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政治的复杂性集中体现在皇权专制统治的特点上,并且又转而对文化变化产生多重的影响。
宋代虽然没有受过农民战争的洗礼,没有经历过那种风暴,但如果我们把唐末、五代与宋代联系在一起思考,那么,可以看出宋代社会变化的历史根据。正是唐末的社会震**与五代十国社会的变动,摧毁了门阀地主为特征的专制主义的统治。北宋继续前一个时期的发展而发生了新的变化,建立起来的品官地主的政治,带上了新的特点。
北宋在政治上加强了皇权专制统治,但这种统治又具有脆弱性的一面。专制统治对文化的发展不利,但这种统治具有的脆弱性,为文化学术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过去人们大都强调赵宋王朝建立后加强皇权专制的一面,而不注意或不十分注意另一面,即赵宋专制主义统治的脆弱性。
北宋建国后第二年也就是建隆二年(961年),当赵匡胤问赵普国策时,赵普总结五代历史的经验教训,说:“陛下之言及此,天地人神之福也。此非他故,方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今所以治之,亦无他巧,惟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自安矣。”[7]可以说,“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三条,成为赵宋的基本国策,以后宋代统治成功与失误都可以从中找到症结。三条的核心是“稍夺其权”,集大权于皇帝一身。赵匡胤在削弱方镇大权的同时,又削弱了相权;兵权、财权、赏罚权都收了,文官知州,由中央派遣。把中央大权一分为三,枢密院掌握兵权,三司使掌握财权,只有行政大权是宰相掌握。宰相与枢密对掌大政,号称“二府”,三使司掌财权,又称之为“计相”。其下又设参知政事、枢密副使、三司副使作为“副贰”,以进一步削弱相权。但在实际上,宋代相权之重,在历史上是少有的。从皇帝的继承到军事征伐,从大吏的任免到边事议和,宰相和台谏大吏都直接干预。这些直接影响两宋社会的发展,在某些情况下,成为制衡皇权的一种力量。罗大经谈到这一点,颇有感慨,引了叶适的话:“国初宰相权重,台谏侍从,莫敢议己。至韩琦、范仲淹,始空贤者而争之,天下议论相因而起,朝廷不能主令而势始轻。”其实,何止是国初的宰相,两宋历朝宰相包括朝廷和地方上的大吏,议政亦干政,“朝廷每立一事,则是非蜂起,哗然不安”。[8]名相与奸相对历史产生的影响,也是空前的。由此,政坛风波跌宕,又与学术文化纷争纠缠在一起,构成了两宋文化波澜起伏的景观。
宋代右文政策对文化的影响大体可以归结为以下几个方面。
1.崇儒重教,文官治州 宋代人君崇儒重教,是其右文政策基本的方面,从开国之君赵匡胤到太宗、真宗、仁宗,在尊儒方面身体力行,开了崇儒的风气。赵匡胤是嗜学的帝王,“独喜观书,虽在军中,闻人有奇书,不吝千金购之。”[9]历经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崇儒形成一种风尚。仁宗朝诏史馆修《太平总类》,曾要史臣日进三卷,他要亲览。宋琪等唯恐皇帝过于劳累,仁宗说:“朕性喜读书,开卷有益,不为劳也。此书千卷,朕欲一年读遍,因思学者读万卷书亦不为劳耳。”[10]人君不但学习儒家经籍,而且还亲自宣讲,真宗说过自己讲了七遍《尚书》;《孝经》、《论语》也讲了四遍。向敏中对宋真宗说:“国初,惟张昭家有三史。太祖克定四方,太宗崇尚儒学,继以陛下稽古好文,今三史、《三国志》、《晋书》皆镂版,士大夫不劳力而家有旧典,此实千龄之盛也。”[11]社会风习改变,“宋朝诸帝,多优文事,兼长书画。”[12]
宋代帝王重视用儒学教育臣僚与宗室子弟,真宗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秋七月下诏:“南宫、北宅大将军已下,各赴书院讲读经史。诸子十岁已上,并须入学,每日授经书,至午后乃罢。仍委侍教教授,伴读官诱劝,无令废惰。”[13]
在官吏任用上,赵匡胤悟出“宰相需用读书人”的重要性,在削兵权的同时,重用文臣,文官知州,“择儒臣有方略者统兵”[14]。右文崇儒的政策体现在各个方面,这种政策导致社会风习的改变。
宋代教育也因此得到一个大发展,《宋史·选举志一》说:“学校之设遍天下,而海内文治彬彬矣。”到了南宋,“都城内外,自有文武两学、宗学、县学之外,其余乡校、家塾、舍馆、书会,每一里巷须一二所,弦诵之声,往往相闻。”[15]
2.释道兼用,以助政治 宋代帝王尊儒又利用释道,是他们右文方面的一个特色。太宗曾将新译的佛教经籍出示给赵普看,说出他的想法:“浮屠氏之教有裨政治,达者自悟渊微,愚者妄生诬谤,朕于此道,微究宗旨。凡为君治人,即是修行之地,行一好事,天下获利,即释氏所谓利他者也”,但是不能像梁武帝那样,迷于佛事,溺于释氏。赵普服膺太宗的识见,说:“陛下以尧、舜之道治世,以如来之行修心,圣智高远,动悟真理,固非臣下所及。”[16]淳化四年(993年)闰十月,太宗说过一段话,表明他利用道教的出发点,说:“清静致治,黄、老之深旨也。夫万物自有为以至于无为,无为之道,朕当力行之。”[17]
至于在崇道教方面,在尊崇陈抟、优礼种放方面,可以说史不绝书。“真宗优礼种放,近世少比。”[18]真宗、徽宗崇道教在历史上是空前的。
3.重经重史,求鉴资治 宋代帝王不只是重儒家经籍,也重视学习历史书籍。宋太宗说:“……朕年长,他无所爱,但喜读书,多见古今成败,善者从之,不善者改之,斯已矣。”[19]太宗对户部使李惟清说到读《汉书》情形:“朕读《汉书·贾谊传》,夜分不倦,(贾)谊当汉文时,天下治平,指论时事,尤为激切,至云长太息、堪恸哭者,盖欲感动人主,不避触鳞,真忠臣明国体者也。今廷臣有似此人者否?”[20]真宗曾下诏要崇文院把所校《晋书》新本,分赐辅臣、宗室。他同意参知政事毕士安的看法,这就是《晋书》记载的史事,虽然“多鄙恶不可流行”,但值得一读,“恶以戒世,善以劝后。善恶之事,《春秋》备载。”[21]
宋代君王对编修历代史书情有独钟。《册府元龟》的编修,完全是政府行为。司马光及其助手编修的《资治通鉴》,如果不是英宗、神宗的支持,不可能结篇。即如袁枢编的《通鉴纪事本末》,也受到孝宗的关注,史稿成书,孝宗分赐江上诸帅,说:“治道尽在是矣。”[22]
宋代帝王十分重视修史,实录、日历、国史、会要、玉牒以及过世帝王的宝训、文集等当代历史文献的编纂制度严密。朝廷掌握修史大权,宰相监修国史。
4.收藏文献,广为刊刻 太祖建隆初年(960年),三馆所藏书仅一万二千余卷,到了平定南方诸国,尽收其图籍,其中四川、江南最多。凡得蜀书一万三千卷,江南书两万余卷。又下诏开献书之路,于是天下书复集三馆,篇帙稍备。太宗太平兴国三年二月丙辰朔,诏赐名为崇文院。西序启便门,以备临幸,“尽迁旧馆之书以实之。院之东廊为昭文书,南廊为集贤书,西廊有四库,分经史子集四部,为史馆书。六库书籍正副本凡八万卷,策府之文焕乎一变矣。”[23]
庆历元年(1041年)编修《崇文总目》,著录书籍30669卷,北宋末年编修《秘书总目》,著录书籍55923卷。靖康之难,金人掠京城财富,书籍亦遭厄运。孝宗年间,藏书增加;宁宗嘉定年间的《中兴馆阁续目》收录书籍达到59429卷。宋代帝王关心刊刻历代文籍之举。这里可以引一条宋真宗关心刊刻书籍的记载:
(景德)二年五月戊辰朔,幸国子监阅书库,问祭酒邢昺书板几何,昺曰:“国初不及四千,今十余万,经史正义皆具。臣少时业儒,观学徒能具经疏者百无一二,盖传写不给。今板本大备,士庶家皆有之,斯乃儒者逢时之幸也。”上喜曰:“国家虽尚儒术,然非四方无事,何以及此。”先是,馆阁博聚群书,精加雠校,经史未有印板者,悉令刊刻。或言《三国志》乃奸雄角立之事,不当传布。上曰:“君臣善恶,足为鉴戒,仲尼《春秋》岂非列国争斗之书乎?”[24]
所谓“博聚群书,精加雠校,经史未有印板者,悉令刊刻”,足以表明朝廷对刻印书籍的重视。当时,辽金统治者都想方设法地搜罗这些经史典籍,作为治国之资鉴。
即使在高宗绍兴年间,战事频仍,朝廷还是下诏求书、鼓励士人献书。
5.科举兴盛,拔擢寒微 宋代右文政策突出的一个方面是重科举,“进士之举至今,本朝尤盛”[25],宋代科举取士形成完整的制度,适应了品官地主阶级参政的需要,“重要者有以下诸端:一是取消门第限制,凡有一定文化的读书人,均得投牒应试,并扩大取士名额。二是废除‘通榜’的公荐制度,推行弥封、誊录之法,取士一切以试卷为准,防止考场内外徇私舞弊之事。三是考试内容多样化。进士科以诗赋为主,转变为经义、诗赋、策、论并重。四是考中进士者即可授官。……科举制度之改革,促进了文风之兴盛,其表现为:一是读书人遽增……二是雕版印刷术突飞猛进、官私刻本书籍大量涌现流通。三是学校发达,中央官学(主要是太学)、地方官学、各地学院等,入学人数之多也是空前的。”[26]
取士名额相当多。以真宗咸平三年(1000年)为例,皇帝御崇政殿亲试,命翰林学士承旨宋白等与馆阁、王府、三司官21人于殿后西阁考覆,国子博士雷说、著作佐郎梅询封印卷首。真宗亲览入第者,赐陈尧咨以下271人进士及第,143人同本科及《三传》学究出身。“又命邢昺等十五人,考校诸科得四百三十二人,赐及第、同出身。又试进士五举、诸科八举及尝经御试或年逾五十者论一篇,得进士二百六十人,诸科六百九十七人,赐同出身及试校书郎、将作监主簿。赐宴日,以御诗褒宠之。……所擢凡千八百余人,其中有自晋天福中随计者,校艺之详,推恩之广,近代所未有也”[27]。这一次取士一千八百多人,真是“推恩之广,近代所未有也”。
朝廷把科举权掌握在皇帝手中,及第举人不得呼试官为恩门、师门及举人向举官自称为门生。考试中规定考官回避亲友,采取措施杜绝请托,防止场屋中舞弊。但考场中事端并没有杜绝。
应当提到一点,宋代有的帝王照顾出身寒微士子,是宋代科举制度的一个特点,它打击了门阀势力的特权。《容斋四笔》卷十三《宰执子弟廷试》记载这样的事:“太宗朝,吕文穆公蒙正之弟蒙亨举进士,礼部高等荐名。既廷试,与李文正公昉之子宗谔,并以父兄在中书罢之。国史《许仲宣传》云:仲宣子待问,雍熙二年举进士,与李宗谔、吕蒙亨、王扶并预廷试。宗谔即宰相昉之子;蒙亨,参政知事蒙正之弟;扶,盐铁使明之子。上曰:‘斯并势家,与孤寒竞进,纵以艺升,人亦谓朕有私也。’皆下第,正此事也。”因此,两宋通过科举,一批下层士人比较顺利地进入统治层,“虽未杜绝请托,然置甲科者多非人望。”[28]这适应了品官地主在政治上的需要;科场上以经义策问举子,对于引导士人读书以求经世,起了一定作用。
6.“进退迟速,不执一端” 重科举又不拘成规擢拔士人,洪迈的《容斋四笔》卷十二《祖宗用人》节中有一段记载:“祖宗用人,进退迟速,不执一端,苟其材可任,则超资越级,曾不少靳,非拘拘于爱惜名器也。宋琪自员外郎以正月擢拜谏议大夫,三月参知政事。太宗将用李昉,时昉官工部尚书,七月特迁琪刑书,遂并命为相。而琪居昉上,自外郎岁中至此。石熙载以太平兴国四年正月,自右补阙为兵部员外郎、枢密院直学士,才七日,签书院事,四月拜给事中,为副枢,十月迁刑部侍郎,六年迁户部尚书,为使,八年罢为右仆射,从初至此五岁,用今时阶秩言之,乃是朝奉郎而为特进也。当日职越名,唯有密直多从庶僚得之,旋即大用。张齐贤、王沔皆自补阙、直史馆,迁郎中,充学士,越半岁并迁谏议,签枢。温仲舒、寇准皆自正言、直馆,迁郎中,充职二年,并为枢密副使。向敏中自工部郎中以本官充职,越三月同知密院。钱若水自同州推官入直史馆,逾年擢知制诰,二年除翰林学士,遂以谏议同知枢密,首尾五年。”
另外,朝廷又采取举遗佚等措施,这些对于埋首经籍、讲学求理的士子,无疑是起了鼓励的作用。
7.诏示子孙,不杀士人 在宋代,被贬斥的士人与致仕的官员能从宫观制度中,享受一定的待遇。特别是宋代从赵匡胤开始规定不杀士大夫,对于文化发展多少带来宽松环境。王夫之在《宋论》中说:“自太祖勒不杀士大夫之誓以诏子孙,终宋之世,文臣无欧刀之辟。张邦昌躬篡,而止于自裁;蔡京、贾似道陷国危亡,皆保首领于贬所。”[29]“三代以下称治者三:文、景之治,再传而止;贞观之治,及子而乱。宋自建隆息五季之凶危,登民于衽席,迨熙宁而后,法以斁,民以不康,由此言之,宋其裕矣。”[30]
总之,宋代的右文政策体现在各个方面,对文化发展产生多方面的影响。一是为儒学的更新、理学的产生,提供了条件;二是影响文化的走向;三是造就了一批有思想的文化人,他们关心国计民生,关心历史前途;四是为不同的争论、学派的形成创造一定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