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袭人拜母(1 / 1)

红楼续梦 姜凌 编著 4289 字 28天前

原来荣府自贾政去世之后,已将二年,王夫人悲伤成病,终日在床。内里家事系李宫裁一人管理,外间事务仍托贾琏。其旧时之艳姬美婢一个也无,大观园久已荒废。贾环、贾兰在京外从师课读。宝钗所生之子慧哥儿,朝夕在王夫人房中解愁释闷而已。

如今且不言贾府的风流佳话,单讲那侍儿中花氏袭人,自宝玉去后,王夫人放他出府自行择配,随就嫁了蒋玉函。谁知红颜薄命,做亲未及一年,蒋玉函身故,又无公婆儿女,孤身无靠。他哥哥、嫂子要将他转嫁,知道蒋玉函丢下有数千两银子,袭人衣服首饰连自家私房也有千两。他哥哥花自芳想:他年轻轻的,哪里守得住?因此并不向袭人说明,竟与一个拉皮条作牵头的陈二麻子商量说,他妹子要前走一步,只要找个合式对头,他有三千两现银带去,还有衣服首饰也值得一二千金。陈二麻子听说,十分动火,说道:“有个主儿曾托过我好几磨儿,要娶个人。这人姓龚,原有议叙候选,现在就要分发试用的。老爷年纪约在四十左右,也是南方人,做人和气。他的亲戚也有做京官的,也有做外官的。这门亲事倒还不错。”花自芳道:“既有如此对头,也就很好,我也不说别的,只要五百银财礼。办成后,谢银三十两。他那边谢你多少,我全不管。”陈二麻子道:“谢不谢咱们再说,且约定日子,叫他们对面相看。两边都愿意,咱们再说那一层的话。”花自芳道:“这就难了,我家妹子从来不见外人,况且又是他的亲事,更不用说躲的没有影儿,还肯当面相看吗!这事断不能行。”陈二麻子笑道:“这话只好你自己说。且不用说别的,就比着是你,也要瞧瞧人合式不合式;没有说人也不用瞧,凭着咱们说就办得成的。”花自芳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有个主意,你想想使得使不得?你若说这个主意不好,那就不用办了。”陈二麻子道:“你说我听听瞧。”花自芳道:“后日是我母亲三周年,我妹子请大悲院的南僧来家念经,他一早回来。你同那位老爷只说来与我母亲做周年,说不得叫他破费几个钱,备份儿礼来,咱们留他吃斋,多坐会子。我妹子出进拜佛跪香,又不避人,两边都可瞧见。你说这个主意可好?”陈二麻子点头道:“这主意倒很好,我去约那位老爷后日来罢。”说毕,彼此散去。

到这日,陈二麻子果然同那龚老爷备着一份儿厚礼送来,花自芳故意再三称谢。袭人在堂屋里瞧见,只道真是来做周年的,对花自芳道:“留他吃面。”龚老爷趁势过来作揖,说道:“些须薄礼,不过是敬老太太的一点诚心,实在抱愧,哪里还敢叨扰!”袭人一面回礼,急忙退了进去。龚老爷见龚人一身素缟,越显得十分标致,对他说话不觉出了神去,站着动也不动。陈二麻子恐袭人着恼,连忙同花自芳过来邀龚老爷到棚底下去让坐用茶,心中才定。陈二麻子轻轻问道:“如何?”龚老爷连连点头道:“人很去得,再没有这样标致的了!还摆着一脸福气,举止大方。不必多说,在你身上,办成总谢。”陈二麻子道:“这里不便说话,咱们出去商量。”两个人辞别花自芳,一同出来,到茶馆里商量一会儿,彼此分手。

次日,陈二麻子去见花自芳说:“那位老爷一定要办这门亲事,依着你送五百两财礼外,还要格外奉谢。他说一有地方,定要请你这舅爷、舅奶奶同到衙门去享福,尽你逍遥自在。”一夕话将花自芳说的十分欢喜,满口应承道:“这事在我身上,包你妥当。”陈二麻子忙在怀内取出一个盒子,递与花自芳道:“这里一个帖儿,是那龚老爷的履历八字,盒子里是一只金蝴蝶、一枝碧玉并头莲,与你妹子插在头上。还要你妹子随身带的一件东西,不拘新旧拿去回他。不过一半天就要做亲。”花自芳大乐,叫陈二麻子且在茶馆里坐着等信,他拿着这些东西急忙跑到后屋里来。

袭人才梳洗完毕,见花自芳进来,说道:“哥哥你快去叫车,我要回去,家里没有人,昨晚惦记着一夜不曾合眼。”花自芳嘻嘻笑道:“不相干,吃过早饭再家去。我这会儿正来与你道喜。”袭人问道:“什么喜?”花自芳道:“自从妹夫去世,我同你嫂子成天家与你打算。想你十八九岁的人,哪里守得住?别说是我穷,就是我过得,我也不能养你一辈子。况且你家又没个长辈,连个有年纪的人儿也没有,就是你带着一两个丫头同那个老妈儿也算不了事。我要接你回来,家里又没有多的房子,我也要打算出去跟官。我若出去,还有谁来照管呢?”跟着,又把陈二麻子做媒及龚老爷送首饰与袭人插戴等事儿说了一遍。

袭人听说亲事,已经气极;再听见“插戴”二字,面色皆变,浑身发抖,只得忍住,假意笑道:“东西现在那里?”花自芳慌忙递将过去。袭人接在手中,去到桌边,将盒子打开,取出那两枝花来放在桌上,顺手取起一个茶碗,照着那两枝花上就是几下。花自芳急忙来抢,那玉并头莲早已砸碎,金蝴蝶打了个精扁,茶碗也成七八块。又将那个履历八字扯作条儿;一面扯着,放声大哭,十分悲恨。花自芳弄的没有主意,说道:“成不成由你,怎么将人家的东西砸个稀糊脑子烂?你不愿意,将原物还他就完了。这会儿将他的东西庚帖,砸的砸,撕的撕,还不了他,这头亲事我瞧着倒做定了!”袭人听花自芳所说甚是有理,不该一时孟浪,砸坏东西,看着这些倒难收手,心中想道:“不如一死,以了这段冤业。”登时把心一横,拿起桌上的破碗片子,在脖子上一抹。花自芳骇的手忙脚乱,赶忙来抢,见袭人已是鲜血淋漓,将一件白布衫子都染作大红。花自芳赶忙抱住,急的乱喊乱叫。他嫂子董氏正做着早饭,听见兄妹两个又哭又喊,赶忙跑进屋来,见袭人满身是血,在这里寻死觅活。他男人拉住手,死也不放。董氏忙上前拉着,问道:“妹妹这是为什么?好好的要寻死?”花自芳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董氏道:“妹妹本来忒也什么些个,愿意不愿意一句话儿就是了,又何必动这样大气,将人家的东西糟蹋了,这怎么好呢?”花自芳嚷道:“你还要多说!我刚才提了一句,他就要寻死,抹脖子。谁还管东西?”袭人哭道:“原来你们夫妻两个成日在家里盘算我!我不嫁人,碍着你们的什么事?今日我把这条命交给你们两个罢!”说毕,将头乱碰,夫妻两个哪里拉得住他!急的花自芳道:“我的老祖宗,你饶了我们罢!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敢提了,随你死活存亡,我全然不管。从今以后,再不来接你,只求你老太太开恩!”袭人哭着道:“既是这样,你就去叫车送我家去。”花自芳连忙答应,叫董氏先去找条汗巾与他围脖子,一面赶着就去叫车。董氏要将他血衣换下,袭人再三不肯。夫妻两个想来强他不过,只得依着,替他拿了包袱并梳头盒子,扶去上车。花自芳将包袱、盒子放在车内,跨上辕儿,一直望大路而去。

走不几里,袭人在车上远远瞧见荣府,心中想道:“我虽回家去,他们未必死心,况我又砸碎东西,那头亲事如何就肯丢手?一定另有风波。我是个孤身弱妇,如何敌得他过!不如到府里去见太太商量主意,也好死他们的念头。”主意想定,对花自芳道:“我要到府里去走走,将车叫住。”花自芳道:“且回去换过衣服,歇歇再来。”袭人道:“我定要就去,等不得回家再来。”车已到贾府门首。袭人对赶车的道:“将车邀住,我进府里去。”花自芳想来强不过,也就跳下来,将车一直赶进大门。此时荣府把门的只有一个老赵,认得是花姑娘,让他一直进去。荣府自贾政死后不过两年,尚未满孝,以此袭人身穿孝服,可以进府。

袭人来到上房,那些姑娘、嫂子们见他一身是血,含着两眶眼泪,彼此吃惊,赶忙问明缘故,一同进去。王夫人抱病日久未能下炕,靠在枕上与宫裁、宝钗三人闲话。袭人走到炕前,对着太太跪下,发声大哭,说道:“求太太救命!”王夫人姑媳见他脖子上围着汗巾,半身是血,大为惊异。吩咐将他扶起,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袭人遂将昨日与母亲作三周年脱孝念经及今日之事,从头哭诉一遍,要求太太作主救命。王夫人说道:“花自芳固然不是,你也过于心急,应不应由你,何必将那个人的东西毁坏,成什么道理?那一家又如何肯依?你很打错了主意。”袭人道:“那些东西我情愿赔他,只恐我哥哥心肠不死,又想出别的主意,那时断不能依他,一准送这条性命!”宝钗道:“听你这话头儿是不愿意再嫁,但是孑然一身,亦非了局。倒不如搬进府来,同我做个伴儿,倒还安静。如今你是客人,不能像当年看待,不过是咱们这会儿的日子不比原先老爷在时,诸事清淡,只要你过得惯就是了。”王夫人道:“后面日子正长,你又年纪忒小,十八九岁的孩子,哪里说得这个守字。不过是终身大事,安顿最难。花自芳未免过于任性草率。我见你这样心志,也很欢喜,自然要替你作主。”袭人道:“太太恩德如天!如肯收留实同再造,情愿终身靠着太太,再无他意。”李宫裁道:“太太作主,自然必叫你终身如意,断然不错,你倒很可放心。”王夫人道:“话虽如此,须得对花自芳说明,写个断字据,不许往来,随我作主。”宝钗道:“必得如此才是。”

王夫人吩咐周贵家的,命周贵带花自芳进来,当面问话。李宫裁着人去请琏二爷上来。不多一会儿,贾琏与花自芳先后进来,大家见了。王夫人以逼迫出嫁妹子改嫁,今当送官治罪,将花自芳说了一顿。花自芳磕头认错,情愿写下字据,与袭人永远断绝,一应事情均由王夫人作主。贾琏道:“很好!”吩咐周贵带他去写。

袭人见哥子去写字据,心中十分欢喜,回明太太要同周嫂子到家照应,将东西搬进府来。王夫人应允,命周家的同去。宝钗取些刀疮药与他敷上,袭人脱下血衣,同周嫂子去了。一会儿,将家中一切东西拢共拢儿搬来,堆在上房院里。外面周贵领花自芳进来,面交字据。贾琏看了说道;“很好。”念与太太听过,王夫人命宝钗收着。袭人站在院子里,叫丫头抱琴将所有箱子全行开掉。凡是蒋玉函所有的东西,尽行取出,一件不留。提出几件男衣尺头,送周贵夫妻。其余一切衣服单夹纱棉皮以及鞋帽鞋袜、带子佩刀及男人用过之物,当着琏二爷众人瞧着,都叫花自芳一并拿去,也值得千多两的物件,说道:“哥哥,我同你兄妹一场,从今后死生永别,彼此不必往来,再休提起兄妹。这些男人的东西,我留他无用,尽都与你,很够你穿吃一辈子的。这就是尽我兄妹之心了。”又开红皮箱,将个紫檀奁匣开掉小锁,取出一枝金蝴蝶,一枝碧玉兰花,当着众人交给花自芳,说道:“这两枝花是赔那一家的,你也收去。”花自芳接着,看他如此光景,心中大过意不去,不由的大哭起来。贾琏吩咐周贵替他拿着东西,谢过太太同众人,向袭人谢了一声,自己抱着两个大包,含着眼泪悲悲切切一直同周贵出去了。退还龚家那个东西,各去料理不必表他。自此以后,他兄妹永远断绝,不相闻问矣。

王夫人听见花自芳去后,吩咐媳妇们将花姑娘的物件东西都搬在宝二奶奶对过房内。袭人仍依主母,甚觉心慰。只是宝钗因他是已嫁之人,不比当年相待,未免有些客气。袭人大为不安,只得禀知太太。王夫人道:“当初宝玉在家时,我即待你如女;因宝玉去后,恐误你终身,将你放去,再想不到尚有今日。自今以后,娘儿们形影相依,更当亲于往日。但你到底是蒋家的人,宝二奶奶固然要有点儿客气。这样罢,你竟拜我为母,使我老年多一亲丁,犹如宝玉在我跟前一样。将原先那些全行抹掉,彼此须无妨碍,方为妥便。”袭人见太太如此吩咐,不敢不遵。李纨、宝钗十分欢喜。丫头们铺下拜垫,袭人对着太太拜为继母。王夫人欢喜之至,吩咐称为五姑娘。袭人拜过太太,又与贾琏、李纨、宝钗等见礼。贾琏等亦与太太道喜。众人热闹了一会儿。王夫人心中欢喜,身上觉得爽快,对珠大奶奶说:“备几样果菜,接平儿上来吃个团圆家宴。”原来平儿生了一个毓哥儿,贾琏已将他立正,内外都称为琏二奶奶。听见太太得了女儿,赶忙上来道喜,又是旧友相聚,十分投契。袭人自此以后,一心一意倒颇相安,脖子上伤痕久已平复。

不觉过了半年,时当春暮夏初,昼长人倦。袭人同宝钗做了一会儿针黹,觉得精神困乏,将针黹收起,对着宝钗道:“别做了,很觉有些困倦,不如到大观园去闲逛闲逛。”宝钗道:“不去倒也罢了,走到园里,瞧见那凄凉光景,惹起心事来倒怪不好的。况且园子里长远没有人去,荒荒凉凉的,遇着个妖魔鬼怪,骇死了白饶不值。”袭人笑道:“青天白日哪里来的鬼怪,倘若遇着几个,就合他说个鬼话儿,也很有趣。我偏要你去。”说着,拉了宝钗就走,命抱琴点一支太平香,跟着他们两个一直进大观园来。只见:

芳草满庭连砌绿,游丝当户少人来。

三个人衣牵乱草,裙扫落花。两人不胜叹息。

一路行来,不觉到潇湘馆门口,袭人十分感伤,就要进去。宝钗连忙拉住,说道:“自从林姑娘死后,这里夜夜鬼哭。那年凤姐儿到这里走了一走,瞧见林姑娘,骇出病来,从此就不起炕,你是知道的。你瞧,小竹子儿长了一院,那台阶上的灰倒有一尺来厚。我是断不进去的!不如到怡红院去逛逛罢。”说毕,拉着袭人就走。

刚来到沁芳桥边,只听见池子里“哗啷啷”一响,一个雪白的东西跳起来。三个人吓一大跳,倒退几步,定睛细看,才知道是只大仙鹤。袭人看着那只鹤说道:“当年是我每日喂你的水食,我自从离了此园,今已数载,打谅你已经奋翮青云,冲霄而去,餐霞饮露,自在逍遥,何以恋此荒园,与草虫石鼠为伍,岂尔以主人之恩难忘不忍去耶!抑如我之命簿,无所归耶!”袭人说至此处,止不住纷纷落泪。这只仙鹤对着袭人长唳数声,乱舞一会儿,望着那山子后面飞了过去。袭人还望着那山子流泪。宝钗道:“何苦来呢?你捣半天的鬼,带着我出了好些眼泪,你还要出神呢。”说着,拉袭人一径来到怡红院。

走进院门,只见那株海棠树倒在院子里,满地下的青草倒有一人来高。抱琴在前分开乱草,他两个跟着跨过海棠树,来到回廊下。一个画眉笼横卧在门槛旁边,满台阶上都是燕子粪。卷棚前还挂着一个白铜鹦哥架,上面结着个大蛛丝网儿。抱琴将槅子推开,两个人走进里面去,桌椅还照旧一点儿不动,只多些灰土。又走到宝玉套房里来,宝钗道:“你二爷画的这幅牡丹,倒还贴在这里,上面还是我同林姑娘题的诗呢。”袭人道:“画的不知去向,题诗的只有你,贴画的是我,又弄得孑然一身,可怜之至!”说到此间,止不住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宝钗正是一肚子伤心,看见袭人放声大哭,他也大放悲声。两个人越哭越高声,甚是伤心。这抱琴听他们哭的热闹,独自一个甚觉无趣,将那半截儿太平香插在地下,就先出院门,各处乱逛一会儿。走到一个亭子上觉得有些困乏,倒下身子就一路好睡。宝钗同袭人哭得口干舌燥,也不觉昏昏沉沉,在宝玉炕上入了梦境。

这里宝钗、袭人刚刚入梦,忽听见有人说宝玉回来了,神瑛同绛珠等飘然而至。众人相见,悲喜交加。不多一会儿,贾琏、平儿也赶来见了。贾琏对宝玉道:“太太因想你成病,缠绵枕席,今日既到家来,还不快些进去。”神瑛道:“前生父母恩德难忘,若仅一见面,更增悲苦,我又不能常侍慈帏,因此不敢以幻梦之形,使太太又添出许多儿女情障。我有灵药一丸,服之可以却病,兼且延年。”随在袖中取出,交与宝钗道:“宝姐姐,将此丸药呈上太太,说宝玉不孝,不能终于侍奉,请太太不须垂念,保重身子,颐养暮年!将来有日报答慈恩也!”宝钗答应,将药收好。

众人说了一会子话,神瑛、绛珠告诉宝钗,他们现已转世,又在人间,不久又当相聚。贾琏忽然想起,凤姐与尤二姐怎么不同大家在一堆儿呢?一问,才得知凤姐因为罪孽深重,堕落阴曹,未归仙境,尤二姐因要作证,同在地狱候审。贾琏一心要去瞧瞧凤姐,再三央恳。宝钗、袭人、平儿俱念凤姐,一同要去,也十分央及。神瑛不得已,同绛珠仙等俱各允从。

众人跟着神瑛,一径往阴司里来。因刘姥姥在奈何桥头的奈何村,傍桥边开了个茶店,便先见了。平儿带着身子,过不了奈何桥,就留在刘姥姥这里等着,馀者竟过桥去。过了桥来,冷的更是厉害。宝钗、袭人大有些支持不住。贾琏将神瑛的那件鹤氅借来披上,不觉周身和暖;晴雯便将藕丝衫脱下替宝钗穿上;麝月将蕉叶护肩解下替袭人带上;绛珠仙又在云髻上取下松钗,插在宝钗鬓上。这才也都不冷了。

众人一路说笑,忽见街上人纷纷回避。雪雁道:“二爷,你看那来的官府坐在轿子里,倒像是老爷。”众人抬头一看,见有许多幢幡宝盖,一对一对蜂拥而来,后面大轿中坐着一位官儿。那轿子渐渐相近,神瑛看见果然是贾政,赶忙抢到轿前请安。贾政吩咐住轿,众人也都纷纷跪下请安。黛玉等都说了些感谢生前死后复被照应的话,贾政也少不得嘱咐勉慰一番。又向着宝钗、袭人道:“你二人劝太太就回南去罢,忙将宅子卖掉,早晚桂亲家出京缺少盘费,咱们就将金陵祖屋赎回,也是一举两便。这里的宅子,交与林之孝去办。来住房子的人,祝亲家知道。你对太太说,此时若不回去,将来就很费事,切须记着。我还有事,不能多说。你对太太说,我在阴司做了巡方使者,责重事繁。家中一切事务,我尽知道,叫太太很可不必记念。晚景甚佳,务宜保重。”知道众人去看凤姐,又告诉了道路。又要他们到地藏佛禅林内,求菩萨引去见老太太,以慰当年一番慈念。说毕,上轿走了。刚走了十来步,又在轿内伸出头来叫道:“对太太说,将环儿带了回去。”那轿子这才如风的去了。

神瑛带着众人,果然在地藏佛禅林内拜见了贾母。贾母对着一池莲花,正在蒲团上闭目趺坐,开目看见众人,笑道:“好,好,我因在人世历过多次苦节风霜,冰清节孝,蒙上帝垂念,许我两享荣华,我与你们又有一番相聚。如今且去,相见不远。”说毕,闭目不言。神瑛等不敢多言,只得拜辞。

诸仙子不胜叹息,同着神瑛望报应司而来,在狱中见了凤姐。那凤姐在报应司受罪,血肉淋漓,无所不至——生前有一件的罪过,死后就有一样的刑法,说不尽的苦楚与悔恨!见了众人,放声大哭。众人看见,也都伤心的要死,贾琏更是哭得昏天黑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绛珠同宝玉劝道:“二哥,你同凤姐姐且不要哭,咱们不能耽搁。让凤姐姐将生前未了心事说给你们,该怎样办的,替他去赶办,解救冤孽。光哭一会子,也是无益。”贾琏、凤姐、宝钗、袭人等都止住哭声,凤姐就提起三件未了的公案:一是馒头庵老尼净虚说合破张家的亲事,必得在阳间赶紧退还赃银三千两,或是做一件有益于人的大功德事,方能消得此案,请贾琏念夫妻情分,舍这三千两银子;二是请众人解消与尤二姐的冤结,请二姐高高手儿,开恩放他过去;三是老太太临终时候,顺手偷了老太太的一串珍珠手串,藏在老太太套房里间屋内大花梨柜子靠墙的那支柜脚背后,请贾琏、宝钗、袭人回去对太太说明,将此物取出交太太收着。说完三件公案,凤姐又一再叮嘱贾琏、宝钗、袭人,请他们回去之后,赶忙到铁槛寺与他做几天道场,超度超度;请一位有德行的高僧,多诵几卷《金刚经》。贾琏等皆一口答应。当下神瑛就请了尤二姐相见,当面说情,解消开了,尤二姐应允道:“已往之事,从此丢开。”凤姐自然千恩万谢。凤姐又同尤二姐拉着贾琏说道:“夫妻一场,也没有别的嘱咐,人世上的富贵荣华,凭你有钱有势,割不断的恩爱,舍不掉的珠宝,一丝也带不到这里来。只有生平一切的恶孽,就像白衣上染了些黑迹,点点在身,是再去不掉的。望你也像宝兄弟及早回头,跳出火坑,将来我姐妹们还有相见之日。不然,这个地方我们去后,就是你来的住处了。切记,切记!”又说了些问候王夫人、要平儿好好照管巧姐等话,说到伤心处,又放声大哭起来。

神瑛等回到奈何桥边,会齐了平儿,因刘姥姥刚才往村子里去了,不及告别,就一径往阳间走来。正往前走,碰见月下老人赶来,将一把红头绳儿,系在神瑛、绛珠及众仙子们的足上,又将神瑛胸前的那块通灵宝玉及绛珠身上的一个五色灵芝通取了,纳在袖子里。袭人正要讨回,却见一只斑烂猛虎迎面扑来。袭人同宝钗大惊,一下醒了。

宝钗、袭人醒来之后,开目视之,只见日正当中,纱窗上扶扶疏疏一窗花影。宝钗同袭人一齐坐起身来,彼此发呆。宝钗见身上果然穿着藕丝衫,荷包里的丸药芳香光亮,俱一点不错。见袭人的蕉叶护肩,又不像芭蕉青翠光滑,倒像刚采下来的新叶。两人十分惊疑,就去喊醒抱琴,关上槅子,出了园门,来到上房。媳妇们启帘伺候,宝钗、袭人同进内房,见李纨坐在炕前说话,旁边站个小丫头,替太太捶腿。王夫人斜靠着个素花大靠枕,看他两个走至面前,见身上穿的衣服有些怪异,问道:“你们在哪里来?身上穿件什么?”李宫裁也同样惊疑。宝钗、袭人就将刚才到大观园闲逛入梦的事,从头至尾细说一遍。王夫人同李宫裁半信半疑,宝钗将宝玉进太太的灵药呈上。王夫人接在手中,看那丸药就如琥珀一样,异香扑鼻,不觉纷纷落泪。

正在悲伤,丫头说琏二爷同二奶奶上来。贾琏、平儿走进屋中,给婶子请安,问大嫂子好。王夫人道:“正要去接你们上来听听新闻。”贾琏道:“太太瞧,这是宝兄弟给我的鹤氅。”宫裁接着递与太太。王夫人细看一遍,只见素羽茸茸,光明洁净,拿在手中轻飘如若无物。看着这件衣服,又止不住十分伤感。贾琏竭力解劝,又让宝钗将丸药与王夫人服了。王夫人刚服下丸药,就觉一段清香直入心肺,满腹如雷鸣,骨节皆响。霎时间精神焕发,其病若失。众人大喜,给太太道喜。王夫人亦觉喜出望外。

李纨道:“太太病已痊好,请下炕坐罢。”王夫人下炕,众人依次坐下。袭人取矮杌坐在宝钗后面。贾琏道:“刚才老爷看见袭妹妹,头一句就说,你是我的儿女了!怎么你还要这样客气?”王夫人道:“他的本名原叫珍珠,后来改什么袭人,从今以后仍旧改叫珍珠罢。”众人道:“太太说的很是。”王夫人道:“我想珍珠年纪比惜春大,现在惜丫头出家做女道士不知去向,如今珍珠竟排行第四,惜丫头改做第五罢。”众人道:“太太改的很是。从今以后竟叫四妹妹。”王夫人点头,命四丫头坐在宝钗肩下,珍珠答应。袭人自此改名珍珠,内外人等都称他是四姑娘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