,便是自弃了。”贾茂打了一躬道:“大人教训的是。”李大人见他谦和,更是大喜。便叫开门,亲自送了贾茂出场。薛尚义亦交了卷,随众出去。贾茂仍足批首进学,薛尚义却往后挪了数名。
送了学院,薛蝌恰好自苏回来,说他哥哥还得半年方才齐账回京。薛尚义要在本省乡试,不肯同芝哥回去。薛蝌亦因金陵尚有未完之事,得过年才走。贾茂便带了李贵等四五人,雇了船,一路游玩着而去。
喜报报到荣府,合府欢喜。芝哥儿在金山、扬州、曲阜、泰山等处畅游了一番。因薛蝌不许薛尚义住着候考,张越存回家省墓,两人便在德州会齐芝哥儿等,一齐还京。
回到荣府,芝哥儿见了贾政、王夫人,跑一步请安,就磕了三个头。又替贾珍、贾琏、贾环、贾兰、探春、李纨等请安。探春是听说芝哥儿回来,昨日特地来接的。惟平儿二月初二日添了个儿子,叫长龄儿,学名贾藻,因未满月,不曾接出。芝哥儿到宝钗跟前磕头,眼圈就红了,淌下泪来。王夫人连忙搂在怀里,拉进院去。到了屋里,芝哥儿又替贾政、王夫人磕进学的头。贾政心中甚喜,说道:“罢了!你自家得的功名,难为小小年纪,就中个案首。李学院可说什么?”芝哥儿便将李学台教训的话,及出诗题的事说了。贾政又问了些别后事情,就往书房去了。王夫人拉着芝哥儿,疼了一会儿,就叫:“取点心来给我儿吃。”玉钏儿、珍珠就端两捧盒来,皆是芝哥儿素日最喜吃的。
虎哥儿下了车,回去替他家的尊辈磕头。这会儿薛姨妈要瞧外孙芝哥儿,就带了虎哥儿过来,给贾政、王夫人磕头请安。王夫人见了甚喜,先叫他同芝哥儿吃个点心再说。芝哥儿放下饽饽,来替薛姨太太请安,就磕下头去。薛姨妈说:“外孙大喜!”连忙拉住。恰值梅御史来拜,芝哥儿又到贾政书房请安问好。次日,芝哥儿先到东府祠堂磕头。贾政赴湖广任钦差时,贾赦病势甚重。迟到春三月底,寿终正寝。一切衣衾后事,皆早预备。开丧成服,甚有体制,已移柩于铁槛寺内暂厝。贾珍早承袭了宁国世职。是以芝哥儿只见了邢太太及贾珍、尤氏奶奶,又瞧瞧蓉哥儿夫妇。出来就到薛姨太太处,各位长辈行礼。又谢薛蝌照管。原来薛蝌同李贵照应行李,傍晚方到,此时尚未起来。芝哥儿遂又到探姑娘的周府、梅御史府上等世谊亲戚处,一一请安问好。回家已酉牌时候了。仍到李纨、贾琏、平儿及史湘云、惜春处一一让过,才回王夫人房里吃晚饭,就歇了。
有事则长,无事则短,转瞬已到八月秋闱时候,大家忙完贾环与范小姐的婚事,又忙着芝哥儿下场的事。闵师爷自家替芝哥儿买了卷子,打点进场。原来芝哥儿到了京,因赴南闱不便,贾政替他同虎哥儿捐了贡,好下北闱。阖府皆想芝哥儿这回再无不中的,芝哥儿照常吟诵,毫不在意。闵师爷甚是疑心。哪知到了初六日,点考官时贾兰点了房官,梅御史点了内场监试。芝哥儿皆例应回避了。他也视有若无,读书仍旧。闵师爷才想起他说的“只怕未必”的话来,着实诧异。
薛尚义未入场时,芝哥儿替他拟了二十个题,叫他做了又做。替他又改了数处,叫他念熟了。料定他此科必中。初十日出了头场,谁知题目就是芝哥儿改过的。虎哥儿念熟,一字不移就誊上了。闵师爷看了文章,心中越发奇异的了不得。到虎哥儿三场策论,亦皆稳称。不多几日榜发,虎哥儿就在董翰林房里中了一百二十二名举人。聚魁堂大主考圈了数处,皆是芝哥儿改的。文章有神,遇合有道。薛尚义名挂榜上,谁敢说是窗下遇着的?虎哥儿见过房官,知其备细,回来替芝哥儿大拜了四拜,谢他两次成全之德。外虽姑表,内即亲兄弟亦不及了。虎哥儿感激芝哥儿不必言,惟闵师爷佩服贾茂叔通神,直不敢友道相待,大小事皆来请教。说来平平,后却无奇不验。因王夫人、宝钗提亲,甄宝玉、李绮也应了,便将李绮的女儿康姑娘许了虎哥儿。两家择日通柬下定,成了姻好。不但薛姨妈、薛蝌、邢岫烟心中喜欢,次年四月初薛蟠回来,知道这些事,也甚是欢喜。
再说史湘云自孀居后,子女皆无,世情灰冷,回来便移在栊翠庵,与惜春同住,终日禅关静坐,悟彻真如。时与素女、麻姑相会。到后来,上元夫人降于庭,授以长生秘药,嘱其温养丹炉,待时而遐举。史湘云便事事随缘,诸凡韬晦。惟芝哥儿知其不凡,常与讲论玄奥,互有所悟。惜春虽与同居,却不能窥其底蕴。间有功夫,终在皮毛,未能造极。数之所限,理不获违,即神仙亦自有造物作主。
一日,芝哥儿饭后无事,走到栊翠庵来,与史湘云参证。只见史湘云正拿着惜春那年画的《大观园图》,已裱成手卷长条,在那里逐处同惜春看着议论。忽见芝哥儿进来,便指着这手卷道:“我说这手卷如何发迹,原来又在老侄身上。不然你来的这么巧?”芝哥儿道:“是何手卷?哪朝典故?并何名公手笔?”史湘云道:“这是大观园的图,是你惜姑姑的笔墨。你看一看,画的着实细致。”
芝哥儿展开一瞧,里面竹木亭台,山水曲折,却也十分周备,而且笔墨生动,大有古人手迹。看完递给湘云。忽见湘云把墨研浓,在手卷页尾添了一行字,写的是:“工部右侍郎贾政次女仲春敬绘并题”。惜春不解其意,芝哥儿看了,说道:“史姑姑又教训侄儿了。”史湘云一笑,遂将手卷仍放在胆瓶之内,向着芝哥道:“这‘仲春’二字,老贤侄不可忘了!”紫鹃端上茶来,芝哥儿吃了,就回潇湘馆去。因焙茗回说听见陈留贾环处有人来京,请芝哥儿去贾政、王夫人处前打听,便往上房里来。
芝哥儿走进上房,见王夫人正和贾政说闲话,上前请了安。贾政就问:“近日做何功课?”芝哥儿说:“温习经书,读《史记》,揣摩近科时艺。”贾政说:“好!经史是时艺骨子,近科乃风气所趋。这功夫做得很是。”王夫人问明芝哥尚未吃饭,便安排他同贾政一齐吃了饭。原来贾环只是差人来京瞧瞧,并无要事。王夫人把贾环寄来乌绫搭包、顶机绵绸,给了芝哥儿每样两件,便叫秋纹送给宝钗。芝哥儿坐了好半日,才各自歇去。
芝哥儿静处读书,以应秋试。七月间,在监录科,高高取了。八月初间乡试。敷文真人独在芝哥儿的号房上插了一面黄旗。芝哥儿三场已毕,房考阅了首荐,大主考亦击案相赏。拟以为元,因是南监卷子,不便作解,遂中了第二名南元。喜报传入,荣府举家皆喜。哪知芝哥儿随缘度去,他却全不在意。应酬之外,只与史湘云时常谈论。到精奥处,便至忘了饮食。
夏去秋来,腊尽春回。二月会试,完了三场,芝哥儿的文经房官荐了头篇,大主考也深加赞赏。哪知他小讲起句“尝谓圣朝不事铺张之烈,而郅治亦无多条教之”,悬合了圣意,朱笔批道:“名论冠场”。就钦定了会元。芝哥儿见了座师,才知会元是御笔钦定的。这件事传遍都城,登时抄遍,纸贵洛阳。连书坊刻的魁卷上,特用朱字御笔批道“名论冠场”。这可谓文章知遇之奇,从古未有的事了。因芝哥儿帮助改削,薛尚义中九十六名,闵鹏骞中在一百二十四名,另外几个朋友也中了,好亲厚友,同发一榜,应了芝哥儿“皆是同年”之话,众人俱各高兴。礼闱榜发,报到荣府,贾政大悦,王夫人、宝钗,合家无不欢喜。
过了几日,就是殿试之期,在金殿前各备矮桌。那日天子临轩读卷,大臣侍侧。点名进去,各席地而坐。散了策题,到日西时即催交卷。这天贾茂接了策问,时至微风,难以展卷而对,便将贴里项带通灵宝玉摘下,压着策卷好写。事也甚奇,那通灵宝玉不多时在卷子上现出光,映得卷子通红。贾茂便心地朗彻,文思泉涌,援笔而书。天尚未午,就有策稿。读了一遍,用心细细誊在卷上。贾茂书法本工,又得通灵之助,一字不遗,将策写就。天才午末,便交了卷子。恰好闵师爷也来交卷,遂同出午门,回家候信。傍晚,薛尚义等也回来了。大家说会殿试之策,各自歇去。
到第五日二鼓时候,内阁单传贾茂明日五鼓入朝候旨。贾兰、闵师爷皆同着芝哥儿,在五更前就到朝房。芝哥儿入朝,贾兰就在内阁里托人探信,果然芝哥儿点了状元。贾兰等坐车才到府门,众报子已来报喜讨赏银了。
贾政听芝哥儿点了状元,亲到宗祠替祖宗行礼。王夫人、宝钗皆过去磕头。宝钗回来,先替贾政、王夫人磕了头,重行道喜。贾政说:“亏你守志训子,我还该谢一谢才是。”王夫人说:“实在你可费尽心了。”说着,与宝钗想起宝玉,眼圈儿通红了。正说着,东府爷儿俩同贾琏皆来磕头,两府家人、仆妇、丫环们,分班道喜。贾政说:“免了。”忽见贾兰同芝哥儿进来,现成衣服,就跪下替贾政磕头。连王夫人一齐,拉住芝哥儿磕头,宝钗也受过礼。贾政把引见事问了问,贾兰又把内阁中的消息述了一遍,贾政着实喜悦。李纨、平儿也来道喜。
薛姨妈到了,贾政便出,与闵师爷众门客去饮喜酒。王夫人接着薛姨妈说:“正要叫他去替老娘磕头,姐姐却先过来,如何敢当。”薛姨妈说:“我听外孙儿中了状元,我乐极了。先替妹妹贺一贺。芝哥儿从幼不凡,到底鳌头独占,也不负宝姑娘守他一场。”王夫人说:“何尝不是!亏了令爱!我才也是这样说呢。”各处道喜的不断,薛姨妈喝茶就回去了。王夫人便叫芝哥儿先到宗祠磕头。在东府行了礼,又到各处行了礼。遂即歇了,伺候明日一早传胪。
忽报虎北口提督周姑爷来道喜。原来海疆又不宁静,圣上降旨,将周廷抡着升署虎北口提督,节制诸镇总兵,进剿海寇。全哥儿已十几岁,不甚喜读书,探春从幼教训,腹中亦自通彻,最爱驰马拉弓,讲习武艺,研究韬略,从小便是个将种。探春每尝甚爱香菱女儿阿娇——这阿娇,就是《石头记》中甄士隐所说“要救女儿产难”时所生的,千伶百俐,虽大几岁,欲要定做媳妇,乘着廷抡在家,把这意思求王夫人说一说。王夫人便向薛姨妈求了,薛蟠有何不肯?一提就成。择日就下了定,两家便结为朱陈。廷抡待这事办了,就带了贾政特荐的褚小松,驰赴海疆。到了海疆,巧设伏兵,一战而胜。又恩威并施,并奏明圣上,将海寇尽皆招安,成了全功。周廷抡新赐三等伯,奉旨班师,奏凯而回。到京之后,听说芝哥儿点了状元,连忙赶来道喜。贾政见了,彼此称贺,王夫人见女婿奏凯回来,又得伯爵,心中喜甚。贾兰、芝哥儿皆见了。这里留饭闲话等,不及备言。
次日传胪唱名。退朝,就有府里预备执事,外有红旗,左写“金殿传胪”,右写“状元及第”,在马前打起。东长门外看了金榜,赴恩荣宴,游街,用旗仗送状元归第。这也是读书人稽古之荣,朝廷雅化,作人盛意。贾茂青年俊格,白马红缨,旁观者啧啧称赞。路近临安伯府第,伯爷见了,想起当年不允亲事,心里着实不快。贾茂却全然不知。送归到府,旗仗伺候游街三日。入朝谢恩,同榜眼、探花皆授了职。状元为修撰,榜眼、探花为编修。面圣时,知是贾政之孙,又知青年未娶,便令撤御前金莲宝炬,为迎娶殊荣。贾茂又行磕头。就择日到翰林修撰之任,谢读卷大臣,拜掌院。过了几日,便朝考传胪以下新进士,又分班带领引见。闵鹏骞用了庶吉士,薛尚义也点了庶吉士,馀者皆有实授。惟状元有折冠带的银两,馀皆领了旗匾。刻朱卷,会同年,叙齿录,也有多少事体。
却说芝哥儿蒙恩赏金莲迎娶,如何敢迟。贾政与王夫人商量,就把老太太旧住上房裱糊一新,做了洞房。择了四月十二日吉期,送到梅宅。梅御史从芝哥儿中了状元,有赏撤金莲迎娶之信,接了吉启,心中甚喜。一切妆奁早已备制,这个孙女素所最疼,又因荣府体面,奉旨成婚,诸凡齐备。请了曹紫庭、董绳武二位,缘系至谊,就令送亲,及至十二日迎娶吉期,打起“奉旨成婚”、“钦点第一甲第一名”、“特授翰林院修撰”、“状元及第”牌子、红旗,以及宁荣二国公全副执事仪仗,轿前列着金瓜,把御赐的金莲宝炬,用沉香木做亭子,安设在内抬着,在轿前引导,好不风光荣耀!观者无不称羡。至于拜堂合卺,贺喜、演戏、饮酒,一切皆依俗而行,无烦细言。婚后回门住九,倏忽弥月,贾茂销假谢恩,日到衙门供职,亦不备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