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问难屈胜,百舸争渡——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化论争 第一节 玄学的分派与论辩(1 / 1)

玄学形成于曹魏正始年间,从汉末清议演进而来的清谈与玄学相结合,兴起了一股正始玄风,逮至两晋,盛炽一时,“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1]。并对当时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一、正始之音与玄学的产生

正始年间是玄学正式创立的时期,谈玄说理蔚然成风,正始名士纷纷卷入其间,史称“正始之音”。

玄学又称“形而上学”,是用纯思辨的方法来阐述对经验之外的各种问题的看法。在正始之前,玄学思潮即已出现。汉魏之际寄附于刘表的“荆州学派”和魏明帝太和初年时名士荀粲等人便开阐虚论玄之先。不过,玄学到正始年间才最终形成,这又有其深刻的历史背景。

正始年间正是曹魏集团与司马氏集团斗争最为激烈的时期。魏明帝曹叡死后,遗诏宗室曹爽和太尉司马懿共同辅佐少主齐王曹芳。曹爽受顾命拜大将、都督中外军事,幼帝继位后又拜侍中,总揽朝廷军政大权。又委其弟曹羲为中领军、曹训为武卫将军、曹彦为散骑常侍侍讲,其余诸弟皆以列侯侍从,出入禁闼,对司马懿构成严重威胁。

然而,曹爽远非司马懿的对手。司马懿辅政三曹,长于将略,多有权谋,史书称其“内忌而外宽,猜忌多权变”[2]。在数十年的政治生涯中养成了藏而不露的个性。当他面对曹爽咄咄逼人的攻势时,一面称病不朝,一面暗中布置,密加防范。正始九年(248年),曹爽亲信李胜乘出任荆州刺史之机,前去向司马懿辞行,探听情况。司马懿故意表现得思维混乱,言语谬误,装作行动迟缓,衣服也拿不住。又用手指口,意口渴要饮水,当婢女进粥,司马懿持杯饮粥时,粥都流到前胸的衣襟上。司马懿悲哀地向李胜说道,自己年老疾笃,死在旦夕,恐怕再不能相见了。曹爽得到李胜的报告,以为司马懿病入膏肓,形同走尸,不足为虑。次年春,曹爽兄弟陪同齐王曹芳离开洛阳城去高平陵谒祭明帝,司马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闭洛阳城门,占据武库,控制禁军,发动兵变。同时上奏太后,弹劾曹爽背弃顾命,败乱国典,结党专权,欲行僭代。无能的曹爽犹豫不决,**尚能“不失富家翁”,束手就擒。不久,司马懿即以“谋图神器,大逆不道”的罪名,将曹爽兄弟以及何晏、丁谧、李胜等支党全部诛杀,夷及三族。大司农桓范对昏聩无能的曹爽曾痛哭说:“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犊耳!何图今日坐汝等族灭矣!”[3]正是在司马氏即将取代曹魏政权这样的复杂尖锐的社会矛盾下,正始玄学产生了。

对玄学理论化、系统化做出贡献的学者当首推何晏、王弼。

何晏,字平叔,南阳宛(今河南南阳)人,东汉大将军何进之孙。晏母改嫁曹操,晏被曹操收作养子,但他在曹魏政权中长期得不到重用,直至正始年间曹爽秉政,才被起用,仕散骑侍郎,迁侍中尚书,主选举。

何晏于正始年间倡导玄学,并成为清谈领袖。他曾注《老子》,后见王弼的《老子注》比自己之注更为精到,遂改写为《道德二论》。今何晏之二论已佚失,仅在《列子》书中张湛注引有一些片断。何晏还撰有《论语集解》。何晏自称其玄学已臻于出神入化之境界,其说虽难详证,但从《文心雕龙·论说》云:“魏之初霸,术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练名理。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途矣。”说明正始玄学的兴起,确属何晏等人的倡导。何晏不仅精于玄学,而且长于清谈,将清谈与玄学相结合。史称他为吏部尚书时,谈客盈门,成为清谈领袖人物。“晏能清言,而当时权势,天下谈士,多宗尚之。”[4]王弼即为其时何晏清谈之座上客。

何晏姿容飘逸,面容洁白如玉,魏明帝曾疑其是傅粉之故,于炎炎夏日邀何晏吃热汤饼,晏吃得满头大汗,撩衣擦脸,面色皎洁如故。后因与名士饮酒作乐,不分昼夜,又妻妾盈于后庭,纵欲无度,面容枯槁,遂服食五石散。于是自觉精神爽朗,神清目明,便大加倡导,以致服食之风弥漫于魏晋时期,成为名士中盛行一时的风尚。

王弼,字辅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西南)人,建安七子之一王粲的侄孙。王弼祖辈曾为汉三公,属名门士族,父王业,为尚书郎。何晏为吏部尚书,爱弼之才,荐于曹爽,然未受重用。王弼由此得福,司马懿诛夷曹爽、何晏时,未曾连及王弼,仅被免职。不久,王弼因病而亡,年仅24岁。

王弼少年时即已深通玄学,“弼幼而察慧,年十余,好老氏,通辩能言”[5]。先后著有《老子注》《老子指略》《周易注》《周易略例》《论语释疑》。王弼的玄学造诣精深,远远超出其同时代的玄学之士,何晏就曾叹服道:“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6]正始玄学的奠基者实应首推王弼,但因何晏亦赞同王弼的思想观点,而且在清谈中十分推崇王弼,因此,后人在论及正始玄学之形成时,皆以王、何并称。

正始年间的玄学之士,除王弼、何晏外,还有裴徽、傅嘏、荀粲、夏侯玄、钟会等人。

裴徽,字文季,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人。徽父茂在汉灵帝时任尚书,其家世为著姓。裴徽才学高深,善言玄妙,当时人称其“才理清明,能释玄虚,每论《易》及老庄之道,未尝不注精于严、瞿之徒也”[7]。说明裴徽善谈玄学,精通《易》《老》《庄》之义理。裴徽与何晏、王弼、傅嘏、荀粲等正始玄学名士来往甚密,成为玄学圈子中的重要人物。

傅嘏,字兰石,北地泥阳(今陕西耀县)人,家世为汉以来大姓。傅嘏在政治上与何晏不和,属司马氏集团。在玄学上,傅嘏提出了才性之辩,“嘏既达治好正,而有清理识要,好论才性,原本精微,尠能及之”[8]。还著有《才性》一书,人称“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人伦之英也”[9]。今书已佚失。

荀粲,字奉倩,颍川颍阴(今河南许昌)人。荀氏家族以儒学知名于东汉后期,粲父彧是曹操的股肱之臣。荀粲虽出身经学世家,荀氏子弟也多以儒术著称,然粲却独好言道家学说,认为“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10]。荀粲这种鄙视《六经》,以《六经》为糠秕的观念直接影响了后来的名士不拘礼法,蔑视经典。荀粲在正始前十余年即已和裴徽、傅嘏等谈论玄学,成为正始玄学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人物。

夏侯玄,字太初,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夏侯与曹氏世为姻亲,曹爽当政,玄与爽为中表亲,因而受到重用。曹爽被诛后,玄连遭贬黜。后中书令李丰、光禄大夫张缉欲以夏侯玄取代司马师辅政,事泄,夏侯玄等均被诛死,夷三族。夏侯玄著有《本无论》,今已佚失。在正始玄学之士中,夏侯玄以思想深刻、长于分析、注重品格修养而著称。

钟会,字士季,颍川长社(今河南长葛东北)人,父钟繇历仕魏武、文、明三帝,为曹魏名臣。钟会于正始中受重用,此后接连升迁,灭蜀后因与蜀将姜维勾结谋反,失败被杀。钟会青年时与王弼、何晏、傅嘏等相识,尤其与傅嘏就才性问题多有讨论,进一步发挥了才性之辩,并著有《四本论》。“会论才性同异,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尚书傅嘏论同,中书令李丰论异,侍郎钟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11]由于《四本论》已佚,其详细内容不得而知,但东晋时,才性四本为玄学谈理之重要命题。

正始玄学的主要形式是清谈,即以究天人之际的玄学义理为内容,众人相互辩难讨论,将义理谈论透彻。当时,玄学之士涉及的主要命题有以无为本,言、意之辨,圣人无情说,才、性之辩等。通过对这些命题的问难诘辩,援道于儒,在一定范围内排挤了儒家的地位。从这一意义上说,正始玄学在魏晋南北朝思想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此后,两晋名士对正始玄风追慕不已,亦不足为奇了。

二、竹林七贤与竹林玄学

正始之后,曹魏政权实际已落入司马氏之手。嘉平三年(251年),司马懿死,子司马师秉政,两年后,废齐王曹芳,立高贵乡公曹髦。正元二年(255年),司马师死,其弟司马昭代之执政,咸熙二年(265年)八月,司马昭死,三个月后,其子司马炎篡魏建晋。在这短短的十六七年时间中,拥戴曹魏的官僚士大夫不断起事,司马氏则大开杀戒,继曹爽、何晏诛夷三族后,夏侯玄、李丰、张缉、毌丘俭、诸葛诞等也相继遭遇了同样的命运。魏晋易代之交一片腥风血雨,竹林七贤正生活在这样一个动**的时代。

竹林七贤之名见之于《三国志·魏志·王粲传》裴注引《魏氏春秋》:“(嵇)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之游者,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邪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七贤”的活动,已在正始之后。

“竹林七贤”砖刻画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县(今安徽宿州西南)人。嵇康虽家世儒学,却好谈老、庄,超然旷达,不修名誉,嫉恨礼法,菲薄周、孔。景元三年(262年),因言论**罪而下狱,不久处死。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父阮瑀为建安七子之一。由于家学熏陶,阮籍博学多艺,尤好《庄》《老》,旷达不羁,不拘礼法。阮籍少年时亦有济世大志,然政局纷乱,遂寄情山水,纵酒酣饮,不与世事,以求自全。“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12]阮籍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在其所著《大人先生传》《达庄论》中,对那些拘泥礼法的虚伪之事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和猛烈的抨击。

山涛,字巨源,河内怀(今河南武陟西南)人。山涛性好《庄》《老》,与嵇康、阮籍相交甚深。正始年间,山涛步入仕途,但因其时政局反复,曹爽与司马氏正相争激烈,遂辞官而去,与阮籍、嵇康等作竹林之游。直到司马师当政,才重新出仕。由于山涛兼具名士声望和从政能力,入晋后屡次升迁,位至三公。

向秀,字子期,与山涛同为河内怀人。向秀在竹林七贤中独树一帜,在玄学思想上不像嵇康那样偏激和苦苦相求,不像阮籍那样常有越名教而任自然之举,而是雅好读书,心境澄静,以一种甘于淡泊、随遇而安的恬静和自娱自乐的达观心态面对现实生活。向秀精研《庄子》,著有《庄子注》,史书称其:“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才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庄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13]说明向秀对玄学发展起有重要作用。由于向秀的《庄子注》,使后世玄学家对庄子的兴趣超过了老子,正始年间玄学名士喜谈老、庄亦演变为后来的庄先老后。

阮咸,字仲容,阮籍之侄。阮咸精通音律,妙解丝竹,时之谓之“神解”。阮咸亦和其叔阮籍一样,不拘礼法,母丧期间,仍然纵情越礼,不顾等级尊卑之分,与姑母的鲜卑族婢女相爱,当听说姑母携婢女离去时,竟借客人之驴,身着丧服去追赶,与婢女同骑而归。其**不羁可谓达于极致。

王戎,字濬沖,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北)人。王戎少年时闻虎啸而不惧,神色自若,高门望族的家学渊源,又使他长于言谈应对,因此,颇受阮籍等人的赏识。阮籍曾对王戎的父亲王浑说:“濬沖清赏,非卿伦也。共卿言,不如共阿戎谈。”[14]说明王戎少年即有玄学之士善于清谈的风度。而且王戎的言谈往往言简意赅,颇多隽语,深得玄学注重言约旨远之要义。王戎在仕途上曾几起几落,后虽位至三公,仍心怀竹林之游,感叹入仕犹如鸟之入笼,丧失自由。

刘伶,字伯伦,沛国(今安徽沛县)人。刘伶虽容貌丑陋,淡默少言,但深通老、庄之道。在竹林七贤中,刘伶以饮酒著称,鹿车壶酒,不以生死为念。其所著《酒德颂》,将老庄哲理注入饮酒之中,因此,刘伶不像阮籍那样以酣饮避祸,而是借饮酒为得道之途径,以饮酒来陶醉老庄精神,以酒德来比喻老、庄之道,并以此向名教礼法进行挑战。

竹林七贤在继承正始玄学的基础上,从行为和理论两个层面发展了玄学,形成了竹林玄学,使之成为魏晋玄学的一个重要阶段。

理论上,竹林七贤突破了王弼、何晏儒道融合的玄学思想,认为自然与名教不可调和,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进一步发展了道家的自然无为,从竹林七贤的文章中处处可以看到这种思想。如阮籍的《达庄论》中说:

故求得者丧,争明者失,无欲者自足,空虚者受实。夫山静而谷深者,自然之道也;得之道而正者,君子之实也。是以作智造巧者害于物,明著是非者危与身,修饰洁者感于生,畏死而荣生者失其贞。[15]

以息争、无欲、空虚、守静的自然无为来反对礼法名教的有为,保持人的自然之性。阮籍的这种观点在嵇康等人的文章中也处处可见。

竹林七贤在强调任自然的同时,对《六经》进行了公开否定,认为“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16]。这就是说,儒家礼法是压抑人的本性,违背了自然之道,礼法名教与自然水火不能相容,无从调和。从而突破了正始玄学王弼、何晏的儒道调和论。

竹林七贤还将老庄思想引入了其他领域,使玄学思想更为丰富。如刘伶赋予酒以老庄哲理,使魏晋名士纵酒放达有了理论依据。嵇康以老庄思想诠释音律,以“声无哀乐”论反对儒家的礼乐思想,依据老庄的宇宙观,对音乐的本质、与人的感情的关系等进行了阐述,从而融哲学、美学、音乐于一体,丰富了玄学。

在对老庄思想的阐发中,竹林七贤更倾向于《庄子》。王弼、何晏等正始玄学之士主要发挥了《老子》、《周易》思想,而竹林七贤则从庄子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中找到了一种更为放任旷达、不拘行迹的达观思想,因而对庄子思想进行了更多的阐发,使玄学发生了一大变化。此后,庄子思想受到玄学之士更多的叹赏钻味,以致老庄之学变成了庄老之学。

行为上,竹林七贤在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下,强调不遵礼法,摆脱礼法名教的羁绊,追寻人的个性自由。阮籍认为礼非为他所设,醉眠邻家妇侧,母丧期间,当着司马昭之面饮酒食肉;阮咸与猪共甕饮酒;刘伶以天地为室栋,以室屋为裈衣,脱衣裸形居于屋中;山涛妻夜间越窗窥视嵇康、阮籍,达旦忘返,而山涛不以为怪。凡此种种,都反映了竹林七贤不受名教礼法约束,而追寻自然之道。不仅从理论上,而且从行为上将老庄自然无为的思想加以发展,开魏晋名士旷达放任、不拘礼法之风习。

竹林七贤在不遵礼法的同时,走向山林,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在大自然的恬静与秀色之中,神与物游。这种源于老庄隐逸精神的生活方式成为竹林风气。阮籍在苏门山中与真人不一言,只以长啸相对;嵇康与隐者孙登同游于汲郡山中,都是想追寻一种隐逸生活。而这种超世拔俗,游于方外的风气,实质上仍是力图摆脱礼法羁縻,不为世俗功名所累,是从另一个侧面表现了竹林七贤的不遵礼法。

竹林玄学与正始玄学的理论基础是一脉相承的,但有了新的发展,对西晋之后《庄》学大兴起了重要的作用。相比而言,竹林七贤与正始名士的人生哲学则差异更大,两晋名士纵酒放达,不拘礼法、隐逸山水等风气,实由竹林七贤所开端。

三、西晋名士与元嘉玄学

西晋建立后,确立以门阀制度为核心的世家大族统治特权,占田、荫客等经济上的特殊照顾,为世家大族的奢侈豪华风习提供了物质基础,司马氏集团的**奢无度又开社会风气之先,士风日益沦丧。何曾日食一万钱,犹曰无处下筷,其子何劭日食二万;王济以人乳喂猪,王恺与石崇斗富更是为世人所熟知。晋武帝司马炎死后,即位的惠帝是个弱智,西晋王朝先后出现了后党专权,藩王跋扈,动乱纷起。文人士子前途无望,朝不保夕,纷纷谈玄说理。因此,玄学在西晋得到了进一步发展。

西晋的玄学之士按其行迹,约略可以分为两类,一类继承了正始以来的辩难胜屈,着重于清谈之中阐发玄学义理,姑称之为清谈派。另一类受竹林七贤不拘礼法的行为影响,偏重于行为上的放浪形骸,并以此而博得社会上的声誉,姑称之为放达派。

西晋清谈派的玄学名士主要有王衍、乐广、裴楷、庾敳、卫玠、阮瞻、郭象等人。

王衍,字夷甫,竹林七贤之一王戎的堂弟。王衍信奉正始玄学之“贵无”思想,推重老庄之道,同时又自比孔门弟子子贡,明显地具有调和玄儒之倾向。历代史家对王衍的评价毁誉不一,贬之者认为王衍大节有亏,其女身为愍怀太子妃,太子受贾后迫害时,王衍上表要求其女与太子离婚,以避牵连之祸。被石勒俘虏后,为求活命又表白开脱自己责任,还劝石勒称尊号做皇帝,实为清谈误国之祸首。褒之者誉其神清秀明,风姿详雅,妙善玄言,当时无双。其实,王衍身居高位,雅善老庄,说空终日,确无益于国计民生。然西晋社会腐败,大厦将倾,又岂是王衍所能支撑?清谈既为时尚,王衍也只能和众多名士一样,借清谈以逃避仕途风险。

乐广,字彦辅,幼年即曾受到正始名士夏侯玄的赏识,后又受到竹林七贤之一王戎的器重。乐广博涉群书,善谈老庄,能以简练的言辞表达精深的义理,达到清辞简旨的境界。乐广善用麈尾阐发事理。古以大鹿尾制成拂麈,称麈尾。魏晋名士以此为雅器,谈玄说理时手持麈尾,以显潇洒高雅之态。一次清谈时,客问:《庄子·天下篇》中“指不至”为何意?乐广并不剖析其意,却以麈尾柄敲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广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将去?”客悟而叹服。乐广反对当时一些名士的放诞之举,认为“名教内自有乐地,何必乃尔”[17]!主张旷达不必越礼,实际上是调和自然与名教。这一思想和王衍一致。因此时人以王衍、乐广为清谈领袖。

裴楷,字叔则,正始玄学名士裴徽之子。裴楷少年时就以精于玄学义理而知名,尤精《老子》《周易》,曾以玄学解说《老子》而令群臣叹服。裴楷曾称自己为俗世中人,故以仪轨自居,可见他亦属调和名教与自然之流人物。裴楷的行迹也证明了这一点,他衣冠严正,反对放诞,以尧舜为政治理想;但对违礼之举又十分宽容,不惧讥讽,不以毁誉为意。

卫玠,字叔室,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人。卫玠出身望族,自小聪慧秀美,被视为“神童”,后为乐广女婿。卫玠精于《易》《老》,谈理入微至精,曾从哲学意义上对“梦”这一现象进行思考,以致得病。时人曾称听卫玠清谈,犹如正始之音之再现。可见卫玠在晋代玄学名士中的地位和影响。

阮瞻,字千里,父阮咸及叔祖父阮籍皆为竹林名士。阮瞻清虚寡欲,虽诸阮多有放达不羁之举,而阮瞻却无此类行径,性情天然,自得于怀,与世无争。阮瞻的玄学思想明显具有糅合儒道,致力于名教与自然结合的倾向。著名的“三语掾”即反映了他的这种思想倾向。一次,司徒王戎问他:“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阮瞻回答说:“将无同。”王戎咨嗟良久,认为他讲得太精辟了,即命辟之为掾,时人称之“三语掾”[19]。所谓“将无同”之意,世人有各种解释,或认为是“得无同”,或认为是“也许同”,或认为是“也许并无不同”。但无论作何种解释,都反映了儒道合流、名教即自然的发展趋势。而阮瞻能以如此简要的言辞将这种趋势表达出来,确可谓得玄学之要旨,也难怪王戎要玩味不已。

郭象,字子玄,少有才理,托志老庄,善清言,颇负盛名。郭象在玄学上的主要成果是《庄子注》,这也是西晋名士对玄学的重要建树与贡献。旧史有郭象剽窃向秀《庄子注》为己注之说,成为玄学史上的一桩疑案,后代史家对此聚讼纷纭。其实,向秀、郭象对《庄》学均有高深造诣,而作注时间有先后,因此,郭象之《庄子注》中继承、汲取了向秀的思想并不为奇,也不能凭此就说郭象有剽窃行为,范文澜、冯友兰、任继愈、汤用彤、唐长孺诸先生对此均有考证。

西晋放达派的玄学名士主要有谢鲲、王澄、胡毋辅之、光逸、王尼诸人。

谢鲲,字幼舆,陈国阳夏(今河南太康)人。谢鲲出身高门望族,年少知名,好《老子》《周易》,善玄谈,能歌善琴。谢鲲虽常常畅谈“三玄”大义,但却以旷达不拘礼法而著称于世。他挑逗邻女,折断两齿,不以为羞,仍傲然啸歌。南渡之后,优游寄遇,不屑政事,唯与毕卓、王尼等纵酒终日。

王澄,字平子,王衍之弟。《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个故事:王澄出任荆州刺史,赴任之日,送行者倾朝,王澄见庭中大树上有一鹊巢,便脱衣上树,捉雏鹊玩,且神色自若,旁若无人。其行为之放诞,令人啼笑皆非。到荆州后,王澄纵酒投壶,不分日夜,虽寇戎急务,亦不以为怀。

胡毋辅之,字辅国,泰山奉高(今山东泰安东)人,性嗜酒,放纵不拘小节,与光逸、王尼、阮孚等人放达终日,屡有荒诞之迹。一次,他与谢鲲、阮放等人散发裸裎,闭室酣饮累日,光逸至,欲推门而入,守门曰不准,光逸便在门外脱光衣服,露头于狗窦中窥之而大叫,遂呼其入门共饮,通宵达旦,夜以继日。

《晋书》评论这些放达之举曰:“若乃解袒登枝,裸形扪鹊,以此为达,谓之高致,轻薄是效,风流讵及。道睽将圣,事乖跰指,操情独往,自夭其生焉。”[20]西晋放达派名士的这些荒诞行为形式上虽和竹林七贤有相似之处,但实质上却有不同。竹林七贤虽不遵礼法,然精神超然方外,因此不为物欲而纵恣,旷达而有节制。西晋名士的**越礼,则几近轻薄、荒唐,徒有旷达之名,并无玄学之心。

西晋玄学则在进一步发展,尤其元康到永嘉年间,社会危机加深,礼法愈亦松弛,玄学思想取得了颇为可观的成就。其标志就是《庄子注》的问世,使魏晋玄学流派中继王弼、何晏之后,又形成了向秀、郭象流派。

名教与自然的关系问题,是魏晋玄学的一个核心命题。正始玄学主张名教本于自然,王弼、何晏都调和儒道。竹林玄学主张名教与自然各不相同,难以相容,强调越名教而任自然。西晋玄学之士则认为名教与自然并无矛盾,从王衍、乐广到裴楷、庾敳、阮瞻诸人都调和名教与自然。乐广的“名教内自有乐地”,王衍的自比子贡又推重庄子,阮瞻的“将无同”等都反映了这一倾向。郭象进一步提出名教即自然,以儒道为一。若将此论推而广之,那么“有为”即是“无为”,“庙堂”即是“山林”,“外王”即是“内圣”,“周孔”即是“老庄”。显然,对玄学理论的这一发展更适应西晋世家大族的需要。为世家大族享乐安逸,又标榜清高的双重人格提供了理论依据。

郭象在《庄子注》中还提出了“独化于玄冥之境”的主张,并成为其玄学思想的基础,郭象以此否认王弼“有生于无”的思想。以形和影为例,按常理,影依赖形(物体)而成,影边的淡影又依影而生。郭象却持否定之见,他认为形、影、淡影都是独立发生,看起来相关,实际上并无因果联系。因此,万物背后并没有一个“无”作为本体,也不存在着“有生于无”。

西晋玄学注重《庄》学,使《庄》《老》《易》并列,号称三玄。而郭象《庄子注》的出现,使玄学更具思辨性,于清谈之中更能诱发人之玄思,由正始年间的王弼、何晏,到元嘉年间,玄学从产生到大畅,终于成为时代精神。

随着玄学理论的发展,西晋谈玄说理的内容也大为丰富,《世说新语·言语》载: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箸。”

可见清谈品题涉及名理、历史、人物等诸多方面内容,以阐释义理,发人玄思。可以说,各种内容,乃至谈论者自身的学识、才智、道德修养、器度风采都可以在谈玄说理中得到表现。

四、玄风盛炽江左

公元317年,琅邪王司马睿渡江来到建康(今江苏南京),在南北大族的支持下建立了东晋政权。此时,北中国正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少数民族政权之间战祸不断,烽烟四起,形成了十六国割据混战的局面。中原名士纷纷南下,使得玄学在东晋获得了空前的发展。玄风一度盛炽江左。

首先,东晋玄学的盛况表现在队伍的扩大,谈玄说理不再局限于名士,帝王公卿,大臣逸士,乃至黄口小儿,都卷入谈玄之风。以致出现了一批兼具朝中宰辅与玄学领袖的人物,其著名者有王导、庾亮、谢安等。

王导,字茂弘,东晋开国功臣,司马睿正是采纳了王导的谋略,坐镇江东,联合江南士族,才使东晋得以中兴,王导也因其政治才略而被誉为“仲父”。王导不仅是一位有远见的政治家,同时也是当时的玄学领袖。他的青年时代正是西晋元康、永嘉时期,一流的门第,元嘉玄学的时代思潮影响,使王导对玄学理论颇有研究,并与阮瞻、王承等名士携手共游。尤其是对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养生论》及欧阳建的《言尽意论》更为推重,于谈玄之中常引用嵇康义理,剖玄析微,解除疑义。

庾亮,字元规,颍川鄢陵(今河南鄢陵西北)人。成帝登位,庾亮以帝舅身份与王导同受顾命辅政,统领长江上游江、荆、豫、益、梁、雍六州军政要务。庾亮姿容秀美,风度清雅,在尊崇礼法的同时,又好《庄》《老》,与当时的玄学名士孙绰、温峤等都有交往,时人曾说他“身在庙堂之上,心在山林之中”。

谢安,字安石。谢安与王导一样,居宰辅之任而又为玄学领袖,而其政治业绩胜于王导,洒脱风流更高一筹,所以南朝人说:江东风流宰相,唯有谢安。魏晋玄学家所理想的政治家,谢安最为相近。谢安青年时即善于论玄,谈锋锐不可当。出仕前寓居山水怡人的会稽,与那里的名士名僧王羲之、许询、支道林等交往密切,共论《庄》《易》。

王导、庾亮、谢安诸人先后执掌朝政。他们的谈玄说理,势必使玄风畅炽,《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个故事,颇能说明问题:

司空顾和与时贤共清言,张玄之、顾敷是中外孙,年并七岁,在床边戏。于时闻语,神情如不相属。瞑于灯下,二儿共叙客主之言,都无遗失。顾公越席而提其耳曰:“不意衰宗,复生此宝。”[21]

顾和为江东士族,说明谈玄已非中原南渡士人之专有:七岁儿童竟能一句不漏地背出客主谈玄之言,若非平时耳濡目染,熟悉玄谈用语,岂能如此容易记住;顾和听到后夸奖不已,说明世人对谈玄说理的崇拜,于此可见东晋玄风盛炽之一斑。

在大族凌驾于皇权的东晋社会,上层社会的人物皆重谈玄,又使得玄学与政治密切相连,玄学思想深深地烙痕于东晋的政治生活,这亦成为东晋玄学之一大显著特点,名教皆自然在东晋得到了现实的证明。王导为政清静宽和,实行“网漏吞舟”“愦而不察”的宽松政治,思想根源乃出自老庄无为之治、简易之教的政治理想。谢安为政务求清静,成功地运用玄理指导政治,提出操切之政未必有益,认为误国不是清谈所致,而是由于清谈者不务实。他们往往礼玄双修,一方面从玄学中吸取治国思想,以冷静客观的政治远见,强调为政宽恕,无为而治,稳定了东晋的政治格局和社会秩序。另一方面,虽也常常周旋于名士之间,谈玄说理,却并不妨碍政务,更没有那种放诞不羁之举,而讲究务实之举。如庾亮谈玄不让他人,但在处理公务时却风格峻整,动由礼节;谢安欣赏清谈,却对其弟谢万肩负军事重任而以吟啸自高的行迹极为不满。名教与自然、山林与庙堂的关系在他们那里得到了有机的结合。

其次,东晋玄学的盛况表现在谈玄说理的形式和内容更加丰富多样。有多人聚会,问难屈胜。如谢安曾和许询、支道林等人谈《庄子·渔父》,名僧支道林首先剖析义理,七百余言,理义精微,辞藻动人。待在座之人都“通”之后,谢安对众人谈理的不是之处提出诘难,然后万言长论,不仅理辞皆精,而且神气萧然自得,四座称美。除了这种形式的谈玄之外,还有两人促膝相对,缠绵论至,整个谈玄说理过程充满细腻的情旨,简文皇帝与许询就做过这样的彻夜之谈。当然,还有两人之间的激烈辩难,殷浩与刘惔、孙盛都进行过这样的谈玄。对谈之中,辩争激烈,互不退让,直到一方小屈,才肯罢休。许询与王修谈玄为争高低,竟形同水火,甚至加入意气之争。如果说,这种两人辩难是为争胜,那么两人促膝之谈则是为求知音。

东晋玄学发挥的仍是老、庄、易、义理,同时又出现了调和儒道之思想。“永嘉之乱”和“五胡乱华”的惨痛后果,使东晋初年的思想家出现了一股反思浪潮。玄学名士孙盛认为王弼注《易》而未及《易》之精华,徒以穿凿附会、浮辞溢目而取胜。葛洪指责竹林七贤曲解老庄,那些放诞之举有悖华夏文明。戴逵认为阮籍、嵇康等人迫于环境而放达,尚情有可原,西晋名士的放达则纯粹是纵欲任恣而已,败坏世风。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了一批调和儒道、儒玄双修的玄学家。其著名者有王坦之、李充。

王坦之崇老黜庄,认为庄子其言诡谲,其义诙诞,害多利少,**越礼成为时俗,原因就在于庄学盛行。而老子和孔子的宗旨相同,孔子、颜回以礼义教人,符合老子“利而不害”“为而不争”的天道圣德,孔、颜实在是精通玄学。因此,名教与自然结合,才能达到最高境界。

李充认为儒学为末,老庄为本,两者完全可以互补。老子反对礼教,是为了匡救礼教之弊,因此老庄与儒教其实是殊途同归,并无本质的差异。

玄学从正始年间王弼、何晏调和儒道,到竹林七贤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发展至东晋,又回归到了名教即自然。这不是历史的简单重复,而是文化发展的螺旋上升。历史时空的变化,玄学最终并没有和儒学相结合,而是与外来的佛学相互渗透、合流了。佛理进入玄学,成为东晋玄学的又一显著特点,对此,将在本书第四章中详述。

东晋玄学的盛况还表现在玄学之士的精神风貌和生活方式成为时尚,流行于整个社会。

东晋之后,玄学渐成余波。尽管还有理论上的纷争,但名教与自然这一玄学的核心问题已得到解决,儒玄并综,礼玄双修已成为基本一致的结论。不少玄学之士深通儒家的礼仪制度,一些儒家学者也兼注老、庄、易三玄。玄学末流则通过放达隐逸之风表现出来,遂最终导致了玄学的消亡。

魏晋玄学作为一种思辨哲学,在中国古代哲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通过玄学义理的问难辨析,冲破了两汉以来儒学对人们思想的禁锢,不仅丰富了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而且孕育了一大批富有个性,才情并重的思想家。魏晋时期思想解放、学派纷呈局面的出现,与玄学的产生与盛畅是分不开的。从这一意义上说,魏晋玄学不仅自身是当时文化争论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为推动当时的文化争鸣、丰富文化争鸣的内涵做出了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