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谈完公事后,到一家叫“野田岩”的老铺去吃鳗鱼。通常我去“竹叶亭”的银座本店,其他地方很少光顾,这回专程驱车前往,就是听到很多日本的老饕的推荐。
日本的每一个县,每一个村,都有一家古老的鳗鱼餐厅,只有这个行业做得最持久,也没有什么新店开来抢生意。东京地区的鳗鱼店最多,佼佼者有中央区的“竹叶亭”本店、千代田区的“神田川”本店和台东区的“前川”等,但要论最佳,还是港区,东京铁塔附近的“野田岩”了。
从幕府末年到明治初期,野田岩已被选为三大最佳食府之一,开业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现在店主金本兼次郎是第五代,今年八十多岁,至今还是早上四点起身,就在店里劏鱼。他的技巧和对后代的教导,令他得到“现代的名工”这个头衔,是政府封的,相等于“人间国宝”,不知他儿子肯不肯接下去。
乘地铁的话,可坐日比谷线,在神谷町下车,或坐大江户线到赤羽站,再走几步就能抵达。整间店像一个江户年代的仓库,先开门帘走进去,一切古色古香,有如时光倒流。
楼下是大堂,二、三楼为个室。吃鳗鱼饭嘛,应该依足传统坐在榻榻米上慢慢欣赏。好的店铺叫完后才生劏蒸熟,然后烧烤,需花时间,之前客人吃各种小食送酒。
店主说货源来自霞之渊、利根川、九州岛有明等地区,而且是在河与海交界的半咸淡水域中钓到的,夏天特别肥美。
除了加酱油去烧的,还有白烤的鳗鱼。等待之中,店里先给客人鱼冻、枝豆和炸鱼下酒。也供应了鱼子酱,高级的,不咸,点酱油和山葵吃,又是另一番滋味。用香槟送鳗鱼,也配合得极佳。五月到十月之间,有土鳅锅,土鳅很肥,皮也厚,像小型的鳗鱼。
好家伙,连法国人也吃得津津有味,把他们请去巴黎开店,就在名店街上。
叫了鳗鱼,等个四十分钟之后才能上桌,金本笑着说:“古时候的鳗鱼店,看到客人来到才开始劏,他们喝两三瓶酒,耐心地等,是常事。现在客人不耐烦,骂说:‘要等四十分钟,为什么要等那么久?’我脾气好,只是笑,遇到我老婆,可没那么好脾气,她会回答:‘一个客人四十分钟,你们一共来四个客人,要等一百六十分钟呢。’”
“是要那么久吗?”我问。“先要把鳗鱼蒸了,再放在炭上烤,待皮和肉之间的脂肪烤到全熟为止,要翻三十六回。一边烤一边淋上酱汁,四次左右。也不是死硬规定,靠眼睛去看,看到颜色漂亮发光,靠鼻子去闻,闻到脂肪滴在炭上的香味够格为止。”
我依足古人,喝两瓶酒等待。这里用的瓷瓶套在烫温碗中,有绍兴人的雅致。好久,鳗鱼上桌。先是白烧,叫作素烧,也称“志罗烧(shirayaki)”。再来蒲烧,那是淋过酱汁的。吃进口,满嘴香味,肥腻得不得了,肉质细腻之中带点儿咬劲,不像其他店的那么软绵绵。
“是不是不同?”金本说,“我们用的是野生鳗鱼,当今日本全国的鳗鱼,有九十九巴仙是养殖的。”“那么难找吗?用的是哪里的?”“来自茨城县的霞之浦,每个星期跑遍十间批发商,一家四十公斤,少的时候,只有二三公斤,那种感觉,只有用顾忌两个字来形容。”“有没有休渔期?”“有,一月到三月,没得供应,我们也只好用养殖的了。”看到筷子套上写着:“天然鳗鱼只在四月到十二月才有,有时鳗鱼肠中会藏着铁钩,食时请小心。”
至于入冬的十一月下旬到翌年四月上旬为非渔期,唯有采用养殖鳗鱼代替,写得清清楚楚,绝不欺骗客人。
天然和养殖的鳗鱼吃过比较,才分辨得出肉质的鲜美和幼细,不试不知。
“日本人把立秋前十八天叫作‘土用の丑の日’,说那天最热,是吃鳗鱼最好的时候。那么热的天气,吃那么肥腻的东西,还说对身体好,有什么道理?”“我也不知道,反正古人那么说,就那么听了。对宣传,是好事。”他笑着回答。
第一次看到“野田岩(Nodaiwa)”,是日本名人白洲次郎传记中的记载。吾生已晚,没机会见这位一早留学欧美的公子哥儿,只由他的儿子,“东和”公司的老板带去,印象极佳。
“白洲先生还带了很多日本政要和外国贵宾来呢。”金本回忆,“我还以为洋人不懂得欣赏鳗鱼。”“你最后在巴黎也开了一家嘛。”我说。“唔,我喜欢法国,一年总要去一次,又爱他们的红酒,我现在店里存了很多。后来和家里人说要在巴黎开,他们都以为我疯了!”“法国的店我也去过,生意不错,鳗鱼从日本运去?”“不,用荷兰的,那边湖很多,都是野生的,有时比日本的还要肥大。”
鳗鱼鸡蛋卷又上桌,碟中三大片,卷在里面的鳗鱼很大块,鱼油透进鸡蛋中,下酒一流。接着是烤鳗鱼肠和肝,爽爽脆脆,苦中苦的滋味用文字形容不出,再来一碟。“撒点山椒粉吧。”金本建议。山椒粉就是我们的花椒粉,又麻又有点儿辣,用日本的新鲜山椒粉来炒麻婆豆腐,是一绝。
“还有什么珍味?”“珍味”是所有鳗鱼店的拿手秘籍,家家不同。金本拿出鳗鱼苗蒲烧,叫作“ikadayaki”,那么小的鱼,连骨细嚼,不错不错。“在巴黎买了伊朗鱼子酱,用鳗鱼包着吃,你试试看。”的确是珍味,最后上的是茶碗糕,鸡蛋蒸着鳗鱼和鱼翅,金本说:“跟中国人学的。”
酒醉饭饱,捧着肚子走出来,金本亲自送客,远望着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