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苦心孤诣(1 / 1)

红楼续梦 姜凌 编著 5463 字 28天前

梦玉进家,同门上、院里的家人、管班、清客、办事的师老爷等见了,问过好,听说二老爷在香雨斋下棋,赶忙进去上前跪下请安。祝筠瞧见满心欢喜,问明诸事,就命他进去见老太太请安,自己吩咐伺候上码头迎接松大爷。

这梦玉穿堂进屋,来到怡安堂大院里。两旁廊下坐着的丫头、媳妇们瞧见大爷回来,就像得了宝贝,一堆儿跑来,这个请安,那个问好。梦玉将头乱点,口里乱应。赵升的媳妇说道:“太太同两位大奶奶都在老太太那里,快些去罢。”

梦玉急忙上怡安堂台阶,由卷棚下东边转过影壁,走进一个大砖门,就是老太太的介寿堂。面前大院子里,两旁摆着几十盆的珠兰、茉莉花。俱是青花瓷盆、朱红油的架子。大卷棚下,挂两架鹦哥,瞧见梦玉进来,俱拍着翅叫道:“大爷来了!”廊下坐的丫头们,赶着过来请安,连忙揭起湘帘。梦玉走进屋去,有老太太身边的四个大姑娘吉祥、如意、五福、三多正坐在外间屋里,见梦玉进来,都笑着赶忙问安。梦玉问四位姐姐的好。三多道:“你去见过老太太来,咱们再说话。”梦玉点头。吉祥、如意揭起里间帘子,梦玉进去,见老太太坐在一张雕云蝠的紫檀小榻上,垫着嘉纹席炕褥,两个小丫头轻轻的打扇。桂夫人坐在靠窗大杌子上。海珠、掌珠坐在老太太背后小杌子上,瞧见梦玉都站起身来。

梦玉走近祝母面前,磕头抱膝请安。老太太如获至宝,忙将两手在他头上脸上处处摸着,一面说道:“好儿子,你去了几日,叫我惦记的食不下咽。白日里同他们混混倒也罢了,晚上是整夜睡不合眼。不知你想我不想?”梦玉道:“时刻惦着老太太。”祝母点头道:“好儿子,真是我的好孩子。”梦玉过来给桂夫人请安,桂夫人也摸着他的脸,说道:“去了几天,脸皮晒黑了好些。去见你的媳妇,他们也很惦记。”梦玉过来同海珠、掌珠问好,姐妹两个连忙回礼。海珠问道:“天气炎热,船上只怕倒还凉快。”梦玉道:“热倒不怕,就是蚊子厉害。一个蚊子最小的也有鸭子大。”掌珠道:“真说瞎话,那么你倒不腌些回来吃?”惹的祝母同桂夫人都大笑道:“我倒忘了。你松大叔叔呢?”梦玉道:“快上来了。”祝母道:“你快去见三叔叔,他很惦你,去同叔叔说会子再来。”梦玉答应,往外就跑。掌珠道:“慢慢的走,忙个什么劲儿?”

梦玉急忙跑出堂屋,下了台阶,才到西院门口,听见背后有人叫道:“梦玉,你回来了吗?”梦玉回过头来,见是桂夫人房里的紫箫姑娘,穿着藕色纱衫,青纱裙子,一双宝蓝缎绣花厚底高鞋,俏脸上淡施脂粉,鬓边插着几穗珠兰,笑嘻嘻的问道:“你多咱回来的?”梦玉道:“才进来,还没有去瞧姐姐呢。”紫箫走到面前问道:“船上没有热着吗,道儿上受委屈没有?”梦玉道:“不也就同住在家一样,饭也吃的,睡也睡的,就是一个人儿闷的慌。”紫箫道:“自你那天出门后,我就许愿吃斋,每夜里给你拜斗,我惦记你一个什么儿似的!”梦玉听说眼圈儿一红,拉着手才要说话,紫箫道:“如意同三多来了。”梦玉掉过脸去,瞧见他两个带着笑走过来。如意道:“紫丫头诉委屈呢。你身上掉了那块肉,说给他,赶着替你补。”三多笑道:“他补的地方我知道。额脑盖子上要补上点儿皮;还有一个要紧地方,也是要补的。”紫箫笑骂道:“浪蹄子,不害臊的!睡着了叫梦玉的是谁?你还刻薄人呢!我撕开你的这张浪嘴!”说着,才走将过去,三多笑着飞跑去了。如意将梦玉推着道:“到三老爷那里去罢,等着闲了咱们再说话。”梦玉点头。如意拉着紫箫到自己屋里去闲逛。

梦玉走进承瑛堂,见祝露躺在外间小炕上,面如金纸,骨瘦如柴,尽剩了一张皮包着一把白骨;脸儿向外,垫着大高枕头。石夫人坐在旁沿瞅着他,眉头不展,面带愁容。祝露瞧见梦玉,将手略动了一动。梦玉赶紧上前给叔叔、婶子请安。石夫人命丫头们端过小矮杌子,放在炕前给梦玉坐下。祝露问道:“你去了几日?”梦玉道:“连今日共十二天。”祝露道:“我打谅着瞧不见你了!”说着十分伤心,要哭又哭不出来。叔侄们平日最为相得,今日见他回来,颇觉伤心。梦玉瞧着,也止不住的流下泪来。石夫人恐老爷悲苦,只得勉强笑道:“爷儿们好几天不见,说说笑笑的欢喜一会儿,好好的哭个什么呢?你将道儿上的什么故事,说些给你叔叔听。”祝露又问了些闲话,梦玉一一回了,便一面吃着丫头送上来的鲜莲子,一面将路上见的,乡里堂客光着两片子脚在田里种稻,那些姑娘们是怎样纺丝,孩子们在树荫下放牛,男人们都在河沿儿车水,东一句西一句说给叔叔听。祝露叹道:“农家原是可怜,听你说起来,这样暑伏炎天晒在烈日之下,也就同在地狱里受罪一样。像咱们家里真是天堂。就只是常要害病,实在讨嫌!”梦玉笑道:“叔叔说的是。依我看起来,咱们家是地狱,他们倒是天堂。”石夫人笑道:“真是傻子!怎么咱们家倒是地狱呢?”祝露笑着说道:“他偏有他的说话。”石夫人笑道:“且听他的说话。”梦玉笑道:”他们那些农户人家,男的耕女的织,孩子放牛,大人车水,树荫下乘个凉,说个闲话,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秋收之后,早早完纳钱粮,置办冬衣,一家子围着炉喝杯酒。戴着朝廷恩典,享着太平风景,真是天上神仙,人间乐土。像咱们家里,看着这样富贵,种种都是罪孽。吃着珍馐美味,尚说烹调不好;穿着绫罗绸缎,又嫌花样不新;大厦高棚,还说暑风难受;重帏厚褥,尚称寒气侵肌。一饭之间几多性命,一天之内无数愆尤。日累月增,罪盈恶积。大则断宗绝嗣,祸延本族;小则疮疡疾厄,害在自身。由此观之,咱们这享福的倒是受罪,他那辛苦的正是享福呢!”石夫人笑道:“这孩子他倒说出理来了。”祝露道:“依你说,我是罪大恶极,应该无子,应该害病的了?”梦玉听说,自知失言,急的满头大汗,脸涨通红,说道:“叔叔有什么罪孽?不过是点年灾月晦,病几天就好了。若说是儿子,梦玉就是叔叔的儿子。”祝露看见他面涨通红的,知道他不好意思,用手在他脑袋上摸着道:“好孩子,好儿子!”对石夫人道:“大哥是有儿子。二爷呢,有媳妇不愁梦玉不生孙子。只有咱们是……”祝露说到这里,不觉气咽上来,两眼直竖。石夫人急的要死,连忙扶住喊叫。梦玉此刻自恨失言,惹的叔叔动气,一会儿无地可容,只得放声大哭。丫头、媳妇们都慌了手脚,几个进来相帮扶住,一面去回老太太。石夫人鼻涕眼泪的瞧着难过。

有个得用的姑娘叫做芳芸,因患暑病,几天没有起炕。他的丫头巧儿,跑去屋里通信。芳芸年虽十七,知书识字,最有才情。一听见这信,赶忙下炕走到桌边,在那妆台的小抽屉内取了一支人参,又将长条桌上小瓷瓶内取出些自己常吃的去心麦门冬,拿在手内飞跑出来。因几天不吃一点汤水,头晕脚软再也不能走快,好容易挣扎着走出月光门来到卷棚底下,听见石夫人不住嘴的叫喊、梦玉的哭声,他心中一急,不觉一跤栽在地下,挣不起来。

此刻,松节度正在祝母房中说话,听见承瑛堂来回三老爷晕了过去,老太太登时面色惧变,连忙站起身来,亲自去看。众人也都跟着过去。进了院门,有个姑娘飞跑过来说道:“三老爷已回了过来,请老太太放心。”祝母听说,念声“阿弥陀佛”,去上台阶,见芳芸面色焦黄,闭着眼坐在地下,半身靠着门槅。祝母吃惊,问了缘故,叹道:“好孩子,人参、麦冬放在哪里?”芳芸连忙递过去,祝母接在手内,吩咐丫头们扶芳芸去睡,好生调养。

梦玉跟着石夫人出来迎接,一同走进上房。问起病情,祝母同祝露都很伤心;松柱同祝筠也安慰了几句。祝筠、祝露兄弟感情深厚,说了几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的落泪。

姑娘们送茶之后,祝母问梦玉,原来已出院去了。石夫人说起刚才的事,祝露将梦玉大大夸奖了一番。松柱顺便就将祝凤同荣国公家结了亲家、自己也同祝凤结了亲家之事,告诉了。祝露听了,又伤心起来。松柱道:“三兄弟你别管,总在我身上,横竖叫你有亲家,有媳妇。”原来他说的是桂恕的女儿。老太太同祝筠、桂夫人都很赞成。

桂夫人道:“我们老三的那个女儿,是八月十六生的,小名叫月生,本名叫蟾珠。那年进京的时候,年才十二,比梦玉大一岁,长得很俊。在这里住了四五天,梦玉同他是一刻也离不开的,到起身这天两个人直哭了一夜。梅大妹妹在这里还说着笑话,对梦玉道:‘别哭,等我明日做媒,将桂姐姐说给你做媳妇就是了。’三妹妹起身之后,梦玉想的病了一场。”老太太笑道:“也就同那年你们彩芝去了,梦玉直病了半年的一样。”祝筠道:“若是桂老三的女儿,这门亲事不怕他不依。但不知他几时出京?”松柱道:“我来的时候,正张罗着借银子呢。我听见说账行里只肯四扣,银子行平行色,还要押凭。他只要借到手,也就起身的快,大约至迟二十外也可以来了。横竖他也要拢到这里,赶我往杭州转来,他还不肯就走。提起这亲事,他断没有不肯之理。”祝母道:“很好,这件事在你身上。”松柱道:“这交给我。”祝露道:“我若有了媳妇、孙子,真死也瞑目。”说着要哭,又哭不出来。老太太流泪道:“我知道你惦记媳妇,我自有主意,叫你总有后人。”祝露点头。石夫人听说,五中皆断,无限伤心。祝露道:“既是松大哥替我这一房作伐结亲家,我心中原有个妥当人,也当面托老太太,等着桂姑娘过门之后,就将这件办了,完成一件心事。”祝母道:“你意中还有何人要给梦玉?”祝露道:“并非外人,就是咱们院里的芳芸。这丫头不但生得端庄秀慧,亦且知书识字,办事能干。蒙太太的恩典,另眼看他,我也待他如女。原要打谅给梦玉作个媳妇,因想他到底是个丫头,别叫外人笑话,说我娶个丫头做媳妇,因此我也总没有提起。今日承松大哥这一番美意,倘或桂家的亲事得成,做亲之后,即将芳芸给了梦玉,虽不便为正妻,很可做侧室媳妇。因梦玉是三房共此一子,多娶几个媳妇也很使得。只恐我等不得见媳妇的面儿!”

祝母点头,流泪道:“我自有主意。你提芳芸,我倒忘了他的一件事。”随在手里拿出人参、麦冬,将刚才的光景说了一遍。祝露点头叹息,众人也都称赞。老太太吩咐吉祥,将人参拿去铡成片子,同麦冬放在银壶里,赶着煎汤,吉祥接了出去。众人说了些闲话,也都出去了。

且说梦玉见三叔叔醒了转来,将胸中这块石头放下,又见老太太躺在这里,他就趁着空儿一直跑出去。过了老太太的介寿堂,转出东院来到桂夫人怡安堂,要去看桂夫人身边得用管事的四个姑娘春燕、紫箫、兰生、芍药。兰生正在好睡,馀外皆不在。梦玉走出怡安堂,又去瓶花阁看了胞妹修云,同在那儿闲话的陶、李、荆、朱四个姨娘。

原来祝筠有四位姨娘,是陶姨娘、李姨娘、荆姨娘、朱姨娘。陶姨娘是专管银钱出入,盘查盐船口岸、当铺绸庄一切销算各账并内外花园里的鸟兽鱼树,施材舍药,戏子身价,教师修金等项;李姨娘是专管内外厨房日用饮食,什物器具,田庄地土,房产租息,纸张花草,庆寿上坟,柴米烛炭等项;荆姨娘是专管穿衣首饰添修改选,内外大小男女月钱工食,修添家伙器皿,当铺盐船、绸庄盐店大小伙计薪俸,以及各寺庙灯油月米、装金修佛,戏班的套头、刀枪、头盔等项;朱姨娘专管内外四季陈设铺垫、灯彩、字画、古玩,各位大小师爷、相公束修赏封,庆吊礼文、茶酒、小菜果品,修房建屋,花粉针线,围屏戏台,凉棚花炮,戏班一切软行头等项。

这四位姨娘各尽其职,条清条款,内外肃然。桂夫人总其大略,每三个月一报销。祝筠见他们都能干办事,十分欢喜。因此四个人都得宠爱。这四位姨娘,每人都有两个得力姑娘帮助。陶姨娘的是婉春、疏影,李姨娘的是素兰、秀春,荆姨娘的是仙凤、秋云,朱姨娘的是闰梅、庆儿。还有几个帮办杂物的丫头,或是老太太同桂夫人、石夫人这三处的麻利丫头,看他能干就派到四位姨娘处分房使唤。这些丫头内,还有几个巴结出身的,求着老太太情愿到四处照应,以图将来出门体面的。所以这四位姨娘屋里正经办事姑娘每房只得两个,倒是帮办的多。遇着办事姑娘们有嫁人、赎身事故等项,就在这些丫头里面挑补。是以无不极力巴结。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梦玉辞了修云等出来,恰遇着海珠姐妹来找,说老太太怕他闷的慌,叫他回家去,就同他们一齐回到自己住的海棠院。一到家,就躺下歇去了,一面和海珠姐妹说些闲话。

夫妻正说着话,掌珠的丫头雁书道:“方才查大奶奶叫金嫂子送进一个匣子来,说是冯裕交进来的,是大爷的什么要紧东西。”梦玉听见,赶忙坐起来问道:“在哪里?”雁书道:“放在书架上呢。”梦玉道:“很好,不要乱动。”说着,又睡了下去。海珠道:“是什么要紧东西,这样吃惊打怪的?”梦玉道:“是天灵寺的和尚送我的长生经,说是供着可以消灾长寿,断不可叫妇人们去动。”掌珠道:“我们就不是人?我最恨这句话。不拘什么事,就要避什么妇人、鸡犬,把我们做堂客的,同着鸡犬一堆儿的避忌!这不知是什么忘八羔子造出这样谣言!若是这也避堂客,那也避妇人,那些成仙得道的人都是他妈石缝里爆出来的!”掌珠说的动气,梦玉同海珠忍不住的好笑。梦玉笑道:“姐姐,你别动气,我请问你,寿星老儿的太太是姓什么?有几个儿子?”掌珠“嗤”的一笑,走过来在梦**上打了一下,说道:“小油嘴,他惹人动了气,还要说笑话呢!”海珠笑道:“雁书,你将那匣子供在大爷的长桌上,书房里到底干净。”梦玉忽然想起,回家之后,一路东走西走,单忘了一个芳芸。连忙出来,又去看了芳芸。赔了许多不是,芳芸才消了气。

晚上,梦玉同海珠姐妹及翠翘、金凤、蝶板、雁书等丫头们热热闹闹,要吃个团圆饭,李姨娘却要了两桌果碟子,替梦玉接风洗尘,四个姨娘同几处管事有体面的丫头们通来了。因十八是老太太大庆,十七是寿日,又是芳芸的生日,大家又商量凑份子,给梦玉接风、芳芸做生日一举两便,行令喝酒,闹闹嚷嚷,直到夜深,才一齐出了海棠院,纷纷各散。此时,雁书已过来给梦玉除了束发冠,将发扎了两个丫髻,脱去皂靴,换了双厚底纳绣满花鞋。蝶板、金凤伺候着解带脱衣,穿上一件百岁衫。这百岁衫,是那些有年纪穷人的布衣服,不拘颜色,要一百个老头子的,是老太太做了新的,给他们换了。每件衣上取一块,斗成一件衫子,与梦玉穿,总是一年一件。因梦玉是个独子,又生在富贵家,恐其享福折寿,故此要借穷人寿数,替他解解灾难。每晚请过安,到自己屋里就要穿上,一年三百六十日,是没有一天不穿的。梦玉虽换了衣服,却定要送兰生们回去,同出院门。金凤们服侍海珠姐妹卸妆安寝不提。

众人走上甬道,分了东西各回房去。梦玉同着兰生、芍药、紫箫一直进了怡安堂,送进屋里,芍药、兰生乏的慌,别过了。梦玉拉紫箫也要送他进屋,紫箫在他手上捻了一下,梦玉会意,同他进了屋去。莺儿在小榻上正打盹酣睡,紫箫也不惊动他,自家将灯拨亮,壁上自鸣钟正打两下。

时夜漏沉沉,花香袭袭。紫箫同梦玉并肩坐在小凉**,紫箫道:“你今日知道三老爷对老太太的说话没有?”梦玉道:“什么话?我并不知道,姐姐快对我说。”紫箫打量他真不知道,就将三老爷对老太太说芳芸之事说了一遍。梦玉喜的手舞足蹈说:“姐姐这句话可是真的?”紫箫道:“我无缘无故的,造个谣言哄你什么劲儿?我倒有句话问你,你还是同芳芸好,还是同我好?”梦玉道:“两位姐姐我都是好的。芳芸姐姐疼我,姐姐也疼我。我同两位姐姐都是一个样儿好。”紫箫叹息道:“芳芸从此有了归结,我将来不知怎样一个结局。”说着,止不住的纷纷泪下。梦玉忙将衫袖替他拭面,说道:“我不能自主,倘有一线可图,我同姐姐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紫箫听见,说道:“梦玉,你此言是真是假?”梦玉道:“倘有一字虚言,天诛地灭!”紫箫止住道:“休要如此。你既真心在我,我必保守此身,以死报你!”梦玉道:“既然如此,我同姐姐灯前一拜,以订百年之约。”紫箫应允,同站起来点了三支万寿香,将灯拨亮,两人跪在灯前拜了八拜,站起来又对拜四拜。拜完起来,紫箫道:“兄弟,从此我同你并力图之。”梦玉点头道:“姐姐放心,此事总必能如愿。”紫箫点头道:“天不早了,你去睡罢。我送你去。”梦玉推辞一番,想来强他不过,只得手拉着手儿转出怡安堂。

紫箫同梦玉轻轻走下台阶,时月已临西,晓星初出。他两人在甬道上携手并肩,徐行缓步。因席间李姨娘说起他的丫头素芳病转沉重,又不肯吃药,他管的事又多,忙不过来,要人补缺,梦玉就提起这件事,对紫箫道:“我想来倒是个机会,等我明儿求老太太将姐姐调了过去。”紫箫大惊道:“这是你要我的命,是不叫我活了!若果调了我去,我一准是死!”梦玉惊道:“人家谋着要调,怎么姐姐倒不愿意?”紫箫道:“你不知其中就里,我是断不去的。你明儿千万别管闲事,若有别人托你求老太太,你只管替他求,再别提起我。等着我想出别的主意,用着你为力的地方,你再给我出力。我不愿意的事,你断乎不要多嘴!”梦玉连声答应,不知不觉已到了海棠院的门口。梦玉进去又出来,别过两次,方才分手。

次日一早,梦玉到承瑛堂,将大家凑份子替芳芸做生日之事,说给芳芸听了。从芳芸那儿出来,就径直往蕉雨山房而来。这蕉雨山房,乃是梦玉看文章的老师鞠冷斋先生设帐之所。这位师爷是个进士出身,做过一任知县,因过于拘执,不达时务,难胜地方之任,情愿休致。他是祝尚书同年,所以祝筠请他在家给梦玉看文章,每年送他五百金束脩。鞠冷斋最喜幽静,不通庆吊。祝筠知他的脾气,送他在这忠恕堂的东边蕉雨山房,是个人迹罕到之所,派了两个极爱闲、极偷懒的家人、小子服侍。鞠冷斋见梦玉聪明风雅,十分欢喜。每逢文期,无不详细批改,悉心讲究,梦玉亦颇能领会。老太太见鞠冷斋是个老道学,甚为钦敬,常将鞠太太、秋瑞小姐接到家来,一住就是十天半月。鞠太太只此一女,爱如珍宝。

这秋瑞小姐生得艳如桃李,而性若冰霜。同梦玉深相契合,亲爱异常,比梦玉大三岁。博古通今,无书不读,洵为巾帼相如。只是性情古怪,叫人难测。就是同梦玉,亲爱的时候竟似夫妻姐妹,冷淡起来又如陌路仇人,将一个极会温柔、极多情义的祝梦玉,无从设想,只得见他亲热的时候忍不住的说道:“古今的闺秀如姐姐者,可为杰出;而世间之如梦玉者,固不乏其人,但姐姐之所遇者,只惟梦玉。我见姐姐亲爱的时候,待梦玉如同手足还觉过分;忽然冷淡,见梦玉就像冤家还加几倍。这是什么缘故,倒要请教。你说说我听。”秋瑞笑道:“蠢才!我以你为千古知音,谁知你是个皮相的顽石。你既不明白我的心迹,我倒要说与你听,好叫你这顽石点头。”梦玉笑道:“姐姐如果说得有理,我不但点头,还要稽首再拜。”秋瑞道:“但凡天地间有性者未有无情,未有无情而情之邪正不一。春之风、夏之云、秋之月、冬之雪,此天之情也。山川花木、鸟兽鱼虫,此地之情也。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此人之情也。天地之精,生生不息;而人之情,则渺渺难名。譬如世间男女,往往自谓多情,就造下无数多情的罪案。或有守礼之人,两心相契,因情而死者不计其数。我前在父亲衙门里,常听见人说,有相与外人而杀本夫者,舍本身应有之情而情于他人,是天地之间极无情之人,不可以情论也。至于我同你五伦之外,直说不上情字,因你在我父亲门下,我同你世谊姐弟,拉扯着算兄弟。我见你举止动作无不合我心意,舍你之外无可与语,所以我打心眼儿里欢喜亲爱。我既爱极了你,我又不能同你百年相聚,徒然叫情丝捆住,枉送了性命。我父母只我一女,我为一己私情失双亲之爱,罪莫大焉!安能言情?所以我亲热你,是爱极了你;冷淡你,也是爱极了你。我恐为情字所困,故而不得不亲而常淡,热而或冷,正是我爱你一片苦心。我打谅你领略我的衷曲,谁知你还是个情中的门外汉!”梦玉听了不胜拜服。所以同秋瑞成了个世外知己,彼此并无避忌。这且不提。

且说梦玉到了蕉雨山房,正值鞠冷斋领着小子在那里浇花,梦玉走到前面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问先生安好。冷斋回了揖答了他好,又问些路上的闲话。梦玉告辞退出,又去周惠家看了他的女儿婉贞,约他进来给芳芸做生日。这婉贞今年十五,生得有十分姿色,又兼伶俐,做一手好针线。闲着时,还跟着两位大奶奶读书写字,同梦玉最说得来。老太太同桂夫人、石夫人都很疼他。辞了婉贞,这才骑马出门,回看了祝家各铺的伙计,到鞠太爷家拜了师母同秋瑞。见秋瑞时,就把大家公份,替芳芸做生日,自己替秋瑞上个份子,请他即时就去的话等说了一遍,秋瑞也答应了。梦玉辞出,又去答拜了几个一时忘了的人,就急忙往怡安堂赶来。

原来祝府的规矩,每日早晚两次请安,都在卷棚下会齐。先是梦玉夫妻见后,才是姨娘们同执事姑娘见太太,回话正毕,才去介寿堂请安。梦玉正赶上,同海珠姐妹一齐进去请安。姨娘们进去请安后,回明了今天为梦玉洗尘,芳芸做生日的事,桂夫人通准了半天假。李姨娘又回明素兰病重,要求派人,桂夫人要回了老太太,再派人。众人就伺候太太,一齐起到介寿堂去。

石夫人已先在介寿堂。桂夫人上去请过安,同石夫人见礼,问了三兄弟的身体,就将姨娘们回过的话又说一遍。祝母听了欢喜,也要出个份子,叫姨娘们劝住了。祝母笑道:“既这样,今儿竟放你们一天,尽着你们去乐一乐。”说到补人,祝母道:“我也想,李丫头同陶丫头都现在带着身子,往后一天一天的辛苦不起,连陶丫头那里,也得添派一个才好。既是这样,吩咐将介寿堂、怡安堂、承瑛堂三处的丫头,除了芳芸外,都叫来等我斟酌。”听差的嫂子们答应,分头去传,不一会儿人俱到齐,上来请安,一溜儿站着。祝母将他们瞧了几眼,说道:“素兰这一缺,给了兰生去顶补罢。”桂夫人道:“老太太调的很好。”祝母道:“还得添派一个,也必得能干些的才好。紫箫、书带、三多、如意这几个孩子都能干出色,只是书带现在三老爷那里,少他不得,难以调动。罢呀,竟将紫箫添派在凝秀堂帮李丫头,如意派到集瑞堂帮陶丫头,倒都相宜。”桂夫人、石夫人同声说好。祝母又要将无事丫头挑两个来补缺。桂夫人们答应,吩咐将十五岁以上的效力丫头传来候挑。

只见紫箫走到老太太面前跪下说道:丫头蒙老太太高厚恩典,派在凝秀堂办事,自当勉力报效,但是丫头才具平常,不胜繁任,今情愿同书带对调。三老爷病中服待及一切饮食药饵,丫头自问实能尽心伺候,断不叫三老爷动气。”祝母听他这番话,心中想道:“三小子病中肝火甚旺,一点半点的就动气。紫箫这孩子人很伶俐,他去倒很合宜。人家都要想着往旺处飞,谁肯到三老爷那冷淡处去巴结?这孩子不嫌冷淡,情愿去出力,怎么不叫人要疼他?”祝母想着心酸,不觉眼圈一红。说道:“孩子,这是你情愿,不要勉强!”紫箫道:“这是丫头一片至诚,并不勉强!”祝母点头叹道:“很好!你果出至诚,我自然疼你。就将书带调派凝秀堂,紫箫到承瑛堂去。”桂夫人、石夫人都答应了。紫箫叩谢老太太,又给桂夫人、石夫人磕头,退了下去。兰生、如意、书带上来叩谢,也给两位太太磕头。看着媳妇们带来的三十七个十五岁以上的丫头,祝母挑了三个补了缺。芳芸又过来,流着泪给老太太同两位太太磕头,感谢豢养深恩。祝母勉励了几句,同两位太太起身,往承瑛堂而去。姨娘、姑娘先到怡安堂卷棚下,给那新得差的道喜。姑娘、嫂子们围着一堆,将几个新调姑娘应接不暇。

梦玉坐在栏杆上闷闷不乐。紫箫瞧见,故意搭讪着说话,在他手上捻了一下,拣直走进自己屋里去了。梦玉脱身跟着来到屋里,紫箫拉在身边笑道:“你怪我到承瑛堂去,你心里有气不是?”梦玉撅着嘴,一声也不言语。紫箫将他抱着,脸贴脸笑道:“傻兄弟,我今儿调到承瑛堂去,这身子才是你的了。怎么这样糊涂?”梦玉猛然省悟,不觉转愁为喜,抱住紫箫叫了几声“知心的姐姐”。紫箫道:“这才有二分工程要我去做。我有一句话照会你,一会儿吃面、吃酒、看戏,你总不用管我,随我自来自去。我从今日起,要下死工夫拼着命,才能够遂我同你昨夜灯前之约。”梦玉听说,两眼通红道:“姐姐,我将来何以报你?”紫箫笑道:“傻兄弟,我同你说什么报不报。只要遂得我心愿,也就同修行成了正果一样。你以后不要来缠我。要紧,要紧!”梦玉点头。

两个人正在说话,只见春燕进来叫道:“鞠小姐来了一会儿,到处找你不见。”梦玉听见,急忙出去,看见一堆人站在甬道上,赶忙过去,正是秋瑞小姐同着他们站在一处,忙问道:“秋瑞姐姐多会儿来的?我怎么不知道?”秋瑞笑道:“来了半年,哪里去找你的影儿?本来咱们这样人,也不配你大爷来接!”一席话,将个梦玉急的脸涨通红,只是要哭。海珠笑道:“秋姐姐同你说玩话,也犯得上急成这样!”秋瑞将手中的挑罗汗巾替他擦眼泪,笑道:“别没溜儿,谁家说玩话就着急呢!”梦玉这才欢喜,问道:“你们站在这里等谁?”海珠道:“我们商量了个主意,因为芳丫头新病才好,辛苦不起,他若是一处一处的谢到,断来不及。莫若请他到秋水堂,咱们大家团拜,又省了多少事,他又不费力。横竖老太太放咱们一天,早上的面,也不必端来端去的,拢共拢儿都在秋水堂一吃就完了。”梦玉笑道:“很是。何不就去,又站在这儿干什么?”掌珠道:“头一件是芳丫头到六如阁拜佛去了,第二件是各位新派的姑娘们去接手交代任事,第三件是找不着你,只得同秋姐姐在这里白站着。”梦玉道:“既如此,咱们何不到秋水堂去等他们不好吗?”三多道:“等着芳丫头来了再去。”芳芸来后,秋瑞拿出四两份子,一定让他收了。

不多一会儿,人都到了,一齐来到秋水堂。姨娘们早已差人结彩挂灯,茶房内派人专司茶酒,开了富春阁后门,传瑞宁班伺候。这秋水堂同富春阁俱有戏房,向来演戏之所。海珠们靠着栏杆,看那荷叶里的露水就像翠珠绿玉。秋瑞道:“怎能够将荷叶里露水取下来泡碗茶吃,真是有趣。”众人都说好。团拜之后,果真叫起三十人,解下纱裙,划了六只采莲船,向荷花深处拿净碗采起露水来。

这秋水堂上,只剩了秋瑞、芳芸、梦玉,陶姨娘、李姨娘五人,同着些大小丫头而已。梦玉本来也大嚷大叫要去,叫海珠、秋瑞劝住了。梦玉同秋瑞坐在栏杆上,望着他们都到莲花深处,一个个绿叶红妆,争妍夺媚。梦玉不觉心旷神怡,手酥身木,不知这身子是在何处。正看的出神,觉得有人将他乱摇乱晃,定了定神,见是秋瑞笑的耳红面热的说道:“怎么一会儿发了呆?人家说话你也不听见,叫你又不答应,这是什么缘故?”梦玉笑道:“我瞧着他们,不觉出了神,姐姐叫我总没有听见。”秋瑞笑道:“我前日瞧见一本书上,夫差在姑苏台看那些美人采莲花,夫差竟晕了过去,赶着灌姜汤还救了三日三夜才醒过来。”梦玉不等说完,止不住哈哈大笑,说道:“不知西施在旁边是怎样的着急!”秋瑞回过头去道:“你看那一朵莲花,开成一大堆。”梦玉看见说:“哎哟!是朵大并头莲。”秋瑞不觉失口道:“物犹……”赶忙顿住,正是红晕桃腮。梦玉早已听见,忙问道:“姐姐,你念什么?”秋瑞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香远益清。这几句都是写莲花的精神,只可惜将他比过六郎莲,虽不染污泥,不能不千秋遗恨。”梦玉连连点头。秋瑞将方才的失口,不露形迹轻轻掩过去了,说道:“兄弟,你叫他们倒杯茶我吃。”梦玉恐丫头们手不洁净,亲自去端了一杯梅片新茶过来。

只听见那些采莲船在那荷花之内笑语喧阗,你问我答的好不热闹,渐渐都到秋水堂面前来了。李姨娘催着吃面,大家陆续上岸。丫头们将花露俱归一处,满满一大古磁瓶,上面用新荷叶扎了瓶口,放在大炕桌上。众人赶着穿戴完备。李姨娘吩咐摆面,丫头们赶着摆设桌椅。对着戏场一圈儿摆了八席。众人让了半日,梦玉、芳芸才坐了中间两席正面,馀外亦皆坐好,就说说笑笑,吃面看戏了。老太太、桂夫人、石夫人等另有一席,摆在承瑛堂。祝筠请松节度,则在敬本堂摆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