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宋代理学家的影响,元代涌现出了一批成就颇大的理学家。开风气之先,在北方传播理学最著名的是赵复,我们在第二章中已经述及,这里不再赘述。元代的理学家按其政治态度,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积极入仕,在朝廷上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如许衡、窦默、郝经等人;另一类是隐居不仕,闭门著述或教授生徒,如刘因、吴澄、许谦等人。
一、元代的哲学家
(一)许衡的哲学思想
许衡(1209—1281年),怀孟河内(河南沁阳)人,字仲平,号鲁斋,学者称鲁斋先生,《宋元学案》一书中立有《鲁斋学案》、著有《鲁斋遗书》等。他与刘因、吴澄并称为元代三大学者,许衡、刘因又是元朝立国时倚重的学者,官至左丞、国学祭酒。
儒士姚枢弃官不仕,隐居苏门(河南辉州市)时,许衡从其受学,非常重视朱熹的《小学》。所谓《小学》,是朱熹讲的关于洒扫应对的日常功夫,许衡认为这是理学的入门和要津。他在《小学》中领悟出许多道理,并努力实践,提出“道”是“民生日用”和养民“治生”的思想,给沉闷的理学带来了清新空气,在元朝被视为“朱子之后一人”。他对“华夷之辨”的观念比较淡薄,与蒙古统治者的合作毫无芥蒂,提出在元朝管辖的区域内重视儒学,推行汉法,与刘秉忠、张文谦等一起定官制、立朝仪,又参与了制定历法,以儒学六艺教授蒙古弟子,特别是在他大力宣传下,朱熹的《四书集注》在仁宗时被定为科场程式。由于他不遗余力地维护封建统治秩序,在元朝是知名度很高的人物。
许衡对于天道有自己的看法。他说:“道生太极,函三为一,一气既分,天地定位。”所谓太极,是指原始混沌之气,《周易·系辞》中有“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记载。这是说气运动而分阴阳,由阴阳而产生出春、夏、秋、冬四时,有了四时才产生出天、地、风、雷、水、火、山、泽等8种自然现象。许衡提出“道”在“太极”之上,强调“道”是绝对性的。所谓“函三为一”是指老子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道”在许衡这里,与程颢所说“天之自然”也即理是一个意思,他认为由“道”而衍生“一气”,然后分为天地,这才分出了有形可见的具体世界。“一气”也叫“精气”,由“精气”产生出日月星辰、人和万物等有“轮廓”的东西。而本原的“道”是一种绝对不动的精神实体。按照许衡的学说,世界的生成与演化,是从绝对走向相对,而后相对交错,产生出了万物,故世界是从无到有的。这种先有理后有物的解释,是唯心主义的说法。
许衡推崇朱熹,在很多方面发挥了朱熹的学说。比如朱熹在讲到致知格物中,也提出实践不可偏废,他说:“切问、近思是主于致知,忠信、笃行是主于力行。知与行,不可偏废。”知与行相辅相成,好比车的两轮,知之愈明,则行起来愈是坚定;行动越是坚定,道理就知道得越是清楚。现在的弊端就在于,讲学者大多缺乏实践,而实践者又轻视理论,殊不知实践者所以成功,是讲学的功劳,因他所知道的更明确,因此实践起来,信心就更坚定。许衡据此发挥说,世界上只有两件事,即知与行;知与行,两者应当齐头并进;圣人教人,也只是两个字,从‘学而时习之’开始,便只说知与行;凡是行之不力者,都因为知之不真;如果知之甚真,哪有行之不力的道理?许衡强调,只有努力实行才算体现了真知。根据这一精神,他在教育中主张,读书之暇,便应该习礼,或学习书算。年龄小的让他学习拜跪、揖让、进退、应对,或射,或投壶,负者罚其读书若干遍、先生教书时内容不要贪多,但须详尽,若学生不甚理解,应打比方,务必使其通晓。读书的目的应是看他能否付诸行动,而不是仅仅看他的口头表白。其实,许衡所说的“行”,主要是二程、朱熹所一再宣扬的克己,也即是“存天理,去人欲”。
理学是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统治阶级的统治思想,主要内容是天道心性,心性又是理学的中心。许衡认为理在人身上的体现就称为心、性。有人问他:“心也、性也,一理也何如?”他回答说:“便是一以贯之。”根据他的理解,他认为心、性、理三者是一回事。他还认为,人在形成为人时,又受气的清浊不同的影响,所以人在出世之后,其人性已非先天的本然之性,是气质之性,表现千差万别,有的智,有的愚,有的美,有的恶。有的人气质清美,能够超凡入圣,成为大圣人;有的人则气质浊恶,成为与禽兽无异的恶人。多数人处于中间状态,美恶兼而有之,清浊程度不同,应该让这些人去其昏蔽,恢复其明德之性,然后成为圣人。如何变化某一个人的气质呢?关键是修养方法,如谨慎、虔诚、持敬等。如一人独处之时,不与外物接触,因此也不会被物欲昏蔽,这叫未发之时;已与外物接触,叫作已发之时。两者之间还有个将发而未发的瞬间。根据不同的情况,修养方法也不相同,特别是人的欲念将萌而未发的时候,应该特别“谨慎”,不要因一念之差而做错了事。
许衡在论及天理对人的关系时,似乎是人人平等,其实并不如此。他认为,因各人的气质不同而有贫富贵贱的差别,这种差别是上天造成的,个人不能改变,这显然是为社会上现存的不合理的等级制度制造理论根据,是不可取的。许衡的理学虽系继承了朱熹的学说,但并未严守朱学门户,他主张天理存于心中,这与朱熹是不完全一致的。由他所开创的以实践为特征的流派,到了明代便成了朱学的正统。
许衡的理学思想固然有唯心主义的一面,但他的贡献也是不应该湮没的。蒙古人崛起于漠北草莱之间,与中原地区相比,无论其经济、政治制度、文化思想都是落后的,许衡在此时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对蒙、汉之间的融合和文化交流,做出了可喜的成绩。他主持元朝国学,以儒家经典教授蒙古弟子,后来许多达官显宦就出自他门下,成为一代名臣。这些人对推动蒙汉文化的交流和相互的借鉴、吸收,是起了很大作用的。许衡本人为元朝的长治久安经营擘划,四处奔走,功不可没。他力劝元世祖忽必烈推行“汉法”,以“汉法”作为元朝的立国规模,要忽必烈“治心慎独”,以得“民心”为要,同时要兴学校,重农桑,这些建议都是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的。尽管一部分蒙古权贵极力反对推行汉法,但是行汉法是大势所趋,蒙古人进入中原之后,除了推行汉法别无选择,客观形势促使他们接受汉化。从这个角度说,许衡所起的作用,是应该充分肯定的。
(二)刘因的哲学思想
刘因(1249—1293年)一名骃,字梦吉,雄州容城(河北徐水)人,因仰慕诸葛亮“静以修身”之语,便以“静修”自号,学者称静修先生,著有《静修先生文集》,与许衡同为元初北方的两个著名理学家。他的父祖均是金朝儒士,宣宗受蒙古人之迫迁都汴京时,刘因祖父随着迁往汴京。蒙兵进逼汴京时,刘因之父又携家北归。金朝灭亡后,刘因才在雄州容城降生,因此对金朝文物眷恋不已,自视为金朝遗民。至元八年(1271年)蒙古国改国号为大元,至元十九年(1282年),应太子真金之征为赞善,教授近侍子弟,不久,以侍奉母疾为由辞归。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朝廷又以集贤学士来征,他以疾固辞。后隐迹林泉,以授徒为生。清人全祖望在其《宋元学案·静修学案》中分析他不肯仕元的原因时说,刘因见宋、金相继而亡,元又不足为辅,故南悲临安(宋亡于临安),北怅蔡州(金亡于蔡州,即今之河南汝南)。全祖望所说未尝没有道理,但并非问题的症结所在。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刘因不肯与有毡酪之风的蒙古人和光同尘,以为合作就辱没了儒学,因此超然物外,不肯出仕。
刘因曾从国子司业砚弥坚受学,后又得南儒赵复所传程朱理学,便由章句之学转向理学。他认为天地之间凡人力之所为,都是“气机”所使,既成而毁,毁而复新,天地就这样生生不息。这种生生不息之理,既包括自然界的成毁、代谢,也包括社会的成毁、代谢,都是理势相因的结果,否则万物不能生长,人的繁衍也就停止了。这种生生不息的变化,刘因称之为“气机”。但是“气机”是个混沌不清的概念,是物质或是精神?只有弄清了这一点,才能回答世界万物变化的原因,刘因没有把“气机”交代清楚,正好说明他的世界观是唯心主义的。
刘因认为,人欲可化为天理,血气可化为性情,人欲怎样才能转化为天理呢?他说,天生这一世人,就能办一世事,从自己身上就能解决问题。他打了个比方:岭南多毒,但金蛇白药可治毒;湖南多气,姜橘茱萸可治气。鱼鳖螺蚬可治湿气但生于水中,麝香羚羊可治石毒而生于山中,如果没有战胜那些毒的气,就不能产生于毒气之中。这是说,要想改变人的欲望和血气,关键在于扩充他自身固有的德性和善端。怎样扩充呢?他以人与蜂、鼠的关系比喻人与物的关系:鼠是畏人的,一天,自己正在静坐,有老鼠出入怀中,似乎不知道我是人,熟视之也不见鼠有畏人的举动。我的父亲曾与人在易水上会饮,忽有蜂群飞来,驱赶马蜂的人都挨了螫,我父亲不动,结果安然无恙。这个例子说明,人的气如不暴露于外,外物袭来时不去激怒它,就像没看见一样,更不去激使它来,它离去后也就互相忘掉了。刘因的比喻是从周敦颐的“主静”与程颢的“主敬”演化而来,但周、程主张在动静中以静为主,而刘因却是对物视而不见,专务其静,物之来去,犹如“相忘”,也就是说要内外兼忘,无分彼我,这样,人与物便化而为一,物我无别了。这反映出刘因在认识论上反求于己的唯心主义。
刘因认为,“道”无时无处不在,一个人如果他的志向在于为善为君子,这个志向就能达到;如果是为了追逐一己之私利,这个志向就不一定能达到。一个人德性的高低,不在于其官爵的大小,而在于本身的道德修养。这个意见是对的。在谈及道与物的关系时,刘因认为“道”最根本,道并非“出于物”,也即不本于物,因此也就不为物所制,道是在万物之上的一种抽象的绝对本体。这个观点又是唯心主义的。刘因还认为,人对外界现象的认识不真实,不可靠,应当放弃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只要回到精神世界自我求索,就可与天道合一,成为圣贤。这样,天即我,我即天,圣即我,我即圣。这个认识也是不可取的。刘因的理学思想中吸收了老、庄和佛教的东西,但是他的思想体系又是为封建统治阶级服务的。因此,他的理学能成为后期封建制度的思想支柱,绝不是偶然的。
刘因的经学思想也值得探讨。他认为人生下来时“材无不全”,这个“材”是指完善的性,之所以“不全”,是受了“异端”的迷惑,怎样补救呢?只有读书,才可以恢复其“全材善性”。读哪些书呢?当然是先读六经、《论语》《孟子》,然后是史书与诸子之书。所谓六经,是指《诗》《书》《易》《礼》《乐》《春秋》,其中《乐经》早已亡佚,实际只剩下了五经。这五经被视为治世的典则,于是注解蜂起,凡解经者称注,凡解注者称疏,注疏有官定的,也有私撰的,多至百家。这些注疏多为训诂性质,很少阐发思想。到了唐末宋初,始有人依经解说,大讲天道心性,这就是义理之学,也就是理学。刘因批评近世学者往往舍去传注、疏释,便直接去读宋儒的议论,这是不妥当的。他主张读书必先读传注而后去读疏释,然后再去读议论,以此强调汉、唐传注和疏释的重要,而宋儒则主张摒弃汉唐训诂,刘因与他们是有区别的。刘因之所以要强调汉、唐训诂,是因为训诂虽然繁琐,使人生厌,但训诂是仅就六经而发的,没有穿凿附会的成分,因而不失六经的本意,是可信的。刘因生活于宋、元鼎革之际,感到理学虽然是一项大学问,但不能挽救宋朝的灭亡,于是转而去求之于过去的圣贤经传,这种时代局限决定了刘因重视汉、唐训诂,他不可能提出更新的思想。
刘因对六经和历史同样重视。他在《叙学》中提出“古无经史之分,《诗》、《书》、《春秋》皆史也,因圣人删定笔削,立大经大典,即为经也”。作为一个理学家,能提出“古无经史之分”的命题,是很有见地的。稍早于刘因的元儒郝经就有“古无经史之分”的提法,刘因在这个说法上作了点发挥,他强调古史在经过圣人删削之后,才成为经典的,这与后世所说的“六经皆史”是有区别的。刘因主张有志气的学者,应当努力钻研六经、《论语》《孟子》,当从《诗经》学起,然后依次是《书经》《礼记》《春秋》《易经》,六经学习完毕,再学习《论语》《孟子》,然后是诸子、辞赋、文章、书法,这一次序不可紊乱。因为《诗经》“导情性而开血气”;《书经》是“圣人之情见乎辞者也”;血气既开,情性既得,一个人的大本就确立了,这时“礼”才派得上用场;《春秋》是用天道王法评判天下事业的;《易》使圣人成终成始;《论语》《孟子》使圣贤止于至善;诸子、辞赋使人懂得事理,思路开阔。这些见解与郝经的看法大致相同,郝经也有这样的议论,但两人并无师承授受关系,可见经史相通之说,是金代北方士子流行的见解。
刘因“古无经史之分”的提法,对后世的影响很大。明代王阳明提出,史书《春秋》也是经,《五经》也是史,《易经》也包牺氏(即伏羲氏)之史,《书经》是尧、舜以下的历史,《礼记》《乐经》是三代的历史,这一说法可能是在刘因“古无经史之分”的提法上敷衍铺陈而成的。清代在几次文字狱之后,莘莘士子谈虎色变,只能埋头考据,皓首穷经,于是汉学盛行,六经被捧为圭臬,以致造成学术界思想僵化、枯竭,针对这种情况,章学诚为了打破这种万马齐喑的沉闷局面,提出了“六经皆史”的口号。把儒家经典说成是史料,具有离经叛道的重要意义,其见识远在刘因之上,但还是受了刘因的影响。就刘因的本意来说,“古无经史之分”的提法,并不是否定六经的本身。
(三)吴澄的哲学思想
吴澄(1249—1333年)字幼清,抚州崇仁(今属江西)人,号草庐,人称草庐先生。他27岁前生活于南宋,后半生是在元朝度过的,与许衡齐名,有“南吴北许”之称。吴澄15岁时便读朱熹的《大学章句》,16岁时拜饶鲁学生程若庸为师,成为饶鲁的再传弟子。又曾师事程绍开,程绍开以“和会朱陆”为学旨,曾筑道一书院,以便和会朱、陆两家,因而吴澄的思想中兼有朱、陆的成分。大体说来,其理学著作近朱,哲学思想则近陆(九渊)。入元后,因程钜夫之荐,四次入京,任国子司业、国史院编修、制诰、集贤直学士等,但为时甚短,大部分时间是在穷乡僻壤从事理学著述,有《吴文正公集》、《草庐精语》等。
吴澄像(元)
吴澄年轻时便以朱熹之后道统的接续者自居。他说,所谓豪杰之士,因其见识超过侪辈而知名。战国时孔子之徒没有了,于是杨子、墨子之徒横空出世,只有孟子一人生于斯时,他愿学孔子,接续了他的薪传,真是旷古一人的豪杰之士。孟子没后,千余年间溺于俗儒的陋习,**于老子、佛学的异教,没有豪杰出世。后来到了宋代,周、程、张、邵,一时迭出,又过了百余年,朱熹集以上几家的大成,真是中兴的豪杰!但是继承朱子的学说而自任者,还有人吗?如果没人,继承者就落在他肩上了。自从韩愈创儒家道统说后,后来的儒家争先恐后以继承道统自居,都说自己得了孔门心传,陆九渊称“当今之世,舍我其谁”。而朱熹又把陆九渊排斥在道统之外,吴澄的道统论,比所有人都要激进。他把道统的历史分为上古、中古、近古3个阶段,每一阶段又分为元、亨、利、贞4个小段,两宋诸儒属近古阶段中的“贞”这一小段内,似乎道统的历史到此为止,不再发展了。在其《道统图》中,近古理学阶段从周敦颐到朱熹,也按元、亨、利、贞排列,朱熹被排到“利”位,而不是放到“贞”位,显然不符合朱熹是理学集大成者的地位,弦外之音,“贞”位应该属于他吴澄,别人是无权染指的。《元史》本传说他“以斯文自任如此”,看来是有根据的。
吴澄认为人性是得之于天,因此成为本然之性,因气质不同而有善恶之分,人从母胎中降生时,就受了天地之气,这些气或清或浊,或美或恶,因程度不同,人性便有了差别。他认为孟子、荀子关于人性的争论,是各执一词,对“性”字的理解不同,所有的观点都可综汇在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中,这两个“性”字不能截然分开,如纯正良善的天地之性附于人时,因人的气质有清浊之分,故人性也有善恶之分。就是那些因气浊而性恶的人,其本身同样有天地之性。由此可见,天地之性既给予性善的人,也给予性恶的人,在天地之性这一点上,性善之人与性恶之人本质上是相通的。这一看法与朱熹接近。但如何识见天理,恢复天地之性,吴澄主张要从自身去发现善端,并进而扩充善端,“今不就身上实学……非善学者也”。这种“身上实学”的见解,似与朱熹格物穷理的方法不合,倒是与陆九渊先识本心的方法接近。他在给陆九渊(象山)语录作序时说,“道”存在于天地之间,今古如一,人人皆可得到,不因贤或不肖、智或愚而有所偏向。能反之于自身,就可知道,天之所给予我者,我本身已有,不必外求,从自身寻找并加以扩充即可,不必再从他处增添了。不从自身寻找并扩充善端,却要从别处寻找,陆象山是不赞同的。今天的人口谈先生、心慕先生者大有人在,有人能懂得先生学说的真谛吗?有人能成为先生式的学者吗?在另一篇文章中又说,陆先生的学问,不在乎语言文字,因此,朱子的语录达百余卷,累计千万亿言,而陆的语录仅有一帙,即使这一帙,分量也不大。究其原因,是因为先生平日教人,专门在心身上用功夫,一时精神之感发,旨意之恳到,比如良工斫轮,大冶铸金,其巧妙之处,是别人无法模仿的。从这两段议论看,他对陆氏之学是很佩服的。
吴澄的理学思想是宋代理学的继续和延伸,这种思想是在“和会朱陆”中形成的,他承朱熹的余绪,却并不严守朱学门户,“和会朱陆”而右陆,以至有“宗陆背朱”的嫌疑,有人认为吴澄所学即陆氏之学。但是作为元代经学大家的地位,是没人能动摇的。
(四)邓牧的哲学思想
邓牧(1247—1306年)字牧心,浙江钱塘(浙江杭州)人。他出生29年后南宋灭亡,怀着眷恋故国的心情四处遨游,后来隐居余杭大涤山中的洞霄宫,不肯出仕元朝。成宗大德年间,元廷敦请他出山,他自称是三教(儒、释、道)外人,没有应征。对南宋的灭亡,他有切肤之痛,只能以笔墨来发泄对元朝统治的不满。他的著作有《洞霄图志》《伯牙琴》。《伯牙琴》集中代表了邓牧的哲学思想,对元朝统治者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他冷静地观察到,社会上有的人轻裘肥马,有的人食不果腹,这种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现象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皇帝是贪得无厌的掠夺者,他愤怒地诘问:“天生民而立之君,非为君也;奈何以四海之广,足一夫之用邪?”[16]以蔑视的口气称皇帝为一夫,这是需要有胆量和勇气的。尽管他无法也不可能改变社会的现状,但这种气魄和胆量是令人佩服的。
邓牧既敢于指斥天子,对于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吏,就更加大胆地揭露与鞭笞了。他说,今日一个官员,大者食邑数万户,小者虽无俸禄,因有权在手,到处掠夺为食,以代替耕田的收入。如今数十户农夫竭力劳作,还不够一个官员挥霍,如果再有游手好闲之徒去坑害百姓,百姓就更难生活了。这好比让虎狼去当牧羊倌,而指望羊群蕃息,是根本办不到的事。他尖锐地指出,官吏就是为民害的虎豹蛇虺:
今之为民不能自食,以日夜窃人货殖,搂而取之,不亦盗贼之心乎?盗贼害民,随起随扑,不至甚焉者,有畏忌故也。吏无避忌,白昼肆行,使天下敢怨不敢言,敢怒而不敢诛,岂上天不仁,崇**长奸,使与虎豹蛇虺均为民害邪?[17]
盗贼抢掠还有畏忌,官吏白昼肆行而无避忌,如此说来,官吏连强盗都不如!
邓牧还通过寓言来揭露统治者,如在《越人与狗》中,把元朝统治者比喻为狗;在《楚佞鬼》中又把元朝统治者比方为“楚鬼”。对于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邓牧寄予了深切的同情,支持他们反抗暴政,不要俯首帖耳接受统治。他说:官府夺百姓之食,百姓不得不怒;竭百姓之力,百姓不能不怨。百姓起而为乱,是因为有人夺走了他们的衣食;百姓危害社会,是因为有人使他们财力枯竭。而号称为治理百姓者,掠夺尽百姓的财力,使他们濒于危险的境地,逼迫他们起而反抗。这种分析是很有道理的。
社会上的不合理现象是怎样造成的呢?邓牧归咎于秦朝的统一与秦始皇个人。他说,秦始皇破坏了古代的分封制度,变六合为一统,头会箕敛,竭天下之财以奉始皇一人,而君王更加骄贵;焚诗书,滥用法律,修筑万里长城,凡能够巩固其位而养尊处优者,无所不用其极,这样一来,皇帝就越发孤立了。他经常惴惴不安,好像一个平民百姓怀揣一锭金子,恐怕别人来抢夺,这种处境也很危险呀!如果说邓牧对封建社会人压迫人的现象揭露得淋漓尽致,至今仍闪耀着光芒的话,那么,他对社会上不合理现象根源的探讨,就大错特错了。秦始皇把分裂的国家归拢在一起,变六合为一统,恰恰是进步现象,无可厚非,至于他头会箕敛,另当别论,这是任何一个封建帝王都免不了的。
怎样才能出现一个理想的社会呢?他设计了一个蓝图,希望能出现天下人都不想当君王的尧舜时代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君民相安无事,当然不是说不要官吏,但是官吏人数一定不要太多,这些官吏一定得选用贤才。废除层层叠叠的机构,不设县令,任天下人自己管理治乱安危,不是很好吗?这个无盗贼、无战争的社会,百姓的职业不同,都能自食其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融洽,君子的道德愈高尚就愈谦逊,威望越尊对人越是诚敬。对别人隐恶扬善,别人有善行如同自己有一样,唯恐大家不知道,自己承认不如他。听说别人有了过错,竭力包涵回护,不忍心看着他跻身不了君子的行列。历史的车轮不能倒转,尧舜禅让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邓牧幻想的这个社会是虚无缥缈、不可能存在的,到头来只能陷入悲观绝望的境地。
(五)谢应芳的哲学思想
谢应芳(1295—1392年),武进(今属江苏)人,字子兰,号龟巢,以教授生徒为业,江浙行省荐举为清献书院山长,辞而不就。顺帝至正初年,隐居白鹤溪,筑室取名龟巢,便以此为号。元末农民大起义爆发,避乱吴中,明王朝建立,天下大定,始返回家乡。著有《辨惑编》,是反对封建迷信的专著,另有诗文集《龟巢稿》。
《辨惑编》是针对社会上流行的迷信思想而发的,他要一一正本清源,提出自己的见解,故取书名为《辨惑》。该书共分15目:死生、疾疠、鬼神、祭祀、**祀、妖怪、巫觋、卜筮、治丧、择葬、相法、禄命、方位、时日、异端。
谢应芳认为,人的生命长短,是由健康程度决定的,健康与否与疾病有关,但不能把疾病归咎于鬼神,生了疾病要去医治,不要求神问鬼,有些人“往往贪生畏死而为异端邪说之所惑”[18],这是很不应该的。他叙述了自己的亲身经历:文宗天历年间发生了大疫,他的母亲及其他人都得了疟疾,但他们不迷信鬼神,不事祈祷,积极用药物治疗,结果都痊愈了,安然无恙。而邻居中因迷信鬼神,到处求神问卜,耽误了治疗,不少人死于非命,令人叹息不已。由此可见**祀不足信。
基于以上情况,他大力疾呼改变迷信的风俗,斥责巫觋、卜筮为妖妄之举。对于丧葬中广集僧人,大力操办佛事,棺槨衣衾务求华美,甚至不惜倾家**产的做法,极力表示反对,号召士大夫之家“正风俗,息妖妄,摈巫者不用”[19]。
谢应芳既反对世俗迷信,也反对宗教迷信。他认为人死之后,斋佛打醮毫无意义,还不如用这些钱去赈济一乡人户的饥荒。为此他援古证今,说明危害,要汲取历史上的教训:梁武帝迷信因果之说,命僧流为他祝福,结果社稷倾覆,饿死台城,因果在哪里?道家以老子为师,也没有设醮之说,宋徽宗妄意求福,命羽流之辈为他办此事,过了不久,便社稷倾覆,沦落金国,身死异域,道士(羽流之辈)又给他带来了什么福祉呢?他告诫人们说:“前代名贤,当今豪杰,卓然有见而不惑者固尝有之。惟闾阎小人,惑者什九,诸友无足效也。”[20]这个看法是很有见地的。
谢应芳斥佛、道为异端,态度是很坚决的,但由于时代限制,他的学说中仍然有唯心论的成分。比如他说,孔子曾说过“由也不得其死”的话,由即仲由,也就是子路,后来子路果然战殁于卫;孟子说过“死也盆成括”的话,后来盆成括果然被杀于齐,圣贤知道人的生死祸福,这是阴阳五行之术所不能比拟的。其实这完全是唯心论的解释。孔子、孟子没有预测人生死的法术,他们说子路、盆成括不得善终,后来的结局证实了他们的话,完全是一种巧合,谢应芳却笃信不疑,说明他的无神论思想是不彻底的。
二、元代的朱陆合流
元代理学的最大特点是朱陆合流。之所以会有这种变化,同朱熹、陆九渊去世后的情况有关。
朱熹死后,其徒黄榦得其薪传,还有号召力,黄榦死,朱熹之学便显出了衰败迹象。朱熹提倡格物致知,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博览群书,专事义理,而黄榦的门人却把读书博览弄成了训诂之学,流风所及,甚至朱熹的裔孙朱芮,在元代也去搞经纂、训释,这样就把朱熹之学弄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了。
朱学显示出衰落景象,那么,陆学又如何呢?自陆象山死后,这一派骤然失去了昔日的辉煌,也陷入了不景气之中。他的门徒在江西的一支称“槐堂诸儒”,最有名的是傅梦泉,号称陆氏高足,但未得陆学真谛,讲课不知所云,听者昏昏欲睡,后来这一支逐渐湮没无闻。陆象山门下较有影响的是浙东“四明四先生”。四明(浙江宁波)四先生是指杨简、袁燮、舒璘、沈焕,四人均是四明人,故称四明四先生,其中以杨简为首,人称杨简为慈湖先生。杨简、袁燮把陆象山的“发明本心”理解成“明悟为主”,以至于不读书、不穷理,专做打坐功夫。清人批评说“慈湖(杨简)之下,大抵尽入于神”,是很有道理的。他们名为传陆子之学,其实已经失去了陆学的精髓。舒璘、沈焕也不完全株守陆学。陆学到了元代,可说是每况愈下了。陆象山的裔孙在元代穷愁潦倒,年过50岁,贫窭不能娶妻,就是陆学衰敝的写照。
进入元代,无论是朱学还是陆学,都已被歪曲得偏离了原来的宗旨,因而也就难以继续下去。朱、陆之间自“鹅湖之会”发生争论后,这种争论一直持续不断,长期的争辩,都把各自的缺陷暴露得淋漓尽致。朱、陆的门徒们觉得已无必要再争论下去,应该打破门户之见,取长补短,元代的郑玉、吴澄、虞集等人就主张朱、陆“和会”。吴澄认为所谓朱陆之争,是两家不肖的门徒故意制造出来的事端,陆象山的“本心论”是和孔、孟以及宋代的周敦颐、程颐、张载、邵雍的学说一脉相通的。“朱陆二师之为教一也,而二家庸劣之门人,各立标榜,互相诋訾,以至于今。学者犹惑,呜呼甚矣!道之无传,而人之易惑难晓也。”[22]朱陆两人“为教一也”的说法是很新颖的提法,既然在早年就没有根本分歧,这时合流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吴澄的学生虞集、王应麟的入室弟子袁桷等人,都有朱、陆本是一体的论调,与吴澄的说法前后呼应。其中论述得最得体、最深刻的是郑玉。郑玉(1298—1358年),字子美,元徽州歙县(今属安徽)人,通经学,对《春秋》尤有研究,不求仕进,设师山书院,教授生徒。元廷授以官,辞而不授。朱元璋部将邓愈于至正十七年(1357年)率兵入徽州,征他为官,不从,被囚于室,自缢而死。他在论述朱、陆应该合流时,不鹦鹉学舌,说朱、陆宗旨本来相同的话,而是说两家在学术上各有千秋,应当取对方之长,补自己之短。这一说法非常得体,明末清初的学者黄宗羲、全祖望等对此说深表赞同。郑玉详尽地分析了朱、陆两家的利弊,他说:“陆子之质高明,故好简明;朱子之质笃实,故好邃密。盖各因其质之所近而为学,故所入之涂(途)有不同尔。及其至也,三纲五常,仁义道德,岂有不同者哉?”[23]在扶植封建伦理纲常上,两家没有分歧,不过只是陆学本质高明,因此喜欢简明扼要;朱子学说的本质厚道实在,因此分析问题时深邃严密,区别仅此而已。既无原则分歧,调和起来便容易了。怎样调和呢?当然不是两家学说的拼凑,而是取陆学的本心论,再加上朱学为学致知的次序和坚定实在的下功夫。“所以,元代的朱陆合流,实际上是以朱学笃实的功夫,去弥补陆学‘谈空说妙’的弊病,从而使陆学获得生机。”[24]
元代理学家的情况各不相同,比如史蒙卿、郑玉是“由陆入朱”,而徐霖、胡长孺则是“由朱入陆”,许谦、许衡等是朱学人物,又兼取陆学的本心论,吴澄、虞集也是如此。元代朱、陆之所以能够合流,首先是因为有共同思想基础,也即在扶植封建伦理纲常上是一致的,其次是朱、陆两人少年时气盛,学说上有矛盾,但到了晚年,也都觉察到自己有偏**绪,朱熹自悔说话支离,陆象山称与朱熹的争论是“粗心浮气”,这说明两人在思想上有互通之处,这就为两派的调和提供了契机。南宋朱、陆两家的理学,在元代趋于合流,对明代王学起了孕育作用。元代理学家人才辈出,搭起了从南宋的陆学过渡到明代王学的桥梁。元代的朱陆合流,只不过是两家学说融合的开端,有许多问题还未来得及解决,到了王阳明时期,才有工夫对朱、陆学说的精华融会贯通,剪裁熔铸,形成新的、博大精细的王学体系。王阳明对朱、陆学说的研究,比起元代理学家更进了一步,丝毫显不出弥合的痕迹了。
注释
[1] 《辽史·道宗本纪一》。
[2] 《辽史·萧韩家奴传》。
[3] 《辽史·刘辉传》。
[4] 《辽史·大公鼎传》。
[5] 《辽史·萧文传》。
[6] 《辽史·耶律俨传》。
[7] 《辽史·萧韩家奴传》。
[8] 《金史·杜时升传》。
[9] 《金史·文艺传上》。
[10] 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杂辨》。
[11] 《闲闲老人滏水集引》。
[12] 《滏水文集·道学发源引》。
[13] 《滏水文集·道学发源引》。
[14] 同上。
[15] 《滏水文集·性道教说》。
[16] 《伯牙琴·君道》。
[17] 《伯牙琴·吏道》。
[18] 《辨惑编·死生》。
[19] 《辨惑编·巫觋》。
[20] 《辨惑编》附录《与王氏诸友论斋醮书》。
[21] 《宋元学案·东发学案》。
[22] 《宋元学案·草庐学案》。
[23] 郑玉:《师山文集·送葛子熙之武昌学录序》。
[24] 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主编:《宋明理学史》上册,75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