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自到金陵,应酬不下,连那疏远亲族无不辗转而来,闹了十来日。不拘男女大小都送了他们些银钱礼物,人人欢喜感激。王夫人、薛姑太太、李宫裁,俱有娘家的亲戚往来不绝。唯有平儿并无亲戚,亦无娘家。自到金陵,三舅太太沈夫人见平儿端庄能干,内外悦服,又怜他自凤姐死后,抚养巧姑娘尽心竭力;当年侄儿王仁做那不端之事,他能苦志保全,令人可敬;现在与桂家结了姻亲,沈夫人姑嫂商酌将平儿认为己女,薛姑太太们无不欢喜。自此沈夫人待平儿就如亲女儿一样。平儿有了冢宰娘家,往来体面,心中十分得意。薛姑太太见宝钗念宝玉之心全已丢开,母女亲热,比当年更外有趣;兼之宝月十分孝顺,诸事颇能干,人俱欢喜,每天同姐姐们料理家务。
平儿大略定了个章程,请太太示下。王夫人知他向来是凤姐的帮手,诸事熟练;又见他定的章程井井有条,心中甚喜,就将这一份家私全交给了宫裁、平儿两个管理。自家同宝钗、友梅、薛姨太太们过清闲自在日子。林之孝夫妻还是内外总管。贾环叔侄依旧请师肄业。
平儿既当了重任,与李纨商量将荣府典掉的田庄尽行赎回,又添置些良田美产。买了义地,设立义学,聘请名师,将贾府本族以及亲戚朋友家子弟们,俱接到义学攻书。凡师徒的茶饭点心、脩金月费以及笔墨纸张、学生奖赏,都在学地租子里开销。内外大小家人小子、丫头媳妇派了执事轮班承值。派老成出力家人鲍忠、周瑞、马标、郭裕轮班管门,照管一切事务,约束大小家人。就派他四家媳妇,管垂花门及内里一切事务;其大小丫头、媳妇亦俱听其约束。又将桂亲家荐的聋子老黄,派他夫妻们去管花园收拾打扫之事。厨房、茶房仍旧内外兼设。又托林之孝聘请老成公正伙计,开设当铺、绸庄及有利益的铺面。李宫裁惟司其大,总其一切轻重权宜,可行可止。惟平儿一人独当重任,凡内外有事,俱回琏二奶奶一人,以归画一。
自半月以来,王夫人看见内外肃清,有规有则,较在京时气象一新,规模开展,同薛姨太太、宝钗们私相赞叹,深为喜悦。薛姨太太道:“平丫头才干不在凤姐之下。当年凤姐做那些造罪之事,他何以不力为劝解,看着他掉下地狱?”宝钗道:“这事不得为平儿之咎。凤姐姐生平疑而多忌,处处用心。平儿侧身事之,未尝失足,亦犹之依狐貉而履危冰,不能不步步留神也。”王夫人点头道:“徐元直之事曹瞒,亦同此意。”
姐妹、娘儿们正在谈心,丫头回道:“琏二奶奶上来了。”湘帘启处,平儿缓步进来。王夫人笑道:“你吃了饭,忙忙的家去,又料理了些什么?”平儿道:“诸事俱已安妥,未曾上坟。趁着天气和暖,差人到祠堂里去知会,令其打扫收拾;并去通知各本家男女,明日一早同着太太先往祠堂祭过就到方山上坟。方才赶着家去,吩咐备猪羊祭品,都已料理妥当,上来请太太明日上坟祭祖。”王夫人道:“我很惦记着这件事,办的很是。我同薛姨妈正在这里说你是我的一个好帮手。”平儿笑道:“大嫂子同宝妹妹才情都在侄女之上,蒙太太过于心疼,觉着我又什么些儿。”正说着,媳妇们来回:“有了晚饭,请太太示下。”王夫人吩咐:“去请巧姑娘上来同吃晚饭。”一宵晚景无事。
次日,王夫人一早起来,梳洗完结,用过点心,托薛姨太太同宝月在家照应,领着媳妇、儿子、孙女、合家亲丁,在大厅前上了轿马,先至祠堂。凡有贾姓男女,俱已到齐,听见王夫人来,在祠堂门口迎接。内中只有一个老秀才贾斌,是王夫人的远房大伯子,其余都是小辈。接进祠堂,先在诚敬堂彼此见礼请安,依着辈分序齿坐下。吃过一道清茶,盥手更衣齐到宗祠。平儿因祭享久废,此是初值手料理祭祀,所以照袓宗条款,格外丰盛,一切猪羊供果,俱极体面。王夫人看了甚觉欢喜,请斌老爷拈香主祭,先男后女,挨次行礼。拜完之后,在诚敬堂吃面分胙。无论男女大小,凡来参祭者,每人猪、羊肉各一斤,大馒头三个;六十以上者加一倍,七十以上者加两倍;所有点心供果,散给族中十六岁以下之侄男、侄女;其余菜蔬赏给管祠堂的家人。合族中多年从未见过祭祀,无不称赞。
王夫人看着平儿处置得当,喜欢之至。宝钗对平儿笑道:“件件都好,内中稍有一两件事务,我要混出主意,在祖宗条例之内稍为变通。”平儿笑道:“你的主意想来不错,是件什么事儿要变通?”宝钗道:“条例内说‘子孙读书成名者,赏奖励银一百两’。这一款没有分得明白。因当日限于祭田租子,咱们这会儿较祖上又添了五百亩祭田,租息更广。太太又是重整基业之祖,应将这款分开注明。子孙中有进学者,给银一百两;举乡榜者,给银三百两;成进士者,给银五百两;得鼎甲者,给银一千两。又条款内说:‘无嗣者不得入家庙。’这条儿未免过狠。依我改作:异姓承继者,不得入家庙。方为妥当。这两条且过几天请斌老爷到家公议。倒是这祠堂要大为修理,这诚敬堂面前,还得多添几间屋子。还有主祭的胙肉,要多几斤才分别得出个首领。这两条儿,你可作主,不必公议。”王夫人点头道:“宝丫头说的都还有理。我既捐添祭产,修理宗祠,就稍为增改祖宗条例,也未为不可。”
平儿道:“太太说的很是。当日凤姐姐在时,先前的蓉大奶奶曾托梦与他,叫他将祭田、义学及一切有益之事,务宜留心早办,休要后悔无及。彼时凤姐姐不以为意,他临终时说到这些,深以为恨。我今日得蒙太太不弃,委以当家重任,不能不了结凤姐姐临终未了的心事。”说着,泪下如雨。巧姑娘听见十分伤感。
宝钗、李纨怕惹动太太的心事,赶忙说些闲话,催着上轿,一齐离了宗祠,出了旱西门径直往方山而去。此时正是枫叶流霞,蓼花飞雪。那些村庄男女,三五成群,收粮打稻,真是一幅丰年图画。轿夫们换班歇足,二三十里,转眼已到方山。宁荣二公坟墓十分壮丽,华表牌楼依然如故。白杨乔木业已凋零,惟贾母夫妻之墓,松柏成林,十分畅茂。王夫人不胜感叹。坟上两旁搭着芦席大棚,各分男女下了轿马安歇。一会儿,管坟家人率领着妻儿老小来磕头请安。家人们在石桌上摆了祭席。王夫人吩咐贾环先祭山神土地,再领着兰哥儿、毓哥、慧哥儿拜祖宗。两个奶子各领哥儿跟着贾环到几处祖坟前先拜。王夫人领着李纨、平儿、宝钗、友梅,巧姑娘也一处一处的拜祭奠酒。到了贾政坟上,见新种的石楠松柏俱已成林,坟头上黄草离披,苍苔剥落,王夫人哪里忍得住伤心,站在坟前放声大哭。友梅知道是父亲的坟,跟着嫂子们一齐大哭。王夫人哭了一会儿,本家奶奶、姑娘们过来劝止。丫头们赶着送上茶来漱了口。拜祭完结,贾斌领着族中男女分班拜奠。王夫人命李宫裁同贾环叔侄也分着回礼。拜宗之后,让家人男女磕头。仍旧到大棚里坐下歇息了一会儿。
平儿吩咐摆上酒饭。丫头媳妇、家人小子两边伺候,有规有款,一丝不乱。宝钗见平儿料理的无不周到,心中佩服,因笑道:“平丫头的才干实在去得,等着我做了官,一定要放他个门上,兼办杂差。”平儿道:“我不愿跟你这不长须的老爷。”宝钗道:“没有须好巴结,有了须就讨嫌。”平儿笑道:“我要跟的是须而不须的人,才搭得上伙计。”王夫人们都吃吃而笑。宝钗笑道:“座中有好些姑娘们在这里,你说这些胡话。”
宫裁道:“你们也少说两句,日短路多,天也不早,让太太们吃完了饭,慢慢收拾进城,也是时候了。”平儿吩咐众家人们都赶着吃饭,将撤下来的酒菜,分散轿夫、马夫,各令吃饱伺候。馀剩菜果俱赏给管坟家人,吩咐他不时照应收拾,坟头上俱要培土修理。叮嘱了一遍,家人们都已完结伺候。王夫人们上轿回家。
上坟回来,王夫人听说新雇了一个打杂的老妈,是赵姨娘兄弟媳妇。赵姨娘兄弟死了,留下母亲、媳妇同一个五岁的女儿,因实在穷的度不下去,媳妇出来帮人作活,谁知竟帮到贾府来了。王夫人想,当初赵姨娘最嫌的是凤姐、宝玉,做死了冤家,如今这些冤家都已走散,环儿近来读书成人,颇知上进,到底还是赵姨娘的一块肉,就请了赵姨娘妈妈进来,要留在宅里吃碗现成饭,也留赵姨娘兄弟媳妇娘儿俩,另眼相待他,使他们彼此有个照应。平儿进来,王夫人就将留赵姨娘妈妈们的话说了一遍。平儿道:“真是老赵的造化,咱们看三兄弟面上,叫他赵姥姥罢。”自此以后,老赵婆媳深得平儿照应,又将他女儿收拾成人,做了贴身的姑娘。此是后话不表。
王夫人交代过平儿,因甄宝玉听说王夫人回到金陵,特来请安。不是外人,就吩咐贾环陪着甄宝玉到上房来,叙了多年的旧话。王夫人见甄宝玉举止言谈比当年分外老成稳重,又听见他新近断弦,持家无主,心中十分感叹。甄宝玉说起,有人往京里下来,知道祝老师灵榇将及到家,一半天要去祭奠,原来甄宝玉乃是祝尚书最得意的一个门生。王夫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吩咐贾环叔侄陪着甄大哥在花厅吃晚饭。至夜间才散。
二十日是贾政三周年,王夫人脱孝。王夫人因贾政生平最嫌的是念佛,又不喜欢热闹,吩咐只消在家祠设祭,举家脱孝,到开春之后,有修桥补路之事做一些,以资冥福,是以到二十日,也只是到家庙焚香酹酒,然后摆酒看戏。夜阑人散,接到祝府专人送来的书子。原来柏夫人将京中诸事办好,朝廷赏了祭葬,遣官护送回籍,已在镇江路上;陶姨娘生了一位公子,因是正收锞银之际生的,祝母以他哥哥“梦”字排行,将他取名梦金。海珠奉老太太之命,送来喜蛋,通知王夫人,请王夫人就去。既是老太太来接,王夫人不便耽搁,写下回书,收了喜蛋,赏了来人;次日,就上船径往镇江而去。因贾府里大概虽已定局,而一切大小事务尚须经理,王夫人留下平儿、李纨、友梅在家,只带宝钗、巧姐同慧哥儿先行。
谁知桂夫人、梦玉接柏夫人的船,同王夫人的船,俱在长江里遇到风暴,幸有孙夫人同白云和尚贾琏将他们救了,众人竟一齐在清凉观相聚,说不尽的惊讶、喜欢。珍珠两世一身,更叫众人惊喜。叙谈之间,夜已将阑,珍珠应众人之请,弹琵琶、舞剑助兴,众人听了、看了,身心俱畅,不知东方已白。
嫂子们摆上点心,换了新茶。桂夫人道:“姐妹重逢,一宵欢聚,不知东方之既白,吃了点心就可上船回去。老太太在家,不知怎样的惦记呢?”柏夫人道:“妹妹说的很是。但我尚有一事,要妹妹们替我作成。”秋琴问道:“大姐姐有什么事要我们作成?”柏夫人指着惜春道:“就为这五姑娘。他是朱门弱质,岂可在此出家?不过偶尔陶情,暂为托足,断无真个寄迹空门之理。今蒙上天默佑,先将珍珠送来此地;昨日又藉风波作合,将大姐姐及我们都引入此间,可见数已前定,岂可舍他一人我们回去的道理。前在京中已将宝钗、珍珠认继为女,然宝钗同大姐姐相依为命,我母女们总不能常为朝夕。我今日要向大姐姐将五姑娘给我作女,带了回去。将来一切事务总在我一人,断不令其终身抱恨!望妹妹们与我成此一段佳话!”桂夫人们一齐说道:“贾大姐姐同我们亲如手足,谅无不允。五姑娘同我们一宵相聚,断不忍孤身在此。”掌珠、秋瑞、汝湘、芳芸、紫箫这些姐妹们都说:“五姐姐又不是铁石心肠,就肯丢下我们!自然一定同去。”惜春刚要开口,又被梦玉、梅春、修云三人拉着一齐哭道:“姐姐不去,我们都死在这里!”王夫人瞧见如此光景,止不住流下泪来,走到惜春面前,拉着手儿道:“好儿子,当初你立意出家,不别而行,今日相逢,岂肯放你!看着众姐妹、两个兄弟如此情切,依了他们,快过去拜了母亲,我们一同上船回去!”宝钗、珍珠也拉着哭道:“妹妹你岂不念当初情分,好好的出什么家呢?快些依着太太吩咐,再休违拗。”惜春此时身不由己,势难固执,只得掩面哭道:“我遵太太吩咐,情愿拜姨妈为母,一同回去!”上下人等听说,无不大喜。柏夫人乐不可言。
王夫人吩咐中间摆椅,请柏夫人坐下。桂夫人、秋琴两个扶了惜春在膝前拜了八拜,又换次拜见,以及姐妹兄弟、姑娘媳妇们拜了半日,人人欢喜。王夫人叫惜春、入画主仆俱换去道装。柏夫人道:“如今是我的女儿,应该成服。不拘哪一个姐妹的服饰,权且换上,到家再办。”紫箫赶着取了自己带来的给惜春换上。王夫人吩咐入画:“将姑娘应用之物,赶忙收拾带去,其余一切出家之物全行留下。”又命宝钗、珍珠同众姐妹们帮着收拾。柏夫人叫道姑李行云来,当面吩咐,令他作清凉观主。所有姑娘不带去之物,都给他们分散。因在此母女相逢,留下一百两银,给殿上各神像装金、上供。馀外另给了几十两作长住费用。将清凉观入了祝府家庵,每月初一到家里去领香烛、油米。
李行云师徒们十分感谢,欢喜不尽,赶忙备了素面伺候。夫人们用过,诸事齐备,时已晓阳初出。各家人伺候太太们上船,往江口而来。
不多时,俱到江口。各船鱼贯而入,不过数里之间俱到码头。头号座船正待拢将过去,不知谁家的一只小篷船要抢入码头,两边争执起来。争执之中,才知道这小船竟是探春坐的。原来探春因姑爷死了,带着定哥儿、闰姑娘一对儿女,寡居回南,昨日在黄天**遇风,将船打坏,一家落水,也是白云和尚救了,改坐了一条小船。王夫人们见了探春,心疼欲绝,十分伤感;探春又拜见了祝府太太、奶奶、姑娘们,同众人一齐上岸,往祝府来。
到祝府,祝母见了,悲喜交加,无烦细言。芙蓉在京中过于劳累,正在病中,柏夫人幸得惜春不离左右,诸事俱有规则,心中欢喜。因想起珍珠终日躲避,又不便请他帮着照应,倒叫他进退两难,殊不成事。同王夫人商量,王夫人说他借体还魂,诸事要慢慢说破。探春自到祝府以来,祝母们无不相待甚好,真是时刻不离左右。王夫人又将承继珍珠及别后情形母女们备细说过,是以探春同珍珠胜似同胞手足,十分相得,祝母自得探春、珍珠,每日拉住同吃同坐,又兼着梦玉常来缠个不了,连巧姑娘也被他们拉来扯去,没有一会儿空闲。
祝府定了十二月初六寅时安葬。诸事繁忙,芙蓉有病,祝母再三斟酌,去请探姑娘、珍姑娘两个管理萌玉堂事务。探春接手办事,有则有条,连日料理,内外悦服。柏夫人得意之至,在老太太面前极口称赞。祝母欢喜道:“真是贾大姐姐的福气,女儿、媳妇才品兼优。”祝府所有开吊、大祭、出殡、安葬等一应丧事,俱是探春总理,也无不有条不紊,上下叹服。馀外,甄宝玉主祭,也深得众人赞许。贾府贾环、贾兰叔侄从金陵赶来送葬。梦玉同贾环们相见,倒像是他乡遇故知。探春、惜春、珍珠更是手足相逢,悲喜交集。姐弟相见说不尽的万千亲爱。贾兰也拜见了。贾环将家中近来大概诉说一遍,并说琏二嫂子生女之事,王夫人们不胜欢喜。贾环叔侄拜见祝母们时,祝老太太喜极,将他们极口的称赞。贾兰在祝府又拜见了岳丈江芷香,彼此都十分欢喜。
丧事既毕,王夫人们亦将息数日,不觉已是十二月半,去封印不远,来辞老太太,要回金陵料理年事。祝母同柏夫人们初意不肯放去,因想着多年回家,头一个年下,不能不去料理,放他们十八日起身回金陵。探春们赶着交代了账务。梅秋琴亦拣十八日,娘儿夫妻回苏州过年。
今且将王夫人们回金陵,梅秋琴回姑苏度岁,祝府守制闭灵之事暂且不叙。再说柳绪自从扬州与梦玉分手之后,又遇薛姨太太继女结亲一段事务。母子夫妻一路上受尽风波艰险,船中遇盗,真是九死一生,幸得包勇死力保全,得还乡里。先赶着办完葬事,这才修理房屋,买了百亩腴田,外有包勇经营,内有薛宝书主持家务。柳主事是个清贫寒士,身后多变了个温饱人家。
柳太太有此佳儿、佳妇,丝毫不用操心,十分安乐。常对着儿子、媳妇道:“贾府恩情刻铭心骨,我家世世子孙不可忘本,逢祭祀必祷之先灵家庙。”这柳绪承欢膝下,颇称孝顺,与薛宝书伉俪情深,相依形影,终朝无事,只在孝义村闭户读书,潜心经史。秋光清爽之时,禀过母亲,带着包勇亦常到名山古刹,渔舍樵林,随心游玩。
桂老爷上任不久,桂堂就去拜见了柳太太同柳绪。贾府情况,柳家尽知,十分感叹。柳绪亦择日进城,谒见太守。桂恕同金夫人因贾亲家再三面托,又是梦玉继母之子,前日与桂堂拜为昆弟,因此并不客气,竟以子侄礼相待。姑娘们送茶之后,桂恕吩咐:“就在上房摆设晚饭。”老夫妻两位领柳绪、桂堂坐下慢慢饮酒。桂恕将这里风俗人情、农桑工贾、士民利弊以及婚丧礼节之事、贤良方正之人,一件一宗,无不悉心细问。柳绪条条应对,诸务周详。桂恕十分欢喜。因而叹道:“膏粱子弟都不过是朝餐夕寝,衣架酒囊,一切世务全然不知。柳郎可为读书特达之士。堂儿虽知上进,而于世事人情未能通晓。”金夫人道:“将来同柳哥常在一堆,讲诗论文,自然通达世务。”桂恕点头道:“我正有此意,且消停几天,你带着蟾珠到柳太太家里拜望,当面对柳太太说明,将堂儿附在他家,同柳郎作伴读书,叫他两个都拜在书院掌教高老师门下看文章。柳郎的脩金不用柳太太费心。我因孩子们在衙门里念书,胸襟不能开展,徒学了些做公子的习气,最为可恨。今难得柳郎这样好友,又住在村庄,离城甚远,避掉城中市井之气,最为妥当。”金夫人甚喜,说:“老爷见的甚是。一半天我去见柳太太,将堂儿交给与他,再无不肯之理。”
老夫妻们饮酒说话,不觉天色将晚,柳绪起身告辞,老夫妻俩再三嘱其常来,柳绪答应。出了城门,红日业已衔山。不多一会儿,烟云四起,看着将黑,柳绪同家人得禄紧催牲口,跑离了山脚。主仆都下了牲口,柳绪将马交给得禄拉去饮水。得禄刚走下堤去,就见一只大黑虎纵空跳出,横咬着柳绪,纵身跳过溪去。得禄拉他不住,一跤栽倒,口里发噤,身如绵软,含着眼泪往前带爬带走,奔回家去。
柳绪被虎咬住,自问必死,半边身在虎口痛不可忍,谁知却被猎户冯富打死大虎,将他救了。原来这冯富世代都靠打猎为生,父亲是棒拳教师,将生平最得意的几门手脚不传徒弟,只教会了他兄妹两个。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只剩冯富同他妹子冯佩金两个。昨晚上冯富父亲托梦说:“明日有个孝子要被虎伤,应该你救他性命,他就是你的妹夫,不可错过。”是以冯富专等救了柳绪。冯富又命柳绪同妹子成亲。柳绪见冯富是个爽烈汉子,又有救命之恩,推辞不掉,只好从命,同冯佩金拜堂结亲。冯姑娘取了虎伤药替柳绪敷上,又用金疮药上了擦伤之处。二人一宵恩爱,无限欢乐。柳太太们先得了得禄回报,哭得死去活来;及至冯富报了喜信,全家上下喜出望外。宝书当下就同冯富拜为兄妹,次日又将冯富兄妹接到柳家。
柳绪自得冯佩金,闺门中多一知己,说不尽夫妻三人的那番恩爱,真是形影相依,妇随夫唱。柳太太又添了个孝顺能干媳妇,心中分外欢喜。一切家务都交给两个媳妇经营料理,自家落得晏起早眠,焚香念佛,闲暇常同节妇往来,谈讲些闺门则训。这柳绪镇日念书,将原来在地方上担任的巡辑海盗之事,托冯富、包勇二人经理,他全然不管。读书之暇,跟着佩金、宝书学些使枪舞剑的功夫。冯富见宝书气力日增,心中欢喜,教他各样武艺,越学越精;又将父亲使的一个铁弹弓,送了宝书。
过了些日,桂太守将桂堂送来柳家,同柳绪讲求举业功夫,作诗论文之外,两个嫂子传授他十八般武艺。谁知桂堂看他是个美貌书生,哪里知道他天生神力,不拘什么武艺,一学就会,专使一杆银枪,使的甚为精熟。佩金们十分亲爱,犹如同胞手足一样,尽心教导。时当草枯兽肥之际,柳绪禀明母亲,十日一次,领着宝书姐妹、桂堂、冯富、包勇,还有些精壮庄丁、小子,架鹰牵犬,各执器械弓箭,马步一群,就在左近深山峻谷打猎,防缉匪盗。每次得的飞禽走兽,分送至亲好友,习以为常。柳绪近来十分胆壮,就遇着虎豹也漫不经心。那些左近村庄,俱无狼虎盗贼之患,深感柳家大德。
柳绪从不轻意去见太守,倒是柳太太婆媳们不时往还。金夫人带着蟾珠亦常到柳家探望,彼此深相契合。后由桂太守处接祝府来信,知珍珠不死,尚书业已安葬,种种一切事务。从此贾、祝,薛三家书信往来不绝,时通音问,虽相隔万里,犹如咫尺一样。佩金,宝书同贾、祝两家做了个闺门中的神交知己。梦玉听见桂堂、柳绪跟着佩金们学习武艺,心中十分羡慕。自度岁之后,过了新正,将梅春接了来家,除读书作文之外,每日与掌珠们这些闺中姐妹尽心习学弓箭。奶奶、姑娘们倒也练的得心应手,百发百中,技艺精熟。
这日正是二月十二,百花生日,祝府请客,给花神祝寿,赏花饮酒,只有石夫人同海珠现已临产,各在房中静坐。不多一会儿报说石夫人生了一位姑娘。举家欢喜。正在忙乱,忽然海棠院来报:“东大奶奶一时转身不及,生了一个哥儿。”祝母听说,乐的张着嘴半日合不拢来,只是用手乱指。祝筠同桂夫人得了长孙喜出天外。正值内外宾客满座,欢声四起,柏夫人们无不倍常欢喜。梦玉听说生了儿子,惊的举止失措,躲来藏去,羞见众人。祝筠求老太太给曾孙赏个名字,祝母想了一想说道:“今日宾客满座,乳名就叫宾哥罢。将来寄在你孙女儿宝钗跟前为子,学名就是寄生。你三妹子的女儿,寄与你大妹妹,顺着他两个姐姐取名,叫个宝珠罢。”众人都赞命名俱好。祝母吩咐赶着写书子通知松、贾、薛、桂、柳这几处,贾、王两处专人去请,并将秋琴夫妻接他回来。
得到喜报,王夫人们又到祝府,又是一番欢聚。祝母因桂夫人管理怡安堂总务,十几年来辛勤劳苦,克尽妇道,近来勤劳致病,难以支持,就请宝姑娘、探姑娘两个管理怡安堂总务;要回金陵走走,一去一留,彼此可以更换。王夫人遵命,宝钗、探春次日就接手办事。祝筠又同桂夫人商酌,将瓶花阁左边院里那几间屋子收拾与宝钗、探春居住,作司总之所,取名楚宝堂。请鞠冷斋书“楚宝堂”匾额,再请文师爷刻“楚宝堂”图记印章。自此以后,一切事务都归楚宝堂总上商办。因探春公公周琼做边关总镇,十分得意,听信后妻之言,要将探春推出山门。贾、祝两府太太、奶奶们都抱不平。柏夫人接了周琼镇江本家周序光兄弟同几家至亲们来公议,将探春过继为女,养老终身,子女婚配亦由祝家作主。王夫人见女儿有所倚靠,贾、祝两家同是一样,十分欢喜。探春自此以后倒死心蹋地帮着柏夫人当家料理,居然母女。这是后话。
转眼之间,已近端阳佳节,平儿、李纨派人到镇江送礼,迎接太太。谁知祝老太太十分高兴,要看秦淮河的龙舟,带着桂夫人、梅秋琴们同王夫人们一起来到贾府。桂夫人们情同手足,姐妹并无客气,跟着祝母也就像在家一样,祝母们真是乐而忘返。又被冢宰第沈夫人再四款留,不觉一住两月。接着贾、王两宅给老太太做生日唱戏,直闹过了六月,早已新秋天气。
祝母们正商量着回去,王夫人接着张家的书子,信上说桂恕升了岭南兵备道,张铭得了廉州太守缺,要将女儿给环儿完姻,以便带家眷去到任,请王夫人择定日子;因上任在即,至迟总在十月初间。王夫人乐极,叫平儿赶着就办,诸事都照宝玉做亲之例,不必增减。吩咐林之孝请人择日,总在十月初间。又同江二太太商定,明年春间就势给贾兰完姻。祝母打发桂夫人们先回去收拾,自己留在金陵;十月间,同着赶到金陵的柏夫人、桂夫人们,看着贾环完姻,被贾、王两府留住过年。又是贾兰接着做亲,镇江各家亲眷太太们都送江姑娘出嫁,来到金陵,被王夫人们再三款住,盘桓半载,都成了骨肉至亲一样,关切非常。接着是各亲眷太太家姑娘先后出阁,王夫人们又至镇江送嫁。贾、祝、王,薛变做一家,祝母随意两处皆住。
梦玉同梅春总跟随祝母。他两人在家从鞠冷斋看文习业,若在金陵则从周则古讲学攻书。兄弟二人学业精进,祝母们十分欢喜。因梅秋琴只此一子,奉祝母之命,将梦玉已死的奶妈那几间房屋另行起造,并将后院添盖一层,令梅白夫妻居住,不必回家。又给梅春先将郑文湘迎娶,完了姻事。
流光如驶,转眼三年。祝尚书兄弟孝服已满。柏夫人在甘露寺做了几昼夜道场,广资冥福。梦玉刚才脱孝,接着八月间正是大比之年,弟兄两个入围应试。少年英锐之气,笔走如挥。三场完毕,到揭晓之日,梅春中在第七,梦玉中了十八名。梦玉、梅春跟着柏夫人都在金陵。
是日九月初三,园中残桂犹香,**大放。王夫人备酒赏菊,沈夫人、薛姨太太姑嫂姐妹把酒谈心;宝钗、珍珠、梦玉、梅春众姐妹剥蟹吟诗,十分有趣。贾环叔侄颇能应酬交接,料理家务。每天宾客盈门,轿马不绝。王夫人见冷落多年,家风重整,心中十分欢喜。内里是李宫裁同平儿两人,将一份大家当把持总理,年增月积,广置良田美产,比当年胜隔天渊。
王夫人自回金陵三四年以来,见家门振起,心中安慰,落得安闲自在。与薛姨太太、王舅太太们朝夕相依,又见梦玉十分孝顺,祝母们老少无不亲爱异常,竟将贾、祝两姓合了一家。柏夫人又将安和堂西边一带宅子,做王夫人们的住处。宝钗跟着太太同神仙一样,悠悠自在,无忧无虑。一年多在祝府,少在金陵。祝老太太因那年茗烟落水是金凤丫头撩巾相救,有附体之缘,将他二人配为夫妇。薛姨太太将红绶亦令其完姻。柏夫人派他夫妻三人在西宅里伺候主母。平儿将彩凤夫妻派去作太太的跟随总管,住在镇江,同金凤、红绶三人料理一切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