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联姻获盗(1 / 1)

红楼续梦 姜凌 编著 4724 字 28天前

暂且不提荣府之事,且说荆襄节度松大人因进京陛见过了,要出京回任。松节度是尚书祝大人的嫡姑表亲家兄弟,这几天,祝尚书的病症略松泛些,到端阳节,柏夫人就备了酒席,请松柱来过端阳节。尚书不能下炕,就在内房饮酒。三个人彼此畅谈,倒也十分热闹。

正饮间,该班媳妇刘家的走进来回说,家书到了。柏夫人赶忙走出房来,该班丫头们铺下垫子,柏夫人朝上跪下,给老太太请安,松柱也出来请姑太太安。芙蓉捧着书子,一同走进内房。祝凤在炕上请过安,三位又都坐下。芙蓉拆开信面,站在柏夫人旁边高声朗念一遍。松柱听见,奉老太太之命,于四月十三日将梦玉承立大老爷、大太太为子。祝凤夫妻十分欢喜,松柱赶忙道喜。芙蓉又拆开梦玉给父亲、母亲请安的禀帖,柏夫人接着瞧了很欢喜,递给松柱同老爷瞧。此时祝凤心中大乐,觉得病也好些。不一会儿,内外男女大小都上来道喜。

柏夫人道:“老太太吩咐,叫咱们给梦玉定亲。我意中早有一人,因梦玉之事未定,所以不便启齿。”祝凤道:“那件事总交给你办,我也不管。”柏夫人道:“你只管放心,等我一半天去商量,再没有不妥的。”松柱道:“我也有一件心事,要同大哥、大嫂商量。”柏夫人道:“兄弟,你有什么心事?”松柱道:“就为的是你侄女儿彩芝,那孩子性格聪明,长的也十分清秀。自从你妹子生他出来,全是拿药养活到十六七岁,过于单弱,一个月倒有二十天是病。去年大病一场,几乎不保,幸遇灵隐寺的一个疯和尚,送了一块玉,令他带在身上可以却病。自此以后,病倒好些。我早想着要给他定门亲。你想,谁家娶个病人儿回家去服侍呢?况且出了嫁,就要做媳妇的道理,彩芝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能够伺候公公婆婆吗?还带着这孩子脾气不好,性情古怪的使不得。不但一切饮食动作比人不同,就是诸亲百眷里面,他看得上的很少。常瞧见亲戚们的那些孩子,对你妹子说道:‘这些孩子白活着干什么?倒不如将他们的年纪拢共拢儿凑着送了祝二叔叔家的梦玉兄弟罢。’听他的口气,就是梦玉同他合式。这如今,梦玉已过房了到这里来,我的意思要同大哥、大嫂结了亲罢。方才听见大嫂说,意中有人,我也想到这里。为什么呢?我那孩子不但不能生儿养女的,就是寿数也很有限。如今你们哥儿三个,就是梦玉一人,子息一道是要紧的。我怎肯将有病的孩子给梦玉,叫你们夫妻白望着抱不了孙子呢?这会儿大嫂子意中人只管说给梦玉,我的彩芝也给你做媳妇。只要在大哥大嫂子跟前做过一天媳妇,在他呢,也算成了人;在我也尽了疼女儿的一番心。这件事总得大嫂同大哥要准我这个情儿。”祝凤点头道:“很使得,咱们就一言为定!”柏夫人道:“我那意中人也是必要定的。既是大兄弟这么说,将来照着梅大妹妹的两个女儿给梦玉的一个样儿,不分彼此就是了。”松柱心中乐极,站起身来亲自执壶,给大哥、大嫂斟酒为定。柏夫人也亲自执壶回敬,大家举杯对饮。松柱在身上取一个汉玉双莲佩,双手递与祝尚书,说道:“以此为定。”柏夫人就在云髻上拔下一对赤金并蒂兰,上嵌着两粒明珠,也亲手递与松大人作定礼。

这一天,大家欢喜,直吃到漏下三鼓才散。松柱告辞回寓。才要出去,只见回事的媳妇进来回道:“桂舅老爷来了。”桂恕进来,彼此见了。原来圣上有旨,将桂恕补放了广东廉州太守,特意进来给个信儿。大家听了,都很欢喜。说了一会子话,松柱、桂恕先辞回寓,一同俱散。

一宵已过,祝尚书因夜间说话过劳,觉得病症有些不好。柏夫人赶着请医看治,姨娘们都在炕前伺候。服药之后,到晌午才觉胸口清爽。姨娘们换班吃饭歇息。有回事的上来禀知,贾府宝二奶奶、四姑娘来了。原来昨日柏夫人曾派人请王夫人等过来吃午饭,因贾琏之事刚起,王夫人不便出门,就特特的打发宝钗、珍珠来请安道谢。见过柏夫人,又进内屋给祝大人请安。见祝尚书头戴盘金嵌云便帽,身穿荔枝红富贵不断头的章绒便服,五十来岁年纪,花白长须,长眉细目,高鼻大耳,惟面色黄瘦。见宝钗们进来,已先知了,忙挣扎着欠身,道个失礼;又说了些与贾政同乡,相好非一日,如今十分怀想的说话;又称赞宝钗、珍珠有大家气象,说些家常话。柏夫人恐说话劳神,命姨娘们陪去各处游玩。祝尚书称赞太太眼力不差,心中欢喜,要太太拣个日子,到贾府去将这事说定了,就好放心。

宝钗、珍珠游玩一会儿,有丫头来请到自在天入席。宝钗、珍珠见柏夫人相待亲热,并不客气,心中甚觉欢喜,又敬又感,接连饮过几杯。宝钗道:“侄妇同四妹妹荷蒙夫人相待过于优渥,五中铭感,实难言尽!前奉太太之命,与四妹妹拜在膝前作螟蛉之女,稍报仁慈,不识夫人肯见纳否?柏夫人大喜,说道:“前奉太夫人之命,我不敢启齿,如果不弃,使我喜出望外矣!”宝钗、珍珠忙站起身来,请柏夫人坐在中间小炕上,芙蓉忙铺下垫子,宝钗、珍珠跪下去,端端正正拜了八拜。将个柏夫人欢喜的了不得,拉了这个,又拉那个,口里不住的说道:“好儿子,别拜了,别拜了。”

宝钗们拜完起来,柏夫人命芙蓉上去禀知老爷。老尚书听了,笑道:“我们那有这样福气,得两个好女儿!”柏夫人吩咐将酒饭端进上房,让老爷也瞅着欢喜。宝钗、珍珠又在上房,拜了祝尚书。柏夫人同着老尚书一面说着话,一面饮酒,更觉有趣。到上灯以后,方才散席。宝钗、珍珠向来口齿伶俐、语言文雅,闲谈说话颇能应对合意。老夫妻如获至宝,欢喜异常。直到三更夜半,去差两个媳妇送回家去。王夫人听说,甚是喜慰。

不觉已是松节度起身的日子,少不得说些告别的话。柏夫人等松节度道别之后,就打轿往贾府而来。见过王夫人等,彼此称谢,又说些家常闲话。坐了一会儿,王夫人邀柏夫人到里间屋坐。两位夫人都将身边的人支使出去,坐在一处。柏夫人就将梦中所见,日前寺里相逢,在佛前赠珠心订,如今继了梦玉,今日特来求亲的心事,细说一遍。王夫人低头忖度一会儿,说道:“既蒙夫人不弃,定要此人,我作主遵命结了亲家。但这孩子性情古怪,此时断不可说破。我秋间回南之后,再将这亲事说知,他也断无不依之理。若在这里,恐难明说。”柏夫人道:“只要夫人应允,我就放心。本来我家老爷也拣八月里回南,今日松大兄弟起身时,还是再三嘱咐,叫梦玉不必进来。夫人如果应允,已是欣感无既。”王夫人站起身来,说道:“咱们不用客气,姐妹一拜为定,彼此别无更改。”两位太太对拜四拜。柏夫人取出一对赤金嵌珠双连如意簪、一对珍珠八宝穿就的并蒂同心莲,将这两对为定。王夫人也在身上解下一个羊脂玉的花甲连环佩、一个通红汉玉的福禄长生,将这两件递与柏夫人为定。两亲家姐妹十分亲热。

柏夫人问起琏二奶奶何以不见,王夫人将端阳过节琏儿遇仙出家、这几天琏侄媳忧思成病,不能起来的话细说一遍。柏夫人深为叹息。王夫人也问老尚书的病势。柏夫人摇头叹道:“我家老爷的这病,总是有增无减,我心中十分忧急。只要挨过夏天,赶秋凉时候放开胆子,由水路上慢慢的回南,到得家中也就罢了。”王夫人道:“到彼时,咱们一同起身,倒有照应,只恐料理不及。”

柏夫人道:“亲家姐姐这里有何累手之事,难得动身?”王夫人道:“我这里别无累手之事,就是这个房子一时难以出脱。”柏夫人问道:“这里房子共有多少间数?”王夫人道:“连花园在内,约有五千余间。须银十数万两方能卖去,一时那有这个主儿?”柏夫人笑道:“事倒凑巧,前月有老爷的同年刘大人,原是荆襄节度使,因升了兵部尚书,去差人寄书给我们,叫替他定下一所住宅,不拘价钱,越大越好。老爷因在病中,谁有心替他去找?这封书子至今尚未回他,等我回去对老爷说知,这倒好办。”王夫人听说,不胜惊异道:“不错,我老爷曾在梦中说过,住房子的祝亲家知道这主儿,一说就妥,断无更改。我意托在亲家身上。”柏夫人点头应允。又说些家常话,看了宝钗、珍珠的一手好针线活儿,着实夸赞一番,坐席喝酒,吃到有二更来天,方才散席,各自别了。

柏夫人回到宅里,去到老爷身边,对着耳朵将定下珍珠的话,从头细说一遍。老尚书十分欢喜。柏夫人将两件玉器解下,递将过去,老尚书瞧着很夸赞了一会。柏夫人将贾大姐姐所说房子一事,“我应承替他办给荆州节度老刘”。祝尚书点头道:“这倒合式。明日我写下回书,就叫他家人兼程回去通知,叫他赶着差人前来定夺。那荣府的房子,老刘也很知道。他在京时,常同贾府往来,听见这所房子卖给他,真欢喜个使不得。”次日,祝尚书果然这样办了。

如今且慢提贾祝两宅之事,且说柳绪同着家眷,一路上晓行夜宿,渴饮饥餐,受尽了多少风尘劳顿!幸亏外面一切全仗包勇,内里一切全亏玉友,真赛过了几个麻利的老妈儿。柳绪是个白面书生,娘儿两个只好安坐而已,那知道这千金担子,全仗玉友同包勇身上。包勇见大奶奶如此勤谨能干,心中十分感叹敬服。这也不在话下。

包勇知道有几站是难以夜行,必要等着天亮才出店门。一路上这些夫子同赶车的果然出力辛苦,包勇也常沽酒买肉犒劳他们,还常赏些零钱给他们使用。若有懒惰不好,就立时打骂。一路上恩威并济,这些夫子无不畏服。

这日,看着日已平西,尚有二三十里路程方是宿站。这些夫子抬着灵柩,奋勇赶路,大车也跟着紧走。又走下十里多路,不觉日已衔山,红霞遍野。看那大路旁边一带树林,层层密密那些投林的栖鸟,忽飞忽落,争鸣乱噪。柳绪的马并着那大车正同柳太太们说那林中的景致,只听见一支响箭从那树林中一直射到车边。那些夫子同赶车的都慌了手脚,口里嚷道:“不好!有黑头子来了!”柳绪不懂,问道:“什么黑头子?”玉友也不答应,忙将车里的一张弹弓取下,又将褥子底下的一个白布口袋取出拉开,伸手去抓了三四把弹子,揣在怀里。叫车子住着,将柳绪叫上车来。玉友跳下车去,骑上柳绪的牲口,吩咐车子紧跟着灵柩,只管放着胆去,不要害怕。谁知包勇早已取出一根铁鞭,将牲口一催,已经迎了上去。玉友看见,催开马跟着追上,口里喊叫包勇,让他打发强盗回去。正在马上说话,只见十三四个大汉,青布包头,手里拿着长刀器械,骑着快马飞奔而来。包勇将马正要跨开,玉友将马抢过包勇前头,一弹弓先打倒为首的那个强盗,叫马拖死了;又连发数弹,打下几个。包勇赶上,手起鞭落,也打倒几个。馀外的强盗打开马,四下里跑散了。包勇也不去追赶,喝住灵柩,叫夫子们将带着的麻绳,将受伤落马的强盗都捆起来。

包勇问明到站还有十来里路,前面不上三里来路村庄里有个巡司的衙门,就叫夫子将强盗的马换了一匹骑上,回明大奶奶,又吩咐夫子们帮着小心照应,将铁鞭拽上,带开马竟往村子里来报官。

来到村中,见土房草屋不多几家。路旁有几个蓬头赤脚小孩子,骑一个大羊在那里吆喝玩笑,看见包勇骑着大马,都瞅着他嘻嘻好笑。包勇问道:“有个衙门在哪儿?”内中一个大些的孩子用手指道:“那拴着大牛的门里就是衙门。”包勇听见,下了牲口,拉着去到巡司衙门前。只见满地下都是些牛粪,墙上贴着一张缉捕盗贼的告示。原来这巡司自己,也在醉后被盗了。包勇看完告示,不觉呵呵大笑,自言自语的道:“怪不得这老爷姓皮,真姓得合式。”一面笑着,往里就去。只见迎面来了一人,光着脑袋,一张焦黄精瘦的刮骨脸儿,蓬蓬松松的一嘴花白黄须,穿一件无领不蓝不黑七通八补的单布直裰,一只魆黑稀破白布单袜,拖着两片无跟青布破鞋,手里拿着个半边缺嘴的砂吊子。那人听包勇说遇盗,吓了一跳,答道:“我就是在本衙门的书办,姓张。咱们这官府听见了贼都还害怕,不要说是强盗。上司行下来缉捕文书堆如山积,他连瞧都懒得瞧,成天家在上房陪着太太喝酒,任什么事也不管。大太爷,你只瞧我这样儿,就知道了。”包勇道:“门上的爷们是谁?”老张道:“门上就是大少爷,是他承继的儿子,叫做皮求,任什么儿更不懂。这件事,我对大爷说,他父子两个最怕人熏,还怕人发狠。你到了门房里只管大嚷大叫,把官儿闹了出来,不怕他不出点子汗,松不得一点劲儿。我去打酒,回来听你的信儿。”

包勇会意,一直进去,见西房东倒西歪有几间房屋,满地长的是青草。三间大堂设着公案,看那桌上的灰,倒有一寸来厚。包勇将牲口拴在廊房柱上,随向东边去。到门房往里一瞧,见一个后生仰面躺在炕上,手里拿本《西游记》,正念到大闹火云洞,猪八戒去请观音菩萨。包勇叫道:“门上是哪位二爷?”那后生听见吃了一惊,将书放下,转过头来看见包勇,一面坐起问道:“你是哪儿来的?”包勇道:“我姓包,送礼部柳大老爷灵柩、家眷回广东,路过此处。刚才离衙门不远,被强盗打劫。家眷、灵柩都在前面等着,我特来见老爷说话。”门上的见包勇说话硬头硬脑,走过来赔笑说道:“大爷请坐,我们敝上人连日身子不快,不能出来,一切事务都不能办。况且盗案,更该到县里去报才是。”包勇瞪着两眼大嚷道:“你这话就胡说!现在你们该管的地方被盗,你们不管,要你这官儿在这里干什么?尽叫你们住着不要钱的房子,陪女人喝酒的吗?白吃了朝廷的俸禄,本身职份缉捕的事务不管,单学会了喝酒,这一方的百姓是替你家会酒账的吗?你叫他打听打听我包大爷是谁!叫他别装糊涂,快快儿出来见我,或者还有好处到他也未定;若再推三阻四的,不要说他是皮仁,就算他是个铁人,我也要挤扁了他!你快些进去回罢,大爷还要去赶路呢,没有这样大工夫在这里等他!”

门上的见包勇来得凶狠,想来这件事下不去,只得上房通报。谁知皮仁已入醉乡,正在好睡。娘儿们正在说话。包勇在外等的着急,大喊大叫,渐渐嚷到上房来了。娘儿两个忙将皮仁推醒。皮求将如此这般尚未说完,只听见隔院子的一带板壁,被包勇一脚踢去,不觉惊天动地的一齐倒了。皮仁吓了一跳,酒也惊醒,一翻身起来,赶忙跑出院子。皮求也挣着同了出来。包勇还在大叫,皮仁走上前去,说道:“这位就是包二太爷吗?请到书房去坐。怎么跑到我的上房,又将板壁踢倒,这是什么话呢?我虽职小,也是朝廷命官,难道一点理法也没有的吗?”包勇道:“这位就是皮老爷?你倒别拿这话来熏我!老爷说是朝廷家命官,难道朝廷叫老爷睡着做命官的吗?”皮仁见包勇说话结实,辞色甚厉,只得和颜悦色的说道:“我一时乱话,包二爷休要动气!请到书房坐下,我再领教这被盗的缘故。”包勇道:“天色快晚了,太太们车子在道上等着呢。我也不及同老爷细谈,就站在这里说两句罢。”就将怎样遇盗,为首的强盗打倒后被马拖死与抓了几个强盗的事,说了一遍。皮仁听说心中大喜,忙答道:“我就去立刻吩咐门上,就去传弓兵、保甲伺候,赶忙备马。”一会儿工夫将皮仁乐了个使不得。包勇明白他乐的缘故,肚里暗笑,且不说破。

不一会儿,门上来回都已传齐。皮仁同包勇走出大堂。包勇看见三四个弓兵同那两个保甲,都是大风吹得倒的,看了甚觉好笑。那个姓张的书办,也站在面前。因镇上没有歇店,就拿了柳大老爷的一个帖子,请书办到一个武秀才刘家借住一宿,皮仁就让老张去了。这边包勇带着皮仁等过柳太太车边来,柳太太娘儿们正在着急,彼此见了。包勇请皮老爷将强盗收去。皮仁因衙役人儿不够,又同包二爷商量,叫几个抬材的夫子帮着将强盗抬回衙门去。

包勇安排柳太太等到刘秀才家歇息。这刘秀才屋子倒很宽大干净,人也很殷勤客气。包勇正在同张书办料理,听见有人找张先生去说话,原来是皮仁找他。老张对包勇道:“那件事总在晚生身上,只要包大爷照看晚生。”包勇道:“你尽力去办,交给我,不用多说。”老张点头,一直来到衙门里。皮求同老张一同进去。皮仁坐在里面,见老张进来,对皮求道:“你去小心照应强盗,多传几名更夫,休要偷懒。”皮求答应了出去。

老张去到桌边说:“老爷叫书办?”皮仁道:“我叫你来商量办个详稿,咱们竟给他连夜一报。我的意思且不报县,先尽上头通报,过后再到县里去报。你想想看,使得使不得?”老张道:“话都没有说过,怎么老爷去报起来?”皮仁道:”同谁说话?”老张道:“谁拿的强盗,就同谁说话。”皮仁道:“在我境上拿住的,难道他还要送到别处去不成?”老张道:“书办也不管这闲事,刚才听见那个姓包的同那位少爷说道:‘如今交给了他,也不怕他放掉一个。咱们见了巡按大人,若是大爷说不来,我帮着大爷将这件事从头至尾说个明白。’书办听见这话有些不对劲儿,我就顺便打听巡按大人同他们是个什么交情。谁知是柳大老爷的门生,柳太太正要去找他呢。老爷想,这口水儿吃得下吃不下?”皮仁听说,冷了半截,说道:“既如此,我为什么给他们管强盗?倒没有那么大工夫!叫人抬到他们那里交还了罢。”老张笑道:“老爷这些话,都不是对书办说的正经话。”皮仁道:“这不是正经话,谁和你说笑吗?”老张笑道:“随老爷怎么办,书办如何知道呢?老爷没有什么吩咐,书办出去了。”说罢,转身就去。皮仁叫住道:“你站着,咱们再商量。”

老张道:“老爷自个儿拿主意。”皮仁道:“你给我拿个主意,到底是办还是不办?”老张道:“书办没有什么主意,请老爷自家做主。”皮仁道:“办不办与我总不相干,也没什么要紧。”老张冷笑道:“办呢,老爷升官;不办呢,老爷坏官!”皮仁道:“我不懂,你倒说给我听。”老张道:“书办不过混说,老爷怕不明白?”皮仁笑道:“你既知道我的心事,何不替我想一个主意?”老张道:“老爷实在心里要怎么办的道理,不要藏头露尾,半吞不吐的,拣直对书办说了,书办好拿主意。”皮仁道:“我的意思,要求柳太太,叫他将这几个强盗给我去办。柳太太,他怕死了强盗,听说我要,再没有不依的。你说使得使不得?”老张摇头道:“这还不是正经主意。”

皮仁放下脸来说道:“左不是,右不是,难道我叫你进来开心吗?”老张道:“老爷请息怒,书办见老爷这些说话,都不是要办的实话。如果要去求柳太太,岂有柳太太在咱们镇上,连个人儿也不差去请请安,一口水儿也不送去请人喝喝,平空的跑去向他要强盗。那柳太太未必是个傻子。就算柳太太肯了,那个姓包的同那大少奶奶出死力拿着强盗,白叫人拿去升官请赏?除非老爷是他们的什么,这倒论不定。若白不相干的,这就难说了。”皮仁道:“我定不明白,但不知那姓包的是怎么意见?”老张道:“姓包的有什么意见?人已交给了老爷,等着巡按大人和老爷要强盗,少了一点儿就是乱儿。”皮仁道:“依你的意思是该怎么办呢?”老张道:“书办的意思说出来,老爷必不肯办,所以书办也不便说。”皮仁道:“你只管说,如能行得,再没有不依的!”老张道:“既如此,头一件事先着人送些蜡烛、茶叶、点心过去,说道:‘老爷现在审着强盗呢,一会儿再过来请太太同少爷、少奶奶的安。’这里赶紧备个便饭送去。等书办私下去见老包,同他商量,只要他肯将事办妥了,咱们就给他一个连夜通详。一面知会营县多拨兵丁民壮,老爷将几个强盗亲自解到按院衙门,那按院大人欢喜,保上一本,老爷立刻就是知县。若错了这个办法,叫别人办去,老爷一定是革职,还要留在这里拿那逃走的十几个强盗。老爷想,咱们这里连个贼也抓不着一个,不要说是强盗,那就难说了。”

老张的一席话,将皮仁说的哑口无言,想了一想,站起身来说道:“我依着你办,姓包的总在你身上。我的光景,你是知道的,总尽我的力量就是了。我去叫他们收拾晚饭,一会儿听你的信罢。”老张道:“这件事,书办尽着心给老爷去办。老爷断不可张扬。各处的捕快常有到咱们镇上来踩缉,倘若叫人知道,这事就有些拿不定。”皮仁道:“很是,你就去罢。我若得了知县,必定重用你。”老张道:“总是老爷的恩典。”皮仁去张罗晚饭,送东送西,上房里忙做一堆。

老张心中有了主意,慢慢去到刘秀才家来见包勇,包勇在车上取马褥子,铺在地上,就邀老张同坐。老张道:“那件事敝官府有点眉目,总要请教大爷是个什么光景?”包勇道:“我是个直爽人,瞧你们的那个官儿,也是挤不出大血的。我也不要他的一千八百,只叫他好好的给我一百两光边纹银,赶车的同夫子们,叫他每人赏一两银,今日晚上送来。你去生发他多少,我也不管。我这里头明叫你发个财,但是他一会儿也断拿不出这些。你不如叫他写张票子给你,就说你替他借银子给我们,叫他过几天设措还你,也就很好。若是马上逼他拿出来,就逼死他,也是无益的事。”老张道:“大爷见得是,我就在这里谢谢。”说完,跪下去磕头。包勇忙拉住说道:“强盗的那几匹马,是我要的。你这会儿过去,就给我接过来,一同好喂。”老张道:“那容易,我就去叫人送来。竟是这样,遵命去办。”包勇点头,老张辞别,欢喜而去。

刘秀才里面送出饭来,却是大盘大碗。正吃的高兴,皮老爷送饭来。包勇又打上十来斤酒,让赶车的同夫子们等,也无不吃个大醉大饱。不一会儿,老张来找包二爷说话,包勇连忙站起身同到东厢房里。老张笑嘻嘻的在怀里掏出两大包银子,递与包勇说道:“请大爷收了。这还有二十五两银子,是赏夫子们同赶车的。”包勇将两大包接了,揣在怀内,手里拿着小包儿问道:“你的呢?”老张道:“蒙大爷提拔,晚生发五百银的财,他写了一张借票,用上印,总在十月以内归还,明日先给五十两。”包勇道:“也罢了,拿几两银子买点产业,也够你下半辈子的过活。”老张千恩万谢,因赶着去办详稿,辞去了。

老张去后,包勇来到上房,将小丫头支使出去,就将上项事情回明太太,怀里取出银子来。柳太太道:“这是你辛苦来的,快些收去。”包勇道:“全是大奶奶的力量。”玉友道:“我不过助你的威势,今日若非有你,我如何成得了这功?你竟收去罢。”包勇取了一封,谢过太太,收在怀里。柳太太命大奶奶也收下那封银子。包勇出去,将皮老爷赏的二十五两交给众夫子同赶车的,均匀分散。众人大乐,都去歇息。到了五更,就收拾起身,人人高兴,望着大路扬扬而去。包勇回过太太,将两匹好马送给刘大爷,作为谢礼不提。

且说老张来见皮仁说:“银子全已交代。包二爷说请老爷放心,太太同大爷见了按院,一字不提,有可以为力的地方,还要替老爷说句好话。”皮仁听说,欢喜不尽,道:“咱们连夜就通详罢。”老张道:“先给他个通禀,再备详文。差个能走道的弓兵,多赏些盘费,他就起身,兼程赶去投递,然后再赶着通详,这就办得结实。”皮仁赞道:“很是。你就在这里办起禀稿。”又差人叫了两位会写字的相公,帮忙抄写。闹了半夜,写完通禀,内称:“本月初四日申刻,据弓兵黎金等禀称,有强盗数人手执器械,拦劫行客。卑职闻报,立即带领弓兵、保甲人等亲身往拿。该犯等意欲脱逃,抵死拒捕。卑职带领弓兵奋勇格斗,将该犯等七名全部打伤,一并擒获。……”赏了弓兵盘费,连夜差他动身。

初五一早,营县的兵役到齐。皮仁叫木匠连夜做下木笼,将强盗转入笼内,亲自起解。一路小心管解,直到了按院衙门。审出实情,果然是屡次行劫杀人的首伙盗犯。按院大人欢喜皮仁认真缉捕,将他提拔起来,后来竟做到知县。那老张发这注大财,置些产业,竟享了后半世的安乐。这些都是后话,不提。

柳太太们从此暮宿朝行,又去过几站,不觉到了清江县,是下船的码头。一应事皆由包勇办好。包了船,将灵柩安设中舱,柳太太住在房舱,柳绪夫妻住在官舱。柳太太自从上道以来,在车里早行夜宿,十分劳顿,今日坐了大船,觉得异常爽快。船中无事,娘儿两个提起当年无可倚靠投入尼庵,又一番感慨。柳绪乘便回明智能的事。柳太大听了,点头叹道:“你们既有这些缘故,对我说明,这又何妨。将来这事怎么了结?只好写书子托贾府上带他回南,再作商量。”

娘儿们说一会儿,又问起玉友怎么学会弹弓骑马?玉友一一说了。原来他六七岁时,跟着父亲在间壁净土寺里念书,寺里有个烧火老和尚,本是少林寺出身,又会看相。看准他学些武艺,将来很有用处,就先教他学了这随心弹子,不拘要打哪里,随心所欲,百发百中。到了馒头庵,闲着无事,又学会了骑马。柳绪听了,也嚷着拜玉友为师。自然真尽心尽意学打弹子,后来倒也学了些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