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玉成亲当日,祝府就接到桂老爷专差包程脚子送来书子,说贾二太太已经回赎了房了,要梦玉赶到金陵去交代贾府的房子。隔了两日,梦玉就辞了众人,带着家人、小子等上船起身;祝筠在家给老太太做完了几日大庆,松大人也回了杭州,不必一一细说。
且说桂恕自从放了广东廉州太守,谢恩之后,领凭起身。无如向来借的账行短票已转到有二千两银子。账行的花二爷逼得要死,向他顺长票。花二爷只肯三扣,银子行平行色,折算下来只有二扣来的银子。桂恕是个谨饬的人,如何肯借这项银子?连日又是账主儿孙太太自己上门来要这短票,将桂恕直逼得没有了主意。
原来这花二爷,就是花子虚的兄弟花子空。自从他哥哥花子虚死后,他的嫂子李氏大奶奶往前走了一步,将他认了姐弟,常常往来,私下照应。这花子空本是个风流俊俏人儿,因此这姐夫就很欢喜,三不知的常留他过个夜儿。谁知花子空同他姐夫的孙姨娘也就鬼鬼祟祟搭上手儿,两个人就像火一样的热起来。后来因为李氏大奶奶坐月子得病不在了,那姐夫的潘奶奶又相与了个姑爷,很嫌花子空碍眼,就在他姐夫面前造了多少谣言。他姐夫是个没有骨头的人,听了潘奶奶说话,渐渐的待花子空就冷淡下来。花子空少了一个得力的好姐姐,在这门子里有些站不住,就将哥子遗下的一点房粮地土拢共拢儿一卖,得了二千两银子,拣着到京城里开个必发号的大油盐铺子,生意倒也兴旺。相与了一个缝穷儿的叫黑张三儿,虽皮肉儿黑些,颇有丰韵,脚手儿也很小,花子空同他打伙的很热。张三又没有男人,自家做主,带了几百吊钱就嫁花二爷。
这花子空买了人家一张同姓不同名的监照,自家就称起老爷来。黑张三就做了花二太太。孙姨娘原是行户中出身,自以那财主死过之后,他偷了几百两银子,仍旧去包了几个粉头大开门户,也发了一注子财。因为地方官拿的紧,他就离了家乡,来到京城里开个香算堂的大窑子,自家就做了掌柜的。因花子空去打茶围,忽然相遇,彼此十分亲热。孙姨娘一心一意的要嫁他。花子空道:“你是早来一年也好,这如今我已娶张三,若再娶你,恐他不依。”孙姨娘道:“这也容易。明儿接他到这儿来同我做几天买卖,我自有主意同他说通。他也没有什么不肯的。”花子空应允。次日,将花二奶奶送到香算堂去,孙掌柜替他拉拢了好些大头,这张三十分得意。孙掌柜趁这空儿同张三说明要嫁花子空的说话,张三应允,说道:“我倒有个主意。你只管嫁他,自家赁了房子贴个堂名儿,只说是孙太太。咱们有的这几两银子伙着放个官利账,叫咱们花二爷做个保家,我同你的这几个老相好的,只管叫他们私下来走动着。这不是一举两得吗?”孙掌柜听了甚为有理,就同张三换了帖,拜认姐妹,将窑子关了,靠着花子空的家里赁下一所大屋子,里面开了门,彼此往来。外面贴个堂名儿,是“香暖堂”。花子空也贴一个堂名儿,是“干谨堂”。自此以后,花子空尽放的是在京出京的官账,所以桂老爷也用过他三四百两银子。三个月一倒票,不知不觉转到二千两。这会儿,他们故意作难,不怕桂老爷不顺他的长票。孙太太故意去要银子,将桂老爷急的没有法儿。
正是天无绝人之路。谁知荆州节度使刘大人的管家得了祝大人的书子,他就雇了包程骡子出京。走不到十来站,遇刘大人内升了兵部大堂,驰驿进京。道儿上遇着,起着呈上书子。刘大人在轿内瞧了,十分欢喜。到京之后,诸事完毕,就赶着来见祝尚书。贾府房子,刘大人是深知的,不必去看就买定了;只是需用甚急,要请贾府就让。祝太太过贾府来说了。王夫人答应就让,准于七月初间择日起身回南,托林之孝一总成交此事。因金陵房子还得收拾一两月才住得,就请桂老爷黑夜差人回去,马上交代房子,好差人收拾。柏夫人道:“亲家太太说的甚是,竟是这样办法。我回去同老爷说明,知会刘大人,请他同林管家面商很好。若是桂老三的事,倒更容易。他这儿叫那个什么孙太太逼的要死。自从得了外任,到我家来借过一千五百银子去用,本来账也忒多,煤铺里都欠了几百吊,又欠了七八百银子的房钱,连草料铺里都欠了三四百吊,这几两银子,哪里够呢?偏生咱们这会儿又接不上来。若是回赎房子,我听他说若有三千两银子,还掉那个什么孙太太二千两,剩了千把两银子,也还是不够还账,要一两银子盘缠也是没有的。“王夫人道:“这件事,亲家太太只管对桂老爷说,叫他放心。等房子回赎之后,我帮他出京。就是亲家太太不说到这一层,我刚才在这里同你的女儿们提过,将来必定帮他。”柏夫人听了大喜,再三称谢。
且说花子空同孙太太们商量桂老爷这件事。老孙道:“我昨日到宅里去,听见他家那些嫂子们说,将来只怕是祝大人借他银子还账,连出京的盘缠也是他的。我看这光景,未必顺咱们的长票。”花二奶奶道:“依我的主意,咱们将扣头放松些,他也没有什么不要的。这会儿给他对扣银子,先叫他写下四千两银子还了短票,套住了他,不怕他不走咱们这条道儿!真个祝大人那里有这些银子帮他?这都是那些娘儿们的老谣。他若是写下这张票,明儿我同了去要银子。他的门上杜麻子,是我的旧相好,他好意思不照应我的吗?就是桂老爷,也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这会儿的人。谁是老实的?我再拿出点儿家数来引他上了手,就要在他身上发个财。慢慢的将那些官亲、师爷、二爷们都叫他下了水,不怕他们不给我钱。我说句老实话,不弄他一两万银子,也见不得你们!”
老孙笑道:“你别瞧着银子钱这样容易,也不过说着好听。像我那几年,不知相与了多少冤大头,哪里攒得了钱?后来遇着几个行家,他喜欢我的身法好,在我身上很花了几个钱,才积下这几两银子放账。你那道儿哪里去得?不是我夸口说,凭他什么有功夫的人,只要他上了我的身子,我若喜欢他,叫他多耽搁一会儿;我若是嫌他,马上就叫他完结。我瞧着你竟差着呢!那天你同朱老七闹那半天,我出来进去的多少磨儿,是多大的工夫?后来瞧着你很乏的使不得,我才上去接你下来。你瞧见他到我手里,一会儿就叫他像个棉花团儿似的,动也不叫他动一动。要有我这样本事,才出去要得账。像你那样的身子,遇着有功夫的,三几个就盘的你筋疲力尽。别说要账,只怕连家也回不来了,只好流落在那里,赁间屋子,还做你的旧买卖罢!”花二奶奶道:“依你这样说,我是去不得的?”花子空道:“孙大姐俎的话说的很是。若是桂老爷顺上了长票,只好叫孙大姐姐去,倒可以得利回来。你且住在香暖堂,还应酬着那几个旧相好的,别放掉他。”
老孙赶着妆扮,点脂匀粉,身上熏的喷香,抿的光光的头,插着几支玉簪棒儿,换上新鞋,扭扭捏捏的上车去了。一直来到桂老爷宅子里,门上的杜二爷瞧见,说道:“昨日说过叫不用来的,横竖三几天就要归还你这笔账。你今儿又来干什么?老爷又不在家,要下梆子以后才得回来。上房里的太太心里又很发烦,你坐在那儿怪讨嫌的。依我说你倒不如回去,等着老爷回来了,我替你回罢。”老孙道;“我也不到上房去,就在外面不拘那儿等着老爷回来,要当面说话。”老杜道:“有话明儿来说不好吗?你知道是多会儿来呢?”老孙道:“定要今儿说话。”杜麻子笑道:“你真是搜搅了。既是这样,外面这些地方不便,你到那边院子里厢房去坐坐罢。”
老孙应允,带着老妈儿到小院子去。这里面是跟班的住房,旁边一间有个大炕,一张桌子,四张杌子,两条板凳,贴着些字画,是底下人吃饭会朋友的处所。杜麻子将老孙领在这里坐下,又叫三小子给他倒了一杯茶。老妈儿坐在门槛上,老孙坐在炕上,将杜麻予拉着坐下,笑道:“你这几天也不去瞧瞧你妹妹,叫他在家里害相思病。为你不去成天家在那儿咒你,不知你的耳朵是怎样的一个发烧?”老杜笑道:“我的耳也不烧,眼也不跳,心也刷凉,任什么儿也不怎么,倒不用他费这一股儿心!我不但没有空儿,还带着一个大钱也没有,我瞧他个什么劲儿?等着我几时有钱,几时再去瞧他。”老孙笑道:“你这话说的很不够朋友,就说的咱们只认的是钱,就不懂点儿交情?像那一天你没有带钱来,我们没有叫你开铺吗?我们原图相与朋友,靠你拿了三两二两也富贵不了谁。”
老妈儿接着道:“不是我多嘴,我们家的奶奶几天不见杜二爷来,就惦记的什么儿似的,不住口儿的念呢!有钱没有钱,只管来走走,这又何妨。谁还不叫杜二爷挂了去吗?就是我们服侍的妈儿,杜二爷有钱呢,赏一吊八百,没有钱就罢了。谁没有见过几个钱来的!依我说,这会儿很清静,一个人儿也没有。趁这空儿,奶奶同杜二爷就在这里开个铺儿,我坐在门儿瞧着人。”老孙笑道:“倒是老妈儿会送人情!你瞧着,别叫他们混跑进来,一会儿闹个一团糟。”老妈答应,坐在门槛上。有一顿饭的工夫,老孙道:“你忘了交给我。”老妈儿听了笑道:“真个我忘了。”赶忙站起身,伸手在裤腰上取下两块绸汗巾,递了过去。不一会儿,杜麻子满头大汗走了出去。老孙将两块汗巾仍旧交给老妈,叫他瞧了瞧头,整了云鬓。杜麻子自己端着一个红漆面盆半盆热水进来,老孙洗过手,老妈儿端了出去。
老孙问道:“仔吗这些人一个也不在家?”老杜道:“有四五个跟了老爷出门,有两个是太太差去了,新来的三四个都跟大爷到祝大人宅里去,门上只剩我一个在家。”正说着话,老杜叫兰小子从外面要了盒子、一斤史国公,捧了进来。两个人开怀畅饮。
杜麻子道:“你今儿的来意说给我听听,还是要银子,还是顺长票?”老孙道:“银子也要,长票也顶。”老杜道:“这话我不明白。”老孙道:“你们官儿不是欠着我有二千来的银子?那银子实在不是我的。我这一程子叫人逼的要死,只讲酒儿菜儿、车钱,我不知替你官儿赔了多少!这也不用提起。如今他是不放过我们,天天在家拍桌子、打板凳的吵闹。你是知道的,我们家有几个旧朋友常来过夜,叫他这样一吵,每天我要少好几两银子进门,我们还当得住吗?这不是里外折本?这如今闹的我没有了法儿,你官儿又是三扣四扣他不要的。我这会儿替他找了一处外马子的银子,可是对扣,且借他四千两,还了我耽的这一项短票,底下再找着他顺长票。他也是一位奶奶们,不能出门的。说不得这句话,我同你们官儿去走一遭儿。这一项银子现在有个知县办着,是我再三央及他准个情儿,他才应允。我不放心,向他要了一个定银在这里,回来当面交给你官儿,连夜就写下票子,我带去给他,明日一早兑银子。若是你官儿没有空儿,只消我去兑银,掣了我那边的票子回来,再过几天我去同他商量顺了长票起身,不怕他不再拿出一二千两银子来;哪怕他要押凭呢,我们就给他,还怕他吃了我们的凭不成?若是我同去,我也没有别的,仗着我这粗身子儿服侍你,诸凡事全仗着你照应就完了。知道你也很疼我!等着有了起身信儿,你妹妹要替你饯行,在我们家住一晚上,我们姐妹两个服侍你一个大乐,叫你这一辈子总要想着,你才知道我做妹妹的待你不错!”
杜麻子笑道:“谁说你待我不好吗?这件事我再没有不帮你的。只是我们的官儿难说呢。他胆子又小,人又拘谨,他正愁他这二千两的短票还不起,你这会儿叫他借四千两银子还了二千两的短票,真是杀了他也是不办的。这事竟不能行。”老孙道:“依你这样说起来,我这二千两银子他不打算着还的了!我就不要这二千两银子,拿条命同他干了罢!随他将我煮也好,炸也好,安置我个地方也好。我一个堂客还怕拼不过他一个官儿?不是我说句不害臊的话,我这腿缝儿里不知夹出去了多少官儿,他就算了事?”杜麻子不觉哈哈大笑,说道:“你别动气,我倒有一个主意,你依着我去办,包妥当。”老孙道:“依你怎么个儿办法?”老杜道:“依我说,你今儿不用见他,竟等官儿回来我替你回,就说你亲自来请明儿吃晚饭,顺长票。他问我是个什么扣头,我只回答说,听见是个外马子的银子,扣头很轻。他听了明儿必来,叫花老二竟不用见他,就是你们姐妹儿两打扮的绝标致,让他到屋里去坐。他是最爱干净的,你屋里加意的收拾收拾,铺盖熏的喷香。坐下了且别提起银。他又喜的是喝酒,你们两个备下些精致碟子,陪他一路喝酒,等他动了酒底下的那个字,你们姐妹两个拿出生平的本事服侍他。看他正在乐的时候,你们两个挤着他,怎么说,怎么好,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又何必同他拼命,闹这些哩根儿拉根儿的事!你说我这主意好不好?”老孙笑道:“很好,我竟依着你去办罢。”
杜麻子叫老妈儿将酒菜端到院子里去吃,老妈儿答应,端了出去。杜麻子叫道:“老妈儿,你将那个拿来。”老孙笑道:“罢呀,怪热的天气,尽着混闹!”老孙笑道:“我替你出这么一个好主意,也不应该谢谢!”老妈儿笑道:“连二奶奶也该谢谢才是。”杜麻子笑着接了他的东西,老妈儿出去,一面照应,一面喝酒。这会儿老孙使出平生之技,将个杜麻子关的无处不麻,真成了一个杜麻子。老妈儿吃完了好一会儿,已是满天星斗,两个拉着手儿出来。老孙递了过去,老妈儿接在手内说道:“杜二爷今儿得赏两吊钱,这个怎么拽得到身上?”老孙笑道:“回去替你洗衣服,委屈你拽上罢。”杜麻子扶着老孙上车,赏了车夫四百钱,给了老妈儿一吊钱。
不言老孙回去之事。且说桂大爷名叫桂堂,字侣佺,是桂恕的独子,生得丰姿秀美,品格英伟。聘了祝修云为室,与修云同庚,十五岁,尚未完姻。与蟾珠姑娘姐弟之间十分相得。今日奉母亲金夫人之命,到祝大人宅里请安问病。谁知祝太太到贾府去了,祝尚书留他吃晚饭。桂侣佺坐在屋里叙谈家务,因说起:“父亲这几天叫那个姓孙的堂客逼的要死,他的扣头又厉害,妈妈听了十分着急,这几天都急出病来。借又借不出,家里的衣服首饰全当完了,门口儿还欠着一大堆的账,拿些什么开发人家?父亲这几天都是人家饯行,这家那家的请酒。我听见说都是要留别敬给他们的,还有老师、太老师那里也得尽个情。这个样儿怎么好呢?”祝尚书笑道:“好孩子,能够知道替父亲着急,这才是个道理。”又告诉他贾府房子已经有人要了,回赎金陵的房子,就有银子还账了。侣佺因吃饭还早,就辞了祝尚书出来,径往贾府里来,横竖贾太太同奶奶姑娘们都是已见过的。
到了荣府,拜见了王夫人等。柏夫人问道:“今儿你来,是瞧大爷呢,还是为别的?”侣佺道:“一来是给大爷请安,二来为父亲的事来同大爷、大妈商量商量。”说着又将父母的难处说了一遍,柏夫人也以贾府卖了房子就有赎金,安慰他。桂堂道:“这房子也得几天的工夫,那姓孙的一天也不肯等着。若是叫他撒起泼来,像个什么样儿?”王夫人道:“哥儿的话说的很是。那样的堂客,他也不讲要脸不要脸,撒起泼来倒难收手。我这会儿又凑不出这些来,先将姓孙的还了他,馀下的账且等着有银子再还也不迟。”宝钗、珍珠道:“太太那里有多少?我同四妹妹凑凑,只怕二千两还凑得上来。”王夫人道:“很好。等着吃完了饭,咱们去凑起来,交给你干妈带去给桂老爷,先还了这短票,省得那堂客上门上户的,像个什么样儿。”桂堂听说,赶忙拜谢,又谢了宝钗、珍珠两个姐姐。
这会儿太太们饮酒十分高兴。柏夫人道:“我这个侄女婿实在好的,十四五岁的孩子,又肯念书,性儿又聪明,品貌又清秀,还兼着气力又好。真是我们桂老三的一个宝贝。”王夫人正在答应称赞,巧姑娘过来给祝太太敬酒,又给自家的奶奶、大妈、婶子、四姑姑、妈妈都敬一杯,也给桂大叔叔斟杯酒。桂堂赶忙远远站着,让他斟酒。柏夫人忽然想起一件心事,要去更衣,拉着宝钗同去。
原来那天桂太太瞧见巧姑娘很喜欢。因听见梦玉是娶两个的,也想着要替桂堂也娶两个,祝府的姑娘已经聘了,就托柏夫人将巧姑娘说给桂堂。这会子巧姑娘来斟酒,柏夫人想起这件事,借着更衣,拉着宝钗说了,要他同珍珠从中说合。宝钗回头又拉着珍珠到自己屋里告诉了,说道:“我想巧姑娘自从辞脱刘姥姥来说的那头亲事,于今东不成西不就,将来闹的不好。若是说给桂大兄弟,倒是很好。不知平丫头的意见如何?”珍珠道:“事倒很好,只怕平丫头做不来主,连咱们太太也未必肯管闲事。这件事必得大太太们那边做主。”宝钗道:“咱们去叫平丫头来问问,看他如何?”
珍珠点头,宝钗叫个丫头去请琏二奶奶来说话。丫头去不一会儿,同着平儿进来。宝钗、珍珠起身让坐,就将这话同他说了一遍。平儿听说,叹息道:“自从凤姐临终时将巧姑娘亲手交给与我,可怜我受尽千辛万苦的照应他。后来环兄弟听了坏人的话,几乎将巧姑娘上了大当,不是我拼着命的同他逃走到刘姥姥庄上躲了一程子,只怕这会儿巧姑娘的孩子已经会叫达达呢。好容易守的他爹回来,又辞脱了刘姥姥的那门亲事,原指望替他说个好人家,谁知他爹丢下我们……”平儿说到这里一阵心酸,放声大哭。宝钗、珍珠也正在伤心,不防他放声大哭,两个倒吓了一跳,赶忙捂住他的嘴说道:“你这是为什么?叫太太听见,心里又要发烦。”平儿呜呜咽咽的,一会儿才止住了哭,说道:“这事甚好,我很愿意。我瞧着桂大爷比咱们的宝兄弟也差不多,将来很有出息。你们方才说要大太太做主,我就不服这口气。大太太的孙女儿早已卖给人家做小老婆去了,这是我的女儿!”平儿说着,捂着脸又哭起来。宝钗道:“你尽着哭也不是个事。既是你愿意,一会儿等妈妈去了,咱们帮着回太太,求太太做主就完了。若是桂太太那边说还要一个,横竖四丫头闲着,也替他稍带着说上就完了。”平儿正哭着,不觉“噗嗤”的一笑。珍珠骂道:“宝丫头,你今日同我过不去,我来撕你!”三个人说说笑笑,重又入席。
周嫂子们端上蒸蟹,丫头、姑娘们送上,每位太太、奶奶、姑娘们面前是两个银碟子:一个碟子是姜醋,一个空碟子等着盛蟹肉。又有几个秀丽干净姑娘在桌边剥蟹,每人一副银丝儿的帚子、银钩子、银扒子、银钎子、银刀子、银锤子、银錞子、银勺子,每副八件。太太们一面饮酒,一面吃蟹,十分有兴。不一会儿点上银灯,高烧红烛。柏夫人留下桂堂,另着人去回老爷,不用等桂大爷吃饭。
王夫人到上房去更衣,平儿抽着空儿也跟了上去。等着太太更衣净手完毕,平儿说道:“有句话回太太,要求太太作主!”王夫人道:“又是什么事?”平儿就将祝太太对宝钗的说话,并方才自家的主意,拢共拢儿说了一遍。王夫人道:“那天咱们拜祝老太太的生日,桂太太在我面前有一句半句的口风。我因为巧儿又不是我的孙女儿,自然是要等他爷爷、奶奶作主,我如何敢应人家?像桂大爷这样的孩子也就很少。巧儿若是对了这门亲事,真是一对好夫妻。你各自各儿拿主意,你明儿过去回声太太,看是个什么口气,咱们再说。”平儿道:“回是固然要去回,但是总要求太太作主!我拿定主意要同桂家结亲。太太想那年的事,真令人寒心,我刚才想起来,还哭了一场。这会儿巧姑娘的亲事,我是要做主!不是我带他到刘姥姥家去,今儿还有他吗?”王夫人听了十分伤感,点头叹息道:“且慢慢的商量。”丫头们拿着玻璃手照一同出去。
此时,祝太太蟹已吃完,姑娘们伺候着净手漱口。另外换了杯筷斟上热酒,重又坐下吃起。平儿在身上解下一个羊脂百福连环佩,双手递与祝太太道:“这是我二爷常佩的东西,今求太太转送了桂大爷罢。”柏夫人会意,赶忙站起来,双手接着,叫桂堂过来,亲手替他结在胸前。又在乌云上取下一对珠莲花,送巧姑娘作个回敬。平儿接在手内,叫巧姑娘过来替她簪在髻上。双方各自拜谢了。祝太太、王夫人同平儿也再三致谢。此时满座上只有五位心照,馀皆不知就里。宝钗、珍珠只当他方才同太太业已说明,所以当面下定。谁知王夫人的心里反说平儿过于孟浪,到底不知大太太肯与不肯,尚在拿不准,怎么这样性急,就下起定来,心中甚觉不安。平儿的心里想起当年现放着他爹还在,他奶奶听了坏人说话,几乎卖他做小,这会儿他爹出了家,更不用说,将来还不知闹的是个什么分儿。况且我面上又无一个体面亲戚,倒不如宝钗、珍珠还认了尚书的干爹、干妈,我为什么不趁这机会结下一个好亲家呢?此时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一席酒,吃到夜静更深方散。因为来不及,王夫人说好,将送桂老爷的银子,明早去人送到桂宅去。
且说桂廉夫在同年家吃酒,到家已交三鼓。杜麻子接着伺候下车,跟着老爷一路走着,一路回话,谁家送礼,谁家请酒,谁家荐长随,谁家荐幕友,俱一件一件的回个明白。这才说起:“那姓孙的又亲自来过,他说明日请老爷到他家去吃晚饭。据他口里的说话,是有一项银子扣头甚相应,请老爷去定夺。到底不知道他的这句话是真是假,那堂客的话也信不过。”桂恕道:“不管他是真是假,我明日竟到他家去吃晚饭,看他是怎样的话,若真个有扣头轻的银子,别管他,我就写下来。若还是照着前番的那样扣头,我也是断不要的,且再作商量。”杜麻子道:“依小的下情,老爷明日不用到他家去。那样堂客,老爷对付不来的。且再耗他一两天,想别的主意还他。且等明日晌午大错些,小的到他家去,说有几位老爷正给老爷办着银子,三几天就有成手,账行的银子未必要了。若实有真八扣银子呢,马上就写,错了这个扣头不要。咱们且冷他几天,不怕他不赶着咱们来。老爷明日一去,若是叫他们局住着,那倒不好。”桂恕道:“也罢,我明日竟不用去,你去替我缓他下来。我本来也有好几处在这里商量,总有一两处妥当。是谁的先来,我就先还他的短票。你叫他很不用着急,我这几天也很忙,叫他竟不用来。就是他来,我也不能够见他。太太的身子也不爽快,他到上房去,诸事不便。”
杜麻子答应着,一路跟到垂花门,有里面的丫头、嫂子拿着手照伺候,一直来到上房。不多一会儿,侣佺也回来见了。侣佺将到贾府的事回明了。金夫人知道亲事已定,又对桂恕父子说明了。原来桂恕已雇了包程脚子赶到镇江,叫梦玉赎房,这几天心不是心,忘了对家里人说,这会子也告诉了。一家人心里都高兴。
且说次日早上,王夫人同着珍珠、慧哥儿正吃早点心,丫头来回林之孝要见。王夫人吩咐叫他进来。林之孝进到里面请了安,又问四姑娘好,垂手站在一边。王夫人道。“咱们这房子,我已经应了兵部刘大人,他要的甚急。我家就是你一人办事,这会儿将这房子的契纸、内外的总账、大观园的契纸档子,拢共拢儿都交给你去办。你拿环哥儿的一个帖子去见刘大人,同他当面商议,不必件件事都来问我。横竖你办的事,也是错不了的。这房价是多少,你去斟酌。”说毕,命珍珠将那拜匣递过来,当面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点交林之孝。王夫人道:“这件事全在你去办罢。吩咐周贵套车,我到宁府去见大老爷,将这事说知。等他们议妥了,成交的时候请珍大爷出来画押。”林之孝道:“太太吩咐,奴才依着去办。但是大观园的基地是同大老爷那边公买的,造园的时候,又是两边的银子。太太倒要同大老爷说明了,当日用过多少,将来照着账上还大老爷罢。”王夫人道:“我也知道大观园是两边公办的,我这会儿既要卖房子,必得要同大老爷说明的。”林之孝答应着,将契纸收好,连拜盒拿着,辞了太太出去。
这边王夫人、宝钗、珍珠三人凑够了二千两银子。平儿进来请安,说罢,要到那边说昨日的事情。王夫人道:“我也要过去。”平儿道:“很好。一会儿太太也帮着说说,横竖这件事我是办定了的!”王夫人道:“我再也想不到你这样性急,昨日就给下定。倘若太太执意不肯,这怎么好呢?”平儿掉下泪来道:“大太太若是不肯,我同巧儿是一条绳子了结这一辈子的事。”王夫人道:“我倒看不出,平丫头牛起性来倒有个劲儿!”说了几句,太太、奶奶俱往外上车,到宁府去说话不提。
且说林之孝回到家里,备了一个世愚侄贾环的全帖,取了几件要紧的文书、契纸,命小子跟着,一直到刘大人宅里来见了刘大人。刘大人办事爽快,问明将来立议写契由贾环出名;若这一半天成交,贾环不在,可请珍大爷同蓉哥儿出来画押,就一言为定:房子、花园以及内外铺垫家伙一切在内,付十万两银给荣府;外有二千两送林之孝的劳金,五百两给各位二爷们的茶钱。不拘什么款项,一概在内。烦林之孝回明太太,写了议单、卖契,就请珍大爷们过来画押,这边差人送银过去。定夺之后,就要差人过去修理收拾,不过半月之间,刘府的家眷也就到了。林之孝连连答应,拜谢了,说好明日成交立契,就辞了来回王夫人。
林之孝到了荣府,王夫人也从宁府回来了。林之孝进去,将刘大人的说话从头至尾回了一遍,说道:“另外赏奴才二千两银子,一切杂费在内;众家人们五百两。”
王夫人道:“刘大人办事甚简绝。既是他这样办法,咱们也不用同他哩根底拉根儿,倒叫他笑话。咱们竟拣日子收拾起身,除了字画、古董、玩器、陈设、书籍外,一箍脑儿都给了刘大人,也叫他见得咱们大方。我已对大老爷说明白了,大老爷叫我怎么办怎么好。我说起大观园是公办的,大老爷说:‘是弟兄们,什么是你的我的,况且我这会儿也不少钱使。’大老爷虽是这样说,咱们尽咱们的道理。明也成交了,送一万银子过去给大老爷,送珍大爷五千两,给蓉哥儿二千两,再将三千两送了大太太。还有珍大奶奶同蓉大奶奶也得送一二千两,别叫他们说话。”
说着,又与林之孝商量收拾起身的事。王夫人要等过了七月十五铁槛寺的年例道场,拣十八九儿动身,吩咐林之孝安排船只、收拾。因回过大老爷同大太太,他们都很喜欢巧儿的亲事,王夫人已打发人到祝太太、桂太太那儿下了帖子,请明儿来喝酒下定,这会子就叫林之孝,将炕上的二千两银子送到桂老爷宅里去,让他且使着,一半天再给他送些去。林之孝答应着去了。
林之孝带人将银子送到桂宅里,辞了出来。桂廉夫将二千两银子交杜麻子;叫他送到孙家去,将票子掣了回来,“他若提起长票,你说此时尚不能定,过一半天再给他信罢。”老杜答应,也叫几个打杂的用盒子装上,押着他们竟往香暖堂来。花子空因桂老爷要到他家来,他早避了出去。看看将晚,只是杜麻子走了进来,瞧见老孙同黑张三都是浓妆艳抹,异样的妆饰。老孙忙问道:“官儿来了吗?”老杜笑道:“官儿刚上车要来,忽然来了一大阵的老爷们,都是要来吃晚饭的,断没有空儿脱身,就差了我来见你们说话。”花二奶奶笑道:“你也有好一程子没有到这里来了,今儿给你官儿备下了饭,来的很好,就请你罢。”杜麻子笑道:“今儿吃你们一顿饭也不委屈,我是给你们送银子来的。”交过了银子。打杂的回去。对折兑过了,收入柜里,老杜逼住着掣了借票,就坐下来喝酒。
此时,老孙们已将大衣脱去,都是短纱衫子,亮纱裤子。手腕上带着响镯,指头上套着银指甲。几个人一递一口的喝酒。老孙问道:“你官儿哪里来的这项银子还账?”杜麻子道:“金陵的乡亲会下来的银子。”花二奶奶道:“他将来不使咱们的银子吗?”老杜道:“怎么不使?我在官儿面前很帮衬你们。官儿说,我过两天去同孙太太商量,我瞧着他们很是个有情的人儿。我趁这空儿,一个人也不在面前,我说孙太太同花二奶奶也狠狠的要同老爷拉拢拉拢,他们两个只要对了劲儿,也不讲什么银子钱的。我们官儿还笑着道:‘只可惜我有太太,不然我倒很愿意娶了他去倒是好的。’听这口气,我们的官儿很看上你们。等着他几时到这里来,你们两个拉他上手就完了。”老孙同花二奶奶笑道:“只要他肯来同我们相与,总不叫他受屈,横竖他出京的盘费,总在我们姐妹两身上。你是知道的,有多少官儿不是在我们身上打发出京的吗?我们原图个相与,只要知热知冷的,又说什么借不借的话呢?就是帮也要帮他一二千两银子的。等着我们同你官儿上了手,自然还要谢你,再没有白叫你替我们拉拢的道理。”老杜笑道:“我跟了有二十年的官儿,任什么事都会,就是没有会捞毛。”花二奶奶们都一齐大笑,说道:“你这回破个例,给你妹妹们捞这一磨儿罢。”老杜笑道:“使得。我不要别的谢礼,只要你们轮着应酬我就是了。”花二奶奶们果然用心侍候,让杜麻子在香暖堂大乐了一夜,直到五更天才回去。
次日,贾刘两家立契成交。贾赦、贾珍、贾蓉画了押;环哥儿由宝钗、兰哥儿由李纨代画了押。刘尚书拿了文契,看了花押,取出几张银票,如数交给了林之孝。林之孝辞别出来,将手内一张五百两银票交给刘宅里门上各位,感谢他们包涵照应。又到几处大字号,将这些银票对照明白,就坐车到荣府回了王夫人,交待了银票。这边柏夫人、金夫人带着桂堂、蟾珠等,到荣府来成礼拜亲;贾赦、贾珍、贾蓉等也皆过来,见了。为着不拘礼,王夫人、柏夫人、金夫人结了姐妹。桂太太和琏二奶奶等拜了姐妹。照他们的样子,宝钗同蓉大奶奶张氏淑姜、珍珠、芙蓉、蟾珠,也拜了姐妹。蟾珠又拜了王夫人做妈妈,芙蓉拜了柏夫人做妈。珍大奶奶同琏二奶奶作媒,要将蟾珠给了梦玉,柏夫人、王夫人也从中说合。金夫人原就有心,只说还要他伴几年,就作主应了亲事。一时间,好不热闹。只是宝钗等说到胜会不常,盛筵难再,不免勾起往事,又感慨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