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柳太太等船中行了几日,这天已到扬州,在码头上将船暂为停泊。那码头上先有一只官船停着,柳绪在舱望那旗上写着“礼部大堂”,看那船是只大沙飞船,前后的旗枪牌伞俱极体面。柳绪正在观看,不觉两船早已相并。见那船舱里站着一人,瞅着柳绪忽然叫了一声:“哎呀!”柳绪回转头来,见一个绝标致的人,不知是男是女,打了个照面。两船相并,这边舱门紧对着他的板搭,瞧不见那人是谁,心中闷闷。
你道那只船里是谁?原来就是礼部尚书祝凤的公子,名叫梦玉。因祝太夫人知道松节度业已出京,告假回杭省墓,差梦玉到扬州迎接表叔,泊在码头等候。闲暇无事,站在官舱窗口,看那河里往来船只。见柳绪好生面善,总想不起来。越看越熟,心中十分爱慕,因此失声叫了出来。
这梦玉是祝府的命根,三房共此一子。虽然已将梅家的海珠、掌珠两位小姐娶了过门,这海珠、掌珠一对双生姐妹,都生得花容月貌,俏丽非凡,又知书识字,写画皆能,只是梦玉的脾气与众不同。他自小儿最喜在姑娘、丫头们里面打交道,不要说是四亲六眷的奶奶、姑娘们见了亲热,就是一切家人媳妇、老妈们,他也是一样的心疼。但凡粘着堂客,哪怕极蠢极陋的,得罪了他,也不动气。他常说:“世上女人越生得丑陋的,越要心疼他。那生得标致的,就如玉蕊琼花,令人可敬。不但我敬他,凡有恒河沙数大千世界男人,见了琼花玉蕊,无人不敬。那个丑陋的,就如香花良玉,不过外面颜色平常,其晶莹香洁与标致的同一天性。我若不疼他,岂不叫大千世界媸皮裹妍骨的女子,终身总遇不着卞和、伯乐?古今来不知委屈死了多少妇人女子!因此阎王殿上个个都是含冤抱屈的难消此恨。那阎王爷也怪世上男人专只以貌取人,屈死了多少媸皮妍骨,因差鬼判将那看不出媸皮妍骨的男人尽数拘来,将他的眼先剥去三层,令他转生人世做个近视眼。所以如今十个人倒有七个近视,都是这个报应。”老太太们听见他说这些议论,知道这孩子前世是个情种,难以劝化。况且三房共此一子,只好随他同这些丫头、姐妹们一堆儿的玩笑,并不拘束。
无如他的性格另有怪处。生来喜静不喜动,每天教丫头们写字学画之外,焚上好香摊书默坐。即或出去应酬,遇着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相对如坐针毡;若遇心眼儿喜欢的人,虽素昧平生,立刻就成莫逆。因此落落寡交,知音甚少。这样一个风流蕴藉的公子,并不贪**嗜欲。同梅海珠做亲以后,也还同姐妹一样,不在夫妻枕席之爱。梅家两位小姐见梦玉清心寡欲,倒十分欢喜。惟老太太望着要抱曾孙,见梦玉夫妻之间全不在意,反以为忧。凡是老太太房里以及桂夫人身边这几个有姿色端庄伶俐的姑娘,纵着他们与梦玉玩笑,从不拘管。谁知梦玉虽极意的怜玉怜香,并无一点苟且。连那些姑娘们也忘了梦玉是个男人,所有一切闺中事务,并无避忌。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梦玉这一叫,中舱的家人小子,老管家都进来问道:“大爷为什么?”梦玉道:“你们快些去打听间壁的这只船是谁,我要去拜会。”内中有个家人叫做周惠,问道:“大爷要拜他船上的哪一位?”梦玉道:“我要拜方才站在官舱窗口的那一位。你去说,别的老爷们我都不拜见。”周惠笑道:“知道那窗口的是个上人,还是个下人?”梦玉道:“就是下人,我也要去拜见!”
众家人们都知道大爷的脾气,不敢违背,只得答应,过去打听明白,进来回了。梦玉吩咐赶紧去办两桌酒席,俱要体面,立刻就来。不一会儿,酒席都已办来。梦玉大乐,忙叫人备两个金帖,先将酒席送过船去。跟着自己也走过那边船上去,拜柳绪为大哥。两人都说从前实在会过,只是一时再想不起。柳太太、玉友等,也都一一拜见了。包勇、玉友只把他当作宝玉,梦玉也直把他们当作旧时相识。柳太太见梦玉头带束发紫金冠,身穿月白铁线纱袍,颈上带着个八宝赤金圈,胸前挂着个羊脂玉碟子大的福寿连绵锁,腰紧着大红如意连环绦,两绺打金结子的大红回龙须直拖在脚面上,脚下登着双粉底乌靴,生得面如冠玉,目秀眉清,同柳绪一样的丰姿,觉得面目之间另有一种妩媚,心中十分欢喜。梦玉请柳太太多在扬州耽搁几天;又要在他家拣一块山地,将柳老爷葬了,从此就在他家住下。让柳绪同他念书,等着服满,就在这里入考。一应用度,均是他家供给。柳太太婉言谢了,只答应多住三天,约定三年后定来看他。酒席之间,慢慢的将在京流落光景直说到长亭同琏二爷、宝钗、珍珠分手的话,细谈一遍。梦玉听出了神,说这几个人的名儿好熟,急着要见。还是柳绪安慰他,说他们今年秋间准要回南,横竖也快见着。玉友又托他告诉宝钗、珍珠不用惦记,不过三年就可见面。
柳太太在扬州住了三日,船家催着要行。临行,玉友将珍珠给他做纪念的一块羊脂云蝠解了下来,亲自给梦玉套在贴身兜肚上,做个纪念,说等下回见面,亲自将东西来换。梦玉直送到瓜州江口,还是不愿分手。直待柳绪、梦玉都因过于悲痛,晕了过去,才得分手。包勇赶忙叫船家扯满布篷,一直出了江口,扬长而去。
行了几日,这天午后陡起大风,各船争着抢入港口。包勇恐太太受惊,吩咐一直撑进港内。见有几号官船先已泊住,这边江船也过去同帮一处。只听见官船内有人问道:“那不是贾宅的包勇吗?”柳绪听得明白,命包勇过去打听。原来竟是薛姨妈的船。自从薛蟠连遭人命,将当铺、家私花个干净,还逃不出性命。自香菱死后,薛姨妈只有孤身一人,亲族公议,将薛蝌承立为子,十分孝顺。薛姨妈将有馀不尽的几两私蓄,给他考上一名誊录,在馆上当差期满,选授四川县尉;为官清正,上司保举升了太原知县。奉着母亲顺道回家祭祖修墓后,才去赴任。薛姨妈多年与贾姨妈音问不通,直到去年春间,才接着姐夫去世之信,不知他家中闹成一个什么凄凉景象,更兼惦记女儿。刚见包勇,知柳太太从贾府上来,就要过来拜望回信。
柳绪收拾未了,听说薛太太过来,娘儿们赶忙出去迎接。薛姨妈来到官舱,彼此拜见,说明原委。柳太太让玉友将姨妈出京之后,贾二老爷归天以来贾府历年光景情形,直说到眼前近况,细细说了一遍。薛姨妈认出妙能就是玉友,又问起智能,柳太太也说个明白。薛姨妈喜道;“这真是一段佳话。太太既有这样慈念,不必去托我大姐姐,竟交给我罢。他继珍珠为女,我也继智能做个女儿,大家热闹,彼此多结出一家亲眷最是有趣。我女儿宝字排行,智能在水月庵出身,我给他取个名儿叫做宝月罢。咱们今日结下亲家,过几年叫姑爷到我家来迎娶,完此姻缘。”柳太太大喜道:“这玉友同是水月庵出身,并无娘家。姨太太既继宝月,何不连他继在膝下?”薛姨妈欢喜,满口应允。柳太太命玉友先拜母亲。薛姨妈坐在上面,受他八拜,说道:“你姐姐宝钗、宝月,今你改为薛氏宝书。从此就是我亲生一样。”宝书跪应道:“谨遵母亲慈训。”拜毕,两位太太拜亲家,柳绪拜岳母。薛蝌兄妹、郎舅大为欢叙。薛蝌的夫人就是邢岫烟,因途中坐了小月,避风不能过来相聚,与宝书原是当年旧友,今做姑嫂,十分相契。柳太太既结姻亲,不忍就别,一连欢聚四五日。彼此不能耽搁,这才分手。从此玉友做了薛氏宝书。
不言两位太太意外相逢,结下了意想不到的儿女亲家。且说梦玉船回扬州,松节度的官船早已到了,梦玉赶忙过船去进官舱。松柱瞧见,心中大乐,忙站起来笑道:“好儿子,大远的劳你来接。”行礼完毕,各官散后,翁婿两个谈到夜深方散。次日早饭后,梦玉又同松节度一起到平山堂,赴各官办的饮宴。先同了众官在各处游玩一番,又看了一会儿欧阳公的古迹。来到花厅,献茶已毕,有大小儿两个名班伺候演戏。梦玉素性最爱清闲,不喜热闹,就是家里的戏班,也从来不肯坐着看他半日。况且今日开场就唱的是《长亭分别》,又接着唱《山伯访友》。梦玉看这两出戏,很打动了他的心事,此时如坐针毡,刻不可耐。忍了一会儿,去到松大人面前,说不爱听戏,请许到各处游玩。松柱因他少年人性情清雅,心中倒很欢喜,点头答应,只是吩咐家人、小子跟了,不要受了暑气,又对众官解释了。梦玉甚觉得意,连忙答应,辞了众官。
这会儿,梦玉就同得了赦旨的一般,心中十分舒服。走出花厅,松祝两处家人、小子二三十个,都跟着问道:“大爷到哪里去逛?”有的道:“水阁上去乘凉。”有的说:“亭子上去看钓鱼。”小子们说:“大爷不如去看他们跌成儿。”梦玉笑道:“你们说的都不是最妙的事,随着我的脚,任他的意儿,逛到哪里,就是哪里。若是定了方向走到哪里,这叫做死逛。虽有好山水,也无趣味。你们哪能解得‘逛’字的滋味?”众家人道:“大爷说的是,奴才们跟着大爷随便去逛就是了。”梦玉点头,信着脚儿乱走,不向平山堂正面而来,倒从小路慢慢走去。此时正在初伏,四面无云,一轮红日当空,脑袋上就像顶着一把火伞。这家人们一个个汗流如水,不住手的扇扇,张着嘴,连气也喘不过来。
不觉走了一二里路,来到一个义冢地上。满地青草倒有一二尺深,那些坟堆子有好些是东穿西阙,土皆零落。梦玉看了,深为叹息。王贵热的受不得,因劝道:“大爷回去罢,这草里的热气蒸起来不是玩儿的。放着花厅上凉凉快快的不去听戏,这样大太阳站在这乱葬冈子上逛个什么劲儿?”梦玉听了呵呵大笑道:“你说花厅凉快,我坐在那里出了几多大汗。这会儿在光天红日之下,倒觉得清凉无比。你们既是嫌热,且到那坟堂里去歇一会儿再逛。”说毕,绕着这乱坟岗子,弯弯曲曲遂走到一座坟堂里来。
只见当中一个大坟堆,土已卸了大半,坟面前歪嵌着一块石碑,上写着“诰授朝议大夫淮扬盐铁使如海林公之墓”。面前一块石案,山药藤子俱已绊满,两旁石凳已断,半埋在土中。梦玉看了不胜伤感,叹息道:“是一位贵官的坟墓,何至荒凉至此!难道竟无上坟祭扫的人吗?”回过头来对家人们道:“快去备了香烛纸果,再备上些酒果,我要祭奠这坟内老爷。”众多家人听了,都止不住的好笑起来。张彬笑道:“大爷真是傻子,人家的坟,咱们犯不着替他去祭!”冯裕道:“况且这些香烛等物,都是要到城里去办,这里没处买的。”王贵道:“若是大爷一定要祭,奴才替大爷捧一堆儿土,放在那石桌子的藤上,叫做撮土为香,大爷竟请拜几拜,尽尽心就算了。”梦玉想了一想倒还有理,说道:“也罢,就依你这样办。你快些与我撮些净土来。”王贵赶忙将身上随带的小刀拔出,蹲下身去拔掉些青草,拿刀子掘了一大捧黄土,放在石桌的草上。梦玉抖了衣服,向着上面恭恭敬敬跪在地下,嘴里不知祷告些什么说话,拜了四拜,站起身来。这些家人们都忍不住的好笑。
小子喜儿说道:“那边还有一个小姐的坟堆,大爷也去拜一拜,就算咱们给他家上过了坟!”梦玉明知他们都当笑话,心中想道:“笑话由他笑话,有坟我自拜之。”听了喜儿的话,也不动恼,倒真个走了过来,看见果然有一坟堆,比那大坟更坍的厉害,中间竖着一块短碑,上写着“林氏室女黛玉之墓”,旁边还有几行小字,梦玉念道:
余胞妹名敏,适林氏,生女黛玉,才五岁而妹以病卒。妹丈如海公,任淮扬盐铁使,因无室中人,将女黛玉寄养余家。黛玉生而颖慧,且端丽幽娴,余母爱若珍宝。居常女红之外,则潜心书史,年十六以郁郁殂丧。某午某月日归葬于父母之侧。如海无后人,余故为记之。
金陵贾政
梦玉念完,忽忽如有所失,怅然良久,说道:“‘黛玉’二字好生耳熟!”想了一会儿,也想不起来,叹息道:“一世红颜久埋荒草,咳!可怜。看这碑记上,是个玉骨冰肌、聪明智慧的美人,何以天壤之大,遇不着一个多情的知己,竟至郁郁而终?偏是你的生前,我又遇不着你。咳!罢呀,林家姐姐,虽是你蕙质兰姿已化了一堆香土,但是你的灵心慧性,定然体此荒坟。我祝梦玉今日无意中到此,想起来竟是你的身后知音!”
这寿儿、喜儿两个小子站在旁边,看着大爷自言自语的说话,甚觉可笑,说道:“大爷要拜呢,就拜,站在这儿晒太阳不是玩儿的。这样大伏天别受了暑气,闹出点儿别的来,奴才们就死定了。况且这坟里的死鬼,又不是咱们家的亲儿眷儿,大爷又没见过面,有那么大工夫站在这儿同死鬼说话!”梦玉听了勃然大怒,骂道:“该死的狗才!怎么这位林小姐你混叫死鬼长死鬼短,如此放肆,活该打死!还不跪下,快些磕头给林小姐请罪呢!”寿儿、喜儿不敢不遵,只得跪下向着坟磕了三个头,起来撅着嘴站在旁边。梦玉回过头来,瞧那些家人们一个也不见了,问道:“他们都在哪里?”喜儿道:“他们去那边槐树下乘凉,大爷也到那儿歇歇罢。”梦玉道:“等我将林小姐的事办完了再去。”说着亲自弯腰,满地下去拔野花、青草。寿儿,喜儿看见,帮助拔了一大堆。梦玉十分欢喜,叫他们都堆在林小姐坟前。梦玉将自己手中的放在坟头上,这才跪在坟边拜了几拜,口里叫道:“我的黛玉林姐姐,你身后知心兄弟祝梦玉,今日将此野花荒土敬奠香魂,伏望有灵,用昭默契。”梦玉拜罢起来,将手按着坟堆,放声大哭,泪如泉涌,越哭声音越高。
众人正在说话,只听见哭声悲切。福儿摇手道:“别响,倒像是大爷哭呢!”众人侧耳细听,竟是大爷声音,都吓了一跳。赶忙起身,一齐走到坟堂里来。见梦玉扶着那个小坟堆,大放悲声,哭个不了。这些家人都走过来劝道:“天气怪热的,大爷哭两声算了罢。”张彬道:“大爷是可怜这位林小姐,又无兄弟,又无亲戚,孤孤凄凄的埋在这里。别说是大爷替他可怜,放声大哭,就是奴才们,替这位林小姐想起来,也该大哭才是。但是天气过热,设或大爷将身子哭坏,再闹点儿别的事故,倒叫这位林小姐在那黄泉路上大大的不安,大爷倒不是林小姐的知己了!”梦玉听张彬的话倒很有理,就慢慢的止住哭声。松家的爷们也再三苦劝几句,梦玉抹了眼泪。
王贵道:“请大爷再到别处逛罢。”梦玉道:“我还有件心事未曾了结。”冯裕道:“大爷拜也拜过,哭也哭过,还有什么心事?求大爷吩咐。”梦玉道:“这林小姐的坟堆现俱坍坏,我不见就罢,今既有缘相遇,岂肯忍心而去?我要替他添上些土,以尽我知己之心。”王贵们都笑起来,说道:“大爷的话说得很是。这坟上的土也很该去添,只是奴才们又不是地面上做活的,哪里去找铁锹、锄头等项?光着手是断弄不来的。依着奴才说,大爷今日且不用性急,等着明日一早,奴才来雇他两个小工,多赏他们几个钱,一会儿就堆上了,又结实又好。”众人不等王贵说完,都一齐说道:“王贵的话很是。大爷明日就差他来办罢。”
梦玉摇头道:“我今日要亲自给林小姐添土,断等不得到明日。也不要你们费事,只要将方才的小刀子拿来给我掘土。你们都去乘凉,不用管我闲事。”王贵们都知道大爷的性子,是不能挽回的,又强他不过,只得说道:“大爷既要今日,等奴才们掘点子添添罢。大爷请到阴凉地下坐坐,别在这里晒了。”梦玉道:“我很不觉热,要在这里帮着添土。”众家人们见他如此执性,真没有法儿,连松家爷们都一齐拔出佩刀,在那地上靠着林小姐的坟面前连草带土,拔的拔,掘的掘,一个个累的周身大汗。
梦玉带着四个小子,帮着捧土,也不顾脏了衣服,脸上的汗横流直竖,闹的手上脸上无处不是黄土。福儿见土堆高了,赶忙站上踹踹结实,梦玉忙嚷道:“林小姐在下面,你怎么拿脚去踹?快些下来磕头谢罪!”福儿只得下来磕了几个头,梦玉也作了一个揖,说道:“小子无知,姐姐休怪。”那些家人们见他如此呆头呆脑,又是气又是笑。
梦玉看那坟上已堆高了二三尺,心中甚是欢喜,叫他们不用掘了,亲自绕着看了一遍,背后看过才走到面前,站在他们掘的那块地下,不防一只脚踹了下去,几乎跌倒。众人赶忙扶住。梦玉提起脚来,低下头去,见是个大洞。日影照了下去,看见底下有个石匣,并无别的。梦玉叫张彬同王贵将这洞口拆开,见是二尺长一尺宽的一个石匣。梦玉叫他们取了起来,众人道:“这怕就是林小姐的骨头匣子。咱们别去动他,拿些土将他埋上罢。”梦玉道:“断不是林小姐的骨匣,你们只管给我取了上来。”王贵们只得依他,将石盒取起。梦玉见石盖的四面用石灰封住,就叫王贵将石盖敲开,见里面装着个紫檀拜匣。梦玉亲自取出来,见有一把小铜锁儿锁着,叫张彬将锁拧开。松家的一个人身上带着好些小钥匙,忙解下来细细看了一遍,内有一个倒像配得上来,试试看,果然开了。梦玉叫禄儿端着,亲自揭开,见是个红绸子的包袱,结着线带,随又解开包袱,只觉得一阵幽香,沁人心骨。面上是一个没有做完的扇络,还有一块新纺丝绸绣两面花的汗巾,上面都是泪痕。又是一块血桃红绉绸汗巾,上面斑斑点点都是泪渍。梦玉一面瞧着,一面叹息,随顺手放下,又往底下翻翻,也有针线,也有字纸,还有零零碎碎的东西,一时也看他不尽。将一幅笺纸拿在手里,看那上面是首诗句并几行小字。梦玉念那诗道:
秋色萧疏里,西风独自寒。
已邀新月至,留待玉人看。
梦玉念到“留待玉人看’这一句,喜得手舞足蹈,对着坟堆叹道:“姐姐当日这一首诗,竟成谶语。谁知数载以后,竟留与我梦玉看耶!”又念那几行小字道:
今日小可支持,似觉清爽。适命紫鹃取梅花香雪烹莲心热沉水,与足下把袂南窗共赏新月,想必惠然而来,不我遐弃也。
妙公足下潇湘子黛玉稽首
梦玉看那笔姿丰采秀媚端楷,对着众人说道:“这是林小姐的手笔,即此一件宝贝,虽连城不易也,不可亵渎。”赶忙收好,依旧将袱子结好,盖上锁着,向松家的管家要了那个钥匙。叫张彬将石匣盖上,仍放了下去,用土填满了这洞。将这紫檀拜匣供在林小姐坟前,拜了八拜道:“姐姐所赐,谨再拜领。梦玉归家后,当将手泽贮之金屋,朝夕茗碗炉香以答知己,伏愿英灵不爽,来格来飨。”祷毕,站了起来递与冯裕,命其好好端着,又向坟堆依依不舍的辞别一番,然后出了坟堂。到一个河边,众人都去洗手净脸。梦玉也洗手,擦了一擦脸。王贵们伺候着,给大爷将身上的泥抖干净,各人身上也都抖过,仍往旧路转来,回花厅入席。梦玉在席间略略应酬了一会儿,就装病辞去。第二天也因此免了一应辞行,睡在船上,随松节度开船儿而去。
时当已正,船已将出江口。梦玉睡醒起来,家人、小子们伺候着梳头洗脸,换衣服,吃丸药。诸事完结,梦玉站在舱口,望了一会儿。周惠道:“快交晌午,大爷用过早饭,看看江景。”梦玉应允,家人们伺候用完早饭,就坐在舱口桌边,命福儿将昨日的那个拜匣取来,放在桌上。梦玉解下钥匙,亲手揭开,解去包袱,将看过的那首诗句取出摆在桌上,细咏一遍,叹道:“非出于林小姐的慧心,他人安能有此?”又看那字笔端楷,赞道:“卫夫人的‘美女簪化’,得此可称双绝矣!”看毕,收在匣内,另取出一幅字来,从头细念,是一篇古诗。一面念着,一面称赞。念到“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这二句,叹道:“咳!海宇茫茫,知音有几?”又念到“天尽头,何处有荒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不觉拍案叫道:“水竭山崩,此情难遣!”又念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梦玉两泪交流,不知所措。
那船已出瓜州江口,只见雪浪银涛,波回浪急。梦玉望着江水叹息道:“林姐姐,你除了我梦玉之外,谁为知己?”正在伤心感叹,见老管家查本进来说道:“咱们多帮上两只红船,扯满风篷先上前去。老太太们也很惦着。”梦玉点头道:“很好。”吩咐帮住红船,扯着满篷,竟奔镇江口去。
梦玉将这首诗收好,又取出一个小卷儿,另是一幅锦袱包着,赶忙解开,见是一卷素纸,上面并无字画。梦玉道:“这是什么缘故?”一直摊开,总是一幅素纸,并无别物。想道:“这幅素纸,想是林小姐心爱之物,不然又何必用锦袱包裹呢?”拿起纸来,照照也无一些笔迹,心中纳闷。将纸放在桌上,呆呆的细想。喜儿倒上茶来,梦玉道:“将这幅纸好好卷起。”喜儿答应,取在手内,从头卷起,一直卷至后边,刚到尾上,有个小卷儿掉了下来。喜儿拾起展开一看,见是一幅美人儿,对大爷说道:“原来这里卷着一幅美人。”梦玉回过头来,忙接在手内,展开一看,见一带竹林旁边站着个美人。时样梳妆,一张瓜子脸儿,两道春山,桃腮杏脸,十分俊丽。一双俏眼,秋水盈盈,似乎欲泣。手中拿着一个灵芝仙草,如有所思的神气。衣上的褶痕虽已勾出,尚未渲染。看那神气,就如活像,十分面善。看到后面,写着几行小字。梦玉念道:
林表姐黛玉,命余写《修篁清暑图》,为伊作照。余以闺门拙笔,未能写其丰采,谨勉力勾摹,仅能形肖。未经完璧,而黛玉已作古人。咫尺山河,美人香土。闺中失此良友,不禁有焚琴之感。余不忍卒笔,因即以黛姐作图之纸,卷其芳容,囊以锦袱,与其平日赠签章句以及刺绣女红,就余之所存在者,并收而藏诸匣,交叔父伴黛姐之灵,归葬于平山之麓。使玉骨冰肌与芳容娇貌,常共青草白云,凭其灵爽耳。时年月日惜春氏志于大观园之稻香斋。
梦玉念完,不禁大喜,说道:“原来这是我林姐姐的芳容,不可冒渎。”忙站起身来,命福儿、喜儿一个一边将这幅小照直举站着,自家对着黛玉拜了八拜,说道:“知己弟梦玉拜见姐姐,伏乞香灵不远,鉴我愚衷。”拜毕起来,接在手内,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叫王贵取些扬子江心的泉水泡了一碗龙井芽茶,自家接着供在面前。这一班家人、小子远远瞅着他做神做鬼的样儿,实在好笑。想着快要到家了,只要他心中欢乐,让他一个人像做戏的一样去做,倒省了他发烦。梦玉又在照上写了一首诗道:
一代红颜梦已空,只馀黄土伴春风。
知君当日伤情处,不在无言泪眼中。
自家念了几遍,十分得意。仍将那幅素纸照着卷好,包上锦袱,仍旧收了锁着,亲自将拜匣放在枕边,叹道:“林姐姐真是个香闺丽质,千古多情!怜我是他的身后知己,故将这芳容手泽给我收存,若是别人,他也断不肯现出来的。”走到窗前,将供林小姐的香茶慢慢的喝了。
不多一会儿,船到码头。梦玉下船上马,命冯裕将拜匣好生捧着,径往自家门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