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欢聚祝府(1 / 1)

红楼续梦 姜凌 编著 5574 字 28天前

王夫人们十七号大船晓行晚泊,不知不觉已走了七八日路程。这日正值顺风,各船俱拉着满篷,就有那祝府差来的脚子,划一只小划子送来蓉姑娘的一封报丧书子,原来祝大人已于二十三日戌时不在了。王夫人看了书子,十分伤感,命宝钗、珍珠写了回书,封了二百两奠仪,奠仪签上写下“愚外甥环顿首拜具”,差董升夫妻两个去吊丧,叫他们就在那里伺候着,一同回南。林之孝打听得知,现有兵部员外张老爷带着家眷进京,船正泊在一处。这张老爷名叫张铭,原是工部主事,贾政在工部时,两人最相好,这几年才升了兵部员外,又是祝大人门生。林之孝回了王夫人,请环哥儿过去拜见,就将董升夫妻两个请他带进京去。王夫人听了大喜,差环哥儿过去。张老太太见贾环生得清秀,举止大方,语言清朗,满心欢喜,知道是荣国府贾二哥的第三个郎君,一定要同贾二太太会会。彼此见了,都很欢喜。张小姐年方十五,芳名桂生,过来相见。王夫人同大奶奶见这位小姐生的美貌,举止端庄,甚为称赞。张太太问明贾环未曾纳聘,老太太就作主要将孙女儿许与贾环。王夫人大喜,当着老太太们将头上一只翡翠双如意给桂生小姐插在头上,又在身上解下一个富贵玉连环,系在张小姐胸前。拜谢过张老太太,同两亲家拜谢。备果碟送礼仪,自不在话下。这张铭又是梅白嫡亲表兄,亲上加亲,更是欢喜。亲家们叙谈一夜,直至东方已白,两边船上俱已鸣锣启橛,王夫人们同张老太太们不得已,只得分手,各人过船,南行北往,悠然而去,董升夫妇就附张老爷的船进京。

舟中分手后,正是秋水长空,风帆沙鸟,不数日,王夫人们的船已渐入江南境界。又过两日,方交辰正,已到扬州。王夫人带着贾环叔侄、奶奶、姑娘们上岸,给姑太太上坟。管坟的老顾已死了好几年,老婆带着一儿一女嫁了人,搬在城里去住,坟上无人照应,土堆半皆坍塌,林姑娘的坟倒像是新修补的,又并不是土工们好好修理,想不出其中缘故。抚景思人,众人都不胜悲楚。祭奠完毕,却见到闻信特意赶来的月上。这月上原是栊翠庵妙玉的徒弟,师父被强盗劫去,庵中无主,师兄们纷纷各散,月上不及拜辞王夫人,同着伴儿回南,几年之后,就在离此间不到半里来路的云巢庵做了住持。王夫人们同着月上,在云巢庵盘桓了一日,就托月上赶着修坟、种树、竖碑,从此照管修理林如海的坟墓;月上求王夫人做个山门之主,以云巢庵为家庵,好有个依赖,王夫人也点头答应。月上见友梅很像他师父,心爱一个花鐏,就将师父最得意的一个定窑鐏,送了姑娘。

回到船上,一宵风雨。宝钗、宝月、珍珠三人听了,伤了无限的心情,直到夜色将阑,雨收风散。王夫人也是一夜未曾合眼。听见船上打起开船锣,忙着守夜的媳妇去叫林之孝同周瑞进舱说话。王夫人说自己要领着奶奶们到金山还愿,还到镇江祝府上去,怕有两天耽搁,叫环哥儿、兰哥儿同林之孝带着家人男女们都先到家去料理一切,只留下三位奶奶同自己的四号船,等将行李搬完,料理妥当之后,着个人到方山去安排上坟的事;还有些远族老亲,要开个细单子,去通个信儿;桂老爷若在金陵家里,要好好照应,凡是桂老爷合家一切饭食,别要桂老爷花一个钱,诸事全仗林之孝作主照应。又叫林之孝留下一千两盘费交给珠大奶奶。又命周瑞同留下的几个家人,先到金山寺安排还愿的事。两人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贾环、贾兰过来,王夫人又吩咐一遍。行李搬过,安排妥当,各各辞过,这才一齐开船离了扬州,望着江口而去。

此时,离金陵不远,人人盼望着到家。内中只有珍珠一人,他的心里不大快活。这是何故呢?只因他是个细心人,早已将前后之事周身打算。他想道:“当初宝玉出家之后,何不跟着宝钗直到于今,岂不完美!我同宝玉是何等样的情分,后来失足之事,这是我负了宝玉。于今又蒙太太不计前情,认以为女,同至金陵,与太太相依为命,设或太太有个长短,我将来靠着谁呢?前已一误,岂可再误!”于是,左思右算,竟想出一个收梢结果的道路来。再三斟酌,主意已定。一早起来梳洗完毕,走到宝钗床边,将他叫醒。宝钗也因一宵不寐,刚欲蒙眬睡去,又被珍珠唤醒,问道:“你大早的起来干什么?”珍珠笑道:“一夜未曾合眼,并无倦意。快要开船,起来看看夜景。”因未起来,凡回金陵来辞行的,都婉谢不见。

是日正是秋风瑟瑟,细雨蒙蒙。晌午错些已出瓜州江口,十三号的船就在那里分路。这里四号大船不多一会儿,已到金山,将船停住,联在一起。

宝钗、珍珠坐在窗口,望那江水滔滔,忽高忽下,江心里往来船只,击浪冲波,时远时近。宝钗叹道:“我们宴处深闺,哪里知风波之险?”珍珠笑道:“看破生死轮回,即身入洪涛巨浪间,不啻莲花世界!”宝钗点头道:“其说有理。咱们过去见过太太,回来同你各作一篇长歌,以写此江景。”珍珠笑道:“我早知道你诗兴勃勃,我心里已经有一篇长别歌,正要打谅着请教。”宝钗道:“你别混说!太太最忌讳这些字眼。请罢,姑太太,你说着说着就没有溜儿。”珍珠笑着站起身来,同宝钗、宝月走出舱去。谁知珍珠因想抱一抱一个家人的孩子,从靠江的赶塘上急忙忙走过时,“扑通”一响,竟掉下江心了。船上前后大小男女一齐大叫:“哎呀!四姑娘掉下江去了!”登时,将各船的家人媳妇、丫头小子以及驾长水手人等魂都急冒,只听见一片人声喊叫:“快些打捞!”宝钗姐妹飞奔到珠大奶奶船上,同着到太太那边哭诉其事。王夫人听见急的神色皆变,连忙吩咐,不惜重赏,赶忙捞救。平儿同友梅没有一个不急的恸哭。那些水手们怕四姑娘闷在大船底下,赶着将四号船一齐放开,又雇了多少水鬼子下江去打捞,整整闹了半日,并无影响。看看日已西沉,满江烟雾不分南北,四号大船依旧帮住。船家、水手们都来回爷们道:“这里还是金山的急流,水势汹涌,掉下去万无生理。只好回太太,明日一早,差几位爷们赶往下游去寻觅尸首,或者倒还找着。这会儿就差一万人也是不中用,白费事。请太太不用悲苦,这也是四姑娘的大数应该如此。”众家人听他们如此说话,细想想真也没法,只得都来回太太,请太太的示下。

王夫人听了众人说话,又悲又苦,忍不住放声大哭。奶奶、姑娘们无不伤感悲恸。那些家人男女都因四姑娘平日做人厚德,人人感涕。上上下下连晚饭都没有吃,直闹了一夜。那抱琴更悲不欲生,几次三番要跳下江去,都被众人拉住。王夫人听见更觉伤惨,将抱琴叫进舱来,竭力劝慰,平儿们又就势的劝慰太太一番。王夫人叫周瑞进来,吩咐将船收到镇江,分派几个水手往沿江一带寻找四姑娘的消息。周瑞连声答应,出去料理。

王夫人们悲哭了一夜未曾合眼,到次日东方刚亮,有金山寺的长老率领僧众前来请贾太夫人到寺拈香。王夫人带着奶奶、姑娘们下船上轿,一齐到金山寺大雄宝殿上香拜佛。上香之后,知客和尚过来请太太们到方丈奉茶。正在饮茶,见家人鲍忠的媳妇匆匆进来,回道:“祝府太太、奶奶都来接太太,这会儿在殿上拜佛呢。”王夫人听了,赶忙站起身来,刚要走出坐位,周家的又进来回道:“桂大爷同着宝二爷来了。”王夫人道:“哪里话来?”口里说着,抬头往外一看,只见桂堂在前,后面一人穿着重服,面貌神情活似宝玉。两人急急跑进禅房,桂堂抢到王夫人面前,双膝跪下,说道:“桂堂请奶奶安。”巧姑娘无处可避,赶忙走开。王夫人扶着问道:“你妈妈们还在这里吗?”桂堂道:“在这儿等着奶奶呢。”梦玉不等说完话,早已走到面前,将桂堂拉开,赶忙跪下,说道:“太太你怎么今日才来?”话也没有说完,抱着王夫人的腿大哭起来。桂堂过去给丈母请安,又见过大嫂子、宝二嫂子、友妹妹们。原来桂廉夫自从七月十六日起身之后,因桂太太晕驼轿,又晕车,半道儿将车卸掉,换了船只,早到镇江,在祝府盘桓数日,专等贾亲家到了同往金陵,是以桂堂同梦玉这会儿一齐来迎接王夫人们。当下平儿又指宝月道:“这是薛姨妈的宝月姐姐。”桂堂见礼,过去同巧姑娘见个礼,急回身问道:“四姐姐呢?”宝钗流着泪道:“再对你说。那个不是祝家梦玉兄弟吗?”桂堂应道:“正是他。”

梦玉在王夫人面前哭拜一会儿,引起王夫人想宝玉的一番悲切,止不住伤心流泪,将梦玉拉了起来,问道:“你是我的梦玉吗?”梦玉点头应道:“儿子就是梦玉。”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且过去见了嫂子们再来说话。”梦玉连忙走过这边,一眼瞧见宝钗,走上前去,拉着说道:“这位姐姐是谁,我怎么很面熟?”宝钗一段伤心,呜呜咽咽说道:“兄弟,我就是薛氏宝钗。”梦玉道:“哎呀,就是宝姐姐吗!快些请坐了,让梦玉拜见。”说毕,倒身跪下,宝钗含悲回礼。拜毕起来,宝钗指着道:“这是珠大嫂子,这是琏二嫂子,这是友妹妹,这是你薛家妈的宝月姐姐,都一齐拜见罢。”梦玉瞅瞅这个,看看那个,说道:“我怎么都在哪里见过,一个个的好面熟?”奶奶、姑娘拜见之后,平儿叫巧姑娘过来拜见。梦玉问道:“这就是珍珠四姐姐吗?”宝钗道:“这是琏二嫂子的女儿巧姑娘。你那四姐姐一会再对你说罢。”

梦玉正要再问,只见祝府的太太、奶奶们一齐进来。头里走的是桂府金夫人,后面跟着一大群。王夫人领着奶奶们赶忙往外迎接,金夫人一眼瞧见,忙叫道:“姐姐,怎么四姑娘掉下江去?”王夫人未曾回答,后面的那些太太、奶奶们都齐声急问道:“怎么四姑娘掉下江去?”梦玉、桂堂一齐大惊,拉着王夫人问道:“太太,太太!怎么,怎么?”王夫人泪流满面,点头应道:“昨日失脚落江,无从捞救。”

王夫人一言未毕,梦玉登时面色皆变,叫声“哎呀!”仰面一跤栽倒在地。王夫人、金夫人以及祝府的太太、奶奶、姑娘们急的手忙脚乱,扶他坐在地上,掐着人中,不住口的乱叫梦玉,又赶着灌了几口姜汤。梦玉渐渐苏醒。众人放心。宝钗瞅着梦玉,也不是心疼,也不是肠断,也不是悲苦,也不是伤感,竟说不出那一种的难过,只是对着流泪而已!王夫人看见梦玉如此情形,竟活似当年宝玉,只可怜珍珠不得见面,差得半日工夫,活泼泼的一个人做了江心之鬼。想到这里,由不得五中皆裂,泪如泉涌。正在悲感,见梦玉忽然站了起来,往外就跑,众人拉住问道:“你往哪里去?”梦玉道:“我去瞧瞧,在哪里掉下去的。”宝钗过来将他拉住,流着两行香泪,说道:“兄弟,你且等着,已经差人去找寻下落,就是你去看也无益。”金夫人连声说道:“好儿子,你宝二嫂子的话说的很是。你不要性急,且等众人同你太太见过礼咱们再说。”梦玉含泪点头。

祝府的太太、奶奶们才知道这位就是宝二奶奶,就有好几位走过来,拉着宝钗道:“宝姐姐,怎么咱们今日才得见面?”宝钗将众人一看,倒像都是旧时相识。又见桂蟾珠站在众人背后,满面啼痕,不住手的擦泪。宝钗道:“候着太太们相见后,咱们再叙。”金夫人道:“咱们在殿上拈香,听见说抱琴要同佛爷拼命一段故事,才知道四姑娘落江之事。咱们惊的心胆俱碎!又兼着梦玉这一闹,众人连礼都还未见。”说着,将两边的太太、奶奶、姑娘们都一一作了介绍。王夫人道:“今日幸有妹妹在这里给咱们通个履历,不然咱们要通半日的乡贯,才得明白。”太太、奶奶、姑娘们彼此拜见。

桂夫人道:“今日一早,本寺差人报信,知道姐姐在此拈香,我们老太太听见十分欢喜。自从接着大姐姐家信之后,天天在家里盼你,将沈四姐姐、薛二姐姐、三兄弟同三妹妹们留着,等姐姐来了,大家热闹几天。今日老太太催着我们来接,等不及沈四姐姐们梳洗。谁知到这儿,听见四姑娘这个信,一会儿老太太知道怎么好呢?”众人商量,这件事断不可叫老太太知道,就说四姑娘先回金陵去了,以后慢慢再说。海珠们这些姐妹拉着宝钗,倒像是他乡遇故知的一样,连顾玉书也异常亲热。只有梦玉十分不乐,对着桂夫人道:“我去多派些人,到沿江一带去寻找四姐姐的下落。”桂夫人道:“须叫周惠进来吩咐,不必你去。”海珠道:“昨日风浪不大,横竖漂不很远,赶着去找总有下落。”

太太们正在说话,见姑娘、媳妇跟着沈夫人、薛姑太太来到方丈。王夫人同宝钗是姑嫂姐妹、母女相逢,这一见面说不尽悲喜交集,又哭又笑,说不了那些纪念说话。宝月上前拜见母亲、舅母,珠大奶奶们一齐磕头请安,十分亲热。众姐妹挨次坐下。沈夫人道:“那年你三哥得了大学士,正想着兄妹们一堆相聚,谁知道半路上忽遭大故,我因此悲苦成病。服满后,叫孩子们各去做官,我在家安养。”说着又将近日的事情叙了一遍,十分感叹,“今日姐妹、母女在这儿相逢,真是意想不到!”薛姑太太让茗烟见了王夫人,听他一段经历,王夫人不免又一番伤感。

桂夫人们同王夫人叙说京中大太太那里事务,金夫人又提起船中遇风暴,蒙琏亲家搭救相见之事,再三致谢。王夫人同平儿十分感叹,细细问贾琏的面貌、光景同升儿的模样,金夫人细说一遍。这边蟾珠、桂堂、修云、梦玉、海珠、掌珠、汝湘、九如同着李纨、宝钗、友梅、宝月、巧姑娘也是絮絮不已,十分亲热,倒不像是今日初次相逢的样子。

李纨对着宝钗道:“你同四妹妹大观园梦中所见,谁知今日相逢,可见宝兄弟的话一点儿不错!”宝钗点头叹道:“天下哪有这样奇事!真所谓咫尺河山,实令人有昔今之感。”李纨道:“幸而又聚一方,差堪**。”梦玉道:“大嫂子同宝姐姐说些什么?令人难解。”宝钗叹道:“连我们也解不出其中道理。”海珠、九如道:“今日同大嫂子、宝姐姐们竟像至好姐妹,一旦相逢,其中就里也只好以不解解之。”梦玉道:“这还不足为奇,最奇的是我在金陵给太太修房子,遇着茗烟同九如姐姐;还有在扬州时遇着柳绪哥同宝书三姐姐,这都是奇事。人人都像是见过的一样,我不知前世是个什么东西,这一辈子,这个也说认得我,那个也说认得我!”掌珠笑道:“我知道你前世一定是个拉纤的,满街闯门子,人人面熟。”修云笑道:“玉哥前世不是拉纤的,一定是块牛皮胶,到处用着他,粘着不放。”众人听了,一齐好笑。

太太、奶奶们正说得热闹,知客和尚又添了几桌点心进来,请太太们吃茶。梅姑太太道:“咱们别在这里耽搁,老太太等着吃早饭呢。”王夫人道:“我今日在此做完经事,明日再去拜见老太太罢。”金夫人道:“我叫堂儿在这里代姐姐拜佛,咱们同去,省得老太太惦记着。”沈夫人、桂夫人、郑太太、薛姑太太都说:“甚是。”王夫人料难推却,只得应允。宝钗又回王夫人只留家人,照应礼忏,王夫人答应了,回想起珍珠,不知是生是死,对着长江大哭一场。梦玉也将桌上供的一杯香酒拿着,往江中奠了珍珠。有媳妇进来回了,说瓜州口见人捞起一位姑娘,众人就乘船,竟到瓜州口来。谁知,捞起的姑娘,不是珍珠,倒很像夏氏金桂。梦玉好歹叫人装殓了。众人重新上船,将欲收入江口,桂廉夫又带了家人来接。两边说着话,船已收入江口。不一会儿到了码头,祝府上的轿马俱已摆满,祝筠亲自来接。

到了祝府,鞠太太迎出敬本堂,向王夫人道谢救了友梅,将他继留膝下,存殁成全。一路进来,直到垂花门,王夫人想道:“自大门前起,直到此处,一切厅堂、人物远胜荣宁两府。我们当年光景,何曾有这样气概,真不愧是尚书宅第。”在介寿堂、王夫人领着李纨们挨次拜见祝母,祝母十分欢喜,同王夫人异常亲热。叙谈几句,祝母吩咐摆饭。桂夫人道:“介寿堂、怡安堂两处吃罢。”祝母道:“今日大团圆,都在一堆儿吃的热闹。承瑛堂的娘儿三个,连秋瑞、梦玉也去叫来,不必等过百日,只管行走。我这会儿全都丢开了,是他们各人的寿命,叫我老的苦会子也是无益,揉揉肚算了罢。”王夫人同众位太太说:“老太太见的很是,叫做小辈的心里相安。”

不言贾府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在祝府盘桓留住欢乐。且说珍珠落水之后,将两眼紧闭,耳内犹如鼓响雷鸣,鼻孔中两条水箭射入脑,咬紧嘴唇,不通呼吸,身不由己,随波扯洩,四肢无力。到此际,心事茫茫,魂迷气断矣!谁知竟被一位真人同龙王救了,又有月下老人来说了姻缘。

原来贾珍珠系幻虚宫的昙花仙子,因与神瑛在离恨天游玩时,适遇广寒宫玉兔偷吃灵芝仙草,神瑛见而相逐,玉兔一时无处可避。正在危急,彼时昙花仙子心生怜惜,将伊抱住,以救其逼急,而玉兔误认昙仙与他有附体之缘,遂起了一片痴情,故托生为蒋郎,以遂姻缘之孽,而又报神瑛相逐之怨,是以娶其意中人。但玉兔之缘已尽,而神瑛前世应与珍珠有三十九年夫妻之份,未曾花烛。非比诸仙子今世与神瑛得成夫妇者,系前世新结之缘。若珍珠只须以本身了初结之缘,不必另行转世。珍珠虽当为祝氏家媳,但祝尚书岂可有失节之妇!当初薛蟠续娶之妇夏金桂,**妒有色。彼时宝玉几番动心,颇生爱恋。后夏金桂服毒而死,转生为张宦女黛珠,落江而死,为梦玉等装殓,槁葬沙中。金陵十二钗姻缘册早已注明,夏金桂之身,当遂宝玉的私念。月下老人同真人商量,且将珍珠同黛珠驱壳换来,成全珍珠、神瑛的一段姻缘。龙王差巡江都尉将黛珠取来,由如意匠将珍珠头面,心肝肠胃俱换在黛珠身上,又为珍珠换了两条鹏筋,可以增加无穷臂力。

换毕,真人吩咐珍珠道:“因你与宝玉有夫妻姻缘未曾了结,故此月下老仙来此龙宫为你调停,将室女黛珠之体借你还魂,休违前数。我有偈言四句,你可谨记。”念道:

非他是他,是你非你。两世夫妻,开花结子。

珍珠跪在地下,再三拜谢。真人吩咐龙王将珍珠好生送至清凉观,自有亲人相会,就与月下老人辞别龙王,去了。这里龙王专差龙女送珍珠到清凉观。龙女多情,又带珍珠遍游海市蜃楼,过屈大夫之宅,见昭王南征之龙舟,路遇李白、白娘子同青儿、被禹王锁住的大马猴水怪。蒙汉昭烈帝之孙夫人邀请,又前往拜谒了孙夫人。在殿上,见到来访的洛妃、娥皇、女英。洛妃拨动锦瑟,娥皇、女英弹起瑶琴。娥皇弹的是《平沙落雁》。龙女取过一支羊脂玉笛,吹出《梅花三叠》。娥皇将王嫱沉于北海的一面琵琶赠与珍珠,将勾弹挑剔之法详悉指授。孙夫人舞剑助兴,教珍珠以舞剑之法。舞剑之外,孙夫人又将温侯画戟与卧龙先生所造之神弩相赠,尽皆传授用法。珍珠一一悉心领会、演试,欢喜之至,感谢不尽。孙夫人同众人带珍珠又到百花潭游玩一回。珍珠走至潭边,往下一望,深不见底,回头正要相问,孙夫人将他一推道:“休忘今日!”

珍珠一个倒身翻了下去,自问万无生理。未曾到底,只觉着一阵冷风钻心刺骨,不知不觉昏迷过去,停了一会儿,耳内似觉有人叫唤。慢慢将眼睁开,只见面前站着几个道姑,不知是谁,赶忙坐起。四面一望,原来身卧桥边沙地上,见周围是柳树沙堤,树林里有个庙宇。原来这庙宇就是清凉观;观主不是别人,乃是荣府四姑娘惜春。当日惜春带着丫头入画私离荣府,遍历名山,遇些风波艰险,就在此处做了观主。惜春、珍珠同入画三人见了,摆下果酒,开怀畅饮,将前后之事细说一遍,都不胜感叹之至。从此,珍珠一直就在清凉观内,同惜春形影相随,情如手足,十分亲热。又照孙夫人的吩咐,在观前所卧之沙内取出画戟,在芭蕉树下挖出诸葛先生所埋弩弓,清凉观原有两口宝剑,娥皇所赠的王嫱琵琶也从观前桥下得之。每日无事,珍珠舞剑练戟,倒比在荣府中与宝钗相对作针黹时,添了许多兴致。

不言珍珠在清凉观与惜春相依甚乐。且说王夫人姑嫂、姐妹被祝母再三款留,甚为亲热,宝钗、友梅、宝月又被梦玉、海珠姐妹缠住,时刻不离,无异同胞手足。王夫人在两处亲家灵前,俱设祭上供。祝府里自老太太起,连着各位太太、奶奶轮流接风,还有祝府的各位至亲争着请酒会亲,王夫人们忙的哪有点空儿。因桂廉夫急着要起身回金陵省墓、赴任,祝母也知凭限无几,不能挽留,就定于明日作东,将内外各至亲请来,叙会一日,给桂老爷们饯行。

早饭后,梦玉、桂堂、梅春、婉贞同海珠们拉着宝钗、友梅在荫玉堂谈些京中故事。正谈的有趣,见介寿堂的宾来姑娘笑嘻嘻走了进来,众人忙让坐。宾来道:“今日竺太太、鞠太太在景福堂给贾太太、桂太太们饯行,老太太叫来问大爷同承瑛堂两位奶奶、秋大奶奶都过去不过去?”

梦玉听说给贾太太饯行,不觉神色皆变,望着宝钗莹莹欲泪。修云、婉贞等座中人都大不乐。秋瑞要宾来回太太,将晚饭送到荫玉堂来。宾来因老太太知道珍珠之事,又悲又气,将他们大骂一顿,怕又得不是,颇为踌躇。婉贞道:“老太太最得意宝姑奶奶同友姑娘、月姑娘、巧姑娘、桂姑娘,你们几个去说话,再不碰钉子。”宾来去回,老太太果然吩咐宝二奶奶就在荫玉堂吃晚饭,又叫几个姨娘都到这边来凑热闹。

因宝钗们来找梦玉、友梅,走到天街上去赏桂花,梦玉就出了个主意,要将饭菜送到秋水堂的平台上吃。众人也都赞同。梦玉道:“我还有一句话,不知宝姐姐依不依?”宝钗笑道:“依得的,再没有不依。”梦玉道:“咱们叙个小义,要拢共拢儿同宝姐姐拜个姐妹。”

宝钗听见梦玉要同他拜姐妹,不觉一阵心酸,两行泪珠忍不住直掉下来。众人看见不解其意,梦玉摸不着宝钗为什么哭的的缘故,睁着两眼不敢再说。宝钗过来拉着梦玉呜咽了半日,泪流满面,点头应道:“使得。”汝湘道:“宝姐姐好好的,仔吗哭了起来?”梦玉道:“一定是我说错了话,宝姐姐动气呢!”宝钗摇头:“你无错话,我有错泪,不但泪误,我一生皆是错的!”梦玉道:“宝姐姐说一生皆错,若是我们,只怕还是前世的错,直错到于今。”九如笑道:“我不管他错不错,既已相逢,只好将错就错。”宝钗点头。掌珠道:“咱们且不要尽着错了。梦玉既有此举,宝姐姐又已应允,就着人去请了海大姐姐、秋丫头、芳大妹妹都到这里来,就此一拜,你们以为何如?”宝钗道:“依我的主意,不如连蟾珠妹妹、桂大兄弟、梅大兄弟拢共拢儿拜个把子,大家热闹。”梦玉大喜,嚷道:“很是,很是!”也不等众人说话,赶着叫人分路去请,一面叫丫头、媳妇们将香云阁的桌椅都搬在平台上。掌珠们坐的坐,站的站,十分热闹。

陶姨娘催着众人叙了年齿,焚香拜天。宝钗又提起芙蓉,海珠、秋瑞、修云等想到珍珠,要将他俩带上。梦玉听了,叹道:“海姐姐真是我之知己,我也有一个心中相好而素昧平生的人,也将他计入此局。”海珠道:“是谁?”梦玉道:“这人你们都猜不着,要我对你们细说才能知道。”说着就将夏间到扬州去接松大叔叔,误走到林家坟上,怎样添土,怎样得拜匣,前后说了一遍。掌珠道:“怨不得那拜匣不叫我们去瞧!”宝钗点头叹道:“谁知是你去添土?又得了他的手泽,古今来第一奇事!”随将林黛玉生前事迹说了一遍,又要他们看黛玉的绝命图。海珠忙叫蝶板去取了拜匣来。宝钗道:“拜匣中一切东西我都不愿看见。如叫我见一样,我要哭一样。只有他的小照,我倒可以看得。”蝶板去了一会儿,将拜匣取来。梦玉亲自开了盒盖。宝钗坐的远远的,让他们挤在一堆儿去看。人人都极口赞叹。梦玉将小照打开,蟾珠、修云看了大惊,说道:“这林姑娘好生面善!”蟾珠道:“很像常见面的。”宝钗笑道:“你同他大有一段因果,我虽混猜,倒有些道理。”修云道:“这样人若到咱们会中来,真可称翘楚。”海珠道:“惜春姐姐不知现在何处?将来可能见面?”梦玉道:“听宝姐姐说起来,这林姑娘是个多情的绝代佳人,也不枉我的这番痴念!只可惜我当初无缘,不能一见,真是古今恨事!我若再到扬州,必将林姑娘的茔上大为收拾,四围种他几百树梅花,使冰姿香魂常在人间。”宝钗点头道:“极好,甚慰故人。但是林姐姐日后同你相聚正长,只恐我不能见他了!”

梦玉正要回答,李姨娘笑道:“你们尽着说话,天已晚下来,坐在这里怪凉的,等你们磕个头儿下去吃饭罢。”修云道:“真个不早了,一会儿吃着酒,慢慢再谈。”大家叙了年齿,宝钗年纪最长;珍珠、宝月二十岁,宝月小月份,珍珠第二,宝月第三;秋瑞、芙蓉十九岁,芙蓉小月份,做了第四、第五;九如、芳芸同十八岁,九如比芳芸大,就做了六、七;海珠、掌珠、汝湘都是十七岁,同年,就排了八、九、十;紫箫、梦玉同年,十六,梦玉小一月,轮了第十一、第十二;遥追林黛玉生年十六,算了第十三;桂堂第十四;修云、婉贞、蟾珠、友梅俱十五岁,依着月份做了十五、十六、十七、十八,梅春十四岁,做了第十九。彼此叙过年齿,依着次序两班站立,让宝钗一人焚香、酹酒,一齐跪拜敬神之后,一箍脑儿团团站着,恭恭敬敬拜了八拜。接着四位姨娘道喜,彼此又拜。宝钗道:“从此以后,贫贱勿弃,患难扶持;虽富贵,毋相忘!”众人齐声答应。宝钗又说道:“从今后,须按着排行称呼,庶有区别。”海珠们都说道:“宝姐姐说的很是。天气已晚,风露甚寒,咱们下去罢。”

众人一齐下来,到秋水堂,除四位姨娘各坐一桌,馀外挨次而坐,彼此谈谈说说。正在谈笑,只见吴家的送进柳绪同宝书的书子来。读了书子,众人又要将他们两人算到局中。因荆姨娘催着吃饭,大家点烛饮酒。这里姨娘、奶奶、姑娘、爷们虽不行令畅饮,但彼此谈心,很觉亲热。起更时候,众人散席都到介寿堂来。祝母们也刚才散席,一箍脑儿在屋里说笑一会儿,直到半夜方散。

次日,老太太请诸亲相会,给桂、贾、王、薛四位饯行。王夫人姑嫂、姐妹住在祝府,同郑、周、江、汪、顾这些各亲戚太太们情如姐妹。江芷香的夫人与李宫裁更称莫逆,彼此亲热。因平儿与石夫人朝夕相处,彼此亲爱,已订为姐妹,见李宫裁同江夫人相得,就同石夫人商议,请他做媒,将江夫人姑娘江秋白说与贾兰。石夫人回了祝母,祝母一说,两家无不欢喜,都点头答应。又说起珍珠,祝母、王夫人都十分感叹。宝钗道:“珍珠无福,此时说也无益,倒是空负妈妈的一片苦心,这是真的!我自到这里来,见梦玉兄弟同咱们太太竟像母子,依依不舍,与我又像是同胞手足亲热异常,真是舍他不得!我倒有个愚见,不知求太太将友妹妹给了梦玉,仍旧不失亲亲之谊。”王夫人点头道:“我早有此意,原要等你妈妈回来商量,还不知老太太要友梅不要?”祝母道:“我也早已想到这里,恐你不肯,不好出口。既是我孙女儿给兄弟做媒,这真是全美。”汝湘道:“若是友梅妹妹给梦玉,真是便宜不落外方人。”祝母同众位太太不觉大笑。桂夫人道:“既是这样,同大姐姐一言为定,别无更改。”王夫人道:“我已许定,并无更改。”桂夫人、石夫人连忙拜谢。

王夫人道:“我两件心事去了一件,还有一件,也是丢不掉的心事。”祝母问道:“还有什么丢不掉的心事,说出来咱们帮着商议商议。”王夫人因说起婉贞姑娘很像自己的侄女儿凤丫头,不但面貌相似,连声音笑貌,举止动作处处神肖,每晚与他同榻,十分亲热,请老太太格外疼婉贞些儿,等他下回来商量出一个道理来,不要将这孩子糟掉了,十分可惜。祝母、桂夫人等原就对婉贞姑娘另眼相看,自然答应。后来,王夫人又要将婉贞姑娘说给贾环做个二房媳妇。谁知婉贞无福,同母亲钟氏到姥姥家拜寿,表哥钟晴强奸不遂,竟将他杀了,又用刀将他一个下体割了下来。原来凤姐因与贾瑞结下一段恶缘,是以凤姐转婉贞,贾瑞转钟晴,了此一段孽果。冥王以凤姐守贞死节,上达天听,令他生长各门,转世做了石夫人的女儿宝珠。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饯行之后,又有多少馈赠感谢、离情别绪,无庸细说。且说王夫人们同桂府四家船只离了江口,正值顺风,不过两日已到金陵。将近码头,早有贾环叔侄同各家亲戚、家人、仆妇等迎接。沈夫人、薛姑太太俱到贾府,将已天黑。王夫人们轿子一直抬到大厅,下轿看见厅堂房屋焕然一新,收拾得十分体面,不觉喜极而悲,想夫念子,止不住纷纷落泪。吩咐林之孝、周瑞们先发桂老爷家行李。此时出进人内外灯烛辉煌,比京中荣国府中还加几倍的体面。王夫人们邀着三舅太太、薛姨太太、金夫人、奶奶们,周围看了一遍,不住口的赞叹梦玉。又分派了桂老爷、薛姨妈同各人的住处。分派已毕,遂领着李纨们应酬这些来的男亲女眷,并各本家内亲。沈夫人送到之后,回冢宰第去了。桂廉夫夫妻儿女,各处去拜望亲戚本家,又赶着上坟。两家直闹了十来日,稍有头绪,王夫人才给桂廉夫、金夫人们,又是接风,又是饯行。请三舅太太同诸亲各戚相会,大摆了几天筵席。

桂廉夫同王夫人们在冢宰第欢叙两日,势难耽搁,择日起身赴任。王夫人吩咐林之孝给桂老爷预备船只,料理供应,送了多少程仪礼物。又命宝钗写书子寄与柳太太母子媳妇,每人俱有礼物。平儿也托宝钗写书致意,诉说别来近况并贾琏出家之事,也寄些东西与柳家娘儿们。薛姑太太亦有书信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