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起身回南(1 / 1)

红楼续梦 姜凌 编著 5167 字 28天前

次日早晨,王夫人命珍珠在炕桌上开出单子,给大老爷一万两,大太太三千两,珍大爷三千两,珍大奶奶二千两,蓉哥儿二千两,蓉大奶奶一千两。林之孝进来,王夫人吩咐道:“你照着单子都开了银票,交四姑娘代我送去。再开一张三千两,一张二千两,两张五百两的,这是我自家带去给桂亲家老爷、太太、姑娘、相公的。这几项,你就去办来,我等着就要。再将五十两一封的包二十封,一百两的包十封,三十两的包五百封,二十两的包一百封,十两的包一百五十封,四两的包三百封。你都给我照着单子包好,陆续送进来。上面都要贴红签子,将数目写上。等着家里收拾完结,将咱们的当家子合族都请了来,量着贫富轻重我帮他们点子,也见得一本亲亲之谊。还有那穷亲穷眷,同老爷来往的朋友寒士,都留点别金。”林之孝道:“这是太太的仁厚,培植子孙,就是老公爷们在冥冥之中也是喜欢的!”王夫人道:“咱们本是忠厚传家,我也不过是仰体祖宗敦宗睦族之心而已。我今儿到桂亲家宅里去过,从明日起就要动手拾掇起来。”林之孝道:“明日刘大人那里差人来收点交代,咱们竟是后日内外动手收拾罢。”王夫人道:“也罢,竟是后日起赶着收拾。”林之孝答应,接了单子出去。接着,丫头叫了平儿上来,伺候出门。因馒头庵有人从江南来,捎了薛姨妈的家书,妙空、智静到荣府请太太们七月半去拈香,就将书信带给宝钗。宝钗看了家书,知道薛蝌升了太原知县,自己添了宝月、宝书两个妹子,欣喜无限,赶快禀知太太。王夫人也非常欢喜,吩咐留妙空、智静逛两天,叫宝月改妆留发,将庵中之事从此交代,又请妙空、智静让他就到荣府来。交代完毕,就同琏二奶奶上车往祝府来。

到了祝府里坐谈一会儿,将送桂亲家的一个单子给亲家大人瞧过。祝尚书同柏夫人十分赞叹。因祝府里有书子回去,王夫人同平儿商量,差个媳妇回去知会宝二奶奶,赶忙写封家书,通知姨太太,请他在金陵老等,自己带宝月回来相会;写起书子,就交到祝府来。刚吩咐完结,见媳妇们回说,桂府差人请过数次。王夫人就又同柏夫人、琏二奶奶一道往桂府而去。到了桂府,将几张银票递与桂太太同桂堂、蟾珠。桂恕夫妻看那票上的银数,真真喜出望外,赶忙拜谢,感不绝口,姐弟两个接着,也都拜谢了。金夫人道:“咱们有了盘费,不过三五天内就可起身。多住一天,就多累一天。”王夫人道:“我也拣在二十左右起身,妹夫走旱路先到金陵,就请妹夫将房子给我收拾收拾。”桂恕就将专差回去,要梦玉亲到金陵交代,修理房屋的事告诉了。王夫人留在桂府喝酒。桂府又另送一席到荣府,由芙蓉同蟾珠陪着去喝。宝钗等谈论起来,都说蟾珠活像紫鹃。

原来柳太太起身之后,宝玉已改装蓄发,不做五台的和尚了。自从接着薛姨妈的书子,当天就改了名姓,合庵都称他是薛姑娘。只因为王夫人同宝二奶奶未曾瞧见薛姨妈家书,不敢过来拜认。一得了妙空、智静的信儿,次日早上,就跟着妙空到荣府来了。王夫人还坐在外间炕上,见宝月进来,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哪儿看得出是个还俗的姑子呢?”宝月忙上前跪下拜了八拜。王夫人坐着受拜,笑道:“外外姑娘请起。孩子,真是你的福气!”又将专差寄书子给薛姨妈,要他在家老等来会的话又说了一遍,就安排宝月帮着姐姐们赶着收拾照料,不提。

且说刘府差蒋三们来收点交代,林之孝陪着吃完酒饭,送他们去后走回家里。刚到门口,遇着船行的老沈、老胡正来问候。林之孝笑道:“我正要去找你们,来的凑巧。”老沈们笑道:“知道大爷要找我们,故此过来请安说话。”林之孝将他们让进去,书房里坐下,小子送过茶,问道:“先说说你们诸位来意。”老沈道:“听说荣府的太太要起身回南,想是走水路去,我们备几号大船伺候太太,报效报效。现在码头上有三只大沙飞,五只大太平,还有七八号的头号四不像,要大马溜子也有,都是展新体面的。来见大爷说说,这个买卖给了我们,横竖总叫你老人家过得去。”林之孝说:“船是要用,多少还不能定。你们是怎么个儿办法,也得说个实话。”老沈道:“我们也照着那一回老爷送老太太灵柩回南,琏二爷经手那个办法。上一磨儿老爷灵柩回南,只用了一号马溜子,我们一个大钱的光儿也没有沾着,倒还赔了好几两银子。”林之孝道:“琏二爷当日是怎样一个办法?”老沈道:“当日琏二爷是准我们装货,包我们的税。除了报船料以及提溜、打闸、短纤、过坝都是船户自己料理不算外,有一号船送琏二爷一百银。各位二太爷们的小费,有一号船给二十两银。这会儿比不得那几年诸事相应,你老人家是知道的。这如今哪一项不长了价儿?一切人工伙食,一倍加了几倍。这会儿太太起身用的船多,我们说个老实话,多装得一担半担的也沾大爷的光,我们也没有别的孝敬,竟是有一号船送大爷八十两银。各位二太爷的小费,还照着二十两。”林之孝笑道:“你们别拿着我当糊涂,那年琏二爷是同赖大爷两个人办的,有一号船是一百六十两,小费在外。这会儿就是诸事长了些价儿,也短不了这些。我也不管你们这个那个的,有一号船给我一百二十两,给他们小费二十两。我最直爽的。是这样呢,咱们就定下。不是这样呢,我们再说。”老沈道:“还要求大爷再看破点儿,实在这会儿的人工,伙食比不得原先,见得这样到了江南也赚不出几个钱。”众人又一齐的说道:“罢呀,大爷看破些罢,我们沾大爷的光,等着慢慢的再报答你老人家。这会儿算大爷看顾了我们穷人罢。”林之孝道:“既是众位这样说,给我一百银,他们的小费三十两,是断少不得的。有一号船给一百三十两就是了。”老沈们一齐说道:“竟是这样罢,我们先给大爷留下一百定银,馀外的等定了船数再送过来。我们有八百包皮货,还有几百担果子、杂货,都交给大爷。”林之孝道:“很好。”众人喜极,俱各散去。

林之孝命老婆、孩子将点私账收回,家中内外全行收拾停当。料理一会儿,带着个小子出去,雇了一辆傲车坐上,一直到合泰银号。那些号里的伙计们,将林大爷让到里边坐下。叙谈一会儿,林之孝将个单子取出来,交给他们照着去办:“平色要准,拿回去请太太随手拆开一封,倘若平色不好,是要罚的。”众人一齐说道:“大爷这里面不要仔吗,我们也就断不肯含糊,是必照色、照数包去,横竖总不叫大爷伤脸。”林之孝道:“很好。拜托,拜托。”说毕,辞了众人坐上车,又到恒泰、义兴两个大银号里,弹兑了银子。叫他们打上包,就雇银号里的挑夫伙计们押着,送到宅里去。自家坐车先到荣府回明太太。

此时,正值王夫人们在用晚饭,吩咐林之孝带着挑夫送到上房,不一会儿,多少夫子挑进上房,伙计们交点清楚而去。王夫人道:“你都取来,一会儿收在哪里?”林之孝道:“奴才带着梁贵、周瑞这几个麻利家人进来,做一夜工夫,先装了要紧箱子,馀下零碎的再收拾,白日里实在没有空儿。”王夫人点头道:“很好。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林之孝道:“太太有什么吩咐?”王夫人道:“我这炕背后夹板墙里,还有老太太留下的十七万银子,是多年不用的老家私,两宅里全不知道,俱用桶装着。咱们箱子里未必能装下这些。”宝钗道:“咱们赐书楼的书,全要带回去的。不如将这十七万银装在书里,又隐秀,又妥当。”王夫人笑道:“倒也是个主意。且将箱子装毕,再收拾那个。”林之孝答应出去。吃了晚饭,领着梁贵、鲍忠十来个得力家人,在上房尽力收拾箱子、行李,整整闹了一夜。次日用结实木板箱,将楼上要紧书箱同夹墙后的老家私分装在各书箱里面,上贴着书名,做个暗记。宫裁姐妹日夜小心照应,又派了几个老成麻利的家人媳妇同在上房看管。

王夫人各处辞行,有走不到的,差宝钗、珍珠分路代去辞行。一连几日,不觉已是七月十四。珠大奶奶备下铁槛寺、馒头庵两处的年例香烛、别金,差宝钗、宝月、珍珠十五到两处烧香辞行。宝钗们各人备了几封别金,宝月禀过姨妈,先出城去给老师父拜天经忏。十四是祝府给桂三太太饯行,请贾府的太太、奶奶作陪。早半晌宝钗、珍珠奉太太差往几家远处辞行,宅子里已收拾的不差什么。定下十七号大船,林之孝派几个诚实家人,驾着敞车陆续起行李上船,又派几家有年纪老成的媳妇们先上船照应。闲常只觉人多,这几天只嫌人少。

王夫人差宝钗们出门后,看着发了好些行李。上车来到祝府,已是上灯时候,桂太太久候多时。三位太太坐席,彼此说些分离之话。王夫人道:“我倒记起一件事,妹妹务必在心。有我一个至交姐妹柳太太……”柏夫人道:“月姑娘的婆婆,礼部主事柳大老爷的太太。”金夫人道:“我知道,不是住在馒头庵,四月间才回去的吗?”王夫人道:“不错,他儿子、媳妇都是我的干儿、干女。”柏夫人道:“梦玉又拜柳太太为母。”王夫人道:“我那干儿子名柳绪,长的很清秀,文才也好。三妹妹千万记着对妹夫说,务必照应照应他。我怜他是个孤子,又爱他孝顺寡母。这孩子将来大有出息。他现在的媳妇又是宝钗的妹子,名叫宝书。柳太太一番苦节有此佳儿佳妇,真是天神默佑。将来妹妹到那里,不要拘地方官夫人的体统,只管同他往来。若是会着他娘儿们,说知你亲家出家的事,也对他说这个缘故。我本来要写书子寄点东西去的,这几天心绪万千,从哪个字写起?横竖我到家后再寄书子来罢。”桂太太道:“姐姐吩咐,我紧记在心。”

太太们一面说话,慢慢饮酒。不一会儿,珍珠、宝钗也先后到了,另同蟾珠、芙蓉在芙蓉房里摆设酒席。几个人正饮酒,说些伤别的话,忽见个小丫头飞跑进来说道:“蓉姑娘,太太接着家信,说是三老爷不在了。”姐妹四个骇了一跳,芙蓉撂下酒杯,飞跑出去。刚到上房,见老爷正在大放悲声,柏夫人含着眼泪在旁力劝,王夫人同桂夫人也不住口苦劝,宝钗、珍珠、蟾珠俱上前苦劝。祝尚书慢慢止住哭声,不觉气喘上来。姨娘们赶着办人参姜汁。灌了两次人参姜汁,直闹了一夜。到天亮时候,才觉有些定喘。看着喘已平服,王夫人、宝钗、珍珠同桂夫人等吃了素面,辞别上车,分路回家了。

王夫人回到家里,听说行李等项已发去了大半,心中甚喜。随赶着梳洗换衣服,吩咐丫头、媳妇们照应屋子,领着宫裁、宝钗、琏二奶奶、四姑娘、巧姑娘、慧哥儿、毓哥儿一同到宁府去拜家祠。邢夫人留吃早饭。回来宝钗,珍珠姐妹两个出城到铁槛寺拈香,将太太的香金并给老和尚的别敬交代明白。法本甚觉依恋之至,涕泣感激。又往馒头庵来,在大殿上各处拈香,妙空们说不尽那殷勤相待的亲热。宝月已给老师父拜过一天经忏,将那出家的衣服等项都分给师弟兄们,又备下酒席,同妙空们饮了一夜别酒。还在酣睡,被珍珠将他闹醒,赶忙梳洗收拾。因为事情太多,也无心看晚上烧法船,虽然妙空们留住不放,三人商量一下,还是悄悄的上车,匆匆走了。

荣府的车马走的急,进了城来,刚到个胡同口,就叫里面冲出来的一辆马车给撞翻了。谁知这一翻车,倒救下宝钗的一个姑表妹子韩友梅。原来宝钗本家有个二姑姑,嫁在韩家。这姑爷是个有名秀才,名叫韩铁,最是性情古怪,从不与人交往,大门不出,总在家念书。单生友梅这个女儿,就当儿子叫他读书写字。连二姑姑也不许出门,就是回到娘家,一年也没有一两磨儿。宝钗同友梅因此也不能常见面。那年韩铁实在穷不过去,就带了家眷,到山西去投奔他姐夫鞠冷斋。谁知鞠冷斋早不做知县,回南去了。一家人几乎流落在外。韩铁忧愁成病,不到半年就一病不起。友梅同母亲无力扶榇,变卖了一个干净,才回到山东。又苦度了二年,友梅的妈妈也不在了。友梅孤身一人,靠着一个远房叔叔韩捣鬼。韩捣鬼将他骗到花子空家里,打算卖了他。友梅不依,哭着喊着要寻死上吊,老孙只好让韩捣鬼送他回去。就在半道上撞倒了荣府的马车。韩捣鬼叫贾府的爷们,拿着鞭子一路混打,打的没有了影儿。宝钗带友姑娘拜见了王夫人,说明了原委。王夫人怜他是个名士的女儿,行为节烈,认他做了女儿。吩咐内外大小人等,自此俱称六姑娘。这韩捣鬼混跑一气,遇着吊死鬼,将他引入老孙的院子里,吊在一棵大枣树上,竟吊死了。

次日,桂夫人一家起程动身。荣府厨子们一早就在长亭伺候。王夫人吩咐珠大奶奶、月姑娘同林之孝,留在家里照应,自己带着琏二奶奶、宝二奶奶、珍珠四姑娘、友梅六姑娘,坐着飞檐大鞍车,直到长亭送别。因王夫人想出一个主意,叫众人放量饮酒,给他个大醉,一同上车,不必说话竟自放手,倒省了许多离愁别恨。

且说这梦玉自从那日上船,因走得慢,倒闹了三四天才到金陵。梦玉一到金陵就吩咐老家人徐忠、赵禄,不管他多少银子,只要将贾府的房子收拾的崭新,里外同自己家一样。老家人同个木匠头儿商定,共一万一千两银子,包修,不管裱糊。第二天就动手修造,十分热闹。

梦玉闲暇无事,带着安儿、定儿常到街上闲逛。这天走了半日,渐觉人烟稀少,迷了路径。正在有些着急,只见墙角边转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身上穿的十分破烂。猛抬头瞧见梦玉,不觉失声大叫道:“哎哟,找着了,找着了!”几步抢上前来,将梦玉一把抓着,说道:“二爷,你害得我好苦!”说罢,放声大哭,伤心的不可解。你道是谁?原来竟是茗烟。从宝玉中举失踪之后,茗烟见太太同宝二奶奶哭得可怜,实在过不去,就离府拼了命各处去找。后来盘缠用完,只得要饭,总不死心的要找宝玉。这会子是将梦玉当成宝玉了。梦玉听了原委,笑道:“你这一番苦心为主,我听了十分欢喜。我虽不是贾太太的儿子,于今是贾太太的女婿。”又将聘了四姑娘的事对茗烟说了,就留茗烟在身边,服侍自己。茗烟两泪交流,跪下来谢了。因梦玉已差家人在贾府先收拾了几间房子住下,茗烟就引着梦玉等径回贾宅。这茗烟从小儿在贾府出身,又是伺候宝玉的心腹,一切规矩体度与梦玉十分合式。老家人徐忠等见他服侍大爷比别人勤谨妥当,都相待甚好。

梦玉自带茗烟回来,在家坐了一天,甚觉气闷。对徐忠们说了一声,就又带着茗烟等离了荣府,顺着脚随便闲走。主仆们刚走到一所旧宅子门前,正碰上薛姨太太坐轿出来,将梦玉当成宝玉拉进宅去,放声大哭,又骂茗烟拐骗主子,将他着实打了一顿。及至茗烟从头细说一遍,安儿、定儿也帮着回明,才闹清是个误会。梦玉知道就是宝二奶奶的母亲、薛家姨太太,赶忙跪下说道:“宝二哥做太太的女婿,不能终奉慈帏,忍心撇掉父母妻子倒去出家,怨不得太太伤心悲苦,实在令人可恨!今日天幸与太太相遇,梦玉情愿继与太太为子,奉养高年,代宝二哥报答刚才相见这番伤心慈爱。”说毕,拜了八拜。

薛姨太太泪落如雨的说道:“害了我苦命的女儿,悔也无及!适才相见,悲恸切心,无暇细问。今蒙不弃,甚觉抱惭。但是虽非贾家之子,到底是贾家之婿,终不离至亲骨肉。我认婿得子,不幸中之幸事,甚慰我心!”梦玉大喜。拜毕起立,身旁众家人给太太道喜。薛太太拉着梦玉细看一会儿,叹声不绝,说道:“如何能够长远相依,死也瞑目!”回头向茗烟点头赞道:“好孩子,忠心可喜!我刚才错误打你。这红绶自小在我跟前,很能干勤谨,同宝姑娘十分相得。适才打你两下,这是他同你一样忠心为主,一时激于义忿,都是我的冒失错处。我这会就将红绶许你做个老婆,过一半年等我跟前有得力的交待后,再给他出嫁做亲。”茗烟答应,忙跪下叩谢。因薛蝌往六舅母家赴席,薛姨妈带梦玉拜见了二奶奶邢岫烟。叔嫂拜毕,奶子抱两个小侄儿过来磕头,薛太太吩咐坐下。梦玉将结亲、修屋的原委细说一遍。薛太太吩咐叫了祝府徐、赵两管家来说话,要他们通搬进薛宅来住。徐忠、赵禄以要在贾宅里照应辞谢了,出去将大爷同茗烟、定儿们都搬到薛宅来住。薛太太将梦玉带在自家屋里,就派红绶、紫云照应伺候。

是晚薛蝌回来,弟兄见面,甚属亲热,彼此谈的深相契合。薛蝌对母亲说道:“我瞧宝兄弟差的多着呢!像玉兄弟温文风雅,语言敏捷,举止大方,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令人喜爱。当年宝兄弟何曾有这光景,成天躲在大观园,同几个姑娘们闹做一堆的,不是病就是发昏,你老人家白着了好些急。自宝妹妹完婚后,他更闹的呆不痴儿的,同咱们从来没有坐下说几句话儿,连你老人家跟前,也不是怎样亲热。幸亏被人骗去出家,若是留在家里,我瞧着一点儿没有出息。”薛太太叹道:“地根儿我瞧那孩子原是好的,后来谁知他撇了父母妻子做出这样绝恩断义之事!我早知道后来是这样,不如让他同林姑娘结了亲,一个无情,一个短命,倒也罢了,何苦害宝姑娘一生饮恨?人家有好姑娘,你们再别混去做媒!做的好呢,不以为德,若是做的不好,令人终身之恨。”

且不提娘儿们这一番议论。次日清晨,梳洗完毕,薛太太带着儿子、媳妇们来到嫂子宅里拜寿。梦玉见门楼高大,上面悬着一块直牌,写着“宫保大学士”五个大字,门楼下一面横匾是“冢宰第”三字,自大门起一直进去,厅堂高敞,规模阔大,真不愧为金陵名宦之家。这家不是别人,就是薛太太、王夫人的胞兄王子腾府上。王子腾原任内阁大学士,已不在多年了。两个儿子带着家眷们各在任上。夫人娘家姓沈,今年五十六岁,不愿到儿子们任上去,带着两个姨娘在家安享。今日是沈夫人生日,昨夜薛太太已告诉梦玉,所以一早就带了儿子、媳妇们过来拜寿。这沈夫人同桂夫人两家是老亲,姐妹从小儿住在一处,直到十三四岁这才分手,出嫁后彼此才不通音问;王相国又是祝尚书数十年的莫逆知己,薛家继父,也是梦玉父亲的乡榜同年,如今亲上做亲,沈夫人见了梦玉,自然分外亲热、高兴。这里正在欢聚,又得着王夫人专致沈夫人、薛太太的书子,说是二十左右起身回南,托他们照应梦玉,想着老姐妹就要团聚,更是欢喜无限。

梦玉同薛太太拜寿回来,又结了一段姻缘,原来那日因薛太太说道“再别混去做媒”的话,引着薛蝌说出竺小姐的一段事情。这竺小姐名叫九如,是原任上元县竺父台的小姐。生的美貌非凡,兼通书史,自立心愿,长斋修佛,供着一尊观音像;并无兄弟,只有母女二人,现住在周孝廉家里。正好梦玉刚刚做过一梦,梦中见到的母女俩的光景,竟同竺太太母女的情形不差什么,梦玉就将那梦境细说一遍。薛太太们十分惊异,想着三房共这一子,多娶几个又何妨呢,就动了个提亲的念头。次日同沈夫人一说,也很赞同。这周孝廉名则古,又是梦玉丈人梅白的同年,同梅白十分相得。有这世谊,拜寿之后,薛太太带着梦玉,就上周孝廉家,托周老太太到竺太太那边去求亲。梦玉到了周家,所听所见,都恍然那一天梦境,薛太太见了竺小姐,活像史湘云;梅解元同周孝廉等经常谈论梦玉,周老太太听见了,就常挂在口头,同竺太太坐下,就要将梦玉念叨几句。今日说,明日说,将个竺姑娘说的存了心。想着母亲年老,并无儿子,若不得梦玉这样的女婿,那下辈子的老累就难定准了。如此一想,竟立愿长斋,除了梦玉,情愿不嫁,终身奉母。及至见了梦玉,竺太太母女都觉着全像是梦中见过的。既然这样,提亲岂有不准的?薛太太当场取出金钗二对,作为定礼,拜了亲家,命梦玉拜丈母。将周老太太乐极了,忙吩咐就备喜席,就在竺太太屋里做个会亲筵席。

这竺太太很简绝,一切从简,随薛家这边择日做亲。正好梅白因被几个好友拉着来约周则古去逛栖霞作诗会,到了金陵。梅白见了薛太太同梦玉等人,两边的事都知会了,就同薛太太、沈夫人等商量,总在三天以内让梦玉同竺小姐成亲。又因为那几日祝老太太大庆,面里全亏郑姑娘张罗照应,不辞辛苦,诸凡周到。秋琴见老太太疼爱的使不得,同汪家姑妈打伙儿的求着郑家姑妈,将郑姑娘许了梦玉,等着回去做亲。既有竺府这门亲事,梅白就想写书子禀知祝老太太,辞掉郑家的亲事。薛蝌进去禀知薛太太、沈夫人。沈夫人听说郑家的亲事,既是老太太彼此说定,姑娘家终身大事,岂是听人说着玩儿的?情愿聘郑姑娘与梦玉。同竺姑娘一样,虽然薛家出名,总是祝家媳妇。王、郑两家,亦照此例。命薛蝌请梅姑丈写书子禀知老太太,说自己备下定礼,专差家人前去,下定过礼,等竺姑娘做亲之后,同薛姑太太去给老太太补拜大寿,就给梦玉迎娶郑家姑娘。梅白见这样千稳万当,就告辞到周则古家写书信。沈夫人带着姨娘将礼物全行备办齐集,派老家人柴福、蔡升前往镇江郑府下定过礼,就便备下公馆伺候。

后天是婚嫁吉日。到了吉期,梦玉同九如拜堂成亲。不但竺太太母女喜的说不上来,连周府上的内外无不欢欣鼓舞,喜笑颜开,都给竺家母女感赞不已。九如奉母命开了长斋,同梦玉说不尽那番恩爱。

欢乐之中,不觉已过数日。柴福、蔡升差人回来禀知,郑府亲事业已下定过礼,公馆正预备现成。祝老太太专人迎接新人同亲家太太,另又专人接请王、薛两府的夫人、太太。沈夫人同薛姑太太商量道:“我本来要专诚去给祝大妈补拜大寿,顺便到金山寺去做几天水陆功德道场。这会儿祝大妈连次差人来请,咱们不用耽搁,这就去罢。你家坟墓已收拾完结,没有什么事务,带着二外甥夫妻到镇江拜过寿,就叫他们前去赴任。咱们完结郑家亲事,差不多大姐姐也快到了。姐妹们一路同了回来,岂不有趣?”薛姑太太应允,赶忙吩咐收拾。

因三老爷病的不好,家人不住来催,沈夫人同薛、竺两太太、梦玉夫妻很快上船开行,次日下午已抵江口。二太太、姑太太同大奶奶们亲自乘船,到江口迎接。彼此见面,十分欢喜。因祝露此时已不在了,梦玉一进门,身上就有了孝服,不能再办喜事,梅姑太太同郑大姐姐们商量就在船上将郑姑娘娶过来,拜了花烛,完结这件亲事,让沈夫人同薛太太各带个新媳妇进门,叫祝老太太瞧着欢喜。沈夫人很是赞同。这边一切早已准备好了。梦玉、汝湘就上岸在甘露寺里拜堂成亲。

众人出了金山寺,径往祝府而来。三老爷不在,刚刚头七念经,欢聚夹着悲苦,难免减色许多,一时也难以尽言。就中,顾四太太将女儿玉书、郑姑太太将二姑娘文湘,都给了魁哥儿做媳妇,同秋琴三个老姐妹又做了亲家。这顾四太太是金夫人的堂姐妹,顾老爷行四,现充商总。

慢表祝府之事。且说王夫人定于二十起身,这几日赶着收拾,也就妥当了。平儿打定主意跟王夫人一齐回南,也收拾了。贾环同贾兰叔侄两个辞谢了先生并同窗朋友,学堂里一切物件全交李贵收拾妥当,业已回来,赶着四处辞行。王夫人在柏夫人那里看了祝府家书,知道金陵房子已经修好,梦玉结亲诸事,因祝尚书病的不好,又帮着打听,花七百两银子买了一副阴沉板做寿器。十八日,摆下酒席,请贾府合族男女老少以及各家亲戚。酒至数巡,王夫人命林家的带领媳妇们,将封好的别金照着签子,先由本族以及亲戚,按着酒席一位一位送去。此时内外亲族无不欢喜感谢,喜不自已。王夫人道:“不过是代我老爷稍申未尽之心,兼以志别。从此南北分飞,相逢必难。将来儿孙辈进京,诸望照应,实为深感!”众太太、奶奶们都连连答应,无不感佩流泪。这一天,直吃到半夜方散。

珍珠、宝钗、友梅三姐妹,是王夫人叫她们偷空儿轮着去看祝大人的病势,总说是十分沉重。次日十九,是宁府饯行。早上太太领着大奶奶,都到祝府辞行。虽是隔两三月就要见面,这会儿倒像要别几年的样子,彼此难舍难分,说不了的话。王夫人见天已将晚,只得含悲辞别,叮嘱明日一早上船,都不用去送。

来到宁府,天色已晚。邢夫人接着,正在说话,媳妇们回说:“老爷上来见二太太。”王夫人听见赶忙站起,贾赦进来见过礼,王夫人道:“一家手足,何必拘礼?又要费事,叫我们过来吃饭。”贾赦道:“不过是一杯水酒,给弟太太润润行色,请过来坐坐,也还有事相托。我自从戍上回来,老而多病,精力日见衰颓。像二兄弟那样的强壮,尚然去世,何况我老年衰朽,更难自料。倘若有个长短,又要费珍儿们的大事。所以我近来亦很念家乡,打谅着过年秋间我老夫妻两个也回南去,这里留珍儿夫妻儿女在此供职。我到家,横竖有琏儿媳妇同孙子孙女儿,我老夫妻很不寂寞。况祖宗坟墓也有多少年未曾祭扫,心中甚是不安。不趁我这会儿还支持得住,赶着回家,将来回去就费事了。只是那年二兄弟送老太太灵柩回来,说起我剪子巷的房子已坍塌不堪,听说大半皆成空地,我想想造起来也很费事,况我也要不了多少房屋,只要够住,就是再有一个小园圃儿,可以栽花种竹,足以娱老,也就是老年的福气,还想什么少年的热闹吗?我奉托弟太太,到家之后,叫他们就在你们清溪里左近,给我找一处房子。请弟太太去瞧,如果合式,只管买下,不必写信问我,往返倒耽搁日子。至多只要三十来间房子,多了也是白闲着。”王夫人连连答应。邢夫人道。“天晚了,咱们吃了饭再说罢。”贾赦道:“我外面还请着客,也要去陪他们坐席。”说着,辞了王夫人出去。两府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彼此开怀畅饮,十分亲热,直热闹到五更方回荣府。

王夫人们都因身子困乏,又兼过醉,到家后赶忙睡觉,直到红日三竿,方才起来梳洗,吩咐媳妇们收拾行李等物。因宝钗、珍珠到大观园去了,珠大奶奶同平儿、友姑娘、月姑娘四人也走进大观园来。到怡红院门口,听见他两人大放悲声,哭的凄惨,大奶奶们心中也有些悲感。

到了屋里,见宝钗、珍珠坐在宝玉炕上,手中拿着一幅画,在那里哭个不住,平儿们一齐流泪,说道:“太太等着上车,你们再哭一会儿,我也要大哭起来。”宝钗、珍珠慢慢止住哭声,对他们说道:“你看这是宝玉的手笔,上面有我同林妹妹题的诗,是四姑娘贴在壁上。如今我们同这间房子要长别了,想起宝玉当年光景,我们在这间屋里一番相聚,而今物在人亡,真叫人肝肠俱碎矣!不能不对此一哭。”平儿道:“我也想起心事,让我畅哭两声,消消胸中的悲感。”李纨道:“罢呀,你也哭,我也哭,就哭他一年也是无益,白耽搁工夫。”

正在说着,见抱琴急忙忙跑来,请道:“太太已到垂花门等着上车,请奶奶、姑娘们快些去罢!”大奶奶们听见,赶忙一齐出了园门。来到上房,又到各处屋里看了一遍,十分难舍。宝钗、珍珠瞅着自家的房屋,一阵伤心,又纵声大哭,珠大奶奶同着友姑娘、巧姑娘再三劝住。接着平儿也到自家屋里哭个不住,好容易劝了出来。太太已出去上车,丫头、媳妇们不住来催,只得一同出去上车。自大门外到码头上,送行饯别,不必细说。贾环同贾兰因辞行耽搁,飞撵出城上船。王夫人恐误众人进城,只得吩咐赶着开船。只听见锣声大振,鞭炮喧天,十七号船一齐拉篷起橛,齐声打起号子,登时将船撑开码头,水光帆影渺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