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贾兰完婚,回过门,即到年下。灯节易过,倏近花期。那一夜,芝哥儿忽发潮热,很不舒服。幸有祖传秘方,朝夕调理,芝哥儿平安无事;出花后,越发精神强健,饮食大加。满了月,各处顽耍,儒儒雅雅,从不淘气。
看看到了八月以后,天气渐凉,宝钗取出书来教芝哥儿随便读些,写了字格,把着小手教他写。芝哥最爱写字,渐渐不用把手,照着影儿即写上来,且字画匀净,亦甚看得。宝钗除料理家事外,朝夕这倒是一件事了。
芝哥儿赋质聪明,记性更好,读过书再不能忘。到腊月间,《四书》连小字儿皆读了。《诗经》念到第四本。魏晋六朝及唐宋各家诗,从三四岁时,宝钗口授,到此时已念二百多首。宝钗爱如珍宝,时刻留心。王夫人心里着实欢喜。
忙着过了年,贾政坐粮厅二年差满,进京谢恩面圣。奏对称旨。回府后,三月初即蒙恩升了左副都御史。报到荣府,举家欢庆。次日,贾政入朝谢过恩,又召见了,得好些温旨奖勉。到过副宪任,家中亲友贺喜者,数日不绝。
稍暇,贾政与王夫人上房正坐,宝钗领了芝哥儿走进房来,后头跟着王嬷嬷、柳五儿。宝钗替老爷、太太请安,芝哥儿上前打千儿,替贾政请安;又走过来替王夫人请安,起来就扑到王夫人怀里躺着。贾政叫到跟前,拉着他问道:“我听见你念书了?”芝哥儿说:“才念了不多日。”贾政说:“你记得么?”芝哥儿不答应。贾政又说:“你念什么书?”芝哥儿说:“念《诗经》。”贾政说:“我提你句,背得过,我好赏你。”芝哥儿只是笑。贾政就提了一句“白露为霜”,芝哥儿即接着把“所谓伊人”一节全背了,贾政大喜,又提了一句“白圭之玷”,芝哥儿就把“尚可磨也”背了,又背了“无易由言’一句。贾政即搂在怀里,说:“好孩子,我知道你的书很熟了。”向王夫人说道:“这个芝哥儿大是不凡。若赏银子,便轻了他。可将我最爱那方端砚,藏的那两匣顶烟陈墨,赏他罢。再给他一套宁绸,一套小呢,做衣裳穿。我今日实在乐的很了。可有什么好点心,赏他一盘吃。”
王夫人及宝钗听了,亦喜的不知怎么样的,即叫琥珀将捧盒端过来,里头装着十几样糕点;又叫玉钏儿取出宁绸、小呢;王夫人自己走到内屋,箱子里找出端砚、藏墨来,一齐放在炕上。向着芝哥儿说:“这是爷爷赏你的,你快谢赏!”芝哥即跪下去磕头。贾政笑着说道:“这个头要你磕了。”芝哥儿站起来,停了停,便朝着王夫人跪了,也磕下头去。王夫人喜极了,几乎掉下泪来,忙忙拉住道:“我儿多礼了。”即将身上带的一个汗玉鸳鸯儿解下,又叫玉钏儿取了两挂香串来,递给芝哥儿。不意芝哥儿一个六岁孩子,又打个千儿,将东西接过来,看着宝钗。当下宝钗又谢了老爷、太太赏,即将端砚、陈墨、宁绸、小呢、玉鸳鸯、香串儿,替太太要个红毡包放好,即叫柳五儿先拿回去了。
芝哥儿站着,将捧盒内的奶酥饼手里举了一个,送给贾政吃。贾政说:“这是我孙儿的孝敬,我倒要吃的。”用手接了,复笑着说道:“你不给你娘一个吃吗?”那芝哥儿走到盒子边,捡了半会儿,拿了个绿豆百果糕,双手捧了,看着宝钗,却走到王夫人身边,说:“给奶奶吃。”王夫人笑的什么似的,说道:“多谢我孙儿,你快吃罢。”他仍不吃,捡个松子仁的七星饼,手拿着,送给宝钗,却不则声。宝钗亦用手接了,说:“你不给你妈一个吃吗?”芝哥儿瞧着王嬷嬷,只是笑。用手拿个鸡蛋卷儿吃了,又拿个芝麻澄沙小饽饽吃,却不送与他妈。王奶母假作生气,他看着尽是笑。
王夫人便对贾政说道:“这个芝哥儿,举动得体,绝不像个孩子。将来必大有出息。”贾政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看来此子年纪虽小,倒要请个好先生,教他上学才妥。”王夫人说:“还早哩!到八岁也不迟。”贾政说:“你莫心疼,求先生学规松些就是了。早念一年书是一年的事。”说着把那酥饼儿到底吃了。彩云端上茶来喝完。才起身要走,王夫人说:“可是呀,前日薛姨妈说,他虎哥儿托我求老爷,替他请个先生。何不就同芝哥儿一伙儿念书,岂不有个伴儿?”贾政听了点点头,就出去了。王夫人娘儿三个,便往探春那边闲话去了。
再说贾政卸了坐粮厅,幕友、长随辞去了好些,因敬褚小松学问,就同闵师爷皆留下了。这日走到书旁,叫人请过褚小松,将替芝哥儿请先生的事写了书,托闻翰林替请,束脩、节礼皆听闻翰林主政。开蒙学生二人,伴读小家人一个,要请一位博学的高明先生。就叫焙茗骑了马,拿书到闻翰林家去。闻翰林复了书,说是留心聘请,有人再行请命。
果然过了六七天,闻翰林便替请了自己的同乡拔贡,姓张名鸿渐,号越存,因他乡试三次,总未一售,意待今科,欲就一馆,以省旅费。议定脩金四十两,节仪每节八两,在馆供馔,自带家童一人伺候。看了宪书,十六日入学大吉。贾政就叫贾琏令人收拾了学房,王夫人也走到薛姨妈家,将虎哥儿同学读书的事说了。薛姨妈甚是愿意。你道虎哥儿是谁?就是邢岫烟养的,今年五岁,身量倒不矮,学名薛尚义。十六日一早,请到先生,拜了圣人,拜过先生,开学读书。伴读的周岐鸣,乃是周瑞的儿子。年到八岁了。叫他伴读,周瑞家的甚得意。
贾政先归上房,因今日不见贾环送学,遂叫人到处将他找来。问道:“你有何事,今早你侄儿入学,你怎不送?”贾环吓的一声不敢喘。王夫人因替他解释,带着笑道:“他为不读书,有什么脸来送侄儿上学?他不是臊的慌吗。”贾政道:“这却未必。他又何尝有气性来?”遂向贾环说道:“你自己瞧你这熊调,连替你提亲的通没有了!”便回过头对王夫人道:“环儿年纪大了,怕他外务不学好。你看各房丫头有合式的,给他一个伺候,收他的心。从容再替他议亲。这也是虎毒不食子,无可如何的事。”王夫人道:“老爷这话很是。”贾政又道:“现在开馆纂修各史书,我欲替他办个誊录,邀得议叙。他读书无成,也是他一生资生之计。”王夫人连连说道:“这是极应该的,环儿,此后你要自己成人,才不负老爷这番意思。”贾环听说办誊录,全不在意。倒是要给他丫头来伺候,却甚心喜,又不敢露出来。王夫人说完,他只答应道:“是!”贾政便叫其去了。
过了两月,王夫人因见彩云平日与贾环常说顽话,遂私下问应了他,就择日将赵姨娘住房与贾环住,做了新衣服、铺盖,把彩云给他了。不赘。
再说虎哥儿同芝哥儿念了一天书,回家见了众人,都很喜欢。孙嬷嬷带着月娥也站在虎哥儿跟前。原来这月娥不是别人,就是月素,是他爷爷梅翰林改的名字。当下月娥见虎哥儿上学,就向宝琴说:“我也要念书!”宝琴道:“你是个姑娘人家,该学着描鸾刺绣。这上学的事,不是你们做的。”月娥见不叫他上学,便就哭了。宝琴疼得慌,就抱着他,到自己房里。月娥仍是哭。宝琴因哄他道:“别要哭。明日先跟着我念。等你再大一大,可送你学里去。”月娥道:“虎哥比我还小哩,怎么他倒上学?”宝琴道:“好孩子!你别怄我。虎哥儿是个小子家,应该早上学的。”月娥道:“他小子家便是人,难道我就不算数吗?”宝琴又是疼,又是好笑,只得哄着他道:“昨日听说你爷爷差待好满了。一到家,就替你请个先生,你好上学。”月娥方才喜欢,住了哭。宝琴待他定了会儿,叫他吃了些饭,也就掌上灯来,收拾着便就睡了。
谁想月娥睡去,就做了一梦。梦见织女、许飞琼、董双成,知道自己是玉皇案旁侍立的玉女,同金童奉命落凡;自己是个女身,纵然上学念书,也是全靠着金童的。豁然大悟。一梦醒来,便再不要上学了!这月娥自悟了来处,年纪虽小,凡事皆能看破,随缘度去,倒是一位大智识。别人哪里晓得?
再说芝哥儿从着张越存读书,过了年,便是七岁。知识渐开,便将书义常请先生讲解。近又添了一件奇处,每每默坐半日,并不开读,却又不是睡着。张越存是个有意思的人,见芝哥儿颖悟不群,便率其自然之性,总不强他。更有奇处,他虽默坐,及查起功课来,书却全然背得过。张越存从此更不管他。虎哥儿质性虽未及芝哥儿,然甚是肯念,从朝至暮,大有气力,总不觉乏,尚自差强人意。只有周岐鸣读书全不济,一味淘气而已。
一日,芝哥儿似睡不睡,将及五鼓,心底大有所见,天亮起来,洗了脸,到学房来,仍是寂然默坐,并不念书。张越存虽说听其自然,未免也不时留心看他。芝哥儿坐了又有半个时辰,一念不生真如来,复觉顶门倒似响了一声,合着胸前这块玉放起光,一霎时满屋皆明,恍惚中觉得己身是玉帝案旁左金童,奉命来此尘界,以结敷文真人未结之案。慢慢将眼睁开,仍就坐在书案椅上,不觉朗朗的吟道:
木有根兮水有泉,谪来尘刹应随缘。
而今打破盘中谜,月灿云开别有天。
张越存忽然听芝哥所吟,不觉吃一大惊,道:“好呀,你竟悟了。”芝哥儿道:“学生不懂什么是悟,就只‘生甫及申’是‘维岳神’所降的[1],实在不假,学生如今无疑义了。”张越存也不甚理会。
这芝哥儿从此悟彻本原,欢欢喜喜,书便仍旧读去。但读的书固是懂得,即所未见的书,未知的事,提起来无不原委洞然,毫无遗略。有时说个典故,发些议论,张越存竟莫从窥其底蕴。
这年乡试,张越存录科甚高,要去起考。芝哥儿忽议:“先生不如到午年上好。”众人全不介意,果然张越存这科又落孙山以外。芝哥儿自这次露了一露,后便深自韬晦,不修边幅,较五六岁转多童失。这些俗眼皆被他来瞒过。
那江西学政梅侍讲差满复命,仍回了本任。先已托贾政买了房子、家具,留长子梅调鼎在家乡料理庄田,着次子调鼐接了他夫人到京,将宝琴也就接了过来住着,一家团聚。梅翰林见月娥生得温秀典重,更欢喜的过不得。
过了年,又届二月会试之期,梅翰林点了房考,直到三月半间才出了礼闱。贾兰这年散馆,放了编修。甄宝玉这科却中了一百六十四名进士,殿在三甲,留部学习。榜后完姻,即把李绮娶了过门。李纹却是贾兰为媒,出嫁与闻翰林讳杰的同年。荣府礼贺往来,一无缺略。
转瞬已经夏半。这日厨子不知在哪里买得两个极肥的海鳊,梅翰林素知贾政性喜鲈鱼,尤嗜海鳊,一时高兴,用抬盒盛了肴馔酒碟点心各样,却拿一盆水,将这海鳊装了,移樽来就贾政之教。贾政大喜,吩咐厨子加意作去。原在同张越存、褚小松饮酒,席尚未撤,即邀入坐,重整杯箸,便就饮将起来。
饮酒之间,梅翰林听张越存说起芝哥聪明不凡,就很吃惊,便请贾政着芝哥儿来会。贾政吩咐了,芝哥儿出来。才进了门,梅翰林看着穿的黄葛纱的袍儿,佛青暗团龙半实半露的褂子,腰间荷包,鞓带系着玉钩;脚下粉底官靴,头戴时款凉帽;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心里便爱。又见他请安问好,轻重得宜,进退有序,更自十分欢喜。席间论起灵均来,众人持论不一,梅翰林即要芝哥儿作诗一首。芝哥儿略想一想,提起笔来,就写出一首七绝。不独字写得秀极,诗末“三闾从古无馀憾,竞渡何人恨莫穷”翻案出奇,独见其大,梅翰林喜的当场连饮两杯。因又就席上所有,出对道:“鱼称鲜,羊称鲜,鱼羊皆鲜。”因系绝对,大家想了想,皆不能对。向芝哥儿说了,芝哥儿也定了一定,即对出一句道:“子配好,女配好,子女尽好。”褚小松忘了情,拍案叫道:“妙极了!何从得来?”梅翰林听得对了这么一句,遂触动了一件心事,连好也赞不出,只是微微的念道:“子配好,女配好,子女尽好。”念了两遍,忽发一言道:“此中莫非有天缘么?”众人皆不知其意,劝着喝酒。梅翰林此刻酒到杯干,吃了竟有十数杯,将这对句往复不厌。这里芝哥儿又以“大夫阶下大夫松”一句,对了褚小松久对不出的一个绝对“君子堂前君子竹”,把这三位老先生皆惊讶的出了神,同声赞道:“积善之家,当有此庆。这非寻常能及的了。”梅翰林当下就吩咐跟的家人刘禄,赶快家去将自己最爱的一方歙砚、四匣李廷珪的顶烟墨、一部颜鲁公的墨迹、一部内板的《文选》,即刻取来,赏了芝哥儿。贾政、芝哥儿都谢了。贾政赏了刘禄一个荷包、二两银子,就叫芝哥儿辞了众人,回到上房。颜鲁公墨迹是稀世之宝。就是歙砚、陈墨,也是不易有的。王夫人、宝钗俱各高兴。芝哥儿说了做的诗合对句,宝钗心里诧异。
再说梅翰林酒罢回家,便将今日在贾府饮酒见芝哥儿,品貌如何出众,及赋诗对对的事,细细对邹夫人说了一遍。又道:“天下哪有这等隽才!我看月娥亦甚不凡,如配了芝哥,便满了我意。你可替媳妇斟酌。此事若托薛亲家太太一说,断无不妥的。你看可使得么?”邹夫人道:“老爷既看准芝哥儿,自是不错的。容我与媳妇商议,再复老爷的命。”次日,宝琴过来请安,邹夫人便将这话说了,并让他先跟薛姨妈商量。宝琴岂有不愿的!吃了饭,就坐车到薛宅来,乘无人时就向薛姨妈说了。到了次早,薛姨妈又过荣府,对宝钗说了。宝钗说:“这倒很好。我和琴妹妹最说得来。况这个月丫头生时,手里拿着金如意儿,和我这芝小子又是个成对儿金玉。或者这是婚缘,也未可定。就只说前月,我们老爷为芝小子亲事,力辞了临安伯,说他那里还有些恼哩。娘回来见了太太,凑个机会就提提。若问我时,我再用言成全就是了。”
薛姨妈娘儿俩商量妥当,当日就向王夫人说了。王夫人自然也愿意。等贾政回来,就把薛姨妈的话备细说了。又说:“这个就是与芝哥儿同年生的那月丫头,老爷也见过的,倒好个齐整孩子。”贾政说:“他乳名不是叫月娥吗?”王夫人说:“正是。”
这句话触起贾政一件心事来,就是本年正月初一夜间,贾政得了一梦。就像那年中秋节在大观园,史老太太饮酒赏月,说那怕老婆的黄酒、月饼馅子笑话时的光景。忽见满天霞光闪烁,香气氤氲,从广寒宫里走出个霓裳仙子,落到席前。贾政便从梦中惊醒。一向存在心里,从不说破。今日薛姨妈来提的就是月娥,正与梦来相合;亲上作亲,月娥生的又好,且与梅翰林相好莫逆,就说道:“这件事,我心倒觉得好。你与媳妇相商,可作,就求薛姨太太做个撮合山就是了。”
过了一日,王夫人饭后叫人请了宝钗来,把贾政肯的意思对宝钗说了。宝钗本来愿意,即与王夫人议定,转求薛姨妈向梅宅去求亲。梅翰林十分肯的,有何费事?几句话就说定了。择了八月十二日下定。到了吉日,王夫人因疼宝玉,送过一份厚厚的定礼,金珠耀目,玉帛盈庭,梅府里摆酒、唱戏,自不必细言。王夫人看着月娥身量虽未长成,举止却甚稳重,仪容端丽,态度温柔,心中十分喜欢。其余回礼道喜等事,亦不备细说。
原来那年周家说的巧姐儿那头亲事,虽有约言,究无实际。周家秀才在张越存下第这科却中了二百二十一名举人。虽会试不中,却兴勃勃托刘姥姥再提起这门亲事。贾琏答应,六月内把定下了,九月初六日又将巧姐儿嫁了过去。那周府里,探春于七月十二日添了一个儿子,乳名叫全哥儿,学名体仁。探春嫁后,此是头胎。王夫人听到甚喜,备物替探春送去。表过不提。
[1]语见《诗·大雅·崧高》:“崧高维极,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意思是说,高峻达于天际的嵩山,降下神灵,生了甫侯、申伯。相传甫侯和申怕都是周朝的栋梁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