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个文化更新的时代 第一节 个体意识的张扬(1 / 1)

在我国古代史上,个体意识初次觉醒是春秋战国时期。那时人们从神的绝对控制之下逐渐挣脱出来,首次产生“人本”思想。魏晋南北朝是个体意识重新觉醒的时代。其特点是:从神道复归人道,从只能仰视社会到又可俯视人的自身。作为文化主要载体的士人阶层,在政治上淡化了对君权的依赖,在思想上摒弃了纲常礼教的束缚,再次确立了人是万物之本的认识。个体意识重新觉醒,主要表现在追求独立人格和对生命价值的重视方面。

先秦时期,士人追求的人生目标,是“行天下之正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绝不会屈从君主的政治压力而改变自己的政治主张。他们在处理民、社稷和君三者关系时,往往将民摆在首位,君的位置最轻。他们力求与君主保持平等的关系,提倡“富贵不能**,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1]的人格独立精神。但是当大一统的政局建立后,在专制君主的摧残和利诱下,士人的尊严无法保持,日益臣仆化。士人作茧自缚,吞下自己为论证君主专制而编造出来的思想苦果。在汉儒的理论体系中,以宗法和君统为核心的社会牢固地禁锢着人性,个人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宗族与君王的利益。“屈民以伸君,屈君以伸天”[2],万民只能匍匐在君王和神的脚下,唯命是从。两汉的名教之治,把士人或驯化成规行矩步的迂腐之辈,或培育成蝇营狗苟的利禄之徒。东汉后期,在与外戚、宦官的抗争中,士人的群体自觉意识逐渐觉醒[3]。他们交游结党,抗愤横议,“幽深牢、破室族而不顾”。但是这种觉醒是有限度的,仍然是把汉儒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生理想作为出发点,丝毫未触及皇权和神权。即使这样,专制君主仍不能容忍他们的行为,用屠身灭族的极端方式践踏他们的生命。群体意识的觉醒,并未使士人达到先秦士人理想人格的水平。然而,这毕竟是通向个体觉醒的过渡形态,而且血腥屠杀又使士人看清了牺牲的无谓和生命的可贵,从而开始真正觉醒,终于加速了这一过渡进程。当东汉王朝土崩瓦解、儒学独尊的局面被打破后,人的自我意识越来越明朗化了。

其次,士人的觉醒表现在重视生命价值的认识与行动方面。

东汉后期,在君权与神权重压的缝隙间,个别士人虽然发出了“生贵于天下”(马融语)的呼喊,但是声音相当微弱;《古诗十九首》流露出来的人生如寄的伤感情绪,也并未对社会产生多大的影响。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条件的变化,士人对个体真实存在的体认越来越强烈,到魏晋南北朝已成为清醒的生存意识、生命意识。这一时期,对生死、时空的不解和无奈几乎成为人们经常议论的话题。对生命意识萌发的伤感情绪,弥漫了整个社会,显示了人的觉醒层面的扩大。各种生活经历的士人,都有一种人生苦短的认识。孔融《杂诗》:“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著。”曹植《送应氏》:“天地无终极,人生如朝露。”陶渊明《饮酒诗》:“人生能复几?倏如流电惊。”鲍照《伤逝诗》:“寒来暑往而不穷,哀极乐反而有终。”一些帝王也作如是观。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和宋文帝的“惆怅惧迁逝,北顾涕交流”的诗句,可算是他们之中不少人的心声。长期戎马生活的将军也有这类的咏叹。《晋书·羊祜传》载,羊祜登岘山对友人说:“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没无闻,使人悲伤。”《世说新语·言语篇》载,桓温北伐,见故土所种柳树已长大,叹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至于更深一层次的认识,则来自士人对生命本质的探讨。一些哲学家将天地还原成自然,指出它是万物产生的本体,人也是它的产物。何晏讲:“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7]阮籍在《达庄论》中也讲:“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精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驭也。”他把人的形体和精神都归结为自然的产物,所以认为人应抛弃礼法,崇尚自然。他的好友嵇康更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时代最强音。嵇康视《六经》为丙舍(墓屋)、鬼语、芜秽、臭腐,认为循守礼教会使人目瞧、变伛、转筋、齿龋,主张“兼而弃之,与万物为更始”[8]。他们崇尚自然,崇尚生命,崇尚人生的自由,努力体现着自我的价值。《世说新语》记载很多士人张扬自我的故事。如桓温问殷浩:“卿何如我?”殷浩回答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刘惔把东晋简文帝归结为清谈中的二流人物。桓温问他:“第一流复是谁?”刘惔回答说:“正是我辈耳!”至于刘伶口气之大,更令人惊诧。他“脱衣裸形在屋中”,对进入屋中的人说:“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9]

士人高扬生命的价值,还可以从对生命的欣赏和赞美中显现出来。魏晋南朝士人风度中重要的内容之一,是对人物的品藻。品藻的首要方面是仪容。《世说新语》单为“容止”立篇,把它与孔门四科的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并列,可见时人对美好生命的崇尚。而这种美的赞语,往往又取之于自然。如称赞嵇康为“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王衍“如瑶林琼树”,王恭“濯濯如春月柳”,山涛“如璞玉浑金”,和峤“森森如千丈松”。美的仪容,对时人极富征服作用。陶侃因为喜欢庾亮的风姿,竟然原谅了这位政治上的夙敌。桓温的妻子见到丈夫新纳的小妾“姿貌端丽”,也放弃杀人的念头,“掷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10]有的学者认为时人对容貌美的追求,已达到了唯美主义的程度[11]。气质也是品藻人物的重要方面。这种气质是一种外在体貌与内在精神的结合。对人气质的品定,往往无法用现实事物进行比拟,故评家多取之玄远抽象。《世说新语·品藻篇》提供的一则故事,颇具典型意义。孙绰一次同司马昱品评了七个人物,用词分别是“清蔚简令”“温润恬和”“高爽迈出”“清易令达”“弘润通长”“洮洮清便”“远有致思”,并自品为“萧条高寄”。显然,这种赞美,表露的是不沾滞于物的人的自由精神,是一种哲学的美和神韵的美[12]。对气质的品定,充满了评者的好恶,所以主观色彩很浓。何晏本是个美男子,但是在不喜欢他的管辂口中变成了“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的“鬼幽”[13]。“才能”在品藻中经历了由拔高到低落的一个发展过程。汉代清议对人物的品评,从社会需要出发,着重在于德行。曹操提倡“唯才是举”,才能遂成为品藻标准的重点。两晋以来,士人的价值观念进一步摆脱社会的桎梏,向自由化发展迈进。再加上士族有家可恃而不必倚重于朝廷,故以居官不务实事而互相标榜。所以,品藻中“才”的一项,始由政治才干向口辩之才转变,继而发展到“不必须奇才”也可作名士的地步。这也是士人过分追求人性自由发展而出现的负面效应。

士人重视生命价值的行动是多方面的,目的都在于尽情地享受生命给予的美感和自由。下面择要介绍几个方面。

(一)清谈

清谈是士人进行学术交流的一种方式。它分宾主两席,以一个命题为中心,双方轮番交锋,反复论诘,使讨论不断深化。清谈的形式不拘,可以互为宾主,也可自为宾主;可以是辩论式的,也可各抒己见,不进行争辩;可以一决雌雄,也可折中其理,还可输家另觅他人代为阐发。清谈场上,没有尊卑长幼的等级秩序,以理服人是参加者公认的准则。王弼在何晏面前,无论年龄,还是社会地位都相差悬殊,但他可以夺席一跃成为论坛的主角。清谈时,士人挥动麈尾,侃侃而谈,飘逸潇洒,充满了智慧的较量和精神的愉悦,是人性自由的极度舒张奔放,所以他们往往乐此不疲,以致达到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程度。

(二)陶醉于大自然

单纯把大自然作为审美对象,始于汉末,但那时人是不自觉的,只不过借山水以慰藉失意而已。魏晋以来,人们在发现自身的同时,也开始注意到山水的自然之美,逐渐将之作为自觉的审美对象。从东晋起,山水文化以文学作品、绘画、音乐等多种形式表现出来,体现了创作主体在自我意识复归后反观自然所获得的感知。东晋人袁嵩的《宜都记》,被著名学者钱钟书誉为“游目赏心之致,前人抒写未曾”[14]之作。袁氏写山水时,不只是文字绮丽,而且移注其中大量情感,对于大自然之美“流连信宿,不觉忘返”,甚至认为“山水有灵”,与人互为“惊知己于千古”。魏晋南北朝士人陶醉、忘情于大自然的轶事,典籍所载,俯拾皆是。有的学者指出这并非是中国的特例:“自然之发现与个体之自觉常常相伴而来,文艺复兴时代之意大利一方面有个人主义之流行,另一方面亦是士人怡情山水之开始。”[15]而且这种意识也激发了园林文化的形成。魏晋南北朝士人构筑园林别墅,除经济原因外,也有审美情趣蕴藏其中。两汉的皇家园林,恢宏而无气韵。这时的园林多属士人的私家,特点是精致而有情趣。它是构园者心灵寄托之所、心志栖憩之地,也是艺术欣赏的对象。士人通过构筑园林,移自然山水于私宅,不出户而可回归大自然。

(三)养生与避世

魏晋南北朝是个乱世,死亡来得容易。士人认识到个体生命的价值,所以注重养生成为当时的风尚。然而同为养生者,也有不同的层次。多者目的是乞求自然生命的延长,方法无外乎服食、行气,以及皈依佛、道,而有的士人养生在于精神的充实,怡然自乐。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颇注重养生,并遗世有《养生论》和《答难养生论》二文。他称,善养生者“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强而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余英时先生指出,嵇康“养生之旨既在于求内自足,而非徒自然生命之延续,则当与旧日导引之徒有所不同,正足为士大夫内心自觉之说明”[16]。

还有一批士人走上隐居的避世之路。他们的生存条件极端恶劣,“饥不苟食,寒不苟衣,结草以为裳,科头徒跣”[17]。他们追求个体生命的精神价值远远超过肉体价值。以嵇康这样的人杰,尚无法实践隐士的生活之路。他追随隐士孙登三年,仍无法做到忘情时政。在惨遇杀害之时,嵇康发出“昔惭柳惠,今愧孙登”的感叹,可见双方在人生理想方面还差着一个层次。陶渊明是这一时期人格自我完善的代表。他在政治理想不能实现之时,毅然辞官归隐,在田园生活中实现了人生的自我价值。

(四)美的创作

魏晋南北朝时期,生命意识的觉醒,促使各个文化领域出现了全面的繁荣,美的创作随处可见。除文学、哲学之外,绘画、书法、音乐、舞蹈等,皆能体现时代赋予的神韵。篇幅所限,我们不能对此一一论列,只引述两位方家对书法和绘画的见解,由一斑可见全豹。从略到精,是两汉到六朝画风的重大转变。今人邓以蛰在《画理探微》中讲:“人物至六朝,由‘生动’入于‘神’,亦自然之发展也。神者,乃人物内性之描摹,不加注名而自得之者也。……汉画人物虽静犹动,六朝之人物虽动亦静,此最显著之区别。盖汉取生动,六朝取神耳。”对于书法,宗白华先生讲:“晋人风神潇洒,不滞于物,这为优美的自由的心灵找到一种最适宜于表现他自己的艺术,这就是书法中的行草。行草艺术纯系一片神机,无法而有法,全在于下笔时点画自如,一点一拂皆有情趣,从头至尾,一气呵成,如天马行空,游行自在。……魏晋的玄学使晋人得到空前绝后的精神解放,晋人的书法是这自由的精神人格最具体最适当的艺术表现。”[18]

总之,由于人的意识再次觉醒,作为文化主要载体的士人阶层,通过追求独立人格和对生命价值异乎寻常的关注,创造了达生任性的文化精神。在这种精神的指导下,中国古代文化呈现出一个新的繁荣局面,这是主流:但达生任性精神走向极致,又导致部分士人及时行乐、奢靡纵欲情绪的蔓延。西晋士人的斗富和南朝上层社会的挥霍无度,便是这种“丈夫生世,如轻尘栖弱草,白驹之过隙,人生欢乐富贵几何时”[19]消极人生观的外在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