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时期,社会上普遍弥漫着一股尚武游侠之风。这种风气的形成,有着非常复杂、深厚的历史文化背景。
从渊源上来讲,隋唐五代的社会风尚上承魏晋南北朝。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民族大融合和大交汇的重要时期,在“五胡乱华”的激烈碰撞中,充溢着豪侠刚健气概的胡文化注入传统的华夏文化系统内,起到了一种“补强剂”和“复壮剂”的功用[1]。
从文化背景而言,隋及唐前期,国力强盛,统治者通过开边拓土,使版图日渐扩大,整个社会充斥着昂扬奋发、蓬勃向上的民族意识,英雄主义的社会思潮空前高涨,人们向往立功绝域边塞,实现个人平生抱负。而重然诺、轻生死,友难伤、国难忿,财权轻、国权重,一言不合拔剑而起、一发不中屠腹以谢的游侠尚武精神与这种时代气质相契合,自然成为人们心目中孜孜以求的理想风范。唐后期以至五代,藩镇割据,朝代迭兴,方国林立,战火纷飞,加之宦官专权、朋党相争,骄兵悍将、蠹政害民,整个社会陷入苦难深重的深渊,人们崇尚气力,渴求公正,这就为传统的仗剑远游、行侠仗义、轻财重施、闯**江湖的尚武游侠之风提供了适宜的社会环境。
隋唐王朝承北朝之业而相继统一天下,其社会风尚自有一股豪侠尚武之气。隋唐王朝所赖以立国的统治基础,是以关陇贵族军事集团为核心,联合关东地区世族地主集团、豪强地主集团以及北部边疆少数民族部落贵族而形成的。这个集团的重要特点,就是崇尚武力。这种社会风气与汉族士大夫阶层——特别是南朝士大夫——“崇文鄙武”的风气,大不相同。
关陇地区的尚武游侠之风源远流长,早在汉代即有“关西出将、关东出相”之说。宇文泰入关后,创建府兵制度,他所带领的部分代北军人,联合关陇世族地主形成关陇贵族军事集团。这个集团构成周隋及唐初统治集团的重要支柱。他们祖尚弓马骑射、娴习攻战,其子弟耳濡目染,崇尚武艺。
隋唐王朝的建立者都出身这个集团。隋文帝杨坚的父亲为十二大将军之一,文帝“素无学术,好为小数……又不悦诗书,废除学校”[2],使尚武豪侠之风更得以强化。隋将周罗睺为世宦子弟,年轻时“善骑射,好鹰狗,任侠**,收聚亡命,阴习兵书”,“勇冠三军”,后为镇压汉王杨谅余党反叛,“为流矢所中,卒于师”[3]。隋将刘权,少时有侠气,重然诺,平时结交豪杰,藏亡匿死,衙吏不敢进其门,“豪帅多愿推权为首”[4]。另一位隋将唐宪,被罢官后,“不治细行,好驰猎,藏亡命,所交皆博徒轻侠”,后参与李渊晋阳起兵,成为唐王朝的开国元勋。[5]
尚武游侠之风在隋代上层社会的蔓延,对广大的民间也产生深刻影响。闯**江湖、崇尚气力的民间游侠异常活跃。隋代名将麦铁杖,最初是名江湖侠士,他目不识丁,“好交游,重信义”,“性疏诞使酒”,勇武有力,身怀绝技,能快步如飞,日行500里。后因聚众为盗被罚在宫廷服役。他白天在宫中“执御伞”,罢朝后疾行百余里,到另一个城市行劫。有人告发他,但朝廷中的人见他每天清晨都在,十分不解[6]。沈光是个贫穷的破落户子弟,他身怀绝技,“少骁捷,善戏马,为天下之最。……常慕立功名,不拘小节”,“交通轻侠”,急人所难,时人号称“肉飞仙”。[7]类似麦铁杖、沈光这样的江湖侠士,在隋代民间社会当不在少数。
当隋朝阶级矛盾日益尖锐之时,江湖侠士纷纷铤而走险,成为绿林好汉,加入到反隋暴政的时代大洪流中。杨玄感起兵时,余杭刘元进响应,史称元进“少好任侠,为州里所宗”[8]。割据雁门的刘武周,“骁勇善射,交通豪侠”,终为“乡闾豪杰”推为首领。[9]瓦岗军首领李密也颇有些侠气,史称“密多筹算,才兼文武,志气雄远,常以济物为己任。开皇中,袭父爵蒲山公,乃散家产,赒赡亲故,养客礼宾,无所爱吝”[10]。所以当他追随杨玄感起兵失败后,到处逃匿,多得民间侠士相助,曾“转匿大侠王季才家”[11]。后来他领导瓦岗军时,许多民间侠士,纷纷追随他参加反隋大业。
乱世出英雄,乱世也是出侠士的年代。后来成为唐王朝开国功臣的人中,有许多是在隋末群雄中涌现出来的豪杰侠士。如刘弘基亡命江湖,结交轻侠,是个盗马贼;[12]牛进达藏亡匿死,号为轻侠,却是个流浪江湖、穿墙入户的窃贼;[13]公孙武达,少有膂力,称为豪侠;[14]丘和,少重气侠,善骑射;盛彦师,少任侠,交结英豪;[15]卢祖尚,家饶财,好施,以侠闻,年十九即为众所推任刺史;[16]张谨,善弓马,有膂力,少以豪侠闻;[17]尤其是被称为“风尘三侠”之一的李靖,“姿貌环伟,少有文武材略,每谓所亲曰:‘大丈夫若遇主逢时,必当立功立事,以取富贵。’”[18]最终成为唐王朝的开国元勋。他的事迹经小说家演绎,与虬髯客、红拂女一起被唐人写进著名的文言武侠小说《虬髯客传》中。由此可知,隋末唐初的动**年代,成为绿林好汉、侠客义士活跃的时期。
唐王朝的建立者也是关陇贵族军事集团的重要成员。唐高祖李渊的祖父位列八大柱国,李渊本人精于弓马骑射。有个“画屏射雀”招亲的故事,说的是窦皇后年轻时才貌双全,不想随便就嫁人,而要招一个真正的英雄为夫,“乃于门屏画二孔雀,诸公子有求婚者,辄与两箭射之,潜约中目者许之。前后数十辈莫能中,高祖后至,两发各中一目”,于是嫁给了李渊。[19]唐太宗李世民更是一位雄才大略、英武善战的帝王。他曾领兵扫除各地割据势力,为唐王朝的统一建立奇功。太宗武勇超群,骑射俱佳,好用“四羽大箭”,自谓“以弓矢定四方”[20]。武德四年(621年),李世民在侦察窦建德营地时被发觉,敌数千骑追来,他亲自殿后,射杀敌将士数人而还。唐太宗为了强兵卫国,曾在加强文治的同时,提倡尚武之风。武德九年(626年),他刚即帝位不久,“引诸卫将卒习射于显德殿庭”,并告诫诸将士:“戎狄侵盗,自古有之,患在边境少安,则人主逸游忘战,是以寇来莫之能御。今朕不使汝曹穿池筑苑,专习弓矢,居闲无事,则为汝师,突厥入寇,则为汝将,庶几中国之民可以少安乎!”[21]他认为国家缺少尚武精神就不能振奋国民抵御外侮,因而经常督率将士们习武。武则天虽为女皇,也精于骑射,她曾为太宗宫中才人,驯服过一匹烈马。长安二年(702年),她还创立“武举”,以骑射、马枪、负重为考试的主要内容,对唐代尚武风气起了推动作用。另外,像马球、摔跤、拔河等一些尚勇武的活动,一直受到唐代诸帝的重视和喜好。可以说,统治者的倡导是形成尚武游侠风气的重要原因。
随着隋唐大一统帝国的逐渐巩固和扩大,胡人番将大量涌入内地,宿卫朝廷,出任将官。他们尚武善战,如史大奈、契必何力、黑齿常之、李多祚、论弓仁、李光弼、哥舒翰、浑瑊等,都是著名番将。据《资治通鉴》记载:贞观四年(630年)五月,史大奈为丰州都督,安置突厥降户,“其余酋长至者,皆拜将军中郎将,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余人,殆与朝士相半,因而入居长安者近万家”。唐代统治集团容纳了大批番将,刺激和强化了尚武风气的蔓延。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上层官僚贵族普遍尚武游侠成风。唐太宗的弟弟元吉常“执矟跃马”,宗室李道宗、孝恭、神通等,更是披坚执锐,领兵出征。而不尚武习武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如“唐宋国公萧瑀不解射,九月九日赐射,瑀箭俱不著垛,一无所获,欧阳询咏之曰:‘急风吹缓箭,弱手驭强弓。欲高翻复下,应西还更东。十回俱著地,两手并举空。借问谁应此,乃应是宋公。’”[24]不尚武习武甚至影响到官职升迁,唐初窦皇后的从兄窦威,就因耽玩文史疏于武艺而长久得不到升迁。据《旧唐书·窦威传》记载:
家世勋贵,诸昆弟并尚武艺,而威耽玩文史,介然自守,诸兄哂之,谓为“书痴”。隋内史令李德林举秀异,射策甲科,拜秘书郎。秩满当迁,而固守不调,在秘书十余岁,其学业益广。时诸兄并以军功致仕通显,交结豪贵,宾客盈门,而威职掌闲散。诸兄更谓威曰:“昔孔丘积学成圣,犹狼狈当时,栖迟若此,汝效此道,复欲何求!名位不达,固其宜矣。”
在上层贵族官僚的观念中,有无才气,不是以文艺突出为标准,而尚武习武却是必不可少的。甚至唐初皇室多与武臣联姻。太宗时制定的皇族通婚政策是“王妃、主婿皆取当世勋贵名臣家”[25]。这种倾向自中唐仍很严重,唐宪宗欲嫁爱女岐阳公主时,提到“旧制,选多戚里将家”[26]。以高祖、太宗诸公主所选46位驸马为例,其中11位为武臣,4位出身将门子弟。[27]武勇之强可补才气之弱,皇室观念尚且如此,可见上层社会普遍尚武。
军功大臣受到全社会的普遍尊崇,在政治生活中常显出某种优越性。不仅君王可以原谅其平日微过,如尉迟敬德朝堂不肃、长孙顺德受贿,不会被轻易羞辱,而且对一些功臣的违法之举,常能法外施恩,多有宽宥,甚至有恩诏特恕功臣一死、二死者。军功因此也成为一些功臣自矜的资本。如武德初,刘文静“自以才能干用在裴寂之右,又屡有军功,而位居其下,意甚不平”[28]。侯君集在贞观时自恃战功,“深怀矜伐,耻在房玄龄、李靖之下,虽为吏部尚书,未满其志,非毁时贤,常有不平之语”[29]。尉迟敬德也“负其功”,与宰相较论短长,面折廷辩。“尝侍宴庆善宫,时有班在其上者,敬德怒曰:‘汝有何功,合坐我上?’任城王道宗次其下,因解喻之,敬德勃然,拳殴道宗目,几至眇。”[30]将军邱师利等也是“或自矜其功,或攘袂指天,以手画地”[31],不可一世。所谓“诸将争功,纷纭不已”[32]。
相形之下,一些无军功可恃的大臣虽居高位也心怀忐忑。如贞观名臣岑文本“自以出自书生”,“而无汗马之劳,徒以文墨致位中书令”,归家后面带忧色,自称“非勋非旧,滥荷宠荣,责重位高,所以忧惧”。[33]仪凤中,魏元忠上封事说:“当今朝廷用人,类取将门子弟,亦有死事之家而蒙抽擢者。”[34]这既反映出朝廷对将门子弟的优待,又是社会时尚追求军功的折射。[35]
对于一般百姓而言,也大都乐于从军效力,以军功博取功名,并借以提高身份地位。唐高祖起兵太原时,对部曲、徒隶就规定了“征战有功勋者,并从本色(良口)勋授”[36]的赏功政策;太宗也曾诏令士伍“若能齐力一心,屠城陷敌,高官厚秩,朕不食言”[37];高宗显庆四年(659年),改修《士族志》为《姓氏录》,“以仕唐官品高下为准,凡九等。于是士卒以军功致位五品,豫士流。时人谓之‘勋格’”[38]。唐令还规定:“诸习学文武者为士……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39]百姓在高官厚禄重赏之下,对从军应募极为踊跃,出现了“人人投募,争欲征行,乃有不用官物,请自办衣粮,投名义征”[40]的盛况。
在这种社会背景下,有些专以经史射策为务的太学生,也“不以举荐为意”,反专心于“今古用兵成败之事”,有的因精于用兵命将的韬略而很快升迁。贞观中,举明经科的裴行俭,就喜闻用兵奇术,深精“安置军营、行阵部统、克料胜负”之谋,以文武兼资得以经营边疆、立功塞外。[41]再如擢进士第的娄师德,高宗时也积极表请征吐蕃,因颇有战功,擢升很快,后竟“自专综边任前后三十余年”[42]。
唐代知识分子突破传统的“学而优则仕”的观念,纷纷投笔从戎,希望通过立功边塞来建功立业,像崔行功、元万顷、陈子昂、岑参、高适等都曾亲身从戎,远历边陲,报效于边镇幕府。像张昌龄进士及第后仍出塞昆仑,“破卢明月,平龟兹,军书露布,皆昌龄之文也”[43]。从初唐到盛唐,知识分子出入边塞、习武知兵的责任感与荣誉感成为一种社会氛围,即使没有经历过大漠苦寒的军旅生涯,也纷纷以战争景象、边地异俗作为创作内容。刘希夷、李颀、王昌龄、王之涣、李益等都是“善为从军之诗”的代表,从而形成盛极一时的边塞诗派。杨炯著名的五言律诗《从军行》中喊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心声,反映出这一时代文人的精神风貌。[44]
唐后期,藩镇割据,纷争不已。他们都竭力扩充武装,骄兵悍将,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盘根错节。民间尚武游侠风气依然浓厚。唐宪宗时民间侠士胡证,膂力绝人。名臣裴度有次在酒肆被一群自命为“武士”的流氓所困。胡证听说后,闯进酒楼,连饮三大杯,众流氓大惊失色。然后,胡证拿过铁灯架横放在膝上,对恶少们说:“我们轮流喝酒,谁不喝干杯底,我就用这家伙揍他。”于是他一饮数升,将酒杯挨个传给恶少们,众流氓吓得叩头求饶不迭,灰溜溜地都跑了,人们无不拍手称快。[48]历阳郡(治今安徽和县)侠士段居贞新婚不久,在江湖上行商时,被盗所害。其妻谢小娥有乃夫侠风,女扮男装,充当下人查访仇人。后侦知群盗行踪,托佣盗魁家,伺其酒醉,拔刀斩首,大呼捕盗,其党数十人皆伏法,闻名遐迩。[49]在民间,像这类侠士的义行所在皆是。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年),吐蕃兵陷京师,百姓涂炭,唐军四溃,代宗出逃。郭子仪闻讯勤王,仅收得散兵数千人。在此国家危难之时,长安城内的“少年豪侠”主动与官军取得联系,约定于同一天夜里突然在城中心的朱雀街一起击鼓,并齐声高呼:“王师已到!”吐蕃兵惊骇不已,仓惶出逃,溃不成军。京师收复,百姓得以重见天日,唐王朝度过一场外族入侵的劫难。[50]此外,像昆仑奴、古押衙、聂隐娘、红线女等的出现,构成唐后期侠客群像。
侠风流播,使得一些失意文人、仕途蹉跌之辈也纷纷转而投靠藩镇幕府,谋求新的发展。更有极端例子,如范阳卢秀才者:“生年二十,未知古有人曰周公、孔夫子者。击球饮酒,马射走兔,语言习尚,无非攻守战斗之事。”[51]这虽不能代表当时文人的整体时尚,但像他这样的例子也不在少数。如中唐诗人刘叉为著名“节士”,他“少放肆,为侠行,因酒杀人亡命”[52]。成名后,仍“恃故时所负,不能俯仰贵人,常穿屐、破衣”[53]。这些都反映出民间尚武游侠风尚的浓厚。
唐王朝在农民起义和藩镇混战中覆灭了,继之而来的五代十国更是武夫悍将争雄的年代。那些出身卑微、以武力相尚的地方节度使,在混战中崛起,摇身一变而成为割据一方的王国君长,武将兼职州郡或凌驾于地方官之上,造成吏治败坏。《新五代史·相里金传》说:“诸州皆用武人,多以部曲主场务,渔蠹公私,以利自入。”《十国春秋》卷二说南唐也是“时诸州长吏多武夫,专以军旅为务,不恤民事。”武人飞扬跋扈,轻视、鄙夷文臣和文治,把持中央政府,实行军人专政。这种局面,至后汉时已很严重。史弘肇曾扬言:“安朝廷,定祸乱,直须长枪大剑,至如毛锥子(毛笔,意指文臣),焉足用哉!”[54]三司使王章和枢密使杨邠也十分轻视文臣,王章对“郡官所请月俸,皆取不堪资军者给之,谓之‘闲杂物’,命所司高估其价,估定更添,谓之‘抬估’”[55]。杨邠虽兼宰相,却不懂文治,说什么“为国家者,但得帑藏丰盈,甲兵强盛,至于文章礼乐,并是虚事,何足介意也”[56]。在这种社会风气下,重武轻文的倾向臻于极峰。直到北宋时期,压抑武人,确立文官制度,文武分途,社会风气始由尚武彻底转变为重文轻武,这也是唐宋之际中国社会发生巨变的一大关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