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时期的社会相对安定和繁荣,社会生活多姿多彩,整个社会充溢着欢欣、喧腾的生命活力。人们对生命的重视和对生活质量的关注意识空前高涨,即使今生今世不能长命百岁,那么寄希望于来生仍然能享受生命的乐趣。人们幻想在彼岸世界仍然像现实社会一样充满生活情趣。
隋唐时人重生观念的高度强化,表现在许多方面,突出反映在人们重视现实生活的享受和对生命延续的强烈追求上。
隋唐时人极会享受生活,就拿春游踏青活动而言,每年还未从欢乐、喧闹的春节庆祝活动中解脱出来,性急的人们就开始准备郊游野宴的活动。“都中仕女,每至正月半后,各乘车跨马,供帐于园圃或郊野中,为探春之宴。”即使是科场失意的举子,也不会辜负这大好春光。“苗晋卿困于科举,一年似得复落。春时携酒乘驴,出都门,藉春而眠。”[57]在重生享乐观念的影响下,有一种现象非常值得重视,即奢靡、服食之风在上层社会的蔓延。虽然也有部分较为清醒的统治者,屡戒奢靡、服食之风,在一段时期和局部范围内会造成较为节俭的开明风尚,但他们剥削阶级的属性,决定了他们不可能从根本上扭转和清除这种腐败现象,所以此风日渐弥漫,最终成为导致统治危机的根源之一。
隋王朝建立之初,统治者还是比较注意节俭的,政治也较清明,并很快统一了全国,史称隋文帝“薄赋敛,轻刑罚,内修制度,外抚戎夷。每旦听朝,日昃忘倦,居处服玩,务存节俭,令行禁止,上下化之。开皇、仁寿之间,丈夫不衣绫绮,而无金玉之饰,常服率多用布帛,装带不过以铜铁骨角而已”[58]。在较短的时间内,就造成了全面繁荣富庶的新局面。随着社会财富的日益增加,统治者奢侈贪婪的本性就开始暴露,特别是隋炀帝即位以后,穷奢极欲,奢侈糜烂之风在上流社会迅速蔓延开来。
隋炀帝所信任的大臣,如杨素、宇文述等,都非常奢侈糜烂。大贵族杨素“家僮数千,后庭妓妾曳绮罗者以千数。第宅华侈,制拟宫制。”即使如此,他还不满足,他在东、西两京的住宅,虽然极尽侈丽,仍“朝毁夕复,营缮无已”[66]。宇文述家中也是“曳罗绮数百,家僮千余人,皆控良马,被服金玉”[67]。名将贺若弼,“家珍玩不可胜计,婢妾曳绮罗者数百”,而“时人荣之”。[68]可见奢靡风气已成社会时尚,最终成为导致隋王朝覆亡的重要原因。
唐王朝建立之后,总结亡隋的经验,认为“隋炀帝志在无厌,惟好奢侈。……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竞为无限,遂至灭亡”,所以决心以奢侈为戒,节俭为师。贞观元年(626年),唐太宗下令:“自王公已下,第宅、车服、婚嫁、丧葬,准品秩不合服用者,宜一切禁断。”不遵法度者治罪。“由是二十年间,风俗简朴,衣无锦绣,财帛富饶,无饥寒之弊。”[69]但随着“贞观之治”的繁荣局面的形成,统治者逐渐不能保持慎终如一了。史臣评价他说:贞观末年,“牵于多爱,复立浮图,好大喜功,勤兵于远”[70]。唐太宗自己也曾说:“吾居位已来,不善多矣,锦绣珠玉不绝于前,宫室台榭屡有兴作,犬马鹰隼无远不致,行游四方供顿烦劳。”[71]唐代的奢华之风自兹滥觞。当时的状况正如计有功《唐诗纪事》所述:“是时天下初定,君臣俱欲无为,酒杯善谑,理亦有之。……于是回波艳辞,妖冶之舞,作于文字之臣,而纲纪**然矣。”其实,当时上流社会的靡丽浮华之风岂止于妖舞艳辞,而是已浸**到权臣贵族的全部生活内容中。
唐太宗以后,虽也有个别帝王和一些正直的朝臣力戒奢靡之风,但从总的趋势而言,整个统治阶级日益奢侈腐化。较为典型的有玄宗和懿宗。唐玄宗刚即位时,还励精图治,造成了“开元盛世”的宏大局面。但到后期不愿过问政事,专以声色自逸。为了满足杨贵妃的奢欲,当时供贵妃院役使的织绣工就多达700人,雕刻熔造工又数百人。杨贵妃兄妹五家过着奢侈的生活。据《旧唐书·后妃上·杨贵妃传》记载:杨家“昆仲五家,甲第洞开,僭拟宫掖。车马仆御,照耀京邑,递相夸尚。每构一堂,费逾千万计。见制度宏壮于己者,即撤而复造,土木之工,不舍昼夜”。皇亲贵戚向玄宗进奉的精美肴馔,一盘值十个中等人家的财产。玄宗看到国库里财物堆积如山,就更加“视金帛如粪壤,赏赐贵宠之家,无有限极”[72]。当时京城富豪夸富斗豪之风已逾六朝石崇之流。《开元天宝遗事》卷下记载:
王元宝,都中巨豪也。常以金银叠为屋壁,上以红泥泥之。于宅中置一礼贤堂,以沉檀为轩槛,以碔砆甃地面,以锦文石为柱础。又以铜钱穿线甃于后园花径中,贵其泥雨不滑也。四方宾客,所至如归,故时人呼为王家富窟。
连唐玄宗也禁不住好奇地问王元宝到底有多少家私?王回答说:“臣请以绢一匹,系陛下南山树,南山树尽,臣绢未穷。”其奢侈之风可想而知。
正当统治阶级沉湎于穷奢极欲的生活之中醉生梦死之时,“渔阳鼙鼓动地来”,一场席卷北方的叛乱如飓风般吹来,几乎倾覆了唐王朝。经过唐朝军民历经8年的浴血奋战,唐王朝勉强平息了安史之乱,但从此以后陷入藩镇割据的深渊。唐王朝虽然危机重重,但统治阶级的奢靡不但无丝毫减弱,反而更盛。号称“中兴”名将第一的郭子仪,“良田美器,名园甲馆,声色珍玩,堆积羡溢,不可胜纪”。连当时人都认为他“侈穷人欲”[73]。另一名将马璘,“积聚家财,不知纪极。在京师治第舍,尤为宏侈。……璘之第,经始中堂,费钱二十万贯,他室降等无几”[74]。其他如杜亚为淮南节度使,盛为奢侈;王锷为荆南节度使,“厚殖财货,营第宅,颇逾侈”;郭英乂为剑南节度使,服用侈靡,日费数万;陈敬瑄镇西川,舆马之侈,至人皆恶之的程度。[75]
这些武夫悍将骄奢**逸,那些宰辅文臣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裴冕,“性本侈靡,好尚车服及营珍馔,名马在枥,直数百金者常十数。每会宾友,滋味品数,坐客有昧于名者”[76]。元载,“城中开南北二甲第,室宇宏丽,冠绝当时。又于近郊起台榭,所至之处,帷帐什器,皆于宿设,储不改供。城南膏腴别墅,连疆接畛,凡数十所,婢仆曳罗绮一百余人,恣为不法,侈谮无度”。“名姝、异乐,禁中无者有之。”后来,元载被抄家,只供服食用的钟乳就多达五百余两。[77]段文昌,出入将相,近二十年,“其服饰玩好,歌童妓女,苟悦于心,无所爱惜,乃至奢侈过度”[78]。连号称不殖财产的名臣李吉甫,也“服物食味,必极珍美”[79]。可见,中唐以来,整个统治阶级奢靡成风。《册府元龟·将帅部·奢侈》在总结唐玄宗以来的奢靡风气时指出:
初,天宝中,贵戚勋家已务奢靡,而垣屋犹存制度,然卫公李靖家庙已为嬖臣杨氏马厩矣;及禄山大乱之后,法度隳驰,内臣戎帅,竞务奢豪,亭馆第舍,力穷乃止,时谓“木妖”。
穆宗时大臣面对越演越烈的奢靡之风,不无忧虑地指出:
国家自天宝已后,风俗奢靡,宴席以喧哗沉湎为乐。而居重位、秉大权者,优杂倨肆于公吏之间,曾无愧耻。公私相效,渐以成俗,由是物务多废。[80]
这种奢靡之俗,至晚唐时达到极点。唐懿宗荒**残暴,不理朝政。他喜欢“音乐宴游,殿前供奉乐工,常近五百人;每月宴设,不减十余,水陆皆备。听乐观优,不知厌倦,赐与动及千缗。曲江、昆明、灞浐、南宫、北苑、昭应、咸阳,所欲游幸即行,不待供置。有司常具音乐、饮食、幄帟,诸王立马以备陪从。每行幸,内外诸司扈从者十余万人,所费不可胜计”[81]。懿宗和宪宗一样,也到凤翔法门寺去迎佛骨。宪宗迎佛骨,曾搞得长安举城若狂,“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小奔波,弃其业次”[82]。造成了极大的浪费。懿宗时又迎佛骨,臣下谏止时,他竟说:“朕生得见之,死亦无恨。”于是“广造浮图、宝帐、香轝、幡花、幢盖以迎之,皆饰以金玉、锦绣、珠翠,自京城至寺,三百里间,道路车马,昼夜不绝”。“佛骨至京师,导以禁军兵仗、公私音乐,沸天烛地,绵亘数十里。仪卫之盛,过于郊祀,元和之时,不及远矣。富室夹道为彩楼及无遮会,竞为侈靡。……宰相已下竞施金帛,不可胜纪。”[83]懿宗的女儿同昌公主出嫁,懿宗“倾宫中珍玩以为资送,赐第于广化里,窗户皆以杂宝,井栏、药臼、槽匮亦以金银为之,编金缕以为箕筐,赐钱五百万缗,他物称是”[84]。真是极尽奢靡之能事。
懿宗所任用的大臣也极其奢侈腐化。宰相杨收,“性侈靡,门吏僮奴多倚为奸利”;尚书右丞裴坦子娶杨收女,“资送甚盛,器用饰以犀玉”[85];路岩在相位8年,也是日趋奢靡,贿赂公行。[86]整个统治阶级生活的穷奢极欲,使本来就腐败的政治更加黑暗。
与此同时,唐代社会普遍流行服食之风。上自皇帝,下及文人士大夫,甚至于庶民百姓,都对服饵养生怀有浓厚的兴趣,并热心于飞丹合药,希冀通过服食,延年益寿,长生不老。其结果适得其反,不少人为此殒命早夭。唐代诸帝多迷恋服食养生,清代学者赵翼曾注意到“唐诸帝多饵丹药”[87]的问题。唐太宗轻信婆罗门方士那罗迩娑婆“自言寿二百岁,云有长生之术”的谎言,命其“于金飚门造延年之药”。历年而成,服之,“竟无异效,大渐之际,名医莫知所为”[88]。高宗时,婆罗门僧卢迦阿逸多,又“受诏合长年药,高宗将饵之。”开耀二年(681年)闰七月庚申,“上以服饵,令太子监国”[89],不久即病死;武则天曾饵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所合丹药,“已而后久疾”[90],直至病殁;唐玄宗曾亲自合药,晚年心情不好,“日以不怿,因不茹荤、辟谷,浸以成疾”[91]而逝;唐宪宗,因“服饵过当,暴成狂躁之疾,以至弃代”[92];穆宗也“饵金石之药”,处士张皋上书极力劝阻;[93]唐敬宗在位虽然很短,也多处求访异人、仙药,追求服食;[94]文宗曾服食郑注所合之药,据说还挺灵验;[95]武宗“重方士,颇服食修摄,亲受法篆”,因服食后,药性发作,喜怒失常而辞世;[96]宣宗服饵太医李玄伯所制长生药,病渴且中燥,疽发背而崩;[97]唐僖宗也曾服云母粉,以为可以轻身不死。这些封建帝王迷信服食,竟为此付出生命代价。
在官僚士大夫阶层中,也有不少人迷恋服饵养生术。如被称为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以服饵为事”[98];大诗人白居易,自言“早服云母散”,并希望炼伏火丹砂的杜录事药成后分他一粒;[99]昭义节度使李抱真,“晚节又好方士,以冀长生。有孙季长者,为抱真炼金丹,绐抱真曰:‘服之当升仙。’……凡服丹二万丸,腹坚不实,将死,不知人者数日矣。……益服三千丸,顷之卒”[100]。韩愈曾说:
余不知服食说自何世起,杀人不可计。而世慕尚之益至。此其惑也,在文书所记及耳闻相传者不说,今直取目见亲与之游而以药败者六七公。[101]
这些人有襄阳节度使孟简、东川节度使卢坦、金吾大将军李道古、工部尚书归登、殿中侍御史李虚中、刑部尚书李逊、刑部侍郎李建和太学博士李干等。这些人因服食中毒而死时,痛苦难忍,如孟简“服药误”,病二岁卒;卢坦殁时,“溺出血,肉痛不可忍,乞死乃死”[102];李道古给唐宪宗推荐方士合长生药,毒死宪宗,而他本人竟不醒悟,也“以服丹药,呕血而卒”[103];归登,食水银染疾,“自说若有烧铁杖自颈贯其下者,摧而为火,射窍节以出,狂痛号呼气绝,其茵席常得水银,发且止,唾血十数年毙”;李虚中“疽发其背死”;韩愈的侄孙女婿李干,服食后,“往往下血,比四年,病益急,乃死”,抛下三个孤儿。[104]韩愈劝人不要轻信服食,但他本人,据白居易说,也因服食硫黄,一病不起。由此可见,服食之风影响之大。《唐语林》说:长安风俗,贞元后,“侈于游宴”,“侈于服食”。其实,何止唐后期,整个唐代服食之风都很浓厚。连普通民众也不乏追求服食者,张籍《学仙》诗,描写了楼观学仙人,“少年休谷粮”,服食金丹后,“虚羸生疾疹,寿命多夭伤。身殁惧人见,夜埋山谷旁”的悲惨下场。[105]
五代十国时期,也是侈靡,服食成风。后梁赵岩“奢侈不法,自古无比”,“天下良田美宅,可有千计”;[106]后汉苏逢吉身为宰相,“性多侈靡,好鲜衣美食。中书公膳,鄙而不食,私庖供馔,务尽甘珍。尝于私第大张酒乐,以召权贵,所费千余缗”[107];吴越,南唐,前、后蜀的统治者也大都穷奢极欲,败亡相踵。他们不仅奢靡成风,而且还承袭了前代服食之风。后唐宰相豆卢革,“自作相之后,不以进贤劝能为务,唯事修炼,求长生之术,尝服丹砂,呕血数日,垂死而愈”[108]。后唐庄宗、后周世宗也迷恋服食,南唐烈祖李昪因服食方士丹药,中毒身亡,重蹈了前代诸帝的悲剧。侈靡、服食之风在五代十国时期的继续蔓延,使混乱的政治局面更加黑暗腐败,加剧了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激化,起到了毒害社会风气的不良作用。
既然追求永生是不可能的,那么隋唐五代时人对死后的归宿也极看重。无论是上层,还是民间,都盛行厚葬之风。
唐代统治集团中的有识之士对厚葬之风的蔓延忧心忡忡,不断有人提出移风易俗的主张。高宗永隆二年(681年),鉴于“商贾富人,厚葬越礼”,诏令雍州长史李义玄“严加捉搦,勿使更然”[112]。但到睿宗太极元年(712年),左司郎中唐绍上疏指出:“臣闻王公已下,送终明器等物,具标甲令,品秩高下,各有节文。……近者王公百官,竞为厚葬,偶人像马,雕饰如生,徒以眩耀路人,本不因心致礼。更相扇慕,破产倾资,风俗流行,遂下兼士庶。若无禁制,奢侈日增。望诸王公已下,送葬明器,皆依会式,并陈于墓所,不得衢路行。”[113]这说明厚葬之风有愈演愈烈之趋势。玄宗、代宗、德宗、宪宗时屡有诏诫薄葬,但厚葬之风,久禁而不止,致使皇帝诏令也形同具文。元和三年(808年)薄葬诏下达后,“是时厚葬成俗久矣,虽诏命颁下,事竟不行”[114]。至穆宗长庆三年(823年),浙西观察使李德裕上奏:“缘百姓厚葬,及于道途盛设祭奠,兼置音乐等。闾里编甿,罕知报义,生无孝养可纪,殁以厚葬相矜。丧葬僭差,祭奠奢靡,仍以音乐荣其送终,或结社相资,或息利自办,生业以之皆空。习以为常,不敢自废。人户贫破,抑止之由。”[115]因此他建议严加禁止,但正如前代禁令一样,屡禁不止,因为直到武宗会昌年间,还下过类似的诏令,“伏以丧葬之礼,素有等差,士庶之家,近罕遵守,逾越既甚,糜费滋多。……虽每令举察,亦怨谤随生”[116],所以逼得朝廷只好另寻变通办法。但到晚唐懿、僖时期,朝廷带头破坏制度,终于使历代努力全化为泡影。
奢靡、服食、厚葬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自有其深厚的土壤。兹风的流**,给社会带来不少消极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