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正为芝哥儿下定事高兴,只见林之孝进来回说明日有奉旨三法司会办事件,请他早到衙门去,原来是锦衣府赵全拿问了。贾政听了,就没言语。
天下不可定者,最是狭路之逢。只说在时道得为时,横着膀臂,任意行去,惟图自己快意,不管别人甘苦。这“恩怨”两字,任是古来多少大豪杰,皆不能以释。然漂母千金,寺钟饭后,犹其显也。哪知天意深微,不可思议。到头来,弯弯曲曲,无不碰在手内,才悔从前做事,何不稍留馀步,宁不晚乎?即如这赵锦衣,当日查办宁府时,一味苛求。若非北静王、西平王二位上头罩着,贾政事就不可问了。谁想到今日犯事,恰在贾政案前定罪?
听了林之孝话,贾政所以不言语者,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天道好还,这厮偏在手内定其重轻,将素日不平之气,可以发泄。却又转念一想,我之居心,诸事厚道,从无刻薄待人。况为朝廷公事,若先存一私见,是用朝廷之法济我之私。这便如何使得?到明日必定屈法救他,做那矫枉过正的事固不必为,要自干情酌理,量其罪而设其科,这也两无憾了。贾政只这个意见,便非常人所及。
次日贾政到刑部,原想着办赵锦衣的事,谁想却转将孙兆祀审了一回。原来当年孙振业领过帑项,银利已数十年了。昨日户部查起这项帑银,孙家干没,有二十多年并未缴利。前日奉旨抄办,不能符数。昨奉旨将孙兆祀交三法司严审,究拟具奏。孙兆祀被带上堂来,初尚抵赖,几位大人就要动刑。贾政看见孙兆祀年纪尚轻,如何受得大刑?因插口提他一句道:“孙兆祀,你别糊涂!事关帑项,如何抵赖得去?但问你,这项银子,你家领去作何营运?是你自己经手吗?如何将利息你独吞享,难道连命都不顾了?”孙兆祀听了此言,便觉有个主意。因朝上磕头道:“犯人家受国厚恩,当年祖上领这帑银,原办铜运。连次遭风,我爷爷为此吓死,我父孙继祖少年故去。那时犯人年未及岁,这项帑银皆系犯人的家人卜其昌、伙计王世仪领去营运。犯人家被抄没,不敷官项。此时犯人亦顾不得人,只求大人开恩,传问他二人便知的细了。”
几位大人听他说的也还有理,便商议且将孙兆祀押下,一面提卜其昌、王世仪来问。当日各散回府。大凡衙门的事,只宽缓得一步,便有展转。孙兆祀亏贾政一句话提醒,卸肩卜、王二人身上,这事便可挽回。孙家原是大族,孙兆祀虽在狱中,当家的能事甚多,连日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各问官皆走顺了。不半月,将卜其昌、王世仪拿到,讯供皆串成一词,情甘认罪。三法司遂奏将二人家产查抄、拟结;着令孙、卜、王三人加倍补还应交利款;孙兆祀年幼,诸事实未经手,亦查无干没情事,除家已抄办,再将孙兆祀革去顶戴,拟杖完结。圣上准奏。孙兆祀家虽被抄,尚多隐匿,仍可度日,不甚艰苦。因感念贾政提救之恩,深悔从前做事太不近情,且待迎春过薄。自己痛恨了一番,次日即到荣府来跪门相谢。贾政已吩咐了,不许替回。包勇即用好言将孙兆祀打发去了。此亦可为处世刻薄者一鉴。贾政另着人打听,知道赵锦衣贪婪不职,奉旨抄家拿问,交军机处会同刑部治罪,定了军罪,已请旨。不日赵锦衣即问成军罪,遣发了。不提。
却说贾环自从王夫人将彩云给他屋里伺候,王夫人便把秋纹叫到屋去,补了彩云之数。那贾环从此收心,又在三通馆办个誊录。这纂修官正的就是曹紫庭,副的关杰,又是贾兰乡试同年,相待甚好,便日以正事为务,把从前那伙儿匪友如贾芸、贾蔷、王仁之辈就日疏了。
贾环虽不与为徒,想那忍将亲外甥女儿卖与外藩做婢,只要钱用的王仁,这样人何事却不可为?因贾芸出主意,又邀了贾蔷,就在自己家里开赌。后有半月,连抽头儿带用铅骰星牌,及压宝的转心盒子,约赢了有百十余两。谁知中间就闹出事来。
赌中一个开生药铺的儿子叫车进才,一个开杂货店的侄儿叫过其祖,素系泥腿,连日输有二三百银子。知道那副骰子有鬼,就大闹一场,打了贾芸,拿着铅骰跑到兵马司里首了赌。次日天才亮,兵马司就差朱标、林蔚、谢魁带了信票,来拿王仁等。王仁见了票子,魂都走了。倒是贾蔷有些识见,起身到后边,称出三十两银子,又是四两给随差的,拿进书房来,说:“些微薄仪,聊当一饭,所有差敬,后再补送。”
差人见了银子,就说道:“贾爷这样阔达,我们倒要领情。但这官司,我们得了礼物,就是一家。咱们老爷最恼赌博,尊处若无人情,只怕要吃亏哩。再,我等差费你们找给若干,但有承行的查师傅,你们不得安顿吗?”贾蔷说:“二位如此相待,我们如何敢轻?愿再备五十金,以博一笑。至查师傅处,尚求二位指教。”林蔚向谢魁说:“谢大哥,你看贾爷真是朋友,咱们就吃点亏,做个相与,有何不可?”谢魁说:“兄长当应就应了罢,小弟尚有何词。”林蔚便向王仁道:“王老兄,你别装呆。这张票我们原指望二百两头哩。因这位贾爷说话透露,是个梗梗儿,我们才如此应了。”便对贾蔷道:“查师傅你可备十二两银子,同我一给就完了。你这也省多着哩。但这人情你可连忙去求,我们先同王兄到衙门,明日饭时候教,不可误事。”说着连饭也不吃,就带着王仁去了。
贾蔷进内,遂与贾芸商量,要求贾琏。因前日巧姐儿那件事,实在难以启齿;要求别人,又无门路。想了半日,倒是贾芸想起,说:“何不叫王大嫂子进荣府求他姑姑?倘或肯了,有何办不来的事。”贾蔷等与王仁原是内外不避的,就将原委说了。王仁的家下展氏人颇醇谨,心里亦不甚糊涂,听他丈夫被官府锁去,心内着急,无可如何,只得坐了辆车到荣府来。
展氏一见王夫人,就跪下去磕了个头,哭诉一番。王夫人待要不管,又是自家侄儿,且碍着荣府族人,加之宝钗在一旁相劝,就要吩咐人去请贾琏。正好贾琏进来回话。王夫人便将展氏来说的事,仔细说了一遍,便要叫他设法,贾琏道:“提起这王仁,叫人恼的了不得。太太别要管他,使他受个罪,也知有天理循环才好。”王夫人道:“你鼠肚鸡肠,便量小了。他虽做人不好,咱须念木本水源,岂同路人袖手不救,如何使得!况有咱族中的蔷儿、芸儿,岂不关系脸面?你再想想。”贾琏遂改口道:“太太说的是。这是侄儿见的偏了。然此事却容易办。这北城兵马司司马驷与兰哥儿乡试同年同门,最是相契。若叫兰哥儿一去,再无不妥。只是兰哥儿此时尚在衙门未回。”王夫人说:“很好,你就同兰小子商酌了办罢。”贾琏答应道:“是。”便走出外边去了。
傍晚,贾兰回来,贾琏即将王夫人所言告知,贾兰不敢违王夫人意,仍即坐车到兵马司会了司马同年,将此事托他照应,从轻发落。谅这小事,有何难说?司马驷满口应允。贾兰回来,覆了王夫人命。
那展氏得知此信,各处磕头谢了。上车回家,说与贾蔷、贾芸,二人得信大喜。第二日就来司里投到,同林差人送了查承行的礼,大家甚是欢喜。
却说开药行的车四有个姐夫叫冷廷訾,平素惯走衙门,闻知内侄在兵马司滚了赌博事,虽站得住,但官断十条路,如不安顿,恐临期问虚了,弄成反坐,便不好了。素与查承行相好,就托他打关节。谁知内有先入之言,到门上就碰出来,查师傅知是荣府情分,便与冷廷訾说了,冷廷訾遂与车四、过念二商量:“这官司打不得了,须和息才保无事。”恰有个邢大舅,也是王仁一党,素与冷廷訾认得,彼此谈及,要将此事和息,不得一通气的人,邢大舅随应了管王仁的事,冷廷訾也主了管车、过那边的事。大伙说开了,衙门各自料理,先见了面,两下本是好相与,后日仍要一块儿饮赌,原不难说。随料理了衙门,写了和息呈子递上。兵马司受了贾兰之托,亦思将就完事。见这和息,不便就推,因淡淡的驳了一驳。冷廷訾是懂窍的,遂又恳切递了一张。次日即批出,准息票销,并取具两造改过甘结备案。
王仁这件事才算完了。赢的百十两银子尚不够用,把己囊还费了许多。若不亏了情分,虽不问成徒罪,管你宦后不宦后,这顿板子再也脱不过的。这便是王夫人笃厚亲谊处。王仁颇亦知感,到府来谢。又叫王夫人说了几句,王仁亦觉得不好意思的。又谢了琏二爷及兰哥儿,才慢慢的去了。这件事贾政并不知道。
这年又值乡试之期,七月初曹紫庭点了山东正主考,贾兰点了河南副主考,门上贴了“回避”。谢恩请训后,择日起身。梅御史钦放了湖南巡道,要去亲理江坍之事。贾政将褚小松荐于梅御史,又嘱他到彼“不可执一成见。受嘱托而违公议,固所不可——然必与上台相抵牾,亦非善全之道。须得上和下睦,两无间然,方为妥帖”。梅巡道领了文凭,带着家眷,择日起程,宝琴领着月娥随任。途中月娥登览名胜,倒写了许多好诗。
这江坍之案,原无难办。只因江坍淤地,可收无课之利,那武昌城内木商江有龙便巧取豪夺,霸占两省滩地;又勾结官府,独手遮天,百姓们虽连年诉讼,经手大老,皆为敷衍,是以竟成不了之案。梅翰林知道其中原委,拒绝贿赂,又不顾湖北诸官多方推诿,独自一人秉公丈量,定要申张国法,抑制豪强,为百姓们说话。谁知湖广总督寇云先看了梅巡道详文,心中大怒,便说:“梅友福何物?书生敢与本部堂作对!”便严批说梅巡道“显有偏袒情事”,“另委公正大员查勘外”,并着他暂回本任办事。
梅道爷接了此批,心中动气,便要舍了此官,与寇制台相拼。褚小松再四苦劝,执意不从。便将江有龙隔江认地,自己亲勘情事,与江有龙贿求各缘由,通详并揭报报了部科。遂即交印待罪,听候部议。
寇制军不意梅巡道如此负气,及见了此详,不但过意不去,只恐派了钦差,更难挽救。遂暗暗叫藩臬两司替他调停。哪知梅巡道业已通揭部科,事难掩护。遂倒填了日子,移会湖南巡抚,把梅巡道就参了一疏。说他:“任性偏袒,执法构怨。请旨革职,以肃功令。”又说此沙原系湖北滩地接淤,他不候湖北巡道同勘滩尾,“以致民怨沸腾”,“且该道以湖南之官,偏袒长沙百姓,显有受嘱情弊。若不革职并案严办,则民情不服,而国法亦替矣”。部议将梅巡道“暂且革职”。奏闻上去,奉旨着梅友福解任归案,另着刑部左侍郎葛天仪同贾政驰驿前往,会该督抚等,秉公勘定。
葛侍郎与贾政同籍金陵,又系世交,两下里相处甚好。寇制台亦系金陵籍,贾政本系世谊,与葛侍郎既在同年,又兼旧表弟兄。梅巡道系贾府亲谊;在钟山书院掌教时,葛侍郎之子亲身受业,两人相处可谓极厚。有这层关系,贾政同葛侍郎在途中就商量了于执法中再留法外地步,好求个两全。及至到了武昌,查明事实后,果然两下折衷,惟使各方皆能过去。上疏奏闻,即将江北、江南淤地各归两省之民均匀认垦;所有前数年未升之课,即照现定科则,着落江有龙同一干诉讼百姓等,照数分作五年赔缴;江有龙行贿一节,改成“虽无行贿实迹,但以部下民人,求认老师,亦属不合”,“着罚米一千石”;说梅巡道因有江有龙认师事,“偏执己见,不断沙地与江有龙,遂致湖北怨腾,办理不善,议以革职,未免过甚,相应请旨降一级调用,以为大员任性者戒”;又责寇云先等,说“该督抚等以易结之案,悬宕多年,应请交部察议。司道府县,亦并饬该督抚等查取职名,送部议处”。几经周折,最后奉旨:将寇总督降补刑部侍郎,葛天仪升了湖督;湖南巡道员缺俞鸿献补授。其江南道监察御史,加恩着梅友福暂署。俟四年无过,再行实授。一场纷争,这才了结。各官交割赴任。贾副宪同梅友福亦先后回京。不提。
再说贾环,从收了彩云,又从三通馆议叙了府经历,归部铨选,便知自爱,不与素日匪友往来,所以前日王仁那件事,与贾环毫不沾涉。荣府门第,贾环又是候官儿,就有媒人来提亲事。高低不对。后来范阁学有个女儿,转托董姑爷作媒,向贾政提及。贾政因与王夫人商量,就允了这事。一切下定行聘,无不丰盛。到了六月二十五日,——贾环每单月投供,这日忽选了河南卫辉府的经历。离京不远,缺也做得。报至府中,大家欢喜。贾环伺候月看的大人验看过,方候着对月领凭。贾政同王夫人为着方便,又蒙范阁学应允,择了七月十六吉日,替贾环完了婚。一时轿马之隆,鼓乐之盛,与贾兰娶闻小姐不甚悬隔。贾环相貌虽不大开展,然居气养体,亦自不同。过了回六住九,就领了凭。
贾环领了凭,又耽搁了数日,直到封印前才到卫辉,上了任,见过本府及同城僚友。又上省见巡抚、藩司,缴了文凭,才回署中办事。府经历原属闲曹,各上司推贾政面上,就在春正开印后,委他去署商丘县知县。贾环来时,贾政恐无幕友相帮,闵师爷荐了一位朋友倪存仁,笔下都好。委了县印,上司皆荐相公,自家又请一位管刑名的先生杨在昆,随到任去。
这商丘北枕黄河,西通川陕大路,最为繁钜。贾环接印后,时值黄河北岸报险,上司派了许多工料,兼调民夫防汛。那会儿正值农忙,贾环一时任性,将防汛派夫用文书搪塞回去。河道体抚、藩之意,又看贾政,遂将此段改拨他县。以致民情大悦,将所派工料不日凑齐,运至北岸工所。此刻巡抚河院因堤工报险,正在日夜抢护,需料甚急。别县皆未赶到。恰值河水陡长,险工势有蛰卸,亏得商丘料物凑手,不至涌决,喜庆安澜。二位大人着实嘉赏,记了大功三次。俟报奏秋汛时,附折保举。贾环大喜。回至县内,百姓又皆感激。真是无意中得此名利兼收之事。
贾环署任八个月,本官回任。即至起身之时,众百姓皆焚香载道,脱靴建石,这也算是做官的不遗父母之羞了。况这个名声传到上宪耳内,亦无有说不是的。秋后报汛,本上果然把贾环保举了一笔。即奉旨交部议叙,部里有人即议了“堪膺民社,俟任满时照例推升”。复奏上去,奉旨着贾环“不必任满,即留河南,以知县即用”。报到荣府,贾政、王夫人尽皆欢喜。河抚接了此旨,亦甚得意。过了一个月,就把贾环提了陈留县知县。宦途如斯,原无足异。
那时工部右侍郎出缺,奉旨将贾政升了。闻翰林也升了少詹,曹编修得了侍读,董翰林转了庶子,甄宝玉由郎中记名以补缺知府用。贾政到工部任后,值河南报销册到,十分中准销了八分,馀着该抚另行实估,造报再核。就是暗暗照应,河抚岂不知感!
贾环在陈留,为了一件人命,着实碍手。陈留县南有个财主,甚不安静,叫暴子慕。家资富有,与贾环平素相好。离城六里,住在韦村。这村中多姓韦。有个秀才叫韦佩,年已望六,因年饥失馆,借过暴家五两银子,本利盘剥,不过五年,就欠到二十八两。暴子慕知韦佩有个女儿,唤做义姑,贪其姿色,故意数年不问。这日,忽然本利全数逼着要还。韦佩老而且贫,计无所出,遍贷里门,无一应者。捱了两日,暴子慕动怒,就把他女儿叫众恶奴抢了家去,还逼着韦佩,叫他写张卖契,方才放他回去。这义姑被暴家强自抢去,逼他成婚。暴子慕见他不从,打了两顿,夜间便投环自尽了。暴家仗有卖契,亦不介意。
谁知韦村中有个血性人,叫韦尚志,听见族中韦佩的女儿叫人抢去,便纠合同族,凑足二十八两银子,亲到暴家,同韦佩来赎他女儿。彼时义姑已死了三日,暴家执实卖契,不肯交赎。韦尚志写了呈子,叫韦佩去县里告。贾环虚受不理。韦家告到府里。后来得了义姑已死实信,又到臬司处,以“威逼人命,贿行不理”为词,连贾环也告了。那贾环方着了急,觉到事体有些碍手,遂亲自带了人卷来开封,仗着暴家的钱好来安顿,各上司衙门均得禀见。恰值贾政此番照应,抚台见了贾环,甚是优待。抚台知道原委,安慰了贾环,又将这事替贾环向臬司委婉说了。臬司如何敢拗抚台?遂将此事批了“开封府会同因公在省卫辉府讯明详报”,就把人卷发到开封府来。开封府知是抚台之意,便授意叫他们外头讲和。着暴子慕多用银子,替义姑从厚殡葬,问他个契买士人闺女不合的重罪,律杖八十,折杖四十板。义姑因负气不肯服役,自缢身死,再断葬埋银两给韦佩,领葬完案。韦尚志、韦佩等见抚台作主,不敢强争。因得许多银两,又替义姑出了气,暴子慕问了杖罪,从厚殡葬,也就从权了结。贾环辞谢了各上司,脱然无事,回陈留县去。若非朝有贾政,这事恐未必如此断结!嗣后贾环就留心词讼,不敢徇情轻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