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各遂其愿(1 / 1)

红楼续梦 姜凌 编著 5959 字 28天前

且说众人正在看戏吃面,丫头来回:“姑太太、姑老爷到了。”海珠们听见,立刻起身去接。梦玉急忙先去,紫箫、秋瑞跟着就走。海珠叫道:“苍苔甚滑,看仔细栽在石头上!”两人头也不回,一直径去。梦玉来到承瑛堂,气也喘不过来,走进里面。老太太瞧见,笑道:“你丈人、丈母来了。快去接罢。”梦玉答应,转身就走。刚出了院门,遇着秋瑞、紫箫两个,笑道:“接丈母也不犯着这样跑!”梦玉笑着让他们进去。秋瑞来到檐前,丫头们启帘伺候,同紫箫进去。秋瑞上前请老太太安,至祝露面前请安、问三叔叔好。祝母问道:“太太为什么不来?”秋瑞答道:“母亲明日过来给老太太拜寿。”祝母笑道:“那也不敢当,老姐妹拜个什么?过来热闹热闹。”秋瑞道:“侄孙女刚才到怡安堂,被他们半路上拉去吃面,这会儿才得过来请安。”祝母笑道:“说什么拉去吃面,明摆着是拉你去出份子。”两位太太同祝露都笑起来。祝母道:“你同三叔叔坐坐,瞧我们吃面,你大姑姑也快来了。”秋瑞答应,在祝露榻前坐下闲话。

紫箫过来问:“老爷想吃点什么?”祝露道:“刚才吃点燕窝汤,总觉口中无味。”紫箫道:“丫头叫他们找了两只七八年的老鸭子,丫头亲自收拾,晌午些儿可吃得。”祝露道:“你哪里有钱买东西请我?叫芳芸开了账罢。”秋瑞笑道:“两只鸭子值几个钱?是他的一点儿孝心,叔叔赏脸收了他的这点儿敬意罢。”祝母们笑道:“紫箫送礼,还带着一个帮说话的人。”祝露也笑道:“倒是咱们秋姑娘说的有理。”

正在说笑,海珠、掌珠、修云、芳芸进来,祝母道:“你父亲、母亲都来了,你们到垂花门去接罢。”秋瑞道:“我也同去接姑姑。”海珠众姐妹都到垂花门去。正上怡安堂甬道走着,瞧见中门大开,梅白、秋琴、梅春同着梦玉们一齐都走了进来。海珠姐妹赶着上前迎接。梅白夫妻每人拉着个宝贝女儿,十分亲热。修云、秋瑞上前请安。秋琴同梅白道:“怎么有劳鞠小姐大驾。”秋瑞道:“侄女本该远接才是。”姨娘、姑娘们请安问好,秋琴道:“怎么二丫头瘦了这些?”修云答应新病初好。海珠也问了兄弟好。娘儿们彼此问答,不觉到了承瑛堂门口。桂夫人、石夫人在甬道上等候,彼此见礼问好。走进承瑛堂,又拜见了祝母。祝母满心欢喜,将梅春搂在怀里,心肝宝贝的问个不了。祝母又吩咐梦玉陪梅白、梅春到敬本堂见了祝筠、松柱,彼此问候,叙谈别悃。祝筠又让梦玉带着梅春,到秋水堂出份子热闹去,两个人巴不得一声走了。

且说紫箫在院里的茶房内亲自收拾,将那只老鸭子炖的十分清洁香美,祝露吃着甚觉有味。老太太见他吃的喜欢,心中安慰。秋琴说起苏州药王庙药王老爷的签很灵,不拘什么病,医不好的,只要到庙里去求签,照着签上的药吃了,再没有不好的,自己专为三弟求了签,得了个帖儿,上面是不多的几样药。说着,向身上一个荷包内取出一张签帖,送与老太太。桂夫人、石夫人同站在老太太面前,看那签帖上是:

药王灵签第八十一 大吉

茯苓三钱不见铁,人参钱半锉如屑,

藕节一枚河水煎,服时再对生人血。

桂夫人道:“这方子倒是吃得,就是这引子难找。”祝母道:“叫紫箫照着方子上都是家里有的,煎他一帖吃吃。这引子我想出个代的法儿,咱们家里有顶好红花,用他三分,很可以代血。”秋琴们都说:“老太太想的很是。”就将签帖儿交给紫箫去办。

紫箫接着心中想道:“人参我那里还有,芳芸屋里我瞧见有一块茯苓,藕节是现成,不用到陶姨娘那儿去取,省的惊天动地,叫他们吃的不舒服。就是红花,我那里没有。”想了一想,忽然笑道:“容易。”随赶着取了茯苓、人参、藕节,将人参用小锉儿锉成面儿;又取了两块旧汗巾带在身上,找两节儿细带子拽在身边,脱去身上新衣,解去花裙,换上旧月白纱衫,系条青纱旧裙,这才亲自将药拿到茶房里煎上。药待煎好,祝露命小丫头来要药。紫箫用个银茶匙将浮在碗上药渣捞去,试了冷热,端起碗来尝了两口,又放在桌上。抬头向着天长叹数声,忽然站起,将墙上挂着那切小菜的佩刀取在手中,一口将左手袖子咬住,瞪着一双杏眼,将右手小刀在左臂上一勒。霎时间,红绽桃花,丹流玉臂。因用力过猛,刀伤甚深,那血就如泉涌出来,滴了半身一袖,桌上碗里四处淋漓。

那个小丫头魂都吓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石夫人身边说道:“太太,紫姑娘闹的全是血。”老太太们吓一大跳,梦玉忙着去瞧,桂夫人怕是他身上有了缘故,连忙喝住;一面同石夫人、秋琴三人飞身来到茶房。看见紫箫面色刷白,一手是血,还在药碗上淋漓,那只手尽着发颤,身上袖上全是血迹。石夫人瞧见一阵心酸,泪随声下,说道:“孩子,你要老爷病好,不顾疼痛割身取血,真是天佛爷总保佑你的!”桂夫人同秋琴姑太太也觉大为伤感。紫箫笑道:“药碗的很够了,再将这空碗接下点子,好吃二煎。”此时,丫头们全都知道,紫箫命大丫头天庆将药趁热送给老爷。桂夫人命人找来梦玉,叫他快去房里将一个八宝散的瓶儿连瓶拿来,梦玉如飞的去了。

老太太同祝露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天庆捧着药站在炕前,老太太流着泪道:“这是紫丫头一片孝心,你依着他吃了下去,佛爷保佑你才遇着这样赤心为主的丫头。”祝露点了点头,拿起碗来将药吃尽,觉着一股莲花香冲入心肺,满心欢喜。老太太吩咐天庆:“去接太太们同紫姑娘来,我要瞧瞧。”天庆答应,赶忙去请。梅姑太太扶着紫箫进来,老太太同祝露瞧见,都止不住的流下泪来。紫箫笑道:“丫头原要老爷欢喜病好。割出这点血来又不值几个钱。若是老爷药里用得着生人肉,丫头也割一块下来,只算得五个大钱的生猪肉。”老太太们带着眼泪点头含笑。梦玉已将八宝散取到。桂夫人接着,去了黄蜡,忙取些在手心内。伤口正在冒血,桂夫人将八宝散多多替他捂上,立刻止住。石夫人吩咐丫头、媳妇们快多取几块绢子来包。紫箫笑道:“我身上带着现成,只求太太们给我包着就是了。”梅姑太太向他身上取出两块旧绸汗巾,又摸出两条带子,老太太瞧见点头叹息。祝露道:“那只手不可下垂,必得络住才好。”石夫人赶忙取条大红双坠绦子,替他将手络住。

紫箫过来替老太太们磕头拜谢,祝母赶忙拉住道:“罢呀,孩子!等老爷好了,众人都要谢你,这才是真心为主的人!”紫箫走至榻前,含笑问道:“老爷吃药不觉恶心吗?”祝露摇头道:“一点儿不恶心,倒有一股莲花味儿,喝下去很觉舒服。”祝母笑道:“这会儿你声音都响亮好些,也不枉他这一番好意。咱们仍旧看牌,再做两庄好吃饭。”太太们又都坐下。梦玉站在一边呆呆瞅着紫箫,祝母道:“紫丫头也去歇歇,等老爷要吃东西再来叫你。”因想起紫萧在这院还没有房子,祝露就将三间空着的书旁,给紫箫做房屋。祝母叫梦玉吩咐听差媳妇多着几个老妈儿,将紫箫东西搬过来,又让紫箫自去照应。

紫箫答应出来,梦玉正站在外面等着同去。紫箫将头点了点,梦玉跟着往芳芸屋里来。紫箫让巧儿找了芳芸的一件松花色旧衫子,让梦玉替脱下那件血衣,将纱衫换上。又让巧儿到茶房去对陈嫂子说,叫他小心照应那药同煨着的鸭子。巧儿答应,走出房去。紫箫对着梦玉笑道:“我对你说过要拼着命的为你!这会儿你在上屋里,又是呆呆的瞅着我。我的亲兄弟,我岂不知你的心里疼我厉害吗?但我的心事,必得要苦巴结才能遂意。你断乎不要为我惦记着。我拼着这一番苦心,总要巴着同你做个恩爱夫妻。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并无二意!方才老太太瞧见你呆呆的,故意使你对他们说话。你别管我搬家的事,你去听戏吃酒,等散了戏,你到新屋里来瞧我罢。”紫箫说着,将一只手抱住梦玉,脸贴脸的说道:“你这会儿千万别要疼我,等我遂了心愿的时候,你再疼我姐姐罢!”紫箫说到这里,一阵心酸,泪下如雨。

这位玉大爷,倒像揭开天灵盖倾了一桶陈醋下去,自从脑子酸起,一直酸到骨缝里,那个情心更不用说,早已酸透了。睁着两眼,也看不见三千大千世界,只觉得一片汪洋,尽成泪海。紫箫见他如此光景,将头掉过去,在墙上瞅了一会儿,将手在梦玉脸上替他拭着眼泪,说道:“你明儿照着芳丫头的这一幅《玉堂富贵图》,找一幅给我,这倒是恽寿平的真迹,我瞧着比西大奶奶屋里那幅《杏林春晓图》还要精神些儿。你说是不是?”梦玉点点头。紫箫道:“我搬过这边来,多了两间屋子,你来替我收拾。我最爱你的那一幅《天平听雨图》同仇十洲的那幅《汉宫春晓》。这两幅,你明儿找出来,借我挂在屋里。”紫箫正说着,巧儿来回了话,两人就分头去了。

梦玉进了秋水堂,席面上众人一齐站起,问道:“紫姑娘为什么不来?”梦玉将方才缘故说了一遍,海珠、掌珠、修云听了不胜赞叹,秋瑞、芳芸、兰生、春燕不住的点头。姨娘、姑娘们无不大笑道:“紫丫头真是个傻子。等着三老爷的病好,他只怕连身上的肉也全光了。”众人都一齐好笑。秋瑞叹道:“藩篱之鷃,焉知鸿鹄之志哉?”梦玉听见,回过头去朝着秋瑞瞅了一眼,秋瑞笑道:“你不用瞅我,当浮一大白。”命丫头给大爷满满斟上一杯。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紫箫到了承瑛堂,老太太们还在看牌,问道:“你搬过来了吗?”紫箫答道:“搬着呢。”石夫人道:“老爷吃过二服药有好一会儿,要等你来收拾点东西吃。”紫箫听说,忙至榻前请老爷示下要吃什么,祝露要吃挂面。紫箫便亲自去茶房张罗。下了面,又做五碗燕窝汤,配上鸽蛋、火腿、鸭掌等送上去。祝母们吃了非常欢喜。祝母因惦记着大老爷,又瞧着三老爷这样光景,不愿做七十岁生日,但不好阻二老爷的孝心,只得随他去办,自己却要到甘露寺斋僧,躲过这热闹再回来,儿女们再三的不叫他出门,祝母便定了明儿只在承瑛堂同三老爷娘儿两个一起,特叫紫箫一人,照着今儿这样收拾点东西吃吃,外带把门,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次日,祝府上下都忙着庆祝老太太的寿日。因甘露寺、鹤林寺差人来请梦玉拈香,老太太叫梦玉就去,梦玉就带着家人、小子,赶着去鹤林寺、甘露寺拈香斋僧。拈过香,斋过僧,辞了长老就要回去,长老一直送出山门。见一个蓬头赤脚的和尚,肮肮脏脏的一件破直裰,手中拿着一把破芭蕉扇,浓眉大眼,高颧阔口,抢过来一把将梦玉抓住,呵呵大笑道:“抓住了,抓住了!我要吃饭,快些拿来!”梦玉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忙笑道:“师父,你真要饭吃还是假要饭吃?”那和尚笑道:“我唱个歌儿你听听。”唱道:

你说我假我就假,你说我真我也真。

郎有心,女有心,哪怕山高水又深。

哭一哭,笑一笑,哭哭笑笑人都好。

个个相逢总是他,前生结下今生了。

不要慌,不要忙,聚了金钗十二行。

船中相见如相识,携手双双入洞房。

入洞房,销宿帐,那人尚在湘江上。

眼泪偿还前世因,今生就是前生相。

我唱郎听郎要知,我情也似郎情痴。

他年读了红楼梦,梦里人题梦里诗。

和尚笑道:“唱完了,唱完了,拿钱来!”梦玉笑道:“师父要酒可以助歌。要钱何用?”和尚道:“要钱买肉,同这个老和尚吃。”云水笑道:“老僧有肉,等你同吃。”那和尚放开梦玉往里飞跑,嘴里嚷道:“要去吃肉,要去吃肉!”梦玉急欲进去瞧他,家人催着,怕家里等,只得辞了长老,上马说道:“此人很有意解。”长老点首。梦玉领着众家人、小子一拥而去。长老回到方丈,叫人四处寻那和尚,并无影响,知道祝老太太的功德感动真僧,十分感叹。梦玉骑在马上,将和尚唱的歌心里念了又念,一句一句想过去,总解不出来,心中不免纳闷。及至到家,也就忘了。

且说梦玉到家,上去见老太太,回两寺的功德,其余竹林寺、招隐寺俱是差人拈香散斋。祝母点头,欢喜笑道:“你父亲、母亲差徐忠回来给我做生日,寄了好些东西给我。你父亲病也好了,七月里动身回来,叫你二叔叔将荫玉堂收拾收拾。你三舅舅也快到了。我今儿接着这书子很欢喜。又给你聘下贾府的四姑娘叫做珍珠。我正在这里同你三叔叔说,真是你的造化。松大叔叔的彩丫头也定给了你,这会儿又给你聘下贾府的姑娘,大房里有了两个媳妇。就是三叔叔这儿,等着你三舅舅来了,松大叔叔做媒给你聘下蟾珠做个换门亲,他也没有什么不肯的。若有能干的,就多娶个把也没有什么使不得的事。三叔叔这会儿巴不得有两个媳妇在面前,他乐的这病儿也就好得了。我意中也还有人。等着桂家的定夺了,我自有个办法,也只瞧这些孩子们的福气。”老太太这一席话,将窗外芳芸、紫箫听的耳热心跳。两个人都是害着一样的病,那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不知要怎样才好。老太太正说着话,见有人来回,说老爷叫大爷到介寿堂同着见礼。祝母吩咐梦玉道:“你去帮着二叔回礼,见了众位客人都给我道谢。怪热的天气劳动大驾,我心已不安,岂可再劳多礼!”

梦玉连声答应,辞了出去。刚到介寿堂,见祝筠陪着各位大人官长都已进来。梦玉赶忙上前打千儿请安,将老太太的说话致达各位大人,再三禀谢。众官哪里肯依,到介寿堂对着那幅大《麻姑仙庆寿》上酒。祝筠领梦玉跪在旁边,回礼拜谢。接着又是绅衿、亲友,一班接一班,也回礼道谢了。到外面各处俱已上席,梦玉又匆匆忙忙跑了出去,席面上四下里让过了酒。里面也摆了三十一席,那鞠秋瑞帮着各处往来照应。

梦玉见他们坐定了席,各处瞧了一会儿,想到如是园去。刚进园门,遇着秋瑞,问道:“你不在外面陪客,又跑来干什么?”梦玉道:“我在各处席上让过酒,叫魁兄弟照应着,我进来吃点儿东西,歇歇儿再去。”秋瑞笑道:“我同你一样,也是各处照应,任什么没有吃着一点儿。”梦玉道:“我是应该的,像姐姐是客,怎么也各处照应?”秋瑞听了登时满面飞红,一双俏眼瞅着梦玉,不觉眼角上含着两点珠泪,一声儿也不言语,低着头竟自去了。梦玉赶忙叫道:“姐姐,你这是为什么?我说错了什么话,你又动气?”秋瑞头也不回,理也不理,擦着眼泪走到怡安堂转了进去。鞠太太因不要听戏,也在怡安堂吃酒。

梦玉呆呆的想不出是什么缘故,心中要到园里去同姑娘们让酒,低着头闷想秋瑞生气的道理,顺着脚只是走。转了一会儿,慢慢走到怡安堂面前,见丫头五儿手中端着一碗饭走了过去。叫住一问,原来鞠姑娘一个人在瓶花阁,要了一碗饭,一点小菜,说是吃了饭要家去。

梦玉听他说完,急忙跑到瓶花阁,一直进去,见秋瑞坐在外间,靠着桌子看书。梦玉叫道:“姐姐,你怎么到这里来看书呢?”秋瑞尽着看书,并不回答。梦玉道:“姐姐,你今儿是怎么就气到这份儿?你说出这缘故来,叫我死也甘心!我就是有一言半语的说错了话,你是我的姐姐,也要耽待耽待。姐姐待我不错,我巴不得将心捞出来切了丝儿,一条一条粘在姐姐的心上,才遂我的愿。像去年姐姐在这儿病了几天,可怜我衣不解带的好几晚上,连口水儿也咽不下,直等你病好,我才吃点东西,这是你知道的。我就是万分不好,也有一二分的好处。我前世不知是怎么了,总得不着姐姐的一些儿欢喜!”梦玉说得伤心,就倒在秋瑞怀里大哭起来。

秋瑞本来一腔怨气,听梦玉这番说话,又见他这一哭,早将一股子气哭的没有影儿,低下头来笑道:“你这是为什么?今儿是老太太的寿日,你好端端哭个什么劲儿?”一面说着,将汗巾替他拭泪。梦玉想着哭出理来了,落得再哭。五儿端了饭来,说道:“请姑娘用饭。”秋瑞道:“你且搁在一边儿。”梦玉只是哭个不住。秋瑞笑道:“你再哭,我就真个恼了。咱们这一辈子也别见面,也别说话。从今儿起,你也再别认得我了。”梦玉慢慢住了哭声,还是呜呜咽咽的闹个不止。一面哭着,说道:“谁叫你动气呢,你还要说!”秋瑞笑道:“是我客人的错,横竖你大爷哭的有理。等我明儿给大爷磕头赔不是,也没有个到这儿来做客人惹的东家动气,总要求大爷耽待耽待我这个秋丫头罢。”秋瑞尚未说完,梦玉急的又哭起来道:“我不过顺口说姐姐是客,我若有心说的,我就……”才说到这里,秋瑞忙将他的嘴捂住,说道:“准没有句玩话,你不是赌咒,就是哭,怪烦的!咱们拉倒,我也不说了,你也别哭了,好不好?”梦玉道:“我总要瞧着姐姐不恼了,我才不哭。”秋瑞笑道:“我说不恼就不恼。”梦玉道:“外面不恼心里正恼着呢!”秋瑞忍不住大笑,说道:“真是傻子!那么你去拿把刀将我的心挖出来你瞧瞧如何?”梦玉“噗嗤”一笑,说道:“好姐姐,你真个不恼吗?”秋瑞笑道:“今儿准不恼了。”梦玉道:“明儿呢?”秋瑞笑道:“明日看高兴,恼不恼还两拿着。”梦玉道:“好姐姐,我给你赔个不是,你恕我这一遭儿罢!”说着,才要跪下去,秋瑞赶忙拉住道:“谁恼你?快叫五儿去舀点子水儿来擦擦脸。叫人瞧着,像个什么样儿!”梦玉吩咐了。五儿答应,端着铜盆飞跑去了。梦玉道:“姐姐你别在这儿吃饭,我也没有吃呢。咱们到海棠院去吃罢。”秋瑞道:“你屋里的姑娘都在上面伺候,尽剩了两个老妈儿在那里看院子。等着你擦了脸,咱们到竹香梧影山房去吃饭罢。”梦玉道:“很好。”原来,姑娘们的席子都摆在竹香梧影山房。

正说着,五儿取了水来,梦玉洗了脸。五儿笑道:“今日老太太的寿日,热热闹闹的,偏生闹出大事来。”秋瑞同梦玉忙问道:“闹出什么大事来?”原来是素兰咽了气了,正瞒着众人,不叫老太太知道。梦玉自扬州回来虽去看过素兰,只是未及细谈,一听说他咽了气,大惊,说道:“我去瞧瞧。”赶忙就跑,秋瑞连忙叫住道:“他是痨病死的,你断不可去瞧!你依着我,同我园里吃饭去,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是我的知己兄弟;你若不依,定要去瞧,咱们就打这会儿起一刀两断,你也别认得我,我也别认得你,凭你哭瞎了眼,也不同你好!”梦玉叹息道:“可怜!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就去瞧瞧,也无妨事。既是姐姐这样说,我同你到园里去。”秋瑞道:“很好。”叫五儿照应屋子,同着梦玉一直往竹香梧影山房来。

到了竹香梧影山房,见了众姐妹,入席坐下。秋瑞对梦玉道:“你吃点儿东西,该出去照应一会儿再来吃饭。”梦玉饮了半杯酒,起身说道:“我去去再来。”往外就走。秋瑞赶忙说道:“兄弟,你不许往别处走,到厅上去照应照应就来。”梦玉应道:“我不往哪儿去。”一面答应,转身出去。

众位姑娘笑道。“秋姐姐,你真多管闲事。这是他家里,你怎么管起他来?”秋瑞满面飞红,无言可答,拉着修云附耳说了几句,修云惊道:“原来如此!姐姐说的是,这是断惹不得的。玉哥真是个傻子,必得要去管住他才好。”修云对着秋瑞拜了一拜道:“姐姐,你真是我家的亲姐姐。我们一家子都感你不尽,还是你去管着他罢。快去,快去!”席面上的姑娘们看见修云大惊着急,不知为的什么。秋瑞又在郑汝湘耳边说了几句,郑汝湘也大惊说道:“是极!快去,快去!”原来郑汝湘同松芝是嫡亲两姨姐妹,他同梦玉深相契合,所以也十分关切。连忙站起身来,将面前一大杯酒端着说道:“敬姐姐这杯酒,以此奉托。”秋瑞道:“笑话,怎么说‘奉托’二字!”汝湘道:“因姐姐是闺门侠士,不拘形迹,故敢说此一言。”修云道:“秋姐姐快喝了去罢。”秋瑞接过来一气饮干,说声暂别,转身就走。修云又打发吴嫂子,跟着一起去了。

中途碰上芳芸,秋瑞将他拉在一边儿,对着他耳朵将素兰同自家找梦玉的缘故说了一遍。芳芸惊出一身大汗,忙说道:“这是碰也碰不得的,你千万管住他。别说后院子不叫他去,就是凝秀堂也别叫他去才好呢。你不知道素姐儿的病为他起的吗?他一天至少也要去瞧他几遍。”说着又将老太太的意思——要将梦玉给鞠老爷、鞠太太做个招赘女婿,将鞠家搬进蕉雨山房,一辈子总在这里住;紫箫也要给梦玉,都告诉了秋瑞。秋瑞听了心扑扑乱跳,叫他外人面前休提一字;又约他照会紫箫,到后日观音菩萨生日,三个人到佛前结一个同心姐妹。芳芸点头。秋瑞回过头来,不见了梦玉,就连吴嫂子也看不见,连忙找人照应梦玉,交待好了,才过景福堂来照应各位夫人、太太。

且说梦玉在这四处席上,俱极意欢让一回,闹的周身是汗,拿着把扇子不住乱扇,信步走到专画小照美人的顾师爷那儿,取了师爷早就为他画好的小照,又抄近要从垂花门进去。谁知跨过塌墙,竟走到后院里停放素兰的屋边。听见素兰的声音,连忙应道:“素兰姐姐,我来瞧你。”说着,走了进去。只见一张破半桌上,点着个半明不灭的瓦灯盏,挨着靠窗的这个大炕。素兰坐在炕上,靠着个大枕头,穿着一件水红单绸子的短衫,水绿单绸裤,大红鞋。云鬓上戴着两枝儿夹竹桃花,一张俏脸只剩了手掌大,檀口上犹点着胭脂。

原来这素兰本姓秦,今年已二十三岁,向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因见他性格温和,品貌又长的清秀,且年纪又大,所以将他调到凝秀堂,叫他在那里,倘或老爷要他服侍,生下一男半女,也就将他做姨娘。这也是老太太因为丁单子弱广延后嗣之意。谁知这素兰自有高见,他一心只看上了梦玉,任凭在老爷面前伺候,毫无一丝苟且,真个是守身如玉。二老爷见他如此端庄,心中也甚欢喜,每逢到凝秀堂,从不叫他伺候。素兰颇觉相安,他就一心一意的在梦玉身上。凡是梦玉到他屋里来,他分外亲热。

这梦玉又是个惹人多情的宝贝,粘着了叫人丢他不下。谁知梦玉是天生成的情皮情骨、情血情肉、情心情肝、情肠情肺、情肚子情舌头,连周身的头发、寒毛都是有情的。但梦玉虽是在情海里浸过了三千年泡透的情人,他与色字是毫不相干。情与色,竟是两途,离的远着呢!人家的多情是男贪女爱,朝云暮雨,粘皮贴肉,如鱼似水,这是好色,并非多情。梦玉是粘不上这些字,他的多情,又是独开生面的一个样儿。他也没有别的情法,只就他自己情起。他要吃饭,想着人家也要吃饭;他要穿衣,想人家也要穿衣;他怕冷嫌热,想人家也怕冷嫌热;他欢喜大乐,想人家也喜欢大乐;他心中委屈,想人家也心中委屈。不但一人如此,人人如此,就是大千世界恒河沙数的人皆如此。所以同这些姑娘揽在一堆,并不知自身是男,他人是女。觉得他的身子就是我的身子,我的身子就是他的身子。以至那些姑娘、嫂子们见他如此一个中了情毒的道学,也就忘了他是位爷们,不拘是什么事,从不避他。哪怕遇着擦身洗澡呢,大爷来就来,要去就去,听其自然。他不但在这些人面前不动色念,就是同海珠们做了夫妻,那**也是慢不在意的。实在这天风清月朗,眷意满怀,偶而高兴也不过学那画写意画儿的先生,不求工拙,随便拓上几笔聊以适兴。这海珠姐妹们也不在枕席之爱,仅以为是个知己丈夫,所以夫妻们分外的恩爱。就是那些要嫁他的,也是这个意思,并不是欢喜他会养孩子。

谁知这素兰将梦玉的情字儿解错了,就入了情魔,害了情病,吐了情血,消了情肉,断了情肠。临要情终,还望着情人。此时正在情想,忽然见梦玉进来,就像得了一粒救命仙丹,连忙坐起来,叫一声“梦玉”,底下也就说不出话来。梦玉瞧见十分伤感,连忙过去扶住道:“姐姐,我特来瞧你。”素兰点点头,将嗓子里的一口痰吐了出来,然后说道:“梦玉,我为你死,你知道不知道?”梦玉道:“怎么姐姐是为我死?”素兰道:“这里没有外人,将我死的缘故说个明白。我实在是不能够嫁你,想成了吐血!可怜我保身如玉,一心在你!我如今还是个二十三岁未成人的闺女!我方才固为人多心里发烦,忽然晕了过去,心里是明白,老太太的寿日,厌厌气气的成个什么道理?所以挣扎着醒过来。他们搬我到这里倒也罢了。查大妈派老陈妈来服侍,这会儿叫他带着菱儿给我去取我的衣服、被褥来装裹,我也等不到天亮!”说着,将手拉住梦玉道:“兄弟,我这会儿是要死的人,也顾不得害臊,我保住的身子我今儿要交给你,同你成了夫妻,我死也瞑目,也遂了我二十三岁的心愿。”梦玉道:“姐姐如此为我,我怎么不肯遂姐姐的心愿呢?只是病体如此,且保养几日再订佳期。我此时同姐姐相亲相抱,就是夫妻。”说着,解开衣服,将素兰抱住说道:“姐姐,等你病好,定如心愿。”素兰道:“可怜我一片痴清,我这身子果然是你的。将来逢年遇节你烧张纸钱儿给我,我受你的也不害臊。”梦玉道:“或者好起来也论不定。”素兰摇头道:“断不能。兄弟,我同你这会儿是谁?”梦玉将他抱住,口对口儿说道:“我同姐姐是夫妻。”素兰点头道:“好兄弟,我真死的不委屈。你那卷子是什么?”梦玉道:“是顾老二给我画的小照。”说着,就打开来给他瞧。素兰道:“真个像极,一丝儿也不错。我有个主意,你依我不依?”梦玉道:“我这会儿同姐姐是何等恩爱,有什么不依的事!”素兰道:“你将这小影儿全挖了下来,我要咽下肚去。”梦玉叹道:“姐姐,你真是我的知己夫妻!”说着,在身上取出一把小刀,将小照儿铺在破桌上,按着那小影儿周身挖了下来,递与素兰道:“姐姐,你瞧,越看越像。”素兰拿着这五寸来长的小梦玉,眼泪汪汪的道:“这才是我解相思的仙药!”放在手心里搓成一个团儿,噙在口中说道:“兄弟,将那口凉茶递给我。”梦玉赶忙递了过去,素兰喝了一口,将一个梦玉刚咽了下去,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

梦玉瞧是菱儿同着老妈抱着东西一路说着进来,菱儿瞧见梦玉说道:“外面老爷送客,各处找大爷呢。太太们也快散了。”梦玉听见,赶着拿着扇子,回过头来说道:“姐姐保重!我再来瞧你。”刚跑出门,听见素兰叫道:“梦玉休忘今日!”梦玉一面答应,飞跑的出去。梦玉果真不忘素兰,遇有机会,总要为他焚香祭奠。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梦玉穿出院子,就挤在客人里面走出大门外,站在一边送客。客人散尽,东方倒已发白。进到里面,就听见说素兰已不在了,手里还捻着一块带血的汗巾,抓住再也拿不下来。梦玉已经无限伤心,听到这里,不觉晕了过去,一跤栽倒在地。众人还以为今儿辛苦,又受了热,差两个媳妇送到屋里歇歇儿。

梦玉躺在炕上,心中甚为悲切,翻来覆去短叹长吁,总也不能睡着。翠翘、蝶板们不住的来瞧。接着又是海珠们你来瞧我来看,这炕前没有断了人。梦玉也不知不觉的蒙眬睡去。只见素兰妆扮的体体面面,往外面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块汗巾,向着梦玉拜了两拜道:“谢谢兄弟,一宵恩爱,刻骨难忘。”举着这汗巾道:“这是我二十三年做人的名节!我带了回去。兄弟,你是个多情的人,断忘不了我的苦处。等着我来生再报你的大恩罢!”正在说话,只见一个后生跑来抓住梦玉道:“我是吴贵儿,你怎么戏我的老婆?今日我要同你拼命!”素兰过来,拉着那人往外就去。梦玉叫道:“姐姐,你往哪里去?我还要同你说话。”素兰头也不回,拉着那后生一直飞跑。梦玉一面赶着,一面大叫,不觉踩了个空,口中叫道:“哎呀!”海珠们听见,吓的一大堆都跑到炕面前齐叫道:“梦玉,你怎么?”梦玉定一定神,看见他们都在面前,说道;“我不怎么,刚才梦魇叫了一声,这会儿倒觉好些,我要起来。”海珠们要去告假,梦玉因今儿是老太太正日,到底还是起来了。

梦玉、海珠们约了修云、秋瑞先到怡安堂请了安,祝筠同桂夫人都感谢秋瑞昨日张罗辛苦。梦玉等五个人辞了出来,又到西院里见梅姑太太请过安,就一齐往介寿堂来。祝母已经知道素兰的事情,众人请过安后,他就提起这事来。海珠道:“昨日秋瑞姐姐管了梦玉半夜,生怕他去瞧。后来听见老爷说,他在大门外送客呢,这才放了心。”秋琴笑道:“这些事我全不知道,倒是我的好侄女细心,管的很是。”祝母将秋瑞让到面前,拉着他的手说道:“好姑娘,好女儿!你疼兄弟就是疼我,这才是做姐姐的道理。我也不将你作外人看待。”说着,叫春燕取过两副大珠子耳坠儿,将自己的那副陪嫁、老太爷花了八百五十两银子买的,亲自替秋瑞换了耳上的小坠子;另一副一般大的,给了魁儿娶媳妇。秋瑞、魁儿等跪着谢了。

且说众人拜寿敬酒,祝母心中欢喜,独见石夫人形单影只,心中伤心。虽将蟾珠给祝露做媳妇,又恐祝露等不上见媳妇的面儿,就命人请了鞠大爷、松大老爷、姑老爷、二老爷、梦玉,当着众人的面,主张先将芳芸、紫箫给祝露、石夫人做媳妇,今日就拜过堂,以安慰他们;将来桂家的过来仍居第一。鞠冷斋们一齐说好。鞠老爷又请老太太作主,替秋瑞想个合式的郎君。祝母索性将自己原来的意思通说开了,请鞠太太搬进来,就住在蕉雨山房,将梦玉给鞠老爷做个养老女婿。鞠冷斋深深一揖谢了。因祝凤的媳妇尚未过门,鞠冷斋就请祝母权且叫秋瑞署着大房的孙媳妇,今日一齐拜了堂。鞠冷斋一席话,将个祝母说的大乐。众位老爷都说:“甚是。”

祝母命丫头过去请鞠太太同二太太们过来说话。此时太太、奶奶、姑娘们都挤在东边屋里给芳芸、紫箫在那里妆扮,秋瑞也在那儿帮着穿蟒袄,因此老太太们说话全不知道。鞠太太同桂夫人们听见老太太来叫,赶忙走了过来。祝母将秋瑞的话对桂夫人说了。鞠冷斋也对鞠太太说了一遍,鞠太太十分欢喜感激。桂夫人命金凤去取海珠的凤冠、玉带、蟒披等件来,便同鞠太太走到东屋里。

秋瑞正在那里手忙脚乱的帮忙,只见鞠太太笑嘻嘻的将秋瑞叫到面前,对他说嫁梦玉的说话。这秋瑞立刻死了四次。怎么死了四次?骤然听见嫁梦玉,出于意外,直惊死了;当着众人闻此好音,无处躲避,要臊死了;数年难以有望之事,忽然而得,实欢喜死了;立刻就去拜堂,又心跳死了。站在鞠太太面前,两只小脚就像钉在地下似的动也不能动。桂夫人叫海珠们替他妆扮,众位太太、姑娘、奶奶们都大欢喜,七手八脚的立刻将他妆扮起来。

芳芸、紫箫此刻已心满意足,也说不出那心中的得意。这一会儿,秋瑞也妆束停当。此时内外皆知三老爷、三太太有了媳妇。祝筠吩咐瑞宁班的后场奏起鼓乐,众媳妇们扶着三位新人簇拥至中间站住。众人遍找不见梦玉。原来梦玉方才听见老太太说到芳芸们的事,他就想起昨夜素兰的事来,又叹又悲,心如刀割,趁着空儿跑到自己院里,走进掌珠的外间,躺在大炕上,抱着一个大红盘金靠枕呜呜咽咽的哭了一会儿。听见几个嫂子来找,才擦了脸,跟着出来,到景福堂厅上,同三位新人拜了堂。梦玉拜堂之后,还不知道多出来的一位是谁?直到请过鞠老爷、鞠太太坐下,梦玉同新人拜见丈人、丈母,才知这是秋瑞,又不知道是怎样添上的,真真喜出望外。心中想的大乐就忘了,不住的磕头,也不知磕了多少,秋瑞也只得跟着拜个不止,引的老太太同众人俱哄堂大笑。老太太吩咐内外众人,从此称秋瑞是荫玉堂大奶奶。这一日,祝府上下真是说不尽的喜庆欢乐。祝露再想不到今儿自己也有了三个媳妇,更是欢喜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