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快乐,莫过于对书法的热爱(1 / 1)

禤绍灿兄从小喜爱书法与篆刻。

在一九七五年首次于中环闲逛,遇一途人询问“文联庄”于何处,指示之。后来两人重遇,得知此人叫陈岳钦,新加坡人,来港学习书法,而教篆刻的,恰好是绍灿兄崇拜的冯康侯老师,苦于没有门路认识。

恳求陈先生介绍,个多月后终于有机会拜见,得冯老师允许。我则是在强登山阶段,托家父好友刘作筹先生推荐。绍灿兄的年纪小我甚多,但早我一日拜师,之后便以师兄称呼。

之前,我们二人先见了面,约好一起上课。忽然,八号风球,这还不打紧,惊闻老师爱子当天过世,绍灿兄和我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商量之后,觉得已约好时间,打电话取消甚不恭敬,不去是不行了,上去了至少可以表示我们的哀悼。老师当年家居北角丽池一小公寓,必爬上一条窄小的楼梯才能抵达,两人也就硬着头皮进访。

冯老师身材瘦小,面貌慈祥,微笑着向我们说:“当然上课,我把丧子的悲痛,化为教导你们的力量。”

拿起毛笔,冯老师叫我们写几个字。什么?毛笔都忘记了怎么抓,如何写字?老师看到我为难的表情,安慰说:“不要紧,不要紧,尽管写就是。”

原来,从学生的字迹,老师即能看出人的个性,字太俗气,就改变教学方式,令来者知难而退。这是以后我们由数名来学的新生看到的,那时才流出冷汗来。

禤绍灿我叫他灿哥,我那辈子的人,都会称呼比我们年轻人为兄或哥,像世伯刘作筹先生也一直叫我蔡澜兄一样。

冯康侯老师说我有点小聪明,禤绍灿勤力,方能成为大器。说得一点也不错,我还为工作奔波,拍成龙的片子,去西班牙一年,南斯拉夫一年,失去很多向冯老师学习的机会。

而灿哥那么多年来任职同一家银行,做的也不是数银纸的枯燥工作,而是编辑银行的内部刊物,当然与文化有关。那么多年来,灿哥上课从不间断,老师所说的他一一牢记,并做笔记,可以说是一本活字典。冯老师离我们而去,但对于书法和篆刻的一切,由如何执笔、用纸,到怎么挑选石头、写印稿、什么叫印中有笔墨等,都留存在灿哥脑海。他本人,已是一个无形文化财。

记得冯老师的名言:“我临古人帖,尔等亦临古人帖;故我们非师徒,同学也。”

向冯老师学的岂止是书法与篆刻,而是做人的谦逊。灿哥当然得到真髓,又配合他胸怀坦**的个性,说的句句是真话,与一般书法家有别。

经众人推举,叫我为才子,但真正的才子,须精通二十样功夫。别的不说,列在最前的五项为“琴棋书画拳”,我就做不到了。灿哥年轻时学习武术与兵器,中年之后更深造螳螂拳及意拳,令我佩服不已。

灿哥曾说,人生快乐,莫过于对书法的热爱。记得我们从冯老师家中放课后,就到附近的上海馆高谈阔论至深夜,那种愉悦,我也感觉一二。

上课时,冯老师会将我们学的帖在纸上重写一遍,让我们临摹,像《圣教序》,因集字而失去行气,经老师重写,不失原帖神髓,我们更能捉摸到整句的感觉和气势,这是一般人读帖得不到的福气。

临摹之后,我们拿去给老师修改,时常被指正,脸红不已。偶尔得到的赞美,是老师在字旁用毛笔画了一个红鸡蛋,得到了欢喜若狂。

承继这种教学方法,如今绍灿兄也收弟子,一一圈出红鸡蛋。他家里留给他的物业,有一间在中环的房子,面积虽小,但如今变卖,也价值不菲,绍灿兄没这么做,当成教室,把学问传给年轻人。

偶尔,学生们上课时我也跟着上课,到底要向绍灿兄学的还是很多。当今,我已荣升为师叔,年轻人都口口声声地这么称呼,要我表演两手,我嚷说只会教坏子弟。

绍灿兄上课时,耐心地解释每一个字的出处,由于他学篆刻,得精通各种文字,从这个字的甲骨、钟鼎、封泥、大小篆,如何演变到今天大家熟悉的楷书,令学生得益不浅。

“通过对学问和知识的追寻,得到不能形容的快乐和满足。”绍灿兄说,“书法是一条孤独的道路,但书写时好像在撑艇,整身摆动,舒服无比。本人治学,六十年如一日,永远认为艺术是神圣的,永远不以此作为手段。”

学生之中,有一个我介绍过去的,叫李宪光,他也叫我教几句,我说:“灿哥也说过:对任何学问,先由基本做起,不偷工减料,便有自信,再进一步学习,尽了自己的力量,不取宠,不标新立异,平实朴素,就自然大方,我们脚踏实地,我们便有根,不用去向别人证明我们懂得多少,那个没有后悔的感觉,是一个多么安详的感觉!”

[唐]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

[东晋]王羲之《兰亭集序》(唐冯承素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