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阀制度下,士庶界限分明,判若泾渭。南朝沈约说:“魏晋以来,以贵役贱,士庶之科,较然有别。”[28]东晋南朝时,随着门阀制度的确立和稳固,士庶更有天壤之别。时人不乏“士庶之际,实自天隔”,或“士庶之别,国之章也”的议论。当然,这里所说“士庶”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士族和庶民百姓,有时庶人也泛指包括“次门”“后门”等低等级士族在内的寒门。
士庶之别在当时不仅得到社会的认可,而且连皇帝也无法变更,即所谓“国之章也”。高门士族是特权阶层,是高高在上的少数特等公民,他们垄断选举,世代居于高官美位;他们凭借“冢中枯骨”,靠祖宗余荫“平流进取,坐至公卿”。他们炫耀门第,不与庶族寒门通婚、交往,享有政治、法律、经济、文化等种种特权,既不纳租,也不服役。而寒门庶族被视为“非类”,无门第可依,无血统可言,无特权可享,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士庶天隔”是门阀制度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门阀士族排他性的集中体现。
一、“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晋代寒门出身的左思曾作《咏史》诗,第二首写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诗中以涧底松、山上苗分别暗喻门第低下的寒门庶族和门第很高的士族,借以揭示因门第悬殊而造成门阀士族窃居高位、压抑寒门俊才的不合理社会现实。
高门子弟既以清显为高,台郎、御史中丞等则被视为“浊官”而不屑为之。台郎即尚书台郎官,如殿中郎、库部郎、金部郎等,西晋时尚属“清望”之官,号称“大臣之副”;因其职事烦剧,晋室南渡后,高门子弟竟无人问津。东晋初,王彪之“初除佐著作郎、东海王文学。从伯导谓曰:‘选官欲以汝为尚书郎,汝幸可作诸王佐邪’”[29]。谢安女婿王国宝“少无士操,不修廉偶”。谢安恶其为人,“每抑而不用,除尚书郎。国宝以中兴膏腴之族,惟作吏部,不为余曹郎,甚怨望,固辞不拜”[30]。南朝以后,这一现象更为突出,“时高流序官,不为台郎”。元嘉末,济阳大族江智深陆尚书库部郎,“智深门孤援寡,独有此选,意甚不悦,乃固辞不拜”[31]。偶尔有个别高门子弟去做尚书郎,在当时被视为难能可贵。《梁书·王筠传》载:“时除殿中尚书郎。王氏过江以来,未有居郎署者,或劝逡巡不就。筠曰:‘陆平原东南之美,王文度独步江东,吾得比纵昔人,何所多恨!’乃欣然就职。”王筠借两位晋代名人陆机、王坦之做尚书郎的故事自喻,认为自己做尚书郎没有什么遗憾的。王筠出身琅邪王氏,一向以名流自诩。他出仕尚书郎只不过想出出风头而已。舍人是寒官,高门子弟更不愿过问,偶尔为之,那只能是一种惩罚。东晋会稽王世子司马元显当政时,每使羊欣书扇,“常不奉命。元显恕,乃以其为后军府舍人。此职本用寒人,欣意貌恬然,不以高卑见色,论者称焉”[32]。所谓羊欣“意貌恬然,不以高卑见色”,仍是故作镇静。御史中丞虽官阶四品,但因职事烦剧,又易得罪人,故为高门所不屑。南朝甲族向来多不居宪台,琅邪乌衣诸王位宦微减,王彪之祖孙四代迭居此职,故遭到范泰和马粪诸王的嘲讽。
东晋南北朝时,贵游子弟“或未免于襁褓之中,而加青紫之官;才胜衣冠,而居清显之位。操生杀之权,提黜陟之柄,荣辱决于与夺,利病感于唇吻”[33]。特别是“崔卢王谢子弟,生发未干,已拜列侯;身未离襁褓,而业被冠带”[34]。他们既无须为政事操劳,亦不必皆有才能,“贵仕素资,皆由门庆;平流进取,坐至公卿”[35]。这些人往往“自负才地,一、二年间便望宰相”[36]。
南朝贵游子弟又都重文鄙武,奋立功业者多为寒人,有的因功勋卓著而至高位,但仍不免产生自卑心理,或受到高门大族的轻视。宋末,张敬儿斩桂阳王刘休范,以功高求镇襄阳,辅政的萧道成以敬儿人位本轻,不欲使处襄阳重地;敬儿又助齐高帝得天下,官拜开府、仪同三司,齐武帝却疑其有异志而杀之,并下诏辱骂说:“敬儿蠢兹边裔,昏迷不脩。属宋季多难,颇获野战之功。拔迹行伍,超登非分,”[42]云云。寒人功大位高便是“超登非分”,便要被诛戮。王敬则因功高与大族王俭同拜开府仪同三司,徐孝嗣嘲笑王俭曰:“今日可谓连璧。”俭曰:“不意老子遂与韩非同传。”人以告敬则,敬则欣然曰:“我南沙县吏,遂与王卫军同日拜三公,王敬则复可恨。”[43]
在门阀制度下,高门大族自称膏粱、华腴,或甲族、冠族、权门等,而庶族寒人则被人称为单门、寒贱、厮役、小人等,甚至“寒士”成了当时骂人的口头禅。南齐司徒褚渊入朝,以腰扇彰日,刘祥从侧过,曰:“作如此举止,羞面见人,扇彰何益?”渊骂曰:“寒士不逊!”[44]宋明帝下诏骂羊希为“卑门寒士,累世无闻”[45],宋孝武帝斥袁粲为“寒士”,等等。羊希、袁粲是高门,只因触怒了皇帝,故被骂为“寒士”,反映寒士的低贱。
北朝推行门阀制度较晚,但“士庶天隔”的情况与南朝无异。北魏文成帝曾下诏:“尊卑高下,宜令区别。”[46]孝文帝定姓族,改官制,较南朝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曾对大将军刘昶说:“或言唯能是寄,不必拘门,朕以为不尔。何者?当今之世,仰祖质朴,清浊同流,混齐一等,君子小人名品无别,此殊为不可。我今八族之上,士人品第有九,九品之外,小人之官,复有七等。”[47]孝文帝大倡门第,反对清浊同流,将官职分为君子、小人之官,各有九品七等,其门第之差异,士庶之严格无待多论。北齐、北周因袭之,《北齐书·元文遥传》称:“齐因魏朝,宰县多用厮滥,至于士流,耻居百里。”其时士族子弟连县令都不愿做了。
二、“不入非类室,不与小人游”
个别寒士如不自量,硬要与贵游杂处,便会遭到难以忍受的冷遇。东晋末,刘毅家居京口(今江苏镇江市),贫困潦倒,曾与乡曲士大夫共往东堂射箭。时贵游子弟庾悦为司徒右长史,暂至京口,也邀集府州僚佐共赴东堂。毅先至,向庾悦乞求说:“身久踬顿,营一游集甚难。君如意人,无处不可为适,岂能以堂相让?”庾悦径直前行,毫不理会。众人纷纷躲避,只有刘毅不知趣,留射如故。待至用餐时,庾悦面前佳肴满席,与同僚宴饮甚欢,并不理会刘毅。毅既不去,悦亦不欢,俄顷席散。刘毅垂涎三尺,再次乞求说:“身今年未得子鹅,岂能以残炙见惠?”悦又不答。这一故事,将士族的高傲、寒士的窘困以及士庶互不交接的情景,勾勒得栩栩如生,给人以极深的印象。刘毅乞讨残羹剩菜而不可得,寒士之境遇与地位可想而知。就连某些爬上高位的暴发户,因为出身寒门,也同样得不到高门士族的礼遇。刘宋中叶,黄门郎路琼之,太后兄路庆之之孙,与王僧达是邻居,平时互不往来。琼之自以为是皇亲国戚,一次,身着华丽服装,登门拜访王家,正赶上僧达将出门打猎,已改服。琼之不客气,进门就坐下,王僧达不与语,冷不丁问了一句:“我家门下过去有个叫路庆之的车夫,是你的什么亲戚?”琼之狼狈而退,僧达速命仆人将琼之坐过的床一把火烧掉。路太后闻知大怒,向宋孝武帝哭诉道:“我尚在而人陵之,我死后乞食矣。”孝武帝只好安慰说:“琼之年少,无事诣王僧达,遭到侮辱乃是很自然的事情。王僧达是个贵公子,岂可用这件事惩治他?”王僧达侮辱皇亲国戚,竟连皇帝也奈何不得。
士庶既互不交往,更不得同车同载、连榻共坐。陶侃微贱时,同乡、郎中令杨晫赏识他的才干,共乘车见中书郎顾荣,予以推荐。吏部郎温雅见之,不满地说:“为什么与小人同车共载?”河内人孙铄,“少录为县吏,太守吴奋转以为主簿。铄自微贱登纲纪,时僚大姓犹不与铄同坐”[54]。杜预拜镇南大将军,朝士悉至,士庶未分,皆连榻而坐。裴叔则、羊穉舒后至,见此情景,对杜预大加指责,并拂袖而去。又《世说新语·忿狷篇》载:王献之造访谢安,“习凿齿已在坐,当与併榻。王徙倚不坐”。刘孝标注引刘谦之《晋纪》曰:“王献之性甚整峻,不交非类。”习氏亦世为乡豪,献之犹以非类视之,宁愿站着,也不愿与习凿齿坐在一起。刘宋初,中书舍人秋当、周纠并掌朝廷机要,与吴姓大族张敷是同僚。秋当提议去张家拜访,周赳担心地说:“彼若不相容,便不如不往。讵可轻往也。”秋当坚持说:“吾等并已员外郎矣,何忧不得共坐。”张敷家中先已摆放两张床,离墙三四尺,二客就座,酬接甚欢。张敷突然呼左右仆人曰:“移床远客。”秋当、周赳失色而去。[55]有了这次教训,后来秋当诣太子詹事王昙首,不敢坐。王道隆由寒人超迁右军将军,任参国政,权重一时,遇事诣蔡兴宗,蹑足而前,“不敢就席,良久方去”。兴宗竟毫无反应。
三、高门士族特权种种
门阀士族除了特别优越的政治地位外,还在法律、经济、文化诸方面享有种种特权,处处凌驾于庶族寒门之上。
在法律上,他们享有“八议”之权。一旦犯罪,可以通过议亲、议贵、议贤、议故、议功、议能、议勤、议实“八议”而予以减、免,或以金帛赎罪。晋代法律明文规定:“公侯有罪得以金帛赎”“诸侯应八议以上请得减收留赎,勿髡钳笞”[59]。故“亲贵犯罪,大者必议,小者必赦”[60]。杜预为秦州刺史,领东羌校尉、轻车将军,奉命随安西将军石鉴西击叛羌。因不听调遣,石鉴大怒,“奏预擅饰城门官舍,稽乏军兴,遣御史槛车征诣廷尉。以预尚主,在八议,以侯赎论”[61]。东晋初,号称“四凶”之一的大族羊聃迁庐陵太守,“刚克粗暴,恃国戚,纵恣尤甚,睚眦之嫌则加刑杀。疑郡人简良等为贼,杀二百余人,诛其婴孩,所髡锁复百余。庾亮执之,归于京师。有司奏聃罪当死,以景献皇后是其祖姑,应八议”[62]。对于这样一个血腥的刽子手,本应正之刑典,但因羊聃是贵戚,应八议,结果也不了了之。门阀士族享有八议特权,南北朝皆然。
至于平常的法典,也往往对大族宽容,对寒贱无所纵赦,士庶界限分明。西晋泰始三年(267年),司隶校尉李憙上书弹劾故立进县令刘友、前尚书山涛、中山王司马睦、尚书仆射武陔各占官稻田,“请免涛、睦等官,陔已亡,请贬其谥”。晋武帝却下诏说:“友侵剥百姓以缪惑朝士,其考竟以惩邪佞。涛等不贰其过,皆勿有所问。”四人皆侵占官稻田,犯罪性质相同,但因县令刘友官卑地寒,结果被处死;山涛等人是世族,官又做得大,却对之不闻不问,任其逍遥法外,晋武帝用法何等泾渭分明。司马光对此评述说:“四臣同罪,刘友伏诛而涛等不问,避贵施贱,可谓政乎!创业之初而政本不立,将以垂统后世,不亦难乎!”[63]司马光批评晋武帝用法“避贵施贱”是对的,但却无法揭示出晋政权维护门阀士族特权之阶级实质,这就不是简单的“政本不立”的问题了。东晋是典型的门阀政治,士族之法律特权有增无已。元帝太兴元年(318年)十一月,御史中丞熊远上疏曰:“……又举贤不出世族,用法不及权贵,是以才不济务,奸无所惩。”[64]就连大士族本身也不得不承认东晋政权纵容豪强、施法寒劣的既成事实。庾翼在给兄冰的信中说:“大较江东政以伛舞豪强,以为民蠹,时有行法,则施之寒劣。如往年偷石头仓米一百万斛,皆是豪强辈,而直打杀仓督监以塞责。山遐作余姚令半年,而为官出二千户,政虽不伦,公强官长也,而群共驱之,不得安席。纪睦、徐宁奉王使,纠罪人,船头到渚,桓逸还复,而二使免官。虽皆前宰(指王导)之惽谬,江东事去,实此之由。”[65]前举庐陵太守羊聃无端杀害郡民简良等二百余人,仅免官而已;而殿中帐吏邵广盗官幔三张,合布三十匹,“有司正刑弃市”[66]。对比何等鲜明。南朝梁武帝施行宽政,处处优容皇族子弟和士族大地主。《隋书·刑法志》称:“(梁)武帝敦睦九族,优假朝士,有犯罪者,皆讽群下,屈法申之;百姓有罪,皆案之以法。”一次,梁武帝出建康城,一老者拦路指摘他说:“陛下为法,急于黎庶,缓于权贵,非长久之术,诚能反是,天下幸甚。”[67]但他置之不理。梁武帝的所作所为,实际上代表了当时统治者在法律上避贵施贱的共同态度。
北魏及南陈,又有所谓“官当”制度,这是门阀士族另一重要的法律特权。“官当”是指在任官吏可用官爵抵罪的制度,官阶、爵位越高,所抵之罪愈多。北魏《法例律》规定:“五等列爵及官品令从第五,以阶当刑二岁;免官者,三载之后听仕,降先阶一等。”[68]能得到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和从五品以上官职者,无疑多是鲜卑王公贵族和汉族高门,庶族寒门除少数暴发户外,一般是难以得到高位的。北魏孝文帝改定职官,规定士人之官有九,每品有正有从,共十八阶。若按一官阶抵刑两年计算,一个犯了罪的五品官便可用官阶抵刑9年至10年,一品官阶可以抵刑17年至18年;而且,他们一旦免官,三年以后又可出仕,只不过比原来官阶降一等而已,其法律特权是庶族寒人所望尘莫及的。南陈的法律规定:“五岁四岁刑,若有官,准当二年,余并居作。其三岁刑,若有官,准当二年,余一年赎。……其二岁刑,有官者,赎论。”“寒庶人准决鞭杖。”[69]南陈的“官当”法规定一官“准当二年刑”,虽不如北魏对高门士族那样优容,但毕竟是一种法律特权,庶族寒人就只有受“决鞭杖”之苦了。
在经济上,士族地主享有荫客、复除等特权。西晋颁布占田、荫客制,官品第一至第九,各以贵贱占田,“又各以品之高卑荫其亲属,多者及九族,少者三世。宗室、国宾、先贤之后及士人子孙亦如之。而又得荫人以为衣食客及佃客”[70]。从法令看出,西晋几乎所有士族都能庇荫亲属,而且范围极广。这样,士族及其荫亲便全部享受免租、免役的特权;其所庇荫的衣食客及佃客,也只向主人承担义务,不必向封建国家纳税服役。东晋又实行给客制度,官品第一、第二给佃客40户,每品递减5户,至第九品5户;官品第六以上并得衣食客3人,第七、第八品2人,第九品1人。佃客生产的粮食“皆与大家(主人)量分”“客皆注家籍”[71],成为变相的农奴。《通志·选举略》载唐代礼部员外郎沈既济议曰:“汉世虽丞相之子,不得蠲户课。而近世以来,九品之家,皆不征其高荫,子孙重承恩奖,端居役物,坐食百姓,将何以堪之!”可见,自魏晋以来,士族地主既不纳租,也不服役。此外,他们还享受不纳商税的权利。《南史·恩悻沈客卿传》载:“以旧制,军人、士人、二品清官,并无关市之税。”以上特权,庶族地主都是没有的。
在文化教育上,士庶同样待遇不等,相差悬殊。西晋规定,五品以上官吏子弟入国子学,六品以下子弟入太学。南齐领国子助教曹思文说:“太学之与国学,斯是晋世殊其士庶,异其贵贱耳。”[72]前秦仅设太学,苻坚规定只有卿大夫、士以上子弟才能入学,太学入学资格仍和西晋以官位高低为标准之制略同,是照顾士族利益的。东晋桓玄篡位前,为了笼络大族,“置学官,教授二品子弟数百人”[73]。此处学官,当即国子学学官;二品子弟应是官居二品的高门士族子弟了。南朝中后期,随着寒人势力的逐渐抬头,士庶在文化教育上的差距开始缩小。齐高帝规定入国子学的资格,自王公以下,最低包括太子舍人、领护军诸府司马及咨议参军等七品官子弟。梁武帝为招徕后进,将入学“限以贵贱”的条件进一步降低,“五馆生皆引寒门俊才,不限人数”[74]。似乎寒门子弟也可入学。北朝的情况与两晋南朝大致相似,《魏书·高允传》载:“表请郡国立学,学生取郡中清望,人行修谨堪循名教者,先尽高门,次及中第。显祖从之。”可见,北魏郡国学是按门第高低选拔学生的,与两晋、南朝“限以贵贱”的条件相同。
士族地主的种种特权。既是“士庶天隔”的重要表现,又在客观上扩大了士庶的差异,只要门阀制度存在,这种差异便无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