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耕耘培养下一辈的师兄绍灿(1 / 1)

禤绍灿比我小十岁,但他拜师早一星期,从此以师兄称之。

刚好是冯康侯老师的小儿子去世,我们问老师是不是暂停一阵子,再来上课。老师摇摇头:“失去一个,得了两个。”

之后,我们每星期上一堂课,由王羲之的《圣教序》开始学起。因为老师说:“书法主要学来运用,并不是学来开书展。草书太草,楷书太死板,还是行书用得最多,学会了《圣教序》,日常写字,都能派上用场。”

绍灿师兄之前跟老师学过书法,底子很强。我则一窍不通从头开始。

绝对不是因为他先学过,我赶不上他。主要是绍灿兄很勤力,我很疏懒。

临了一两年碑帖之后,冯老师才教我们篆刻。这时我兴趣大增,特别用功。老师认为我刀笔朴茂,尤近封泥,送一副对联鼓励,但是禤师兄已牢记甲骨金文和大小篆,对刻印的技巧和布局,面目丰富,强我许多。

老师自童年至八十岁,一生奉献于书法、篆刻和绘画,对我们问的问题,无一不以深入浅出的方法解释,但我还是有许多听不懂的地方,下课后,在附近的上海小馆一面喝啤酒,一面请教禤师兄,得益不浅。

东西是吃不下了,因为在上课时,老师虽然收了我们一点象征性的学费,但是每一课都和师母一起喝汤,老师又爱吃甜品,有个“糖斋”的别号,什么蜜饯糖水,吃之不尽。

“你们与其向我学书法,不如向我学做人。”老师说,“做人,更难。”

学问是比不上禤师兄了,但我们两人在老师的影响下,个性同样地变得开朗豁达,受用无穷。

眼看禤师兄拍拖、生儿育女。现在子女都长得和他一般高了,他还是老样子,每天在上海商业银行上班,回家后做功课,十年如一日。

我的生活起伏较多,书法和篆刻荒废已久,但有时受人所托,刻个图章。布局之后,也要先请教禤师兄,看看有什么篆错之处,才敢拿去见人。

当年我住嘉道理山道,绍灿兄的办公室在旺角,我们一星期总有几天去一家小贩和清道夫麇集的“天天”茶楼吃早餐,阔谈文章。虽然不是酒酣耳热,但也有宋人刘克庄所说“惊倒邻墙,推倒故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的感觉。

不断的努力之下,禤师兄几乎临尽历代名碑帖,看他写字的时候,笔锋左右摇动,身体也跟着起伏,已经学到老师所说的“撑艇**漾”的境界。到这地步,已经着迷,领略到书法给予人生的欢乐。

而我呢?远远不及,只能坐在岸边旁观罢了。

[唐]颜真卿《祭侄文稿》

现在禤师兄借了好友赵起蛟夫妇的地方,在窝打老道和梭亚道之间的松园厦,每个星期一教课,好些喜爱书法的年轻人都在那里练字。

向冯老师学习,禤师兄也只收些象征性的学费,目的还是一方面和年轻人有个交流,一方面自己进修。

偶尔,我也去上课,年轻人见到我,叫我师叔,有点武侠小说的味道。

“师叔,请过几招。”他们说。

我多数只是笑而不语。有时技痒,便讲出整张字中布局的毛病。教人我是不会的,但构图不完美,看多了总摸出个端倪,便倚老卖老地指指点点。

同学之中有一位是张小娴的表哥,任政府高职,人生有点不如意。自从我介绍去禤师兄处练字之后,利用书法分散注意力,对人间的冷暖,也看淡了许多。

每逢星期四晚上,禤师兄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庙街的“石斋”雅集。“石斋”本身卖文房用具和艺术书籍,并供应各地制造的书画纸。好友们就地取材,拿起毛笔便写字,闹至深夜,乐融融也。

师嫂非常贤淑,一直在当教员,还要负责家务,身体不是很好,我只能偶尔慰问,惭愧得很。她支持也欣赏丈夫的成就,从不诉苦。

依绍灿兄的修养,应该开个展才对,但他只在团体书法展中,拿几幅出来给人看看。

老师说过:“个展这回事,也相当俗气,开展览的目的离开不了卖卖字画。来看的人,懂得欣赏的不多,有时还要应付些可能买画,但又无知的人。向他们解释哪一幅比较好,已经筋疲力倦。”

禤师兄大概有鉴于此,不肯为之吧。

还是默默耕耘,做培养下一辈的功夫。子弟之中,有些颇有灵气,要是他们学到禤师兄的精神,今后自成一家,也毫无问题。

冯老师仙游,我们悲恸不已。好在有禤绍灿师兄,他对老师所说过所教过的一言一语,都牢牢记忆,变成一本活生生的书法和篆刻的字典。在他身上,我看到冯康侯老师生命的延续,非常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