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康复之后,就与贾琏等商议起凤姐之事。先吩咐丫头们开了后面套房,在里间屋内大柜子底下,找到了凤姐顺手藏下的珍珠串子;接着就安排贾琏到铁槛寺去同老和尚商量,叫他赶忙先念几天经,贾琏立即起身去了。恰逢林之孝进来伺候,又与他谈起贾政吩咐,托他卖房回南之事。林之孝连声答应。王夫人欢喜之至,说道:“家门冷落多年,必须回南整顿,重兴故业,庶不负祖宗功绩。只可惜荣公世爵,子孙不能世守,深以为愧!”宝钗道:“太太回南后,培植子孙,书香有继,这就是不负祖宗功业,何必以世爵为念!”李纨道:“我只愁这座宅子如何去得掉,连着这大观园,谁也买不起。就是房牙子知道要卖,谁敢进宅来瞧?这件事有些难办。”林之孝道:“咱们家要卖宅子,最是一件难事。但是老爷说住宅子的人祝亲家知道,又说桂亲家短少盘费,咱们就着同赎金陵祖屋。奴才想,住这宅子的人,自必来找咱们,不用托人张罗。倒是金陵的宅子,原典给兵部郎中桂三老爷,他同咱们家是同寅相好,怎么老爷称他是亲家,自然还有个什么缘故。”珍珠道:“这些事自有一定的机会,一时亦难以揣度,倒是太太先将金佛一事赶办,以解冤孽要紧。”原来贾琏等在地狱中曾答应尤二姐,要打一尊金佛,送去铁槛寺中,替他解冤释恨。王夫人就命宝钗将一锭赤金递与林之孝,要他赶紧打来。约好后日去铁槛寺拈香。
且说贾琏带着小子三儿,主仆两个骑马出城,见路旁两边俱是高柳垂阴,野花含笑。村庄上那些孩子们挎着筐子满地上争拾马粪。行过一座板桥,只见一望不尽的麦浪黄云,被风摆着层层叠叠。贾琏正看得怡心悦目,忽然道旁麦地里飞起几只白鹭,雪光闪闪,刚欲飞入浪中,又惊起一阵乌鸦,跟着那白鹭冉冉飞去。主仆两个顺着柳堤信马走去,见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横坐在牛背上,口里唱着山歌,随着那牛慢慢过来。听那唱的山歌道:
送郎送到黄土坡,手拉手儿泪如梭。郎与姐儿一件衣衫作纪念,姐送情郎一个大窝窝。姐说情郎窝。郎说我吃着窝窝想着你,你别将我的衣衫丢下河。姐说情郎忒心多,我不丢你你丢我。你丢我去采花草,采了这窠又那窠。可怜我似檐前水,点点滴滴不离窝。郎说姐儿不用多心罢,我也想你你想我。
贾琏叹道:“咱们骑着骏马,倒不如他坐在牛背上的有趣。”
原来到铁槛寺,要过一座万缘桥。那座石桥去年被大水冲断,一时修不起,好几村的人来往都要绕着道儿,多走八九里、七八里、十来里的都有。贾琏同三儿也只好绕道。路上,贾琏就有心做了这件好事,要修起这座石桥来。到了铁槛寺,见了老僧法本,道明来意,先交了三十两白银,说好从后日一早起经,另请一位有德行的戒僧念七昼夜《金刚经》。摆晚斋时,贾琏一面吃饭,一面又谈起修万缘桥的事。法本就着人将本地的石匠刘长老叫了进来。贾琏许下两千五百两银子,重修万缘桥。说着,随在手上取下一只赤金手镯,递与刘长老道:“以此为定,即以奉托。”老刘无可推辞,只好接了。因见天气尚早,就请贾琏骑个牲口到河边去闲逛逛,就便瞧瞧桥的形势。贾琏答应了,吩咐三儿赶忙去备牲口。老刘向老和尚借了一匹马。
贾琏辞了法本,同老刘骑上牲口,一同三人在柳林之下迎着夕阳西去。真是村庄如画。约莫走了三五里路,到河边看了旧桥的基址,就沿河慢慢走着。不觉走有二里多路,见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个后生,看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生得十分清秀,不像是庄家小子,坐在石上钓鱼,旁边放着个半大鱼篮。老刘瞧见叫道:“柳大爷,今日钓着大的没有?”柳郎见是老刘同个三十岁的人,生得眉清目秀,面白唇红,带一脸慈淳之气,身上衣服亦颇华丽,头上带着青纱软翅巾,脚下穿着皂靴,像个贵公子的打扮。柳郎看毕,口中答道:“不曾钓着大鱼。”把脸掉转去依旧钓鱼。老刘见他看贾琏几眼,并不起身招呼,恐贾琏脸上磨不开,因用手指道:“这位大爷是礼部主事柳老爷的公子,因柳老爷去世,太太领着这公子娘儿两个在馒头庵守灵。柳老爷是个念书方古人,家中素来清淡。做官的时候,不过使唤一两个仆人,自从柳老爷去世后,他们也都散去。这会儿太太身边只剩个丫头,同这位大爷住在庵里。去年还当卖着度日,今年当卖一空,娘儿两个手头很窄。二爷,瞧不得他这么年轻。他极孝顺这位寡母,成天在这河里钓鱼,拣大的留着给太太吃,将小的拿去卖钱买米。可怜他娘儿两个就这样苦度!”
贾琏听他是位公子,又孝行可敬,倒赶忙走至河边,躬身拱手道:“柳公请了!”柳郎听见,回过头来,看见那人拱手躬身站在河边,连忙放下钓竿站起身来,将那件破衫子抖了一抖,过来与贾琏施礼,问道:“先生尊姓?”贾琏未及回答,老刘忙说道:“这是宁国府贾大老爷的二公子,原任工部郎中贾二老爷的侄儿,当今元妃娘娘的兄弟。”柳郎道:“原来是位贵戚公子,失敬之至!”贾琏亦赶忙谦让,因问道:“尊大人仙逝之后,京中岂无亲友同年,虽无指囤举舟,哀王孙而割爱者,亦当集腋成裘,伴灵归去。何以尊兄奉太夫人羁旅松门,对清流而独钓?琏虽不敏,愿闻其说。”柳郎道:“先君落落寡交,素常清介,公馀之暇,惟有闭户读书,不通庆吊。虽有一二往还者,俱是同寅,泛泛并无关切之人。至于年谊,早已落落晨星,毫无询问。先君在日,已复尔尔,及主见背之后,嫠妇孤儿,一棺相对。弟虽不肖,亦不敢堕父之志,摇尾朱门。故守此钓丝,以图甘旨。今蒙下问,用敢缕陈。”贾琏见他器宇轩昂,语言清朗,又细看光景面貌,很像当年蓉大奶奶兄弟秦钟的模样,心中十分欢喜,就要与他订石上之盟,约为昆季。柳郎谦虚了一会儿,两人就在石上拜为昆季:贾琏为兄,柳郎为弟。
贾琏要往庵里去见太太,就同柳郎、老刘,收拾起钓竿鱼筐,一同向着馒头庵慢慢走去。贾琏问道:“尊大人科名分贯以及兄弟年岁名字?”柳郎道:“先君讳遇春,字香雪,系甲戌进士。祖籍广东廉州府人。家本贫寒,别无田户,有祖屋十馀间,家眷进京时已典为路费。弟名柳绪,字幼张,今年十七,有一胞姐系前母所生,早已出嫁,旋即去世。弟母汪氏,今年四十,只生弟一人。先君旅榇现厝寺后。请问二哥年岁名字?”贾琏道:“我名琏,字小商,行二,今年二十八岁,祖籍金陵人氏。”
正说话,不觉已到庵门。有个小尼姑妙静走上前来,问了好;又谈起师父净虚发烧害病,脊背上肿的像个大碗似的,大夫说是个阴发背,恐怕好不了,说你们再请别的高手来瞧罢。贾琏听了,点头叹息。老刘有事,将钓竿鱼筐交给妙静,辞了贾琏、柳绪,上马先去了。柳绪从妙静手内接过钓竿鱼筐,先进去通报了,回来就请贾琏一起往母亲这边来。贾琏同柳绪走过后殿,来到院子门口,才知柳太太就在当年蓉大奶奶出丧凤姐儿住的这几间房子。心中想老尼净虚现生发背,凤姐儿此时的光景,由不得毛骨悚然。看这阴间报应,丝毫不爽。正在思想,已到堂前。柳绪打起竹帘相让。贾琏四下一望,见那些椅杌虽无铺垫,倒揩抹得干净,靠窗有张板炕,并无炕毡、坐褥,堆着一炕书籍,条桌上旧磁瓶内插着几枝芍药。
贾琏正在观看,只见套房帘启,柳太太出来相见。这位太太有四十来岁年纪,品貌端庄文雅,面色淡黄,带着病容,身体瘦弱,穿件蓝布单衫,系条青布单裙,虽身穿素服,眉目之间现出一段幽娴气概。贾琏躬身下拜,柳太太连忙回礼。贾琏拜毕请安,柳太太亦裣衽回答,彼此让坐,说了些客套的话。丫头端上茶来,柳绪连忙接住,亲自送茶。二人饮毕,贾琏道:“婶母同兄弟羁旅此间,究非长策,未知尊意作何良计?”柳太太道:“茕茕孤寡,举目无亲,万里乡园,欲归不得,惟有听其飘零,以了生命。只怜此孤儿无所归着耳!”说着,泪随声下,不胜悲咽,柳绪也十分伤感。贾琏道:“婶母且不用伤悲,侄儿有个下情奉达。”柳太太道:“公子有何见教?”贾琏道:“依我愚见,与其寄迹荒庵,何不竟扶榇回去呢?”柳太太听他这话,倒吓了一跳,将头低下,心中想道:“原来这位二爷,外面像个样儿,肚子里竟是个糊涂行子。我鼻涕眼泪的对他说,连日子也度不下去,他倒叫我扶灵回去!真个是富贵家子弟,全不知道人的苦楚。爱说到哪儿就是哪儿,我又何必对着他多流这一股子眼泪呢!”柳太太忖度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慢慢应道:“我也想着要去,如何能够?”贾琏道:“侄儿没有别的主意,有自家历年积下点东西尚在未用,今日天缘凑合,竟送了兄弟扶柩回乡,趁此清和天气,正可长行。兄弟到家之后,可以奋志读书,以继先人之业,倘若振翮青云,也不枉婶母一番苦节!”柳太太母子二人听他这番说话,心中又惊又喜,又感又敬,倒闹的说不出什么。母子二人的眼泪,就像穿珠子一样一串儿掉了下来。贾琏瞧见这个光景,也觉伤心,说道:“婶母同兄弟不必悲伤,竟拿定主意,收拾起来,择日起身。我明日进城去,就将这项盘费带出城来,交给婶母。”柳太太听他这话说得真切,因流泪说道:“蒙公子大德,使先夫子朽骨不至抛弃异乡,得归故土,衔感之恩,死生不泯!只是我病残孀妇,领着年少之儿,安能万里长途扶灵回去?既蒙公子盛情,不敢不细陈衷曲。”贾琏道:“这件事不用婶母费心,我已想定一人,非他不可。这人虽是个下人,生得浓眉大眼,看不得他相貌粗鲁,颇有忠心肝胆,正直不阿,兼之一身本事,膂力过人。生平未有际遇,不能展其才技,是以终日惟好酒使气。侄儿今将这件重任托他,必能尽其忠心,不负所托。此去大可放心。到家之后,尚可留其驱使,此人实可靠也!”柳太太道:“此人是谁?现在何处?”贾琏道:“此人姓包名勇,原是舍亲甄家旧人。见我家冷落,他去而复来,甘守清贫,欲图报效。现在闲住我家,有四十来岁年纪。”柳太太道:“公子所信之人,谅来可托。”正要说下去,见妙空慌慌张张跑进来,说老师父醒了,叫他快去,就起身对柳太太道:“明日下午带着包勇来见。”说毕,哥儿两个同妙空来到西院里。
贾琏见了净虚,果然病得很凶,不觉寒心可畏,想道:“举心动念,神鬼皆知,令人可畏!我若不跳出火坑,将来是地狱中的孽鬼。”主意想定,和净虚说了两句安慰的话,赶忙辞出房来,同柳绪来到庵门。三儿带住牲口,贾琏跨上雕鞍,对柳绪道:“明日晌午再见。”说罢,将马磕开,主仆扬鞭,不多一会儿到了铁槛寺。贾琏在方丈里与老僧同榻,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贾琏一早起身,叫三儿备牲口,别过法本,径回城里来。回到家中,见了王夫人、平儿、李纨、宝钗、珍珠等,就将为凤姐解孽的两件好事一一回明。修万缘桥的事贾琏尚可独自承担,送柳太太盘费的事却要请众人帮助。平儿出三百银报答凤姐,宝钗、珍珠两个凑五百银,短下的二百银由王夫人包圆儿。李纨虽然困难,要帮助凤姐,也争着出了五十两。包勇的事,也当面讲定了。
贾琏在家中安排好明日伺候王夫人去铁槛寺拈香的事,自己的事也料理清了,将路费、送柳太太的、修桥的银两,同格外给包勇收拾行李的五十两银,都交给包勇收好,就辞了王夫人等,同三儿、包勇又出城,往铁槛寺去。到了铁槛寺,叫法本差人叫了老刘,先交一千五百银给他开工修桥。又去馒头庵,带着包勇见过柳太太同大爷,将包勇情愿“上天下海”的话又说一遍,并将交给他盘费银七百两的话,也说个明白。吩咐三儿将毡包送上,说道:“这是三百两银,请婶母收下,置办行装。所有灵柩上一切应用物件,都不用太太费心,总是包勇一人去办。”
柳太太两泪交流,领着柳绪,娘儿两个倒身下拜,跪在地上说道:“生死得归故土,二爷大恩沦肌浃髓,正不知作何报答!”母子两个伏地哭拜。贾琏道:“侄儿力所能为,何足挂齿!惟愿归去后,兄弟下帷苦志,奋翼青云,不枉此一番相聚!侄儿将来要做野鹤闲云,脱身世外,亦未必无相见之期。”彼此拜毕,又将包勇当面吩咐一遍。包勇当着二爷一力承担。贾琏又吩咐到后日将行李搬来,以便办事,包勇也答应了。
次日,贾琏同柳绪为开工造桥之事,在河边热闹了一早。见寺里来请,说太太已到,请二爷去拈香。贾琏听说,同柳绪骑上牲口,加鞭飞马到铁槛寺来。王夫人已经拈过香、供过托林之孝请人打的金佛,同大奶奶众人在方丈用茶。贾琏、柳绪拜见了。众人见柳绪真个同蓉哥儿的舅子秦相公一个模样儿,未免又是一番感慨。
正在说着,外面来回说祝太太到了。这祝太太也是来拈香的。原来这祝大人名叫祝凤,字仙羽,系江苏镇江府丹徒县人,由甲辰进士官为兵部侍郎,因往琉球国封王,回来特升礼部尚书。在海船里受了些风波惊险,因此得病未愈。夫人柏氏,系原任都御史柏堂之女,现任四川安抚使柏龄之姐。夫妻年已半百,并无子女,虽有几个姬妾,从未生育。太老爷祝简,原任通政使大堂,早已仙逝。太夫人松氏,是浙江钱塘松学士之女,现任荆襄节度使松柱的姑母。六月十八日是松太君的七十大庆。
祝尚书有两个胞弟。一个名祝筠,字兰友,行二,是议叙的四品金吾卫。夫人桂氏,系现任兵部郎中桂老爷,名叫桂恕字廉夫之胞妹。桂夫人今年三十六岁,比祝兰友还大两岁,生了一子一女。这位公子未生之前,堂柱上长出一个五色灵芝,光彩夺目,桂夫人欢喜,用玉盘宝纱将仙芝种于卧室。临产之时,祝筠梦中见一位赤脚神仙,送他一块光彩通明的美玉,说是给夫人吃下必生贵子。祝筠梦中给桂夫人吞下腹去,睡醒时果然生下一子,因取名梦玉,今年一十六岁,生得面如莲萼,唇似含桃,目如秋水,肤若凝脂,且聪慧多情,襟怀豁达。这位小姐也生得落雁沉鱼,羞花闭月,性格温柔。真个是一对玉人。小姐今年十五,名叫修云,已同桂廉夫结了亲家。三老爷名祝露,字清可,今年二十八岁,由廪膳生纳了个员外郎的官诰。夫人石氏是翰林石芳之女,与祝露同庚。现在三老爷患失血症,石夫人身怀六甲。
祝尚书还有一个胞妹秋琴小姐,是祝露之姊,嫁在苏州吴县梅家。这梅郎名白,字香月,年少登科。中解元之后,放情诗酒,不愿为官,与秋琴十分相得,生了一对双生女儿,长名海珠,次名掌珠,俱是十五岁了,生得月貌仙姿,窈窕娇丽。梅秋琴因他两个是双生姐妹,不忍分开受聘,又奉母亲松太夫人之命,将两个女儿俱给梦玉为妻。还有一子,名叫梅春,乳名魁儿,貌似潘安,十分聪俊。祝筠因六月十八是老太太七十大庆,赶着春天同妹子说明,就给梦玉完了姻事,使老太太欢喜。梦玉同梅海珠、掌珠三个人夫妻姐妹之乐,比神仙还要受用。
且说祝尚书自从海外封王回来,船中受些惊险,因此得病。面圣之后升了尚书官爵,勉强支撑着上朝办事。一年之后,渐渐沉重起来。新近接着家书,说是清可三弟吐血病重,百医不效,危在旦夕。祝尚书手足情深,更添病症。柏夫人心中愁急,日夜不安,每晚上焚香对天,保佑夫病痊愈,愿以身代。
这夜祷告之后,时已三鼓,蒙眬睡去,梦见珍珠作媳,得而复失,现供在铁槛寺中。梦觉醒来,心中暗忖:此梦甚是不祥。夫妻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安能有媳?珠子、媳妇之说更不可解!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合眼,想着铁槛寺有两年未去烧香,明日是个好日子,我去拈香,看这珠子的话是何应验。早饭后,着家人陆宾先至寺中知会说明日要去拈香,吩咐芙蓉预备檀香素烛、香金赏封等物。这芙蓉是柏夫人身边得用的侍儿,年虽十七岁,生得品貌端庄,风姿娇艳,且又知书识字,手巧心慧。柏夫人爱如珍宝,就将衣服首饰以及银钱出入皆交他经管,十分重用。内外人等俱称为蓉姑娘,就是老爷身边的几个姨娘,也跟不上他的权势。
芙蓉这边预备拈香应用物件,陆宾就去铁槛寺知会寺僧。陆宾在寺中见了贾琏,两边都回明了,是以一听祝太太到了,贾琏、柳绪连忙回避。王夫人立差周瑞媳妇带四个人出去迎接,李纨带着姐妹并巧姐在方丈门口迎接,自己在禅房里茶候。众人看祝太太,约有五十左右年纪,生得幽娴淡雅,品格端庄,头上带着珠冠,身穿一品蟒服,十分称赞。珍珠瞧见祝太太背后一人,连忙指给宝钗看:“你看那个穿月白绣花袄的,不是麝月儿吗?”宝钗道:“我正瞧着像他。”平儿、宫裁也都说是。周瑞家的也将姐妹们一一告诉了柏夫人。柏夫人听得“珍珠”二字,倒大大的吓了一跳。看他不但丰姿娇艳,且生得富厚福相,心中惊喜。王夫人在禅房门口接着柏夫人。柏夫人看见贾太太也有五十来岁年纪,另是一样富贵大家气象。两位太太谦让一番,进了禅房,彼此见礼。柏夫人先去拈香,求签得了大吉,然后转回禅房与王夫人喝茶,谈些家常。柏夫人对珍珠、王夫人对芙蓉,都另眼相看,格外送了许多礼物。柏夫人与珍珠尤为亲热。王夫人见柏夫人眼圈儿红了数次,心中明白是因为膝下无子,就笑道:“一半天差宝钗、珍珠到宅里去给大人请安磕头,拜在膝下做个女儿,不知夫人要这两个蠢丫头不要?”柏夫人眼圈一红道:“若蒙太夫人不弃,实所深感。”柏夫人知琏二爷在此,吩咐请来见了。因柏夫人不放心家中的病人,同王夫人说好改日到府请安,就别过,回城去了。
王夫人送走柏夫人,又带着众人拈了香拜了佛,到凤姐供桌前上了一片檀香,流了一会儿眼泪,就往馒头庵去瞧柳太太。柳太太同柳绪接了,深深拜谢,感激涕零。王夫人同柳太太彼此情投意合,叙谈家务。当日,王夫人别过柳太太,带着众人也回城去了。只贾琏说有事情,仍旧要在铁槛寺耽搁几天。
王夫人去后,净虚也就咽了气。净虚共有八个徒弟,是妙空、妙能、智空、智能等。这妙空向来同贾琏是顽儿惯的。这回贾琏出城,同他依然十分情热。只是这回并非为了怜香惜玉,倒是为着妙能的亲事,怕妙空他们捣鬼。原来这妙能本姓张,名叫玉友,他父亲是个饱学老秀才,因五岁上母亲不在了,父女两个相依过日。张老相公教他读书写字,到十四岁上,长的一表人材,惹的东家说亲,西家说亲。张老相公总看不上女婿,耽搁到十五岁上,害起干血痨来,一天一天的病势沉重。张老相公只有这个女儿,日夜心焦,不上三个月,把条老命做了南柯一梦。丢下这张玉友,死又不死,活又不活,闹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因向来认得净虚,情愿做他的徒弟,要出家。净虚领到庵来,用了几样草药给他调治,他一日好似一日,就取名妙能。去年原要给他落发,因梦见张老相公对净虚说:“我的女儿不是佛门弟子,休要落发。”所以至今还是俗家打扮。自从柳太太住在庵里,他颇殷勤照应,柳太太也很疼他。这妙能侍奉柳太太比母亲还要孝顺,心中虽是看上了柳绪,只不敢露出形迹。谁知柳绪早已有心,也是说不出口,只好两个人各自心照而已。净虚一死,柳太太、柳绪眼看要走。一天,妙能见左右无人,就走到二爷面前双膝脆下,说出身世心事。贾琏叹道:“真不愧是念书人的女儿!这件事行得光明磊落,并不苟且,天必佑你!”说着站起身来,说道:“妹子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一定成全你的终身大事。”妙能两泪交流,深深拜谢,贾琏赶忙扶起。由此就故作情浓,与妙空等厮混。一面又向王夫人、柳太太回明了,两位太太也都赞成。因为上路方便,就由贾琏、平儿、珍珠等凑了些衣服首饰银两,在馒头庵里让玉友脱了孝服,同柳绪拜花烛成了亲。
这智能自那年蓉大奶奶出殡时,与秦钟有百年之订,后秦郎不幸夭折,智能悲思成病,几乎丧命。因梦见秦钟说道:“我已转世,不久来住庵中,仍可续相订之缘。”智能半信半疑,及至柳太太母子到来,见柳绪与秦郎无异,深信梦之有因,私心喜慰,遂待柳家母子十分照应关切,而柳绪亦与他亲热之至。两人口中虽未提起,彼此俱一心相向。因碍着老师父,未能蓄发,不意师父刚死,反先称了张姑娘心愿,智能这一腔悲苦,向何处说起?到珍珠来帮玉友办亲事,智能万难隐忍,尽向珍珠、玉友哭诉一番。珍珠告诉智能趁着带孝,留起头发,等慢慢在太太跟前说明缘故,接进府去,大家作个伴儿,过一年半年,再送智能往柳家去,横竖太太说话,柳家无有不依之理。玉友巴不能与智能同在一处,自然赞同。有了珍珠、玉友这番话,智能也就放心了。
包勇安排车辆,定于四月廿八日起身。柳绪私下赠智能赤金一锭,以为终身之订。两个人难舍难分,抱头痛哭,彼此再三叮嘱。因众人催逼,只得忍悲分手。柳绪同柳太太、玉友别过馒头庵诸人,一起进城辞行。进城之后,邢夫人同王夫人彼此轮着饯行。张玉友同宝钗、珍珠们订为姐妹,形影相随,依依不舍。聚首两日,不觉已是二十八日,包勇在城外,五更天已起了灵柩。直到巳正,绕过了城来,在十五里大路上之长亭,停在一边等着家眷。贾琏、宝钗、珍珠一直送到长亭,站在长亭店外,望着柳太太一家在车马上放声大哭,身不由己,扬长而去。远远转过一弯,就为柳树遮住,早已不见。他三个还呆呆的望着流泪,忽然,道旁走出一个和尚,赤脚蓬头,浓眉大目,穿一件稀破的直裰,手里拿着把破芭蕉扇,一面摇着,口里唱道:
去的是,去的是,有合总须离,无生即无死,古来万事皆如此。君不见,姐妹相将一梦中,鬼门关外曾相识。脱鹤氅,解灵芝,藕丝衫子轻如纸。梦里相逢梦里人,何必拖泥又沾水。及早回头撒手开,将身打破这桶底。又相逢,在隔世。
贾琏三人听了大惊,那和尚句句都说着心事。贾琏道:“宝妹妹,那和尚若不是神仙,他怎么知道咱们梦中之事?”宝钗道:“二哥快些拉住,求他点化,休要错过。”贾琏上前一把拉住,说道:“师父度我!”那和尚呵呵大笑道:“要度自度。”贾琏道:“弟子愚昧,求师父指我迷津!”和尚被缠不过,嚷道:“撒手,撒手!端阳时候,见处见,走处走。”忽又大叫道:“哎呀,柳相公又跑了回来!”众人放手,回头不见柳绪,面前的和尚已不知去向。彼此惊异,十分叹息。贾琏对宝钗、珍珠道:“回去太太面前不用言语。”吩咐跟随的男女家人都不许提起。三人坐车上马,各想心事。不多一会儿,回到荣府。王夫人吩咐各人且去歇息。
连天无事,已是五月初一。那些亲眷有送端阳节礼,王夫人命珠大奶奶备份儿好礼,送往祝大人宅里。城外老刘也送礼来,就便请琏二爷初四日谢神完工。贾琏找足工价,另给五十两银与老刘去办完工花红酒礼。
贾府里忙过两日,不觉已是初三。这日晌午,王夫人同着奶奶们在上房说闲话,只见贾琏进来,后面两个丫头,捧着两个大拜匣。贾琏见过太太同奶奶们,走在一边坐下。王夫人问道:“丫头们拿着什么?”贾琏将那紫檀拜匣接着掀开,亲自递与王夫人,说道:“这是咱们金陵房屋、田地一切契纸,这是亲戚们借银子的券约,这里我同凤姐儿自到太太这边来接手以后的出入总账,这都是凤姐经手的。”又将那个洋漆描金盒子取过,揭开递与太太,说道:“这是合府的男女婢仆典卖的身契,这是欠人家的总账,这是老太太出殡的总账,这是老爷出殡的总账,这一本是那年起造大观园同我父亲分用的总账,这一本是荣府内外铺垫、木器、磁器、铜器、字画陈设、古董玩器及一切精巧细软物件总档,这一包是荣府的房契并添置一切总账。以上这两盒子,都请太太收了。馀外那些无关紧要的账目等项,再找出来交给太太。”王夫人道:“这是为什么,好好的将这些东西交给我?有谁说什么闲话不成?你又是听了平丫头的什么话,冷不痴儿的将这些东西交上来,快些给我好好的拿下去!”贾琏才要说话。宝钗赶忙说道:“琏二哥的意思,我知道的,太太别错怪平丫头。既是二哥交上来,我替太太收着,横竖二哥在家一天管一天的事。”珍珠听了,两眼通红,将头乱点。贾琏呵呵大笑,说道:“宝妹妹实在说话透彻,交在太太这里就同存在我那里一样,太太何必要分彼此?倒把侄儿看成外人了。”王夫人笑道:“总是你们有理,我也不管。谁爱收着,谁就拿去。”宝钗笑道:“我拿去就是了。叫芸儿将这两个大拜匣都收到我屋里去。”王夫人看见宝钗如此,想来琏儿没有什么缘故,所以倒也欢欢喜喜的说笑了一会儿。贾琏辞去,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贾琏梳洗完结,回过太太,出城见了老刘,为万缘桥完工谢神。桥边竖起一块大碑,记述重修万缘桥始末,通由贾琏撰文书写。闹了一天,始进城回家。
次日是端阳佳节,贾琏一早起来,在两府里拜节贺节,直闹到晌午,因王夫人特别叫人来请,就同平儿一起上来过节。王夫人因病痊之后,精神强健,冷落门庭整顿兴起有望,十分欢喜。贾琏起身亲自执壶,给太太斟杯福酒。又挨着给珠大奶奶、宝妹妹、四妹妹斟酒,末后给平儿斟了一杯,道:“替我看顾儿女,是要敬你一杯。”宝钗听见心如针刺,眼圈儿一红,赶忙回过头去,叫丫头换酒,赶着同珍珠多敬了贾琏几杯;珍珠更感谢“兄妹一场,诸承照应”。饮了几杯,贾琏道:“我家去瞧瞧再来。”平儿道:“你叫丫头将衣架上那件月色纱衫子给我拿来。”贾琏答应,起身出去。
不一会儿,丫头送衫子上来,说二爷对奶奶说,回声太太,不用等二爷吃饭,多喝了口酒,带三儿、升儿出去逛会子回来。平儿笑道:“又不知到哪儿混逛去呢。”座中只有宝钗、珍珠心如刀割,鼻子里就像吃了芥辣面儿,忍不住要出眼泪,挣扎着强为欢笑。
贾琏出去一会儿,又将三儿打发回来取三两碎银子,说出城要用,在长亭专等。三儿取了银子赶到长亭,哪儿有贾琏的影子?店家说琏二爷带着升儿,同一个穿破衣的和尚走了,只有个字儿,让带回去。上面写道:
无是无非四七年,荣华已作陇头烟。
而今一笑归山去,隐向白云深处眠。
后有两行小字:“父母处不及拜辞,平妹可面禀之。诗中之意,惟宝钗、珍珠两妹必能领会。劝太太勿以琏儿为念,秋冬间务作回南之计。平妹善视儿女,一同南去。升儿颇有仙骨,亦带之去也。”三儿急忙回去禀明。平儿哭的死去活来。王夫人也止不住悲苦,又恐平儿哭个不了,只得忍住眼泪,说道:“琏儿也做了宝玉,你就哭瞎了眼,也是不回来的!”宝钗道:“太太说的很是。二嫂子也不用伤心,倒赶着将这字儿,你亲自送去给大老爷、大太太瞧瞧是个正理。”平儿点头,含着眼泪吩咐三儿套车,去了。
不一会儿,平儿进来说道:“我过去见那边老爷、太太,回了琏二爷的话,呈上这字儿,老爷同太太一声儿也不言语。隔了一会儿,老爷说:‘那边出个和尚,咱们家里也出个和尚,这倒公道。’倒是巧姑娘,听了他父亲出了家,他哭着要寻死上吊呢!我看他可怜,倒很劝了他一会儿,瞅着怪伤心的,我托珍大嫂子照应着他,就回来了。”王夫人又劝慰了平儿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