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化论争(1 / 1)

第一节 聚讼不决的正统之辨

我国历史上的王朝有不少是少数民族建立的,本卷所写的辽、西夏、金、元诸王朝,当政者都不是汉人,但是他们都认为自己是正统王朝,不是僭伪政权。最有代表性的是辽朝。契丹人在建立辽朝后,称自己是炎黄子孙,以此显示自己的正统地位。《辽史·世表》序说:“庖牺氏降,炎帝氏、黄帝氏子孙众多,王畿之封建有限,王政之布濩无穷,故君四方者,多二帝子孙,而自服土中者本同出也。考之宇文周之《书》,辽本炎帝之后,而耶律俨称辽为轩辕后。俨《志》晚出,盍从周《书》。”炎帝是古代传说中的帝王,姜姓,因以火德王,故称炎帝。又因教人耕种,故又号神农氏。黄帝乃少典之子,姓公孙,居于轩辕之丘,故号轩辕氏。又居姬水,改姓姬。国于有熊,故亦称有熊氏。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如今中国人都称自己是炎黄子孙。《辽史》这段记载的意思是说,古代炎帝、黄帝子孙众多,王畿之内分封诸侯是有限的,但炎、黄二帝散布的恩泽是无限的,因此不在王畿之内而在边徼之地称王者,也是炎、黄二帝的子孙,与中土的帝王同出一源。辽朝是炎帝后裔,耶律俨在其书中却说是轩辕(黄帝)之后,其书晚出,不足信。当然,我们不能根据这一段记载来确定契丹人的族源,但是这一段文字却说明,辽朝统治者契丹贵族自认为他们同汉族一样,都是炎黄子孙,是中华民族的成员,对此不应有任何误解。

辽、宋对立时期也同历史上几个互相对峙的政权存在一样,虽然有两个或几个王朝并存于中国土地上,但是每一个政权都声称只有一个中国,只有自己代表正统,其他政权都是僭伪政权,于是就有了“正统”之争。在争正统的同时,各个王朝又竭力消灭对方,把全部领土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成为名副其实的统一王朝。辽朝自建国后便想灭宋,直接统治中原,在北宋初年辽、宋的几次交战中,宋方虽然吃了败仗,但辽朝并未达到灭宋控制中原的目的。“澶渊之盟”后,辽朝放弃了直接统治中原的企图,却加速了汉化进程。在汉族士人的参与下,辽朝“朝廷之仪,百官之号,文武选举之法,都邑郡县之制,以至于衣服、饮食,皆取中国之象”[1]。辽朝天子亦步亦趋地仿效汉族天子的所作所为,朝廷礼仪、百官称号、铨选制度、都邑郡县制度向中原王朝看齐,可以让人理解,因为中原王朝长期积累下来的统治方法,可以作为契丹人的借鉴。但是契丹统治者放弃自己的固有传统和习惯,连衣服、饮食也要和汉族天子一致,用意在于争正统之邦的地位。圣宗汉化程度比他的前辈更高,其子兴宗赞扬他远可与虞、大舜相媲美,近可与唐太宗相伯仲。意思是说,唐朝以后,辽是正统,而宋朝则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辽朝君臣上下一致与宋朝争“正统”,对于宋朝任何争夺正统的言论,都要全力以赴地加以驳斥。北宋的欧阳修写成了《新五代史》,将辽朝史事附载于书后的《四夷附录》中,书稿传到辽国,激起了辽国君臣的强烈不满。寿昌二年(1096年),大臣刘辉上书道宗说:“宋欧阳修编《五代史》,附我朝于四夷,妄加贬訾。且宋人赖我朝宽大,许通和好,得尽兄弟之礼。今反令臣下妄意作史,恬不经意。臣请以赵氏初起事迹,详附国史。”[2]宋朝人修《五代史》,当然把自己写成“正统”,而“正统”只有一个,辽朝既不能作正统,又是少数民族当权的王朝,放在《四夷附录》中也是很自然的。辽朝不能容忍宋朝把自己放入四夷中的做法,也要以牙还牙,把宋朝的事迹放在辽朝历史的附录中去。辽道宗对刘辉的意见甚为嘉许,不久便升迁了刘辉的官职。虽然我们并未看到刘辉写的史书,但他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议论,说明辽朝举国上下对“正统”之争是很看重的。

采芝图(辽)

辽朝在“澶渊之盟”以后,往往称自己为北朝,称宋朝为南朝,双方平等,但“正统”在辽。金朝虽然也与南宋对峙,但从不自称北朝,在金国君臣看来,宋朝在交战中屡屡败北,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因而也不能和金朝比肩而立,同日而语。金国就是中国的“正统”所在,宋朝的地位只能摆在藩属的位置上。如果金朝也学辽朝的做法自称北朝,称宋为南朝,那是贬低了自己,抬高了宋朝。金世宗曾对宰臣说:“本国拜天之礼甚重,今汝等言依古制筑坛,亦宜。我国家绌辽、宋主,据天下之正,郊祀之礼岂可不行。”[3]所谓“据天下之正”,就是说金朝是天下的正统所在,辽、宋都不是“正统”。金朝君臣的这种正统思想,在许多地方都有流露。如吐蕃族首领青宜可,其祖先是宋朝的藩属,“传六世至青宜可,尤劲勇得众,以宋政令不常,有改事中国之意”[4]。环顾当时宇内,只有宋金对峙,分庭抗礼,宋朝政令不常,这句话中的“中国”当然是指金朝了。南宋抗金名将吴璘之孙吴曦叛宋降金,金章宗封他为蜀国王,在赐给他的诏书中说:“宋自佶(宋徽宗赵佶)、桓(宋钦宗赵桓)失守,构(宋高宗赵构)窜江表,僭称位号,偷生吴会。”[5]既然赵构是僭称位号,金国毫无疑问是“正统”了。吴曦既降之后,“朝廷以曦初附,恃中国为援,欲先取襄阳以为蜀汉屏蔽”[6]。这里的朝廷指金章宗,中国仍是指的金朝。从这一点看,金人的正统思想是很强烈的。

大规模的正统之争,是在元朝修撰辽、金、宋三朝历史时展开的。“正统”说是宋代学者欧阳修提出来的,他认为:“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7]他把正统分为三种情况,第一种是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当然是无可争议的正统,如夏、商、周、秦、汉、唐便是。第二种是虽然未能合天下于一,但居天下之正,如东周便是。第三种是虽不能居天下之正,但能合天下于一,如隋朝便是。至于曹魏、五代,既不能居天下之正,也不能合天下于一,故不得为正统。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不采取这种办法,他认为汉传于魏而晋受之,晋传于南朝的宋、齐、梁、陈而统一于隋,唐传于五代的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宋朝则是承周而来,因此以上提到的那些朝代都算正统,未提到的如南北朝时北朝的北魏、北齐、北周,都不得算作正统了。这种做法也使一些人难于接受。

金朝在修史时也碰到了“正统”与“德闰”问题的争论。章宗为了把正统与德闰统一起来,专门为此召开过论证会,有人主张金应继唐为金德(唐为土德),尚白;有人主张金应继辽为木德(辽为水德),尚青;有人主张继宋为土德,尚黄。章宗不同意继唐和辽,同意继宋。争论未取得一致意见。泰和年间党怀英、陈大任第二次修《辽史》时,认为金朝是承辽朝国统而来,把辽置于北魏、北齐的位置上。不久,南宋的韩侂胄北上伐金失败,函韩侂胄之头赴金求和,大臣中有人上奏说,北宋钦宗靖康年间,社稷被金朝灭亡,宋祚已绝,金当是承宋而来。因为这一认识与正在纂修的《辽史》观点不一致,章宗罢《辽史》不修。

由金入元的关中儒士杨奂,在其两部编年体史书《通载》和《通议》中制定了一套“编年之例”,也即“正统八例”。八例是指帝位传承、朝代递嬗的八个方面,也就是得、传、衰、复、与、陷、绝、归。如“绝”指末世君主因昏庸而亡国,正统归于得民心的仁义之主;“得”指天下无道时,有英雄仗义而起建立新王朝;“传”指上古时尧舜之间的禅让与同一朝代内的皇位继承;“复”是指一个王朝的中兴;“衰”则指一个大一统王朝无可奈何的没落,如此等等。杨奂所主张的“正统”论,其核心是“王道之所在,正统之所在”,换句话说,凡是符合儒家王道理想的治统,都算作是正统。这里的“王道”指的是符合儒家道德理想的治国方式。从这个标准出发,他认为北魏的孝文帝、五代的周世宗柴荣,都应该算作正统。这种认识可说是独具一格。

元朝灭亡金与南宋后,屡次开局修撰宋、辽、金三史,但均未成书,而是屡修屡停,没有进展,主要原因就是正统问题没有解决。在这个问题上,有几种意见相持不下。

一种意见主张以宋为正统,辽、金为偏闰,这一种意见的代表是杨维桢。维桢字廉夫,号铁崖,人称之铁史先生,以文章知名于当世。顺帝至正年间撰《三史正统辨》,洋洋洒洒,凡两千六百余言,《南村辍耕录》的作者称赞说:“可谓一洗天下纷纭之论,公万世而为心者也。”[8]他认为,辽朝自耶律阿保机迄于天祚,凡历9主,共215年。辽朝本是唐朝边陲之夷人,乘唐朝衰亡的机会草窃而起,后晋的石敬瑭与之勾结,割给其幽燕之地,使辽朝得窥伺中原,后晋亡于其手,有人据此说辽朝承继了晋统,我对此迷惑不解,不知道辽朝承继的是何统。再考金代有国,始于完颜氏,起初臣属于契丹,至完颜阿骨打时,始有其国,僭称国号于宋朝重和年间,相传9主,共117年。有人说金朝平辽克宋,奄有中原,是承接了辽、宋之统,我不知道是怎样承继大统的。还有人说完颜氏世为君长,世代保有肃慎,至太祖完颜阿骨打立国时,与宋为敌体之国,并非君臣关系。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建国立年号为神册时,宋太祖赵匡胤尚未降生,辽比宋立国早五十余年,而宋曾遣使至辽求和,结为兄弟,因此,元朝是承辽、金而来。这种说法也经不起推敲。汉朝的匈奴,唐朝的突厥,皆兴起于汉、唐之前,汉、唐曾与之通和;吴、魏与蜀,也鼎立而不相统摄,但秉史笔者,莫不以匈奴、突厥为传而以汉、唐为正统,以吴、魏为分系而以蜀汉为正统。这是为什么呢?天理人心之所在,万世而不可泯灭者也。在发了一通议论后,他说,元朝“承乎有宋,如宋之承唐,唐之承隋、承晋、承汉也。而妄分闰代之承,欲以荒夷非统之统属之我元,吾又不知今之君子待今日为何时,待今圣人为何君也哉!”[9]最后,杨维桢又从道统上加以论述。他说,道统是治统的根据,尧传于舜,舜传之禹、汤,禹、汤传于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孔子死后,道统中断了一百余年,至孟子才恢复传授。孟子死后,道统又中断了一千余年,至濂、洛、周、程诸子而恢复传授,周敦颐与二程是有功劳的。到了二程的学生杨时时,因他是南剑州将乐(今属福建)人,辞师南归,程颐目送之说:“吾道南矣!”不久北宋灭亡,宋高宗也南渡了。杨时回到南方后,传其道给豫章罗氏(罗从彦)、延平李氏(李侗),以及新安朱子(朱熹)。朱熹殁后,其道统为我朝许衡所继承,这就是历代道统的原委。如此说来,“道统不在辽金而在宋,在宋而后及于我朝,君子可以观治统之所在矣”[10]。

第二种意见认为,应将宋、辽、金时期的历史分作4段:“有待诏王理者,著《三史正统论》,欲以辽、金为北史,太祖至靖康为宋史,建炎以后为南宋史。一时士论非不知宋为正统,然终以元承金、金承辽之故疑之,各持论不决。”[11]这一意见与一个叫修端的主张略同。修端认为,五代互相继承,除唐庄宗李存勖领兵入汴复仇伐罪,值得肯定外,朱温篡唐之罪,甚于王莽。石晋依靠辽朝的力量得国,最终为辽朝所虏。刘知远立汉,父子才4年。郭威废湘阴公而自立为周,得国也不光明正大。五代之君,应该通统作为《南史》。辽自唐末保有北方,权位不是篡夺而来,又承继了后晋国统,加上所传世数、名位,其地位之重要已超过了五代,它与北宋先后而亡,应该写成《北史》。宋太祖赵匡胤接受后周的禅让,平江南,收西蜀,白沟(本指河北新城县东自北而南的白沟河,五代后用以泛指西东流向的拒马河)以南,都属宋的版图,传至靖康,当为《宋史》。金太祖破辽克宋,称帝于中原百余年,当为《北史》。自建炎之后,中国非宋所有,应该写成《南宋史》。按照修端的意见,辽、金就该有两部《北史》,五代为《南史》,宋代分为《宋史》和《南宋史》,不但头绪纷纭,而且也难为以宋或金承正统论者所接受。

第三种意见主张,正统不在辽、金,也不在宋,适类于魏蜀吴三国之际,是非难明。这一种意见的代表人物是黄缙。他的门人王祎说:“金虽据有中原,不可谓居天下之正;宋既南渡,不可谓合天下于一。其事适类于魏、蜀、吴、东晋、后魏之际。是非难明,而正于是又绝矣。自辽并于金,金并于元,元又并南宋,然后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而后正其统。”[12]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元朝既非承辽、金而来,也不是承宋而来,是合三国而成之,而后为正统的。元朝后期的文坛领袖虞集与实际主持三史修纂的揭傒斯二人,意见与王祎相去不远。虞集主张暂且撇开有争议的正统问题,先把史书修起来再说:“今当三家各为书,各尽其言而核实之,使其事不废可也。乃若议论,则以俟来者。”[13]揭傒斯既反对以宋为正统,也反对以金统宋,“因以宋、辽、金为敌体,而各立帝纪,谓之三史云”[14]。

第四种意见主张以金统宋。这一意见在金朝受到章宗的支持,入元后持此论者便不多了。

当时主持修三史的是顺帝时的右丞相脱脱,“先是,诸儒论三国正统,久不决。至是,脱脱独断曰:‘三国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议者遂息”[15]。《元史类编·顺帝本纪》也说:“各持议不决,诏辽、金、宋各自为史。”虽然顺帝以诏书名义作出三史均为正统的决定,实际上还是脱脱的意见。从保存史料这一角度看,脱脱的做法无疑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