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史学理论的新发展(1 / 1)

在清前期史学领域内,许多优秀的历史学者把他们的毕生精力都投入研究之中,各种题材和内容的历史著作层出不穷,在对前代历史著述进行考察和研究的基础上,以其独到的学术眼光和深邃的思想,发展和创新了史学理论,这一切共同造就了清代史学的辉煌成就。其中观点最突出、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要数章学诚和他的《文史通义》。有关历史研究的宗旨、研究方法和史学编纂等问题,他都作了精辟的论述,集中体现了清代史学理论的发展成就。

章学诚(1738—1801年),字实斋,浙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他生活的时代,正是所谓的“乾隆盛世”,但他的家庭从父辈起,就已经破落。家贫不能购书,只好借读于人,即使这样,章学诚20岁时已博览群书,“四部九流,泛览不见涯矣”[40]。章学诚在青年时代,“意气落拓,不可一世,不知人世艰也”,然而“试其艺于学官,辄置下等”[41],23岁初应顺天乡试,不第;25岁再试,又不中,不得已肄业国子监。28岁师从翰林院编修朱筠,筠家藏书甚富,因得纵览群籍,并得以和往来于朱氏之门的当时学界名流,如戴震、钱大昕、邵晋涵等人交游,讨论学术,学识日增。35岁,开始写《文史通义》,从此二十余年连续不断。

章学诚像

章学诚的一生是在穷困潦倒中度过的,几乎全靠主持书院讲席和编修方志来维持生计,或靠朋友救济,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41岁那年,终于考中进士,却又顾虑重重,“自以为迂拘,不合世用”[42],不敢进入仕途。他把一生的精力都用在了史学研究上。章学诚主张做学问要“经世致用”,提倡学术应当为时所用。一生治学所得,荟萃于所著《文史通义》和《校雠通义》两书。

《文史通义》是章学诚的代表作。他在31岁以前,就有著述此书的意愿。他在翻阅前人历史著作的时候,曾言道:“尝以二十一家义例不纯,体要多舛,故欲遍察其中得失利病,约为科律,作书数篇,讨论笔削大旨。”[43]但因生活所迫,迟迟没有动笔。真正开始此书的写作,是在他35岁那年。直到他逝世前,这部书稿也没有最终完成。

《文史通义》的著作目的,据章学诚所言,主要可归纳为以下几点:第一,阐明史“意”。他认为,“史所贵者意也”,“史家著述之道,岂可不求史意之所归乎?”[44]他比较前代史家说,“郑樵有史识而未有史学,曾巩具史学而不具史法,刘知几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义》之所作也”[45]。第二,校雠古今著作之得失。他在《文史通义》外篇三中说,“《文史通义》,专为著作之林校雠得失”,“上探班、刘,溯源《官》、《礼》,下核《雕龙》、《史通》。甄别名实,品藻流别”。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古人差谬,我辈既已明知,岂容为讳。但期于明道,非争胜气也”。这也表明他有别于一味专事考据的“汉学”做法。第三,经世致用,评论当时的学风流弊和世教民俗,他说:“学诚读书著文,耻为无实空言,所述《通义》,虽以文史标题,而于人心风俗,未尝不三致意,往往推演古今,窃附诗人义焉。”[46]“天下事,凡风气所趋,虽善必有其弊。君子经世之学,但当相弊而救其偏。”[47]

《文史通义》是一部纵论文史、品评古今学术的著作。在对历史著作和社会不良世风的批评之中,章学诚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

一、史学与“经世致用”

明末清初,顾炎武针对晚明以来知识阶层空言误国的弊病,提倡“君子之学”要“明道”、“救世”,开创了一代“经世致用”的学风。这一思想几乎影响了整个清代学术文化的发展和学者们的治学道路。清代史学之所以能取得巨大的成就,也得益于这一思想的感染。顾炎武在学术上倡导的博求实证的朴实学风,促成了乾嘉学派的形成。其中,乾嘉时代的历史学者,绝大多数人都以考证的方法从事历史学的研究,专注于对古籍的校注、辨伪和辑佚,在这方面取得了不少成绩。但是,他们虽然在治学方法和研究对象上继承了前代学者所开辟的道路,却在有意和无意之间,丢弃了前代大师们治学的精神,把前辈学者的治学手段当成了目的,目光仅仅局限于对古籍的整理与考订,淡化了对历史理论的探讨与阐述。

章学诚对这种现象表示出极大的不满。他说:“自四库馆开,寒士多以校书谋生,而学问之途,乃出一种贪多务博而学无伦次者,于一切撰述,不求宗旨,而务为无理之繁富,明知其载非伦类,辄以有益后人考订为辞,真孽海也。”在该书中,作者继承清初学者经世致用的精神,对乾嘉时代的不良学风作了尖锐的批评,既反对“务考索”,也反对“腾空言”。他批评说:“今日考订之学,不求其意,而执行迹之末,铢黍较量,小有异同,即嚣然纷争”,又说,“近日学者风气,征实太多,发挥太少,有如桑蚕食叶而不能抽丝。”[48]同时,他严厉批评那些“空言德性,空言学问”的“宋学”陋儒,认为他们是“外轻经济事功,内轻学问文章,守陋自是,枵腹空谈性天。”[49]

他强调史学必须要“经世致用”。他说:“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且如六经同出于孔子,先儒以为其功莫于《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则吾不行而知之矣。学者不知斯意,不是言史学也。”[50]《文史通义》一书的内容之一,就是论述史学的意义和史学的作用,阐明研究历史的目的就在于对社会有所贡献。他不止一次指出,“文章经世之业,立言以期有补于世。否则古人著述已厌其多,岂容更益简编,撑床叠架为哉!”[51]他特别重视史学的教育惩戒作用,坚决反对那种“舍器而求道,舍今而求古,舍人伦日用而求学问精微”的治学态度,因为在他的眼中,“史家之书,非徒记事,亦以明道也。”[52]

正是从这一思想出发,章学诚提出了对待古代文化和历史典籍的正确立场。要批判地继承前代的东西,因为“今不殊古”,“古之糟粕,可以为今之精华,非贵糟粕而直以为精华也,因糟粕之存而可以知精华之所出也;古之疵病,可以为后世之典型也,非取疵病而直以为典型也,因疵病之存可以想见典型之所在也。”进而指出,研究历史的目的是经世致用,史学家就不可舍今而求古,而应该做到“史部之书,详近略远,诸家类然”[53]。在考据之风盛行的乾嘉时代,他这些直面现实、提倡学以致用、力纠不良学风的言论,可谓发人深省,意义非同一般。

二、“六经皆史”

明清之际的学者一度提出“六经皆只是史”的观点。王阳明、王世贞、李贽等人先后发表过这样的意见,但都没有作进一步的具体论述。到了章学诚这里,他大胆地继承这一观点,加以充分的发挥并赋予鲜明的时代内容,成为他史学理论的主要成就。

他在《文史通义》中明确地提出:“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也。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他认为“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54],“无经史之别,六艺皆掌之史官不特《尚书》与《春秋》也”[55]。“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56]至于把前代的典籍尊奉为神圣的经书,那是后世儒家所为。章学诚在《文史通义》的《易教上》、《经解上》和《经解下》等篇中集中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这一说法把儒家加在《六经》上的神秘面纱全部揭了下来,如此言论在当时令人闻之惊骇。

“六经皆史”的意义在于,它扩大了历史研究的视野和搜集材料的范围;同时也是对当时空谈心性的“宋学”和专事考据的“汉学”不良学风的批判。“宋学”把“六经”视为“载道之书”,不顾历史事实而求索所谓的“道”。章学诚则一针见血地指出,“六经”是有着实实在在内容的“史”,是对社会现实的真实记录。而“汉学”家专注于对经传条文的考订,完全背离了“六经”的真正内涵。章学诚说,孔子作《六经》的目的在于让后人从先王的政典中获取治国安邦的道理;研究《六经》就是为了从中寻求对现实有用的东西,不能脱离当今人事而仅仅满足于为古书拾遗补缺。“六经皆史”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也把史学的地位提高了。既然先王的政典是古代的历史记录,那么研究历史无疑就是研究前代政治,就与社会现实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章学诚进而提出了研究《六经》的正确态度。即应该紧紧围绕现实生活,从具体的历史事件中汲取有用的东西,“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57],而不应食古不化,墨守成规,他批评一些学者“昧于知时,动矜博古,譬如考西陵之蚕桑,讲神农树艺,以谓可御饥寒而不须衣食也”[58]。所以他大力主张学术要经世致用,反对死守章句、背离现实的治学之道。

三、史家与“史德”

唐代著名史学家刘知几在《史通》中曾说,一个好的史学家,必须具备才、学、识“三长”。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对此加以肯定,但他认为判断“良史”的标准,仅这三点还不够全面,他在“三长”的基础上又提出了一个“史德”。什么是“史德”呢?章学诚说:“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盖欲为良史者,当慎辩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于人也。尽其天而不益于人,虽未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称著述者之心术矣。而文史之儒,竞言才学识而不辩心术,以议史德,乌乎可哉!”[59]

从这段话中不难看出,章学诚所提出的“史德”的核心内容,就是史学家在研究历史时应如何处理主观与客观两者之间的关系。章学诚明确地指出,“当慎辩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于人”,这样才能做到“善恶褒贬,务求公正”。这一观点的提出,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因为,在当时的史学领域中,明显地存在着脱离历史实际的治学风气。官方史学自不必说,在私人著述之中也有此种不良习气。“好名之人,则务揣人情之所向,不必出于衷之所谓诚然也。且好名者,必趋一时之风尚也,必屈曲与徇之,故于心术多不可问。”有的史学家,富有才情,学识渊博,见识出众,但在著述之中,却私意地篡改史实,任情褒贬,完全置客观实际于不顾,结果对问题的看法大相径庭。在章学诚看来,这种做法与“良史”的要求相距甚远。要解决这一矛盾,就必须端正态度,正确把握“天”与“人”之间的关系,从客观事实出发,力求从历史事件中探寻出规律性的东西,而不是人为地、想当然地对史实作出解释。

关于“史德”跟“史才”、“史学”、“史识”的关系,章学诚特别强调,“史德”居于首要的地位,是灵魂,对才、学、识具有驾驭和统帅作用。因为史学的重要目的是从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中寻求“真义”,以期对现实有所借鉴。只有做到“尽其天而不益于人”,秉持公正的态度,才能很好地运用个人的才、学、识,如实地描绘出历史的真实面貌,“传人适如其人,述事适如其事”[60]。否则,如果抛开“史德”,只求显露才情,或卖弄学问,那显然是舍本逐末,走上歧路。当然,章学诚强调“史德”,并不是说就完全不重视其他方面,他说:“史所贵者义也,而所具者事也,所凭者文也。……非识无以断其义,非才无以善其文,非学无以练其事。”但这些只有和作者的“著述之心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章学诚的这些言论,比之前代刘知几的“直书”观点,显然更进了一步。

此外,章学诚还在历史编纂和校雠等方面提出了一些新的理论。如他提出通史编写应做到“纲纪天人”,“通古今之变”;后世史家要在对古代史籍改造基础上,创造出新的史体,以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为克服前代各种史体的不足,他自己设想出一种新史体,并决定用以改编《宋史》,可惜因早逝没能如愿。在《校雠通义》一书中,他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目的出发,提出“互著法”,为学术研究指出了一条崭新的路子。

章学诚把历史研究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但他的这种学术见解和方法与当时的学术风气水火不容,因此,他的史学思想在生前并不为社会所认同,且多遭訾议而“为人隐恨”。直到晚清学风变化,其《文史通义》、《校雠通义》不胫而走,他的史学革新精神始昭显于世。这些崭新的历史评论对清代历史乃至整个中国历史研究贡献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