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像古董瓷器,打烂一件少一件。好的餐厅何尝不是?结业后有些大师傅转到其他食肆,但像内脏移植,躯壳不同,扮相也逊色。
如果你在六七十年代到过香港,就知道尖沙咀河内道上有家“小榄公”,清蒸出一尾黄脚鱲,从厨房拿出来时已闻到鱼香,绝非假话。
同一区中,美丽华酒店是当年最豪华的旅馆之一,楼上开了间“乐宫楼”,是大家星期天中午饮茶的好去处。那时候的香港人已会欣赏北方菜,座无虚席。女侍应推车叫卖,铁箱中煮了数十只雏鸡,抹上五香粉炸过,再炖至软熟,手撕来吃的山东烧鸡,是多么受欢迎!
另一架车子,卖着弄堂牛肉汤,汤清澈,但味极浓,到底是哪一条弄堂兴起的?无从考据。
花素饺、锅贴、狗不理,等等,一笼叫过又一笼。胡金铨推荐的山东大包,真的大得像一只成人的鞋子,皮和馅却很轻松,一人吃一只,绝无问题。
当年我还是小伙子,在日本拍外景时照顾过老戏骨杨志卿先生,他是舞台演员出身,讲话中气十足,大声地传到远处,众食客都转头来看。杨先生患痛风,走路一拐一拐,但因为我的到来,特地买了两罐茶叶约我到乐宫楼叙旧,记忆犹新。
再走过一点,就是东英大厦了。地牢开的“梨花苑”,在那么久之前,已有韩国宫廷宴,由美丽的伎生陪酒,载歌载舞,一顿饭吃下来数千块港币,名导演李翰祥吃了不够钱付账,到处张罗的往事,至今还是老电影人的笑谈。
金巴利新街上,有间“一品香”专卖沪式小点,一走进去就看到一个双人合抱那么大的铜锅,煮的油豆腐粉丝,要有那么大的容量才够味。一边有个柜台摆满现成的食物:油焖笋、海蜇头、拌莴苣、油泡虾、毛豆雪里蕻、凤尾鱼,等等,当今的一些上海菜馆还能找到,但是熏蛋和熏猪脑,也几乎绝迹,尤其是一块块染红、煮得软绵绵的五花腩,就再也没见过了。
一品香隔几间,有家著名的潮州菜馆,这家人的潮州菜非常地道,所做的高佬粥最出色,粥中有干鱿和鲜鱿、干贝、蚝仔和鱼片,材料极为丰富,是喝完酒后的最佳食物。
金巴利旧街的角落,开了北京菜“远东”,鸡煲翅的翅最多,汤最浓,点着没有馅、带点甜味的馒头来吃,一流。因为价廉物美,电影公司的记者招待会或庆功宴,多数在这里举行,看明星的客人也都涌来了。
说到电影明星,海防道上的“金冠”最多人光顾,结婚酒席都在那里摆。至于食物如何,没有印象,是一般的了。
再走几步,就有家夜总会叫“BAYSIDE”,香港歌星由菲律宾乐队伴奏,大家在那里跳恰恰,那时是迪斯科还没有出现的年代。
但是最令老饕难忘的,是宝勒巷前面那截的“大上海”老店,懂得吃的客人不看菜单,侍者欧阳拿着筷子套前来。
当天最新鲜的食材,都写在筷子套背后的那张纸上,第一次尝沪菜的人看不懂,图菜是水鱼,樱桃是田鸡腿,试问广东人怎么能搞清楚?
遇上冬笋、草头、塔古菜等应季的时蔬,令怀念家乡的上海佬大喜,一次过都叫了,面不改色。
前菜的分量极大,计有海蜇头、油泡虾、酱鸭、肖肉,还有红烧后结成冻再切片的羊羔,最具特色。欧阳见你是熟客,就几样拼成一盆。不常来的,每样给你一大碟,未上主菜已经要撑死你。
当年还有正宗黄鱼,一大尾,可分成两吃或三吃,前者片块油炸及煮汤,后者加了一味红烧。
炒鳝糊上桌,滋滋作响,声音发自铺在鳝鱼片上面的猪油。鳝片凹了进去,中间盛着蒜茸和油,拌起来再吃,当今已经没有大师傅做得出了。
蛤蜊炖蛋也在那里才吃得到。选了肥大的蛤蜊,去沙,让它沉在蛋浆下面,再蒸,蛤蜊熟后打开,飘出甜汁来,混入蛋中。
谁说上海人的翅做得没广东人好?那里的鱼翅斤两十足,以本伤人,汤又用大量火腿和老母鸡熬出。至今想起,的确是正宗沪菜做得最好的一家餐厅。
已逝矣,故友们。时间是不可挽回的,你恨吾生已晚亦没用,像孝顺老人家一样,要趁他们在世时造访,香港还有众多朋友等你去结交,像“天香楼”“镛记”“陆羽茶室”“莲香”“鹿鸣春”“尚兴”和“创发”。照样要吃的话,选些丰富你的记忆的,别老是有什么吃什么,这样,对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