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丧乱,军阀纷争,曹操以其过人的政治胆略和军事才能,遂灭群雄,统一北方,使这一地区的社会生产得以恢复,百姓生活趋于安定,而散在四方的文人于是也渐回中原。曹氏父子雅爱诗章,重视文学,优待文士。在他们的倡导下,形成了盛极一时的邺下文风,文学创作进入到魏晋南北朝文学的最初阶段,即建安文学,包括汉末魏初约四五十年的时间。
建安(190—220年)是汉献帝刘协的年号。这一时期是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的光辉起点,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其代表人物,主要是三曹和七子。
一、曹操和曹丕
曹操(155—220年),字孟德,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县)人。家世微贱,其父曹嵩是宦官曹腾的养子,这种特殊的家庭出身,使曹操很少受传统伦理观念与价值标准的束缚,他蔑视繁琐的礼仪和虚伪的道德,并且具有与众不同的性格特点。曹操为人机警多变,处事灵活通脱,从不固执、拘泥,个性表现和感情流露非常真切、率直。在文学创作上,这种思想与性格同样得到了充分反映。
曹操像
曹操的文学成就,主要表现在诗歌方面。他的诗现存20余首,都是乐府歌辞,数量虽不算多,内容却颇为丰富。其中有不少是描写汉末军阀混战给百姓带来的苦难的。如《薤露》描绘何进误国,董卓于190年挟持汉献帝从洛阳西迁长安,临行时焚毁洛阳宫室,逼迫百姓同行时的惨状:“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一般来说,民歌反映现实,视野较为狭窄,对于重大政治事件,尤少涉及。但曹操作为一名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眼界却要开阔得多。他的《蒿里行》,也直接反映汉末重大历史事件,突破了民歌的传统: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全诗80字,概括了关东豪杰兴兵讨伐董卓,因人心不齐导致失败,然后袁绍、袁术兄弟野心膨胀,或谋欲擅行废立,或公然自立为帝,遂致战祸不断,百姓死亡相继的史实,犹如一幅历史画卷。语言简洁,气魄宏大,感情深切真挚,乐府诗中前所未见。由于这些诗作有着丰富的社会内容,因而被誉为“汉末实录,真史诗也”。
曹操的另一部分诗歌抒发了个人情感,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与抱负,具有更为鲜明的个性特点。如《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是一篇用于宴会的歌辞。全诗由两个相互联系的主题构成:一是感叹光阴易逝,人生苦短,一是渴慕贤才,冀得良佐,以实现平定天下的雄心壮志,辞断而意属。正因为生命短暂,所以才弥足珍贵。追求不朽的功业,不仅是一种社会责任感,而且也是为了使个人有限的生命获得崇高的价值。从“人生几何”发唱,以“天下归心”收尾,通篇运用比兴手法,以各种事物形象来表达作者复杂曲折的心情,非常耐人寻味。诗中弥漫着的苍凉慷慨、深沉雄浑情调,正是建安诗歌最为感人的地方。此外,《步出夏门行》也是一篇格调与《短歌行》相近的杰作,其中第一章和第四章特别值得注意: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第一章描绘大海无边壮阔的自然景象,抒发了作者囊括四海、纵横天下的豪迈气概。第四章则直抒胸臆,表现了诗人对人生的积极态度与进取精神,给人以奋发之感,尤其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成为历代无数仁人志士击节歌咏的千古名句。这首诗和《短歌行》都是四言诗。《诗经》以后,四言诗已经衰微,曹操的诗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在曹操的诗作中,游仙诗也占有一定比例,内容大多是感叹人生无常,企望长生,艺术成就不高。
除诗歌外,曹操的散文也较有特色,如令、书、表等。他的文章,不受任何陈规的约束,说话大胆,辞锋犀利,一改汉儒文章动辄援引经义、迂阔不着边际的习气。如《让县自明本志令》,自述生平之志,略无掩饰做作之笔。作者自谓“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虽是实话,但毕竟非一般人所敢言。解释自己不能放弃兵权,既不虚伪掩饰,也不绕圈子谈大道理,而是公然宣称“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又如《祭故太尉桥玄文》,居然记叙了桥玄生前与曹操开玩笑的话,看上去似乎有损祭文应有的庄重肃穆,但另一方面也很好地表达了对逝者的真切情感,独具风格。
鲁迅先生总结汉末魏初文章的特点是“清峻”与“通脱”。这两点在曹操的散文中得到了典型的反映。“清峻”是指文章简约严明。这与曹操作为一个厉行法治的政治家,长期戎马生涯养成的果断干练的作风密切相关。他的《与荀彧书追伤郭嘉》一文,寥寥90余字,叙述了作者与郭嘉共事的经过,赞扬了郭嘉的为人与才华,表达了自己对亡者的深切追念。所谓“通脱”,是指文章的思想与形式不受传统束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丝毫不虚伪做作。如《求贤令》:“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曹操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乱世枭雄,审美情趣也异于一般文人。他的诗作绝少华美辞藻,结构也不算精细,多从大处落笔,语言古朴自然,气势宏伟,内涵凝重,抒发感情往往悲凉慷慨,跌宕起伏,显示出鲜明的个性色彩。从曹操开始,乐府歌辞走上了新的发展道路。他的其他文学作品,在促进各类文章摆脱陈词滥调,向贴近实际生活和真实情感方向发展方面,也起了重要作用[1]。
曹丕(187—226年),字子桓,曹操次子。公元220年,代汉自立,为魏文帝,在位7年。曹丕博学多识,勤于著述,对文学创作也很重视。现存诗作40余首,大多为乐府歌辞,也有部分古诗。
作为建安作家之一,曹丕的诗也有少量关心社会现实,向往建功立业的内容,如《上留田行》:“居世一何不同?富人食稻与粱,贫子食糟与糠。”反映了当时贫富不均的现象。《至广陵于马上作》:“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叙述的是军旅生活。但由于宫廷生活的限制,以及政治和思想上趋于保守,因而内容同其他建安诗人包括他的父亲曹操相比,感受较为肤浅,风格不如他们悲凉。在曹丕主要的生活年代里,三国鼎立局面业已形成,社会相对安定,他可以在其父的庇护下过贵族公子的生活,对现实感受不是特别深刻,所以诗歌题材狭窄,缺乏气魄。
曹丕的诗更多的是歌咏男女爱情和离愁别恨,描述游子思乡、思妇怀远之情,表现最为出色。这些诗,情思婉转凄楚,表现了诗人对不幸者的深切同情。如《燕歌行》第一首: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作者利用七言诗的长处,音节和谐舒缓,刻画细致生动,感情缠绵悱恻,语言清丽简洁,运用一种如泣如诉的笔调,成功地表现了一位妇女在不眠的秋夜中思念丈夫的情态,既不脱离民歌的精神,又有自己的创造。这篇作品代表了曹丕诗歌的艺术风格。
曹丕在诗歌形式的改革上作过大胆尝试。他的诗形式多样,除五言诗与四言诗外,还有当时少见的六言诗,《燕歌行》是我国现存最早最完整的七言诗。其杂言诗篇幅长,句法参差多变,对后世也有一定影响。他诗歌语言的风格特点是不加修饰,近于口语。故钟嵘《诗品》称之为“率皆鄙直如俚语”。
曹丕的诏、令一类散文,风格与曹操相近。其他文学性较强的为两篇《与吴质书》。本来,书信为实用文体,但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间的书信日益普遍地用精美的文辞写景、抒情,有意增强其文学色彩。曹丕在这一风气中起了带头作用。
曹丕自己的创作成就不高,但他以太子、帝王身份大力提倡文学,对建安文学的发展起了推动作用。他的《典论·论文》,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文学批评专论。
二、曹植
曹植(192—232年),字子建,曹操第三子,是建安作家中最受人们推崇者。曾封陈王,死后谥“思”,故世称陈思王。流传至今的诗作共有80余首。另有完整和较完整的散文、辞赋约40篇。
曹植虽然自称生于乱世,长于军中,但自幼聪颖,才华出众,养成了倜傥不群、恃才傲物的作风。他的生平与创作,以220年曹操去世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反映在作品中,内容与风格均有明显不同。前期,曹植在父亲的荫庇下,往来于邺下文人之间,过着优裕闲适的贵族生活。这一时期的诗歌,大部分是“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2]的自状,即宴饮唱和应答之作,社会意义不大。也有一些反映社会现实和吐露自己志趣与抱负的作品,情绪比较激昂,其中特别出色的是《送应氏》。其一为:
步登北芒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焚烧。垣墙皆倾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
诗成于建安十六年(211年),乃因送应玚出行,就途中所见而写。其时离董卓焚毁洛阳虽已20余年,但因连年战争,一度繁华无比的东汉都城,仍是一派萧条残破的凄凉景象。诗中反映的汉末军阀混战对社会造成的破坏,与曹操《蒿里行》主题相同。不过,混战最严重的时候,作者尚在童年,生活经验不足,感受尚浅,故本诗反映汉末社会动乱的深刻程度,较之曹操等人的作品,略有逊色。
曹植后期,生活剧变:挚友被杀,身受曹丕、曹叡父子的猜忌,长期受到迫害,在高压下忍辱偷生,心情极端悲愤苦闷。他的诗大部分都是在这一时期写的,但内容与风格已发生了显著变化,那种雍容华贵的诗作已极少再出现。一些表达自己不甘闲居,要求施展才华的愿望的作品,也不像早期作品那般豪迈自信,而是显得深沉悲凉。更多的作品,是集中抒写对个人命运的失望,对曹丕政治集团的怨恨与恐惧。这些诗文中,充满着受压迫的痛苦,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以及预感到自己将在屈辱与碌碌无为中蹉跎岁月,失去人生价值的悲哀。最能代表曹植这一时期创作特色的作品是《赠白马王彪》。其他较突出的还有《野田黄雀行》《泰山梁甫行》《美女篇》和《吁嗟篇》等。
曹植一生也写了不少游仙诗,流露出一种消极出世的思想,从根本上对人生表示怀疑和否定。这是现实与理想发生矛盾,而又无法解决的结果。
曹植的诗在艺术上有很大的独创性。他是第一位大力写五言诗的诗人,数量占传世作品的半数以上。他的五言诗脱胎于汉乐府民歌,但有很大的创造与发展,表现之一是有了鲜明的个性,能灵活运用乐府的形式抒写自己的感情,从而由乐府的以叙事为主转向以抒情为主。各种感情如悲壮、热烈、愤慨、哀怨等,曹植都能较出色地用五言诗表现出来。这是对乐府诗的一个重大发展。再一个表现是,曹植改变了乐府民歌古朴的语言风格,辞藻丰富华美,讲求工整和刻画的细致,在运用比喻,安排警句以及对偶、炼字等方面,都反映出他在艺术技巧方面所作的努力。这对后代诗文有很大的影响。
曹植的散文和辞赋也有突出的成就。《与杨德祖书》、《与吴季重书》和《洛神赋》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
曹植是建安文学的杰出代表,又是五言诗的奠基人,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虽是皇室成员,但那种怀才不遇之感与后来寒门出身的诗人是相通的。因此,他的诗歌创作在许多方面影响了整个魏晋南北朝诗歌的发展方向。
三、建安七子与蔡琰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在社会动乱的广阔背景下,作品突出地描写了一个弃子的妇人。她表面上似乎冷酷无情,但内心悲痛已到极点。“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有力地表现了她那无奈、绝望的处境,与上文“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前后呼应,深刻地揭露了军阀混战带给百姓的苦难。
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假托秦代修筑长城的史事,运用民歌中常见的对话句式,深刻反映了无休止的徭役带给百姓家破人亡的痛苦与灾难。
女诗人蔡琰,字文姬,东汉著名学者蔡邕之女。幼时受到良好的教育,曾嫁卫仲道。汉末大乱中,她被董卓部下所掳,后来辗转流入南匈奴,居留12年。嫁南匈奴左贤王,生有2子。建安十二年(201年)曹操将她赎回,再嫁董祀。这种痛苦的磨难、坎坷的经历,使蔡琰的作品有着强烈的感染力。她杰出的作品五言《悲愤诗》长达540字,共分3段。诗中记述了自己遭掳入胡直到被赎回国的全部经历,将记事、抒情、议论密切结合,描写了时代的动乱和胡兵的残暴,笔端饱含辛酸血泪,作者通过自己的不幸遭遇,反映了战乱中广大人民特别是妇女的共同命运,泣诉了割据混战给百姓带来的苦难,犹如一幅血泪绘成的历史画卷。
总之,建安时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辉煌的时代,涌现出了大批的作家和作品,其著名人物除上述诸家之外,尚有繁钦、缪袭、应琚、左延年、吴质、杨修等人,也都参加了文学活动。这一时期,儒学失去控制,思想界具有自由解放倾向,而经过巨大的社会变乱,到处是荒凉破败的景象。动**不安的环境,颠沛流离的生活,使作家们亲眼目睹了山河的残破,生民的艰辛,对社会现实有着真切的感受。因此,他们的作品能继承汉乐府民歌反映现实的优良传统,注重文学的社会政治内容,同时又能表现出作者要求建功立业,恢复国家统一的迫切愿望和积极进取的精神,从而形成一种内容充实、语言简练、意气骏朗、风格刚健明快的文学风貌,称为“建安风骨”,对后世文学创作有深远的影响。当然,建安诗歌不只是继承了乐府民歌的传统,还加以发展、改造,使之向文人化的精致华美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