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发后,贾政随众谢恩,即各分手回府。贾琏、贾环、贾兰皆在门口伺候,车子一到,即上前打千请安。贾政点头问好,因向贾兰说:“此科虽然回避,明岁即是恩科。你当用心读书,不可懈怠。”贾兰连声答应道:“是!”一同走进大门。才到院门,听得一片报喜声音。你说是何喜事?原来是探春周府打发来的。因周总制边海屡立奇功,圣心大悦,周府出了世职,即命周琼的儿周廷抡,世袭了一等轻车都骑,随着报喜的来替岳家报喜。贾政、王夫人、探春等闻知,无不大喜。
贾政到书房不多时,就有新科进士曹凤举、董秀先来拜,向贾政行了师生之礼,感谢老师逾格成全、知己之恩!原来这曹、董二人,俱是世家子弟。曹凤举祖籍长洲,字紫庭,曾祖做过阁部,叔叔现任礼部右侍郎;董秀先在河间府交河县隶籍,号绳武,祖父原任副宪,父亲司铎高阳。贾政不免自谦、勉励一番。说些闲话,二人辞出。后来曹凤举殿在第一甲第三名,中了探花,受职编修,董秀先殿在二甲,亦点在翰林庶吉士。不提。
贾政在家一连月余,衙门无事。转瞬过了端节。一日,坐在上房,看着芝哥四月有余,生得唇红面白,目朗眉疏,心中喜欢,正夸他会较宝玉大有出息,嘱咐王夫人、宝钗切不可过于溺爱。彩云进来禀报,说薛大爷蟠南边回来,替老爷请安,现在书房,琏二爷陪着坐呢。贾政闻听,遂一直走到书房来。见礼毕,便问些南方的事情,可遇着什么高人?薛蟠因说起贾雨村在苏州测字卖卜,甚灵验,并有书信带来。贾政一闻此言,连说:“奇事!但这贾雨村,现奉特旨,因吏部奉请起用遗老一折,各处行文征求,此刻想已将次到京了。”薛蟠听着,随就说道:“这就是了。外甥此事,正在疑惑这个道人。外甥接他字后,苏州哄传阊门街上卖卜道人奉旨起用了。吴县聘到衙门内,优礼相待;禀明上司,用船装了,护送上京。走了三两天,在船上早晨众人起来,忽不见了,亦不知何时隐去的。这还不算个高人吗?”贾政闻言,点头称异。
受薛蟠吩咐,薛家小厮取了信,走进书房,薛蟠接过,看了不错,即递给贾政,贾政接过信来一看,封签上写着“宗兄大人亲手开拆”,后写“护封”,用着图书。贾政拆开一瞧,恰是一张红纸,四句好像谶语一般,上写着:“遇赵而升,遇礼而止;期颐上寿,玄曾绕膝。”语意颇是吉祥。贾政瞧了,遂即袖着。又问周府边海动静,薛蟠说:“外甥虽到杭州,并未知其的细,不敢混言。”因禀明要见姨母王夫人去,贾政遂叫贾兰陪着进上房来。不提。
却说周总制领兵五万,偏将数十员,水陆并进。一连几阵,皆获全捷,杀得海寇躲入深岛之内,不敢滋扰。奏闻后,忽蒙圣恩,赐了许多珍异,又赏了世职。随征将士,交部从优议叙。降旨:“擒获寇首,再行升赏。”周琼正欲驾船深入岛屿,搜捕贼寇,不意贼首黄信忽得了一个奇人,叫做赛乌获,身高丈二,膂力过人,善会妖术。黄信仗着此人,遂悄悄带兵一万,绕出周琼寨后,亲来搦战。周琼领兵迎敌,却被赛乌获用了妖术,败了一阵,折勾一二千人。幸亏甄士隐毛遂自荐,破了赛乌获的妖法,将他斩了,又擒了寇首黄信。周帅大喜,即令偏将把黄信锁好,打入囚车,连夜差官拨兵,解京报功。即将甄士隐擒获首犯一节,写入本中请旨。当日厚待甄士隐,大开筵宴,犒赏将士。
次日,仍派兵搜擒馀党。一时归降者众,周帅准其自新。边寇渐息,海疆宁谧。当复奏闻。俟命下,始好班师。原来周总制与贾雨村在朝相好,尝听见他说过甄士隐,景仰已久,这次又多亏他帮助破敌,是以每日筵宴甄士隐,敬之如师。闲谈时忽提及贾雨村来,甄士隐说:“雨村虽已了悟,尚得积累功行,始能修成仙体。”周帅听了,甚是诧异。
不一日,前次报捷折子批了回来。周琼接旨,行了跪拜仪注,遂即开读。甄士隐亦杂在众偏将内同着听宣。只见折子御笔批道:“海寇首犯被获,功出甄士隐手。看其屡破妖术,似有仙意,令其驰驿来京见朕,再降谕旨。周琼经略有方,海疆宁谧,着赏给三等侯,并令承袭八世,以昭懋眷。其余出力偏将,即着周琼查明,咨部升用。钦此。”
周琼才读完诏旨,忽见甄士隐从人丛中听了一个“仙”字,遂走到当中,向北磕了三个头,口称圣寿,旋即起来,对着周总制连打三躬,说是:“深蒙携带,贫道从此便可名列玉京,不在尘世混迹了。”说罢,化作清风,忽然不见。周帅及众偏将俱各赞叹称奇。
过了数日,第二个折子又批回来。命大兵撤回,各归本汛。着周琼来京,仍回提督之任,边海总制,另差台州镇总兵柳春荟补授。周总制遵旨,班师回朝。贾政闻讯,急赶来道喜问候,谈到甄士隐成仙的事,周琼因又说起宝玉当日去时,曾敕封“敷文真人”,想来必有征验,问贾政府上可见什么仙迹?二人不免又感叹一番。
贾政自拜会周琼回来,荣府里竟一连有了三件议婚喜事。你道哪三件?头一件是闻翰林作伐,将喜凤说与曹凤举;闻翰林在荣府作伐,见到贾兰,回去对李郎中赞了又赞。李天佑便出面作媒,要将闻小姐说与贾兰;第三件则是贾政幕友闵鹏骞先生,替喜鸾提起一门亲事来。原来闵鹏骞同董秀先两下本是世交,走的十分亲厚。闵先生无意中偶在董秀先前提及喜鸾才貌不亚于喜凤,董秀先不觉心动,遂再四浼托闵先生来求此亲。贾政、王夫人以及喜凤、喜鸾的亲母,俱各情愿,喜凤、喜鸾婚事遂定。闻翰林家与周府原系亲戚,探春深知闻小姐是极好的。贾政、王夫人问明了探春,便求李郎中作伐,将贾兰亲事也说成了。众人忙忙的,倏忽间已到年底。贾琏外边支持,宝钗等内里筹画,从从容容过了年。拜简请席,俱照旧例。
不觉已到上元十五,既赏灯节,又是芝哥儿抓周喜日。荣府内外悬彩挂灯,着实热闹。到了十五,早饭以后,王夫人堂屋里铺了大红毡条,摆上各样抓周物件。贾政因为要试芝哥儿情性可像宝玉,好断后来造就,较往常所备之物,即如脂粉、香泽以及各样顽耍,便多备了好些东西,几乎摆满毡上。
当下贾政坐在一边,薛姨妈、邢太太同王夫人坐在一边,琏、环、兰哥儿侍在门侧,史湘云、李纨、李纹、李绮、探春、喜鸾、喜凤、平儿皆在上首站着,邢岫烟因临月未过来,香菱因薛蟠有些感冒,也辞了。只见宝钗从外边抱着芝哥,奶母王嬷嬷、莺儿、雪雁后面跟着,一同走进堂屋来。
众人看见芝哥穿着红锦棉袄儿,配着天青宁绸褂子,胸前挂着通灵宝玉,里面穿的是红绸绵裤,绫袜缎鞋,头上戴顶小卧儿兔,越发显得面貌齐整,浑如粉装玉琢。王夫人心里爱的受不得,即立起身,叫王嬷嬷接过芝哥儿来。王夫人亲自把他放在中间小红坐褥上。王嬷嬷旁边扶着,各房看的丫头、老婆子,皆远远站定,不许上前。
芝哥儿坐了一会,忽回过头来,小眼儿看着王夫人笑。王夫人亦笑着说道:“我儿,你要什么,只管拿罢,没人说你。”芝哥儿似懂得的,即将小手把本书拿在手里,看了会儿,放下;把远远的一颗金印拿来,也看一看,就放在这本书上。便站起来,转把身上的那块通灵玉儿举在手内,就赶着叫王夫人抱了。众人旁边齐声喝彩。
当下贾政亦乐得站起来,只是笑,王夫人抱着芝哥儿,疼的脸儿靠着脸儿,口里说道:“我那光耀门庭的儿呀!可不招人疼么!”薛姨妈亦连声夸奖。探春向王夫人说道:“孩儿当日怎么说的来?必该应孩儿话的。”众人各自散了。王夫人厚赏了王嬷嬷,薛姨妈亦有赏赐。其余收拾、饮酒赏节等事,不必细说。
灯节已过,接着开印。贾政常上衙门办事。二月初八,董词林迎娶喜鸾;三月十六日,曹编修迎娶喜凤。许多喜庆乐事,不及细说。这年正值会试,因闻翰林又入内帘,贾兰系亲女婿,不敢隐讳,只得开明了回避。贾兰心虽着急,却亦无可如何。到春闱揭晓,甄宝玉却中了第四名中书。报到甄府,甄嘉言亦甚欢喜。贾政着人道喜送贺,此等寻常应酬,亦不备言。
鸟飞兔走,暑往寒来,转瞬到了己丑这年,贾政原任巡城御史差满,从陕西道对调了江南道,又值坐粮厅出缺,就点了坐粮厅巡查漕务,兼理关税。去秋乡试,闵鹏骞中了,候着会试,不能随去。闵师爷转荐了一位谢启运,亦是秀监,胸中很好学问。又经周侯爷荐了同出兵的一位幕友褚小松,更是位极通的拔贡。琏二爷又替请了办书禀的先生韩子兴。三位师爷束脩丰厚,聘礼优隆,各各欢喜,收拾行李,要随任去。贾政派了赖升、林之孝做堂官,家中仍着包勇看大门,税口上挂了包勇一个股子。当日放出去的家人,皆求情寻窍,钻了进来。又各位大人家及寅好亲朋,荐长随的,不一而足。贾政无可如何,只得留下,到衙门时再做安排。谢了恩,面圣请训,择日辞别家人到任。
再说会场期迫,因梓潼帝君另有他命,上帝遂钦命敷文真人宝玉此科监视会场。敷文真人入场,严惩了两个作恶举子;又在场内托梦贾兰,将个紫金葫芦中间插朵兰花,递于贾兰。贾兰出场,果然文章得意。到了家中,见王夫人、李纨、宝钗,无不满心欢喜。此时芝哥儿已四岁了,从三岁上宝钗教他认字,已认得许多字了。说话虽迟,但说得一句,全不是孩子声口。王夫人、宝钗见了贾兰独出会场,想起宝玉,无不感伤。及见芝哥儿,早已自己解释了。只是贾兰说起梦见宝玉之事,王夫人听了,眼圈儿红了,就淌下几点泪来,亦不做声。贾兰便不再说了。次日,即到坐粮厅衙门来,替贾政请安。贾政听他三场得意,甚是喜欢。住了一日,仍叫他家来,到东府及各亲友处走走候晓。贾兰在贾政前,绝不敢提起敷文真人这件事。
贾兰出场后,李纨望子心切,晓得惜春受过妙玉仙传,善能扶乩问事,可以前知。这日邀了探春、宝钗,带着贾兰,同到栊翠庵来求惜春请鸾。惜春推辞不过,只好画符请仙。谁想警幻仙人有事,要到一处点醒人的姻缘,带着潇湘仙子凌空正走,却被这符将潇湘仙子抓住,只得随符降坛。潇湘仙子留下仙号,大家知是黛玉,同觉凄然。因潇湘仙子并不知贾兰功名事,匆匆随警幻仙去了。众人虽恋恋,亦无可如何,喝了回茶,遂即散去。
过了十数天,会试揭晓,贾兰中了第三十九名进士,却中在董绳武的房里。看了《题名全录》,方悟了葫芦中间插朵兰花的先兆。原来三十八名系胡兆元,四十名是卢作霖,自己名兰,插在中间,所以中在三十九名。可见事由前定,不可勉强。闵师爷这科不中。迟了数天,贾政仍请到坐粮厅衙门去了。贾兰中在董词林房里,原属姑侄,做了师生,这番相待亲热,自不必说。忙忙的又是殿试,贾兰殿了二甲第四名,点入庶吉士。家中亲友这番庆贺酒筵固甚热闹,贾政坐粮厅衙门比家中更热闹十分,贾兰得此一第,稍慰李纨这番苦志,亦可谓膝下得有人了。夏去秋来,转瞬冬到。这年腊月十三日,贾兰与闻小姐拜堂合卺。王夫人看闻小姐温柔典雅,不愧家风。与李纨房子一排儿住着。李纨看他两个佳儿佳妇,心中快畅,更是难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