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汉宋学的调整与衰落(1 / 1)

一、程朱理学的“复兴”

嘉道年间,是清代学术的转换时期。冷落了近百年之久的程朱理学再度引起人们的重视,开始从发展的低谷走向复兴,而曾经红极一时的汉学则不断受到人们指责,走上衰败的道路。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复杂的,是由各种社会因素所决定的。

自乾隆朝后期,清王朝统治危机开始暴露出来,到嘉道年间各种社会矛盾日益尖锐,整个国家出现了千疮百孔、江河日下的衰败景象。有人把当时的中国社会比作一位病入膏肓、四肢麻痹的垂危之人,称:“方今良法美意,事事有名无实。譬之于人,五官犹是,手足犹是,而关窍不灵,运动皆滞。是以当极盛之时,而不及四期,已败坏至此。”[1]为了寻找解决国家社会危机的办法,有识之士积极进行思想上的反省。他们中的多数人都是用传统儒家“德治教化”的观点及思维方式来思考问题,自然得出了国家出现危机的原因在于“道德废,人心坏,风俗漓”的结论,而道德、人心、风俗的败坏又在于“正学不昌”,即乾嘉汉学排斥了程朱理学。学者潘德舆说:“程朱二子之学,今之宗之罕矣。其宗之者率七八十年以前之人,近则目为迂疏空滞而薄之,人心风俗之患不可不察也。……而七八十年来,学者崇汉唐之解经与百家之杂说,转视二子不足道,无怪其制行之日趋于功利邪癖,而不自知也。”[2]在他们看来:“欲救人事,恃人才;欲救人才,恃人心;欲救人心,则必恃学术。”[3]所谓“恃学术”指的就是依靠程朱理学。正如陕西理学家李元春所说:“独宋程朱诸子,倡明正学而得其精。通世顾横诋之亦大可惑矣。”[4]在他看来,在各种学术中只有程朱理学独得圣贤之学的精蕴,才具有充当“正人心,厉风俗,兴教化”的资格。

关于调整学术的呼唤,不仅出现在民间,而且反映在社会上层。嘉道两朝的统治者一改过去推崇考据学的旧调,开始强调提倡程朱理学的重要作用。嘉庆曾命令侍臣在经筵进讲之时,增加讲授程朱理学的内容,以作提倡“正学”的示范。他训诫皇子“唯当讲明正学,以涵养德性,通达事理为务”[5]。所谓“正学”便是程朱理学的代名词。道光不仅号召士人学子多读程朱之书,而且还把清初理学名臣汤斌从祀文庙,以示对理学的奖掖。统治者的倡导对于当时学术风气的转换无疑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从学术自身发展状况来看,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原来风行于学坛的考据学已成强弩之末,它所具有的琐碎、褊狭、拙于思辨、漠视现实等缺陷和弊端积重难返,引起众多学者的不满,失去了往日那种对士子的吸引力。由于考据学作为乾嘉时代主流学派的地位发生动摇,再加上文字狱**过后出现的略微松动的政治局面,学术界开始活跃起来,原来被压抑或者受到排斥的学派开始萌动、复活,以充实主流学派衰退后的学术领域。这些开始萌动、复活的学派主要有今文经学、陆王心学、诸子学及程朱理学。就当时情况而言,在学术基础、社会影响、实力和政治地位等方面,程朱理学占有很大优势。明清时期,程朱理学已经渗透到文化教育的各个领域。由于科举考试题目主要从《四书》中挑选,所论内容也以朱熹的《四书集注》为准则,这就迫使人们必须从初学阶段起诵读程朱的著述,接受其说。另外,程朱理学还占据着书院的教育阵地,像湖南岳麓书院等学府,一直保持着讲习理学的学术传统,即使在考据学最风行的年代,这种治学传统也未改变。由于这些原因,在全国不少地方都有一些讲求理学的学者,固守着自己的学术阵地,如福建的阴承方、孟超然;江苏的王懋竑、任瑷、朱泽沄;直隶的王植;陕西的孙景烈、刘绍攽;湖南的罗典;贵州的陈法等。他们不愿随波逐流,以宏扬程朱理学为己任,与汉学分庭抗礼。

还要看到,乾嘉时代的汉学家并不全都对程朱理学采取水火不相容的敌视态度。戴震、章学诚等固然激烈排宋,而惠栋、江永等人则主张兴汉学而不废宋学,这就在学术营垒中给宋学留下了一定的斡旋空间。

嘉道年间,程朱理学出现了“复兴”的迹象,在全国一些地区出现了区域性的理学群体,突出的地区有3个,即关中地区、皖南地区和湖湘地区。

关中地区原是宋代理学四大流派之一的关学的发源地。讲求理学的风气在关中学者群中代代相传。嘉道时,关中倡导理学的代表人物有李元春、路德等人。李元春治学恪守程朱家法,以诚敬为本,兼顾本末、体用。他注重分辨学术上的是非,尊崇朱子之学为正学,鄙薄华而不实的辞章八股为俗学。他带出众多弟子,能传其学者有贺瑞麟、杨树椿等人,都是同光时期关中倡导理学的后劲人物。

理学在安徽地区的发展主要借助了桐城派的声势。桐城派虽然是一个文学派别,但恪守孔孟程朱的“道统”。反对汉学对宋学的排斥。其代表人物姚鼐主张“义理”“考据”“辞章”三种学术一体多用,并行不悖。姚鼐的弟子方东树、姚莹、梅曾亮、管同等,都是活跃在道光、咸丰时期力倡理学的著名学者。尤其是方东树写的《汉学商兑》,全面而尖刻地抨击汉学,为程朱理学的振兴鸣锣开道,使延绵于清代学界多年的汉宋之争出现了新变化,开始了宋学对汉学的反击,改变了宋学在汉宋对峙中的守势地位。

湖南地区是晚清理学发展最活跃的一个区域。以岳麓书院为首的湖湘书院讲堂,大都比较重视传习理学,并从中培养出一批崇儒卫道的文人学士。湖南理学士人最突出的特点是强调义理与经世相结合。岳麓书院山长罗典就教诸生明习时务,嘉道年间的能臣严如熤就出于其门下。贺长龄在魏源的协助下编成《皇朝经世文编》一书,强调恪守孔孟程朱之学和学以致用的原则,体现了“义理经济”合一的精神。这部书在湖南士人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一时间,“三湘学人,诵习成风,士皆有用世之志。”[6]值得注意的是,湖南理学具有全国性的影响。湘籍理学大师唐鉴曾在1841年任太常寺卿,一些向慕理学的京官从其就读。其中著名者有倭仁、吴廷栋、曾国藩、吕贤基、何桂珍、窦垿、邵懿辰等人,在北京的官僚士大夫中形成一个颇具影响的理学群体。这些人在后来几乎都成为咸同时期理学“中兴”的骨干人物。唐鉴在京师的讲学活动为理学“中兴”作了思想上、组织上的准备。

曾国藩像

直隶:李鸿藻、王用诰;

河南:刘廷诏、苏源生、李棠阶、王检心;

陕西:贺瑞麟、杨树椿、柏景伟;

山西:薛于瑛;

安徽:吴廷栋、夏炘、夏炯、苏惇元、方宗诚、方潜、杨德亨、何慎珍;

江苏:刘熙载、成孺、廖寿丰;

浙江:宗稷辰、邵懿辰、高钧儒、朱一新;

江西:吴嘉宾、刘绎、龙文彬;

山东:游百川;

福建:陈庆镛、林启;

四川:范泰衡、余焕文;

湖北:洪汝奎、万斛泉、宋鼎、冯礼藩、黄嗣东;

湖南:曾国藩、刘蓉、李元度、郭嵩焘、丁善庆、罗泽南、李续宾、李续宜、王鑫、钟近衡;

两广:龙启瑞、朱琦、朱次琦;

云南:何桂珍、窦垿;

吉林:于荫霖;

旗籍:倭仁、崇绮、徐桐。

这批人竭尽全力地为清王朝效劳,在政治、军事、思想文化等方面释放出了巨大的能量,终于把太平天国革命之烈火扑灭下去,帮助清王朝渡过了难关,实现了所谓“咸同中兴”的局面。“咸同中兴”在学术上的表现就是所谓理学“中兴”。

二、衰落中的晚清汉学

汉学,又称考据学、朴学,是清代儒学中的一个重要派别。清代汉学肇端于顾炎武,后经阎若璩、胡渭等人的发挥,初具规模。至乾嘉年间,清代汉学达到鼎盛时期,成为学界中的显学。此期汉学虽然取得可观的成就,但也存在着严重弊端,如脱离实际、琐屑拘执,崇古复古等,引起士人们的不满。嘉道以后,由于汉学自身弊端和矛盾的发展,再加上今文经学、理学、诸子学、经世之学的相继兴起,使得曾经盛极一时的汉学走上衰落的道路。尽管如此,晚清汉学还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着重要的学术地位,仍有举足轻重的影响。究其原因:一是由于汉学历史悠久,影响深远,在士大夫中有广泛的基础;二是受到封建统治者的支持,包括皇帝和曾国藩、张之洞等显官的支持,得以继续发展。曾国藩等人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广设书局,采访遗书,刊印经史图籍,惠栋、戴震、王念孙等汉学大师的著作亦被刊刻出版,为日趋衰落的汉学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王先谦像

由于上述原因,晚清时期,汉学仍然保持着一个庞大的作者群,著述如林,成绩斐然。光绪时,江苏学政王先谦辑成《续皇清经解》,蒐集乾嘉后的经学名著,兼收阮刻《皇清经解》[8]于乾嘉前所遗漏者,计收书209部,1430卷,作者113家。《续皇清经解》在收录书种、卷数和作者人数上,都超过《皇清经解》所录。可见,汉学在晚清的声势仍然余威尚炽。从学术内容上看,晚清汉学的主要成就集中表现在经学和小学两个方面。

经学方面:《易》《书》《礼》《诗》《春秋》等儒家经典,是汉学家们研究的持久不衰的主题。晚清以前,汉学家对《易经》《尚书》的研究达到较高水平。在晚清,虽然有刘毓崧写了《周易旧疏考证》、黄式三写了《易释》、成孺写了《尚书历谱》等,但都影响不大。相对说来,晚清汉学对《诗经》《礼经》和《春秋》的研究则取得可观的成就。

关于《诗经》的研究有三位学者成绩突出,他们是胡承珙(1832年去世,著《毛诗后笺》)、马瑞辰(著《毛诗传笺通释》)、陈奂(著《诗毛氏传疏》)等。丁晏的《毛郑诗释》也是治诗名篇。在《礼经》研究方面,影响较大者有丁晏(著《仪礼释注》)、郑珍(著《仪礼私笺》)、郭嵩焘(著《礼记质疑》)、陈乔枞(著《礼记郑读考》)、胡培翚(著《仪礼正义》)等。这些著作对《仪礼》和《礼记》都作了不同程度的阐述,不乏学术创见。《三礼》当中,对《周礼》的研究成就突出。晚清以前虽有专治《周礼》的著作,但多为局部性的研究,缺少通贯全局的综合研究专著。晚清的黄以周、孙诒让填补了这方面的空白。黄以周的《礼书通故》、孙诒让的《周礼正义》和《周礼政要》等书,均为总结性的治《周礼》名著。孙诒让的《周礼正义》“博采汉唐以来迄乾嘉诸经儒旧说,参互译证,以发郑注之渊奥,裨贾疏之遗阙。其于古制疏通证明,较之旧疏实为淹贯”。[9]深受学界称道。《春秋》是孔子唯一的著作。汉代解释《春秋》的有《左传》《谷梁传》和《公羊传》三家。汉以后,《公羊传》因失传而成绝学,《谷梁传》也久称孤微,传下来的只有《左传》。在晚清,对《春秋》三传的研究均有大的进展。《公羊传》《谷梁传》均为今文经学的经典,暂且不论,治汉学者则尊《左传》。清代学者关于《左传》的研究著作很多,其中刘文淇祖孙三代治《左传》的影响较大。刘文淇积40年之功为撰著《左传旧注疏证》而努力,书未完成而去世。其子毓崧、孙寿曾相继编著,但仅编至“襄公五年”为止,全书仍未编完,书稿已达80卷。

小学方面:小学包括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等方面,相当于今天的语言文字学。在封建时代,小学作为经学的附庸而存在,是研究儒学经典的入门功夫,为汉学家所看重。小学在乾嘉时代已经硕果累累,王念孙的《广雅疏证》、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等书,都是小学方面的传世之作。晚清汉学家在小学研究方面虽然未超过其前辈,但仍取得不可小视的成就。在文字学方面,王筠的《说文释例》《说文句读》,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等,均有独到见解,为这方面的代表作。在音韵学研究上,江有诰的《音学十书》为总结性著作,影响颇大。俞樾的《古书疑义举例》对古书中用字造句以及文学、篇章的错乱、辨缺,举出88条公例详尽说明,得出音训、校勘等方面的一些规律性的结论。

由上可见,晚清汉学尽管在总体上没有达到乾嘉汉学所达到的学术水平,但在许多学术研究领域内仍然取得不少成就。那种视晚清汉学无成就可言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就汉宋学关系而言,二者在晚清时期经历了由“对峙”到“合流”的变化过程。

三、从“汉宋对峙”到“汉宋合流”

汉学的衰败给宋学的复兴提供了有利的时机。理学派学者乘汉学之衰对汉学进行攻击,挑起了新的汉宋之争。方东树写的《汉学商兑》便是嘉道年间宋学攻击汉学的代表作。

《汉学商兑》成书于1826年(道光六年),时方东树居广东,客阮元幕。身任两广总督的阮元学主汉学,辑《皇清经解》,与方氏治学路向不同。《汉学商兑》是一部学术论辩性质的著作,以“辟汉扬宋”为宗旨,仿朱熹《杂学辨》的体例,引文辨文相间而行。该书全面地讨论了汉宋学论辩的诸问题,如学术来源、治学内容、治学方法等,指名道姓地批评了几乎所有的汉学名家,正如方东树在《序例》中所说:“首溯其(指汉学)畔道罔说之源,次辨其依附经义小学似是而非者,次为总论”。[10]称得上是宋学对汉学的一次总结性清算。继方东树之后,抨击汉学的还有贺瑞麟、邵懿辰、方宗诚等人。但是,方东树等人的激烈排汉并没有在晚清学界产生更大的影响。这是因为汉宋学在晚清发展的基本趋向是合流而不是对峙,挑起汉宋之争不合时宜。另外,《汉学商兑》观点偏激,带有门户之见,受到不少学者的非议。清末的今文经学家皮锡瑞批评说:“方东树遂作《汉学商兑》,以及攻汉学。平心而论,江氏(指江藩)不脱门户之见,未免小疵。方氏纯以私意肆其谩骂,诋及黄震与顾炎武,名为扬宋抑汉,实则归心禅学。与其所著《书林扬觯》,皆阳儒阴释,不可为训”[11]。

在对待汉学的问题上,晚清宋学派中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是排汉主张,另一种是融汉主张。大致来说,在嘉道年间由于方东树等人的鼓**,理学中人以辟汉为时尚,排汉论占了上风;至同光时期,随着整个儒学内部的变化,调合汉宋的观点渐取上风,成为一种学术发展走向。此期的许多理学要人,如曾国藩、朱次琦、夏炘、徐桐、成孺、刘熙载等都力主此论,并从不同的角度论述了汉宋合流的问题。他们提出的融合汉宋的理由主要有以下几点:

其一,用“孔门四科”的旗号化解汉、宋学的对立。持这种观点的人把汉学、宋学都看成孔门儒学的一部分,它们大同而小异,殊途而同归,均为达到圣贤境界的门径。曾国藩说:“有义理之学,有词章之学,有经济之学,有考据之学。义理之学即《宋史》所谓道学,在孔门为德行之科;词章之学在孔门为言语之科;经济之学在孔门为政事之科;考据之学即今世所谓汉学也,在孔门为文学之科。此四者缺一不可。”[12]在他看来,无论是汉学,还是宋学,都是孔门中的一门具体学科,其所关注的侧重方面虽有不同,但是所本的宗旨、所起的作用却是相同的,有着共同性。“此四者缺一不可”,便是对汉、宋学的共同性的肯定。这种共同性便是汉、宋学相互融合的基础。朱琦也说过:“学之为途有三:曰义理也,考订也,词章也。三者皆圣之道也。”他把京师比作“圣人之道”,把汉、宋学分别比作通向京师的东路和西路,无论是循东路,还是走西路,都能到达京师。就可以到达目的地这点而言,“出于东与出于西无以异也。”他说:“夫道犹京师也,学者所从入之途,或义理,或考订,犹途有东西之分,其可以适于京师一也。”[13]

其二,以儒学的“致用”精神来融通汉学和宋学。传统儒学的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具有实用性。无论是先秦时的孔孟,还是后来的程朱,都强调治学的“致用”意义。汉宋学调和论者便据此揭示汉学、宋学所包含的“致用”精神,试图使之调和。“精研汉学,服膺宋儒”的陈庆镛从儒学的实用性出发,看到汉学、宋学的一致性。他说:“汉、宋之学,其要皆主于明经致用,其归皆务于希圣希贤。他人视为二,吾直见为一也。”[14]曾国藩进一步阐述了汉、宋学在“致用”性方面的内在联系。他把汉学宗旨概括为“实事求是”,把宋学宗旨提炼为“即物穷理”,认为二者在基本精神上是相通的。他说:“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原之流钧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名目自高,诋毁日月,亦变而蔽者也。”[15]他还认为,“即物穷理”,也不是朱熹的发明创造,而是古来圣贤共同遵循的治学原则。他说:“即物穷理云者,古昔贤圣共由之轨,非朱子一家之创解。”[16]在他看来,汉学讲的“实事求是”,宋学讲的“即物穷理”都贯穿着传统儒学的“力行”“致用”的务实精神,是二者调和的基础。

其三,汉宋学各有所长,不容偏废,应该互相取长补短。晚清的一些学者看到,汉学、宋学各有自己的长处。汉宋之争只能导致二者各自抱残守缺,排斥对方的结果,妨碍儒学的发展,由此提出汉、宋学不可偏废的主张。方濬颐说:“训诂、义理二者不可偏废。何有汉、宋之分哉?今之讲汉学者目宋学为空疏,讲宋学者诟汉学为穿凿,于是有专宗汉学者,有专宗宋学者,判然两途,几乎不可复合。虽通儒正士犹不免泥门户之见而斤斤焉,谓吾之师承在此,凡彼之沿讹踵谬者,皆宜屏绝焉。累牍连篇,互相攻击,歧汉宋而二之。一若言训诂,则义理可勿谈;言义理,则训诂可勿论也。呜呼!是直学中之蠹矣。恐汉宋诸儒亦未必乐有此高足弟子也。”[17]曾国藩的弟子张裕钊用“道器相备”的观点总结了清代康乾以来的汉宋学发展状况,指出:汉学的流弊在于“穷末而置其本,识小而遗其大”,宋学的缺陷则是“摒弃考证为不足道”。二者都因排斥对方,把自己的长处变成了短处。他说:“夫学固所以明道,然不先以考证,虽其说甚美,而训诂制度之失其实,则于经岂有当焉?故裕钊当以为道与器相备,而后天下之理得。至于本末精粗轻重之微,是不待以说之辨而明者也。”[18]也就是说,汉学重于实证,宋学长于思辨,这些功夫都是治学不可缺少的基本功。二者相斥,学则弊;二者相济,学则益。正如方濬颐所说:“学一而已,不穷经不可以为学,不讲道不可以为学。穷经者何?训诂之学也,汉学也;讲道者何?义理之学也,宋学也。有训诂之学而后义理不蹈于空虚,有义理之学而后训诂不邻于穿凿。二者相需为用,而弗容以偏胜也。……然于训诂之非义理弗明,义理之非训诂弗著。合朴学、正学而一以贯之,无穿凿之害,无空虚之病。斯处则可以为师儒,出则可以为卿相。”[19]

调和汉、宋学的主张不仅出现在宋学营垒中,而且在汉学营垒中也得到回应,可以说是当时学界流行的一种带普遍性的观点。由于亲身经历了考据学的衰败及受到理学“复兴”思潮的影响,汉学营垒中的一些有识之士放弃了固守门户的立场,开始对乾嘉汉学进行反省,把学术目光移向宋学,主张在经学研究中借鉴宋学的一些方法来弥补考据学的不足。陈澧、丁晏、顾广誉、黄式三及其子黄以周等人就是当时主张融合汉宋的著名汉学家。

陈澧等人对汉学流弊同样具有清醒的认识,看到汉学末流只重考证,忽视义理的危害性。陈澧批评说:“今人只讲训诂考据,而不求其义理,遂至于终身读诵各书,而做人办事全无长进,此真与不读书等耳。此风气急宜挽救者也。”[20]他们摈弃门户之见,肯定宋儒的学术地位。丁晏认为,朱熹治学对注疏极为讲求,说宋学不讲考证是不对的。他说:“窃谓为学之道,莫先于读经;读经之法,莫先于读注疏。注疏之学,朱子教人之学也。”又说:“余谓汉学、宋学之分,门户之见也。汉儒正其诂,诂定而义以显;宋儒析其理,理明而诂以精。二者不可偏废,统之曰经学而已。”[21]他看到汉宋学各有长短,互为补充,完全可以在“经学”的旗号下统一起来。

晚清时期的汉宋合流不仅表现为有关学者的呼吁提倡,而且还出现了一些体现汉宋融合特点的学术著作。邵懿辰的《礼经通论》、夏炘的《檀弓辨诬》《述朱质疑》、顾广誉的《学诗详说》、黄式三的《申戴氏气说》、黄以周的《对义利问》《德性问学说》等篇章,都是汇通汉宋的经学著作。邵懿辰和夏炘都是学宗程朱的宋学派学者。邵懿辰在道光时曾随桐城派大师姚鼐高弟梅曾亮习古文辞,后又拜唐鉴为师,讲程朱理学,晚年转攻经学。他的学术主要由程朱理学、古文辞学和经学三部分组成,然而起主导作用的是程朱理学。在治学问题上,他主张汇通经学、理学和古文辞学,指出:“经者,天地之心;史者,天地间簿籍也,必木板刻之精善而究心焉。外此,宋儒者言理、道之书,乃经之支流,亦天地之心所寄。韩、欧以来之述作言文而行远,乃释经作史之准的也。”[22]他所写的《礼经通论》本清初理学家李光地《礼学四际约言》的著述立意。李光地治经的特点是“以朱子之意贯串汉儒”。这一治学特点影响了邵氏的治经路向,使他“独得嗜之,所著《礼经通论》《尚书通义》《孝经通论》亦既无愧于二溪矣。”[23]所谓“二溪”即指李光地(福建安溪人)和方苞(清初文学家,桐城派创始人,号望溪)。夏炘的《檀弓辨诬》也是在汇通汉宋的观点影响下写成的。作者在宋儒怀疑《檀弓》篇的基础上,作了进一步考证,从而得出否定《檀弓》篇的结论。这是晚清理学士人在《檀弓》研究上作出的一个贡献。该书刊行后,在士大夫中备受推崇,称赞此书集汉学、宋学之长,“本末兼赅,源流毕贯”,是学界通汉宋二家之结的样板。曾国藩评价说:“《檀弓辨诬》发千古之覆,成一家之言,足与阎氏《古文尚书疏证》同为不刊之典。”[24]顾广誉的《学诗详说》也是一部兼采汉宋的经学著作。该书“衷之毛、郑、陆、孔、朱、吕,以正其端;参之欧阳、苏、李、范、严,以究其趣;博采之宋、元、明、国朝诸家,以畅其文。”他尤其重视朱熹的治诗成就,评价说:“朱子何可非也?朱子之度越诸子,固自有在。即以释《诗》,论其义理之精微,他家有之乎?曰无之。辞气之通畅,他家有之乎?曰无之。……自来说《诗》者所未及。虽以质之百世,而莫可易者。”[25]黄式三、黄以周父子治郑学,长《三礼》,但不排斥宋学。他们不仅积极主张把义理与考据合为一体,而且批评攻击宋儒的汉学家。如黄式三作《申戴氏气说》、《申戴氏理说》、《申戴氏性说》等文章,用兼采汉宋的观点,阐述“理”“气”“性”等理学概念,批评戴震反宋学是“矫枉过正”。黄以周写过《对义利问》《德性问学说》《道德说》《辨虚灵》等文章,论述了以往汉学家不屑一顾的理学范畴中的问题,表明晚清时的部分考据学家不仅注意在注疏经典时发挥义理,而且破除门户藩篱,把治学兴趣转移到宋学方面来。这种治学宗旨与理学士人邵懿辰、夏炘等人兼采汉宋的治学方法是不谋而合的。可见,调和汉宋的呼声不仅见于理学营垒,而且在汉学营垒中也产生了积极的回应。有在野学人的呼吁,再加上曾国藩、张之洞这些身居显要的封疆大吏的提倡,到同光之际,调和汉学成为学界重要潮流。至此,汉学、宋学关系发生了新的变化,从过去的“鼎峙”转向“合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