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夷夏之辩与佛道之争(1 / 1)

佛教自两汉之际传入中原,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已是发展迅速。与此同时,道教由于自身的变革和上层统治阶级的支持,也取得了较大的发展。为扩大各自的社会影响,争夺作为正宗思想文化的地位,佛教与道教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争论。由于佛教为外来文化,道教为本土文化,遂使这场争论又蒙上了一层民族色彩,变成了夷夏之辨,成为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化争鸣的又一焦点。

一、佛道相争之先声

以夷夏之辩为内容的佛道之争,主要发生在南北朝时期,而其先声,则可以追溯到东汉后期。

汉末牟子著有《理惑论》[22],以中国传统观念对佛教进行了阐述。在这部以问答形式写成的著作中,牟子多次给佛教披上了道家的外衣。如说佛乃道德之元祖,佛教讲究清躬无为,并不厌其烦地多次征引《老子》以证其说。但同时,牟子又对道教的羽化成仙、长生不死之说进行了驳斥,认为全是虚诞之言,不值一信。这种情况,既反映了当时人们对佛教还不甚了解,视佛教为道家的一个派别;也说明佛教传入中土之初,便与道教产生了矛盾,在争论着到底是佛为道德之祖,还是道化佛教。而在“问”者的话中,更是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只闻用夏变夷,未闻以夷变夏,岂能舍周、孔之道,学夷狄之术。可谓开夷夏之辩、佛道之争风气之先了。两晋南北朝的佛道之争不过是这一先声的继续和发展。

汉桓帝时,襄楷上疏,不仅将佛道视为一体,都是崇尚清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而且认为佛教乃老子入夷狄所化。逮至西晋,道士王浮作《老子化胡经》,攻击佛教,与沙门帛远一争邪正,从此展开了佛道之争。

十六国时,后赵中书著作郎王度上奏石虎说:佛教来自西域,属外国之神,华、戎制异,夷、夏有别,汉代传入中原以来,只是让西域人立寺礼拜,汉人不得出家。建议石虎下诏禁止国人到寺庙中去烧香拜佛,凡有出家者,令其还俗。然而王度没有想到,出身羯胡的石虎并不讳忌自己的民族成分,反而认为自己既是胡人出身的皇帝,理当敬祀“胡神”的佛。下令不论汉人,还是蛮、夷少数民族,凡愿意事佛者,悉听其便。王度挑起的一场夷夏之辩以流产告终。

刘宋太始三年(467年),江南著名道士陆修静奉诏入京,途经九江时,九江王问陆修静“道佛得失异同”,陆修静以“殊途一致”相答。及至京师,宋明帝又先后两次集玄、释、道之人,相互辩难,当争论谁先提出三世轮回之说时,佛教徒纷纷抗议道教袭取佛教之说,而陆修静则争辩说《庄子》已云“方生方死”,只不过言约理玄,世人未曾醒悟而已。

尽管佛道之争自汉末魏晋以来从未停止过,但由于其时佛教正处于在中原扎根发展阶段,道教也忙于自身的改革与完善,加之社会局势动**,战乱不断,因此,佛道之争只是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尚未演成大规模的激烈相争。及至南北朝,随着社会政局的稳定和双方力量的发展,终于爆发了大规模的佛道之争。

二、《夷夏论》与南朝的佛道之争

汉魏两晋时期时隐时显、时断时续的佛道之争,到南北朝时分别在南北两地展开了大规模的佛道之间的大辩论。在南朝,这场争论源起于顾欢所写的《夷夏论》。

顾欢,字景怡,吴郡盐官(今浙江海宁)人。其祖顾纠于东晋安帝隆安年间因避战乱迁徙至此,家世贫寒,祖、父皆以务农为生。顾欢从小好学,因家贫无力供其上学,顾欢便在乡中学舍的墙边听讲,8岁时已能背诵《孝经》《诗经》《论语》。及长,更是笃志好学,白天躬耕田亩,晚上燃糠自照诵读。20多岁时,师从雷次宗习玄学和儒学义理。母亡后立志隐居不仕,于剡县(今浙江嵊州)天台山开馆授徒,受业者常近百人。齐高帝萧道成征其为扬州主簿,顾欢以“山谷臣”自称,上表辞谢不受,并进《政纲》一卷及其所撰《老子道德经义疏》,携齐高帝所赐麈尾、素琴而归。永明元年(483年),齐武帝又征召顾欢为太学博士,仍不就。年64卒,“身体香软,道家谓之尸解仙化焉”[23]。顾欢不善谈辩,长于著论,齐武帝诏其诸子撰顾欢《文议》30卷。

关于顾欢的身份,历来史家多称他为道士,而《南齐书》仅云其“隐遁不仕”[24]。其实,从史书记载来看,顾欢的思想是很复杂的。他自幼即习儒家经籍,从齐武帝欲征召其为太学博士一事可见顾欢的儒学修养甚高。他又师从雷次宗研习玄学,曾与孔珪共谈《四本论》,条分缕析,辨其不当,并作《三名论》以正之;他还曾注王弼的《易注》,说明顾欢亦精于玄学。顾欢的老师雷次宗曾是东晋名僧庐山慧延门下贤士之一,后又回庐山,耳濡目染,顾欢当亦受到佛学的影响。当然,顾欢信奉的主要还是道家思想,他雅好黄老之学,曾著《老子道德经义疏》。因此,他虽熟习儒学,并没有成儒学之士,虽精于玄学,也没有成为玄学之士。而是与奉道家学说为经典的道教之士往来密切,为五斗米道徒杜子恭的玄孙杜京产拣选道教经籍。显然,尽管顾欢未必出家成为真正的道士,但他与道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当顾欢见当时佛道二教互相诋毁非难时,便撰写《夷夏论》,详辩佛道二教的是非异同与高下优劣,并由此而引起了佛道之间空前激烈的一场大辩论。

《夷夏论》的论点主要有四:

其一,佛道同源。中国自三皇五帝以来,只有老庄之道和周孔儒学,并无佛教,佛教乃是老子入天竺化胡成佛,才兴起佛教。如果孔子、老子不是佛,那么还有谁能称为佛呢?因此,“道则佛也,佛则道也”[25]。佛道二教起源相同,并无二致。

其二,佛道术异。佛道虽则同源,都是圣人用以教化众生,劝善戒恶,但教化的对象不同,所用的方法也不同,因此佛道术异,道教教化的华夏之人,华夏风俗是民风淳朴,遵行礼教,谦让温良。所以圣人以道教养生仙化之术、精微质朴之道,使华夏之人全形守礼,自然无为,止于至善。佛教教化的是西戎群夷,戎夷风俗是胡服鸟语,蛮荒无文,人性凶恶。所以圣人教以佛教的涅槃灭度之术,勇猛破恶。“佛是破恶之方,道是兴善之术。兴善则自然为高,破恶则勇猛精进。”[26]夷夏之人性有差异,佛道之术也不一样。

其三,佛道之用不能相混。佛道虽然都是教化众生的,但夷夏之人性有别,不能相互混用。其理如同舟、车虽然都是载人致远的交通工具,但舟只能航行于江河之中,车只能行于陆地之上,两者无法更换。“虽舟、车均于致远,而有川、陆之节;佛、道齐乎达化,而有夷、夏之别。若谓其致既均,其法可换者?而车可涉川,舟可行陆乎?”因此,佛道二教“各出彼俗,自相聆解”[27]。绝不应将出自戎夷之地的佛教用于教化华夏之邦。

其四,舍华效夷,义将安取。既然佛道之用不同,那么,中国人就不应该信仰佛教。因为佛教倡导的剃发旷衣,毁貌易性,弃绝妻子,断绝宗祀的行为完全违背了华夏的传统礼仪,是“悖礼犯顺”,舍华效夷,义将安取。那些无知的刻舷沙门、守株道士之间互相争论不休,而恰恰没有搞清楚佛道二教“本同俗异”[28]的道理。佛道二教的优劣高低,乃是不辩自明、显而易见的。

顾欢的《夷夏论》将佛教贬为夷狄之教,加之使用了诸如“狐蹲狗踞”一类近乎谩骂的刻薄词语侮辱佛教。因此,《夷夏论》一问世,便招来了佛教徒的强烈反击。司徒袁粲首先化名道人(佛教徒之称)通公,著论反驳。

袁粲的文章从三个方面反驳了顾欢的观点。其一,佛祖释迦牟尼的诞生早于老子,并非老子入西域教化后才有佛教,老子化胡一说毫无根据。其二,孔子、老子、释迦建立的教理完全不同,孔、老以治世为本,而释氏强调以出世为宗,二者之道不同,根本就谈不上同源异俗。何况,道教追求羽化成仙,结果却难脱白首老死。佛教追求泥洹灭度,能使人了却尘世俗缘,脱离生死,湛然常存。若以此论优劣高低,则显然是佛优于道。其三,中西风俗确有差别,但佛教在中国传播,并不强行要求遵行西方风俗。至于有些礼仪,如膝行为礼,三绕为虔,是古人即有之礼,与佛教的传播无关。中西风俗的差异,不会妨碍佛教的传播,也不会引起混乱。

针对袁粲的反驳,顾欢再次著论,坚持自己的观点。其一,道先于佛是不争之事实。道经完成于西周,佛教东汉时才传入中土,道教比佛教早八百多年,显然是道先于佛。其二,华夷风俗确有善恶之分。戎夷之地,习俗强犷,礼仪不同于中华,佛教产生于夷地,正说明戎夷之俗凶恶;道教出于华夏,正说明华夏风俗至善。因此,佛教劝人为善的道理可以听取,但佛教的那些仪规,则绝不应该接受。其三,佛道二教文质有异,但道教执本以领末,佛教救末以存本,同源一致。其四,神仙是大化的总称,一些人以服药延寿,寿尽自然死去,这些人只能算是修考之士,并非神仙之流。

在顾欢与袁粲尽开争论的同时,其他佛教徒也纷纷发表议论反驳顾欢,据今本《弘明集》所载,有明僧绍作《正二教论》,谢镇之著《折夷夏论》《重与顾道士书》,朱昭之作《难夷夏论》,朱文之作《咨顾道士夷夏论》,释惠通的《驳夷夏论》,以及释僧愍的《戎华论》,等等。

明僧绍,字承烈,平原鬲(今山东平原南)人。宋、齐两朝曾多次委以官职,均辞谢不就。早年曾于崂山聚徒讲学,晚岁好佛,栖身于南京摄山栖霞寺。顾欢《夷夏论》问世后,明僧绍即作《正二教论》,逐条驳斥了《夷夏论》的观点。

关于老子入天竺化胡成佛之说,遍览阐述道家宗旨和敷玄之妙的老、庄之书,从未见到有变幻形状的奇闻怪异,考之事实,年事并不相符,纯粹是无中生有的荒诞之说。关于佛道二教之源。释迦牟尼创立佛教,讲究圆应无穷,通过练精研照,精深所会,明因果之报。道教则教极浇淳,不议殊生,可为帝王之师。因此佛道二教各有其义理。关于华夷异俗。虽然华夷习俗有所不同,但就教化而言,其理相同。圣人之说,并不以华、夷有别而受到局限,佛教乃明神道之所通,处处可用,并不拘泥于地域的不同而削弱作用。关于道家仙化之说。道教宣传长生不死,然道教所说的服食金丹,羽化尸解,验之事实,并无人见之。至于那些神怪变化,符水咒辞,更是以怪诞惑世。据此,明僧绍得出结论,佛道二教可以兼有所得。道教的真谛并不在于神化无方,济世不死,而是修身治国,绝弃贵尚,浩气养和,就经世治国而言,孔、老学说已达到了极高的境界。佛教弘扬的是尽照穷缘,明彻人生因果。因此,二教的区别在于“佛明其宗,老全其生;守生者蔽,明宗者通”[29]。从上可见,明僧绍在声称佛教高于道教的前提下,仍强调佛道二教可以兼取,儒、道、释三家应该并重。

谢镇之,生卒年及生平事迹均不得考。顾欢《夷夏论》出,谢镇之作《折夷夏论》《重与顾道士书》驳之。其论点主要有二:

其一,佛优于道。道经简幽,学道者难以钻研领会,深究其理;道法以吾我为真实,服食丹药养生,难以长生不死;孔、老主张以全形守祀,恩接六亲,摄生养性,虽为尽美,难称尽善。佛经繁显,信佛者易于学习领会;佛法以有形为空幻,故忘身以普济众生。因此,佛教犹如汪洋大海,其智慧难以说尽,其应迹也难以形测,不但尽美,而且尽善,可见佛优于道。

其二,教化岂分夷夏。佛道二教虽出自不同的地方,但不论夷夏,人之所爱所重却有共同之处。因此古昔一法,万界同轨。何况,真道唯一,法亦不二,既然佛教精深微妙,清津幽畅,那么不分夷夏,都应以此为大道。顾欢既不了解佛教,也不通晓道教,曲解二教,不值一驳。

他如朱昭之的《难夷夏论》对顾欢作了十条驳论。惠通的《驳夷夏论》和僧愍的《戎华论》则以激烈的言辞驳斥了顾欢所引老子化胡说的《玄妙内篇》是伪经,极力贬斥道教的方术、轨仪,乃至服饰打扮的丑陋不堪。

因顾欢《夷夏论》而引发的这场佛、道之争,以夷、夏之辩的面目出现,反映了中国本土传统儒道文化对外来佛教文化的排斥。因此,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佛、道二教的信徒在争论不休,争论的问题有的也属于曲解,有的则近似谩骂,毫无意义。但实际上却是两种文化形态、两种文化观念的争论。在争论的同时,使更多的人了解了佛、道二教的源与理,推动了佛道二教的相互渗透与融合。

三、《三破论》与南朝佛道之争的激化

在“夷夏之辩”之后不久,又有道士伪托南齐贵族张融之名,发表了《三破论》,挑起了一场更为激烈的佛、道之争。

张融,字思光,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张融与道士陆修静交往甚密,又长于名家白黑之论,文辞诡激。大约出于这些原因,道教徒遂托名张融,著《三破论》问世,攻击佛教。其三破是指:

第一破,佛教入国破国。佛教狂言说伪,到处建寺立塔,所费无度,聚敛百姓,使得国库空虚、百姓穷困。佛教徒不蚕而衣,不田而食,不娶妻养子,长此以往,国灭人绝。佛教花费巨大,却对国计民生无丝毫益处,比任何灾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二破,佛教入家而破家。一旦家中有人出家为僧,便使得父子兄弟之间不再同守一法。为僧者抛弃双亲,不尽孝道,不为家族延续骨脉,忤逆不孝,亦不复过此。

第三破,佛教入身而**。一旦为僧,便使身体一有毁伤之疾,二有髡头之苦,三有不孝之逆,四有绝种之罪,五有亡生之体。接受佛教戒条,学到的只有不孝。如子先出家为僧,后母又出家为尼,则母需跪拜其儿。像这种不礼之教,中国已经断绝,怎么还可以听信。

佛教有此三破,所以并不传于中国,只在西域流播。因为胡人性格刚强无礼,与禽兽无异,因此老子化胡成佛以行教化。胡人凶恶,不欲伤其形,所以髡其头;胡人粗犷,欲断其恶种,所以戒令男不娶妻,女不嫁夫,自然灭尽。中原人士,自古以来莫不奉道,凡有奉佛者,必然是羌、胡之种。

《三破论》与《夷夏论》相比,其攻击更为粗暴。于是佛教徒也群起反击,刘勰撰《灭惑论》,释玄光作《辩惑论》,僧顺作《折三破论》。一时之间,佛道二教之争,达到了白热化程度。

刘勰,字彦和,东莞莒(今山东莒县[30])人。他一生经历宋、齐、梁三朝,因家境贫寒而未曾婚娶,依傍著名僧人僧祐,共同相处十余年,遂博通经论,著有我国古代著名的文学评论著作《文心雕龙》。由于刘勰为文长于佛理,因而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多请刘勰撰之。后奉敕与僧人慧震于定林寺整理佛典,完成后便于寺中出家,改名慧地,不久即死去。《三破论》一书,刘勰便著文《灭惑论》予以批驳,其主要论点是:

(1)国之兴亡与佛教无关。秦末之时,中国并无佛教,然义兵四起,灭秦立汉,当此战乱之时,千里无烟,人口大量死亡。西汉之世,文景之治,汉武盛世,其时中国也没有佛教,可见国之盛衰兴亡与佛教毫无关系。

(2)佛教并不反对孝道,相反,正是求取大孝。三皇以淳朴无服,五帝以沿情制丧,佛教弃俗返真,拔众生出俗世苦难。因此,在家尽孝与出家学道以度双亲这两者权衡轻重,自是后者为重。

(3)一个人是否出家为僧,因果所定,事实上并没有天下人全都出家这样的状况。至于僧尼不跪父母,是因为佛教之尊高于父母。母迟于子出家而拜子,并不是母拜子,而是其母屈尊拜佛,正是出于礼,符合礼的要求。

(4)老子化胡之说本是捏造,西域之人与北狄相比,前者性格怯弱,后者凶炽,如果真是老子化胡以灭其族,那么应该灭的是北狄,而不是西域之人。

(5)儒、佛虽说法不同而其理一致,因此不能以华、戎之分而阻止佛教的传播,也不能因梵、汉语音不同而认为佛教无益于中国。实际上,老子贵在无为,理归静一,化本虚柔的学说也并没有被后代道士所接受。相反,道教徒的所谓消灾攘祸、咒语符水,纯粹是欺骗愚弄百姓,而张角、李弘、卢悚、孙恩等聚众起事,更是害民甚大。佛教与道教相比,实在是远远优于道教。因此《三破论》完全是以粗笑精,以伪谤真,是瞎子妄说自己目明。

僧人玄光所著《辩惑论》则斥责《三破论》与道教有五逆、六极之罪。五逆之罪是:禁经上价,是其一逆;妄称真道,是其二逆;合气释罪,是其三逆;挟道作乱,是其四逆;章书伐德,是其五逆。六极则是:畏鬼带符,妖法之极第一;制民课输,欺巧之极第二;解厨墓门,不仁之极第三;度厄苦生,虚妄之极第四;梦中作罪,顽痴之极第五;轻作寒暑,凶佞之极第六。玄光对这五逆、六极分别作文,攻击道教,反驳《三破论》。

僧人僧顺作《折三破论》,在对《三破论》进行逐条批驳反击后,对《三破论》的作者进行了辛辣的嘲讽:真正得道者,不用宣传,其道自显;未曾得道者,即便常常道不离口,也照样无道可恃。庄子说:生者气也,聚而为生,散而为死。如果按《三破论》作者所说,道是气的话,那么便当有聚有散,有生有死,道教也就不是永远存在,而是要死亡消散的。这岂不是自己承认道教劣于佛教吗?僧顺的这番嘲讽确实狠狠地挖苦了《三破论》的作者一番。

僧祐也采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策略对道教徒的夷夏观进行了反驳。如果因为佛教出于西戎之地,华夏之邦就不能用佛教以行教化的话,那么,禹出于西羌,舜生于东夷,也应该不承认他们是圣人了。道之所在,并不受地域限制。何况,华夏之地也在变化,中州本属华夏,然五胡作乱,已成戎墟,吴楚本是东夷之地,东晋立周以来,已成华夏正统所在。可见,以释迦出于西方就反对佛教是毫无道理的。

在佛教徒纷纷著文反驳道教的同时,还有一批佛教徒则向道教学习制造伪经,如《老子大权菩萨经》《清净法行经》《冢墓因缘四方神咒经》《佛说空寂所问经》,等等。在这些伪造的佛经中,宣称佛祖释迦牟尼派遣三位弟子入华来行教化,其中儒童菩萨即孔子,光净菩萨即颜渊,摩诃迦叶即老子。这样,孔子和老子便都成了佛的弟子。

《三破论》的问世使南朝的佛道之争达到高峰,然而,宗教的本质是相同的,都是为了获取精神上的解脱与满足。因此,尽管佛、道二教的教义、礼俗有所不同,但都能为人们所接受;尽管佛、道二教之间常常发生尖锐激烈的冲突,但又能够相互调和。南朝的佛、道之间经过《夷夏论》《三破论》所引发的两场剧烈争辩后,便逐渐走向调和共存。

四、北朝的佛道之争

佛、道二教之间的斗争,在北朝比南朝更为剧烈,由于北朝诸政权均为少数民族建立,因而使得北朝的佛道之争又与民族关系掺杂在一起,具有更为浓烈的政治色彩。

鲜卑拓跋部入主中原建立北魏王朝,到太武帝拓跋焘统治时,国力日趋强盛,于太延五年(439年)平定了北方最后一个割据政权北凉,统一了黄河流域。拓跋氏入主中原后,承中原佛法之事,接受了佛教这一思想武器,用它来敷导民俗,以助王政之禁律。因此,自拓跋珪起,北魏诸帝大都礼敬沙门,即便是在立国初期戎马倥偬之际,也没有忽视对僧人的致礼精敬,等到天下初定后,更是大兴土木,建寺立塔。一些僧人也出入内廷,与皇室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如僧人法果,带头跪拜皇帝,声称皇帝便是当今如来,他不是拜皇帝,而是在礼佛。当南朝佛教徒还在竭力维护“沙门不敬王者”的原则,并寻找种种理由与儒、道之士辩论时,北朝的佛教徒已完全按现实需要行事了。法果先后封爵宣城子、忠信侯、安成公,死后追赠老寿将军,子袭爵。在中国佛教史上,和尚被封为公、侯、将军的,法果可说是第一人,而僧人之子袭父爵,更为稀有罕见之事了。再如昙曜,被文成帝奉以师礼,云冈石窟正是因了昙曜之请,才开凿的。显然,佛教在北朝,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宗教思想、宗教形态了,而是与现实政治紧密结合在一起,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了。

在北魏佛教迅速发展的同时,道教也不甘落后。寇谦之于公元415年和423年两次托神造经,对天师道进行改革,并通过与崔浩的结盟,使天师道获得了拓跋焘的青睐,成为官方化的宗教。

拓跋焘即位之初,对佛教并无反感,也像北魏其他统治者一样,归宗佛法,敬重沙门。但随着天师道改革的完成和崔浩、寇谦之对佛教的竭力诋毁,拓跋焘的态度开始发生了变化:

及得寇谦之道,帝以清静无为,有仙化之证,遂信行其术。时司徒崔浩博学多闻,帝每访以大事。浩奉谦之道,尤不信佛,与帝言,数加非毁,常谓虚诞,为世费害,帝以其辩博,颇信之。[31]

崔浩、寇谦之在拓跋焘统一北方的征战中,曾随军参与赞画,统一完成后,拓跋焘也就更崇信道教了。统一后的第二年,即宣布开元为太平真君,亲临道坛,受符箓,备法驾,旗帜皆青,以从道家之色。这样,道教也开始政治化了。当佛、道二教都力图凭借政治力量压倒对方时,北朝的佛、道之争就不像南朝那样只是大打笔墨口舌之仗了,而是导致了太平真君七年(446年)的大规模灭佛事件爆发。

拓跋焘以及此后北周武帝的灭佛都有着复杂的原因,本书第六章中将做详细论述。这里仅从佛道之争的角度出发做些分析。

佛道之争的一个重要命题便是夷夏之辩,北朝也同样如此。拔跋焘统一北方后,鲜卑拓跋氏与汉族士人的合作已经完成,封建化进程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拓跋焘不再是以拓跋族的皇帝,而是以拓跋族与汉族的共同皇帝的身份出现。他需要证明自己是黄帝子孙,证明自己亲汉不亲胡,才能国运长久。而道教恰恰以夷夏有别来攻击佛教,拓跋焘从维系统治、缓和与汉族矛盾的政治需要出发,自然就站到了道教一边。从拓跋焘的灭佛诏中可以看出,他之所以灭佛,是因为佛是外来的胡神,崇奉佛教使得礼义败坏,灭佛是恢复羲农之治。显然,与其说拓跋焘是在向佛教宣战,还不如说是在向汉族表白:拓跋族并不是少数民族,而是黄帝子孙,与汉族同出一源,对胡人之神亦不信仰。

由于政治因素的进入,北朝的第一次大规模佛道之争以佛教失败告终。此后的七八年间,佛教陷入寂寂无声状态。直到拓跋焘死后,才又得以兴盛起来。

北齐时,又爆发了一场佛道之争。东魏武定六年(548年),把持东魏实权的鲜卑军阀高澄准备废魏禅代,首先宣布道教不再为官方宗教,罢除了自拓跋焘以来一直存在的天师道坛,以为禅替作思想意识上的准备。天保之年(555年)八月,北齐文宣帝高洋集佛道二教之士进行了一场辩论,结果道教论战失利,高洋遂下诏废道,令道士皆剃发为僧人。当有道士不从时,杀4人,于是,迫于强力,北齐境内道士纷纷成为僧人。一百余年前道教借助政治权力使佛教遭受灭顶之灾,一百余年后,佞佛的高氏使道教遭受了同样的厄运。

与此同时,在北周境内却出现了截然相反的结局。依靠关西汉族建立了北周政权的宇文氏注重儒道二家学说,轻视外来佛教。周武帝宇文邕时,道士张宾和由信佛改为信道的卫元嵩结盟,屡屡向宇文邕进言,攻击佛教。周武帝也像拓跋焘一样,受符箓,服衣冠。非汉族出身的宇文氏想以此证明自己作为汉族统治者的合法性。但宇文邕没有像拓跋焘那样简单地以一纸灭佛诏行事,而是组织了一系列的大辩论。

北周天和四年(569年),宇文邕召集众僧、名儒、道士及文武百官二千余人,在紫极殿讨论儒、道、佛三教的优劣,以定废立。然由于意见分歧,众说纷纭,结果不定而散。五天之后,又召集大会,讨论三教。但仍然是各抒己见,得不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结论。宇文邕便提出自己的看法:“儒道、道教,此国常遵。佛教后来,朕定不立,佥议如何?”[32]表示了准备废除佛教的意向。但与会的人仍陈述理由,表示不赞同废除佛教。于是宇文邕让大家再作准备,进行讨论,同时诏令司隶大夫甄鸾对佛道二教的异同优劣进行详细考察,提出意见。次年二月,甄鸾完成了《笑道论》三卷。三卷意为笑道教三洞之名,全文三十六条,意为笑道经有三十六部。全文嘲笑了道教的所谓三洞真经皆系伪造虚妄之作,嘲笑了道教的道法浅薄鄙陋,言辞十分激烈。五月,宇文邕大集群臣,详细讨论甄鸾所写的《笑道论》,认为《笑道论》伤蠹道法,在殿庭上当众烧毁。僧人道安又上《二教论》,详细评论儒、道、佛三教之优劣。认为佛教是内教,是练心之术;儒家是外教,属救形之术,两者虽然皆不可缺,但以佛教为高。至于道教,则是依据于儒家的一个旁枝而已,鄙陋不堪,毫无价值。周武帝看了之后,便征询朝臣意见,但无人提出不同看法,结果这次讨论又未得出结论。

建德元年(572年),宇文邕来到玄都观,亲御法座讲说道经,令公卿道俗论难。是年僧人僧勔诣阙,攻击道教所说老子化胡成佛之说系伪造惑人,毫无依据。第二年,宇文邕又召集群臣百官及沙门、道士,讨论三教先后,以儒教为先,道教次之,佛教为后。建德三年,宇文邕诏集僧道论难,由道士张宾与僧人智炫进行辩论,结果张宾被智炫驳倒。宇文邕本意是留道废佛,他曾明确说过:佛教有三不净,朕意将除之;道法中无此事,朕将留之,以助国化。然而,几度讨论,都未能就此事获得统一。于是便于是年五月诏令同时禁断佛、道二教。

天保六年(577年),北周灭齐后,宇文邕在邺城召集沙门大统等五百余人,宣布在北齐境内废除佛教。僧人慧远当众与宇文邕进行辩论,直至以阿鼻地狱相威胁:“陛下依仗皇帝权力,废除佛教,是邪见之人,阿鼻地狱不论贵贱,你难道就不害怕吗?”宇文邕勃然作色,对慧远说:只要百姓有好处,我也不怕受地狱的各种苦难。下令将北齐境内的所有寺庙赐给王公作为宅第,寺院财产入官府所有,一切经籍、佛像全部烧毁,所有僧尼一律还俗为民。僧人任道标上书宇文邕要求当面辩论,宇文邕将他召进宫,面对面地向他声明:佛教出于西域,其教义不适合中国,不属正教,我不是胡人,不敬胡神,所以决定废除佛教。

宇文邕虽然下令同时禁断佛、道二教,让僧尼、道士一律还俗,但实际上又下令另外设立通道观,简选著名的道士、和尚120人到通道观里学习《老》《庄》《周易》,名为通道观学士。所以,真正废除的只有佛教一教。

无论是太武帝拓跋焘和周武帝宇文邕的灭佛,还是齐文宣帝高洋的灭道,都可以看出,北朝的佛道之争与南朝有着明显的差异。其一,南朝的佛道之争主要是通过对教义、教理的辩论表现出来的,因此,著论撰文、造作伪经一类事情颇多;北朝的佛道之争则是通过政治权力进行,因此相伴而来的是镇压、强制等暴力手段。其二,南朝的佛道之争中,一批玄学之士站在佛教一边,使佛教徒的队伍大为壮观;在北朝的佛道之争中,儒家之士则和道教徒联合攻击佛教。其三,南朝佛道之争中与政治的瓜葛较少,大都是争正统;北朝佛道之争中则涉及政权稳定、民族关系等诸多政治因素,因此北朝的佛道之争往往演化为大规模的灭佛或灭道事件。

南北朝时期的佛道之争,并不仅仅是思想领域中的一场争论,尤其是当“夷夏之辩”成为佛道之争的一个主要命题之后,就使佛、道之争具有浓郁的政治色彩。但是,佛、道,乃至儒家学说,都为封建社会的人们提供了一种可供选择的人生道路。儒家强调“内圣外王”之道,主张内以修身养性而成圣人,外以助君治民理国名垂青史。应该承认,这是一条积极的人生道路。但在现实生活中,仕途坎坷,宦海风波又在所难免,于是不得不从兼济天下退而求取独善其身。佛教宣扬诸法无我,诸行无常,只有看破尘缘,觉悟成佛,才能脱离俗世苦难,进入乐土。因此,佛教的主张恰恰和儒家学说相反,以出世来求得解脱,而不是从入世中寻求理想的实现。道教主张隐居山林,养生修炼,得道成仙,求得永生。因此,道教寻求的是一条避世的人生道路。显然,儒、道、佛的主张都能为一部分人所认同。也正因为如此,尽管佛、道之争始终存在,有时甚至十分激烈,但始终不会出现某一教消逝的状况。相反,在争论的同时,又彼此调和,相互吸收,共同存在。拓跋焘灭佛时对佛教徒实行杀戮时,寇谦之表示激烈反对即是证明。所以,北朝虽曾二度灭佛,但不过数年,佛教便又迅速发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