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两汉之际的史学(1 / 1)

两汉之际,史学有所发展。第一,《史记》开创的纪传体裁被史家认可,确立了它的地位,对它进行补续形成风气;《史记》的撰述成就对当时学者产生了重大影响,对它的评议促进了史学的发展。第二,成帝、哀帝时由刘向、刘歆父子负责进行国家图书的整理校订工作,创立了历史文献学的基本规模。这一时期,史学表现出较重的正宗化倾向,统治阶级通过各种方式对史学施加了更大的影响。

一、对《史记》的补续与评论

司马迁曾表示他写的书要“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37]。他去世时,《史记》没有马上流传开来,宣帝时由其外孙杨恽公布于世。问世之初,它的开创性成就即吸引了历史学家的注意,纷纷对之模仿、学习。从宣帝时到班固《汉书》修成的一百七八十年间,补续、评论《史记》形成风气,推动了史学的发展。

现在所见的《史记》,已非司马迁初撰时原貌,可能在初传之时,就有了残缺,也有人作了改窜。班彪、班固父子在谈到《史记》时,都说:“十篇缺焉”[38],“十篇缺,有录无书”[39]。他们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三国魏人张晏还列出了所缺十篇的目录:“迁没之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列传。”张晏之说不完全准确[40],但提供了亡篇的大致线索。

现在所知最早进行补撰《史记》工作的,是汉元帝、成帝之时的褚少孙。张晏称:“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传》,言辞鄙陋,非迁本意也。”[41]四篇之外,《三代世表》、《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外戚世家》、《梁孝王世家》、《田叔列传》、《滑稽列传》等篇中,也可见到褚少孙补作的痕迹。褚作从语言到思想与司马迁原作均不可同日而语,张晏之言有一定道理,但其功终不可没。刘向的弟子冯商可能也对《史记》作了补撰工作。清人沈钦韩在《汉书疏证》卷二十四说:“景武纪、将相名臣表、礼乐律志、韦贤等传,或是冯商所续也。”

唐代刘知几在《史通·古今正史》中,对两汉之际《史记》的续作情况作了概括介绍:“《史记》所书,年止汉武太初,已后阙而不录。其后刘向、向子歆及诸好事者,若冯商、卫衡、扬雄、史岑、梁审、肆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等,相次撰续,迄于哀、平间,犹名《史记》。”这些续作中,刘向、刘歆父子和扬雄的工作影响较大。刘向可能是最早续作《史记》的人。读《汉书·赵尹韩张两王传赞》,可知刘向曾续撰赵广汉、尹翁归、韩延寿三传。刘歆在王莽当政之时,曾对一些古书作过手脚,有人怀疑《史记》的许多篇章也经过了他的窜改。扬雄所续,包括西汉中晚期宣帝至平帝之间七八十年的历史,数量可能很可观。

续作《史记》成就最大的,是《汉书》作者班固的父亲班彪。班彪“才高而好述作,遂专心史籍之间”。他认为当时人对《史记》的续作,“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于是“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42]。班彪的续作有很高成就,为班固《汉书》的写作奠定了很好的基础。

这一时期对《史记》的评论,反映了史学的正宗化倾向。当时的史家多推崇司马迁的史才,称赞《史记》叙事的成就和体例的完善,对其思想观点则提出异议。刘向和扬雄“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43]。可扬雄又讥其“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44]。东汉明帝也说:“司马迁著书,成一家言,扬名后世。”但不满意于《史记》“微文刺讥,贬损当世”,认为司马迁“非谊士也”[45]。

班彪是当时的大史学家,有很强的封建正宗意识。从根本上说,他对《史记》的看法,未脱时人窠臼。但他在对从古至汉史学系统考察基础上,“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对《史记》的议论代表了当时史学评论的最高水平。他说:

……迁之所记,从汉元至武以绝,则其功也。至于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然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诚令迁依五经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意亦庶几矣。夫百家之书,犹可法也。若《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由观前,圣人之耳目也。司马迁序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卿士特起则曰列传。又进项羽、陈涉而黜淮南、衡山,细意委曲,条例不经。若迁之著作,采获古今,贯穿经传,至广博也。一人之精,文重思烦,故其书刊落不尽,尚有盈辞,多不齐一。若序司马相如,举郡县,著其字,至萧、曹、陈平之属,及董仲舒并时之人,不记其字,或县而不郡者,盖不暇也。……传曰:“杀史见极,平易正直,《春秋》之义也。”[46]

通过对《史记》的评论,他表述出对史学的系统见解。“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由观前,圣人之耳目也”是他对史学性质、功能的概括,其中既包括对史书作用的表述,也包括对于史书的思想要求。他以《春秋》之义要求史书,明确提出“依五经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的史学评价标准。这样的原则性看法对封建史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技术方面,他提出许多具体看法,肯定司马迁的成就,也谈出他认为《史记》存在的不足。这些看法不见得完全正确,但作为对史书的技术要求,具有很强指导作用。

总的看来,对《史记》的补续、评论促进了当时史学的发展,但正宗史家继承了司马迁技术方面的成就,抛弃了他思想的精华。这大致决定了后来史学发展的方向。从某种意义上说,《汉书》正是两汉之际史学的代表与总结。

二、刘向、刘歆父子的史学活动

刘向、刘歆是两汉之际最负盛名的学者。他们的政治立场不同,在经学上属于不同派别,思想上却都是阴阳五行学说的鼓吹者。

刘向、刘歆父子所著《洪范五行传论》和《三统历谱》,在班固的《汉书》中得到部分保存。他们以神学为主导的历史观,上承董仲舒,下启《白虎通义》,具有相当大的影响。

刘向父子在历史上建立的最大功绩,是先后主持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规模盛大的图书整理事业。他们以成功的实践,树立了文献校理的范例,确立了中国古代文献学的基本规模。

中国古代文献号称繁富,但传世行远,殊属不易。秦始皇和项羽燔灭文章、焚毁秦宫的行为,曾给古代典籍造成毁灭性灾难。汉朝建立之后,虽然“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一些古籍得以复出,但到武帝之时,仍有“书缺简脱,礼坏乐崩”之叹。武帝“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47],在搜求、整理书籍方面下了很大功夫。此后,经昭、宣、元、成四世,图书搜集已很有成绩。古代书籍因竹简繁重,丝帛昂贵,故多为零篇单行。加之流传已久,既有妄人纷然淆乱之失,又难免编残简脱、鲁鱼豕亥之误。因而堆积如山的书籍,如不加以清理,终为废品一堆,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因此,在成帝命谒者陈农大举访求天下图书的基础上,于河平三年(前26年)发起空前的图籍整理之役。

这次大规模校书行动,起初由刘向总揽全局,并具体负责整理六经、诸子、诗赋三类图书,步兵校尉任宏、太史令尹咸、侍医李柱国分别校理兵书、数术、方技三类图书。同时聘请刘歆、杜参、班斿等学有专长的青年学者协助工作。刘向从河平三年到逝世的二十余年,主要精力萃聚于此。刘向死后,哀帝命刘歆继承父业,主持其事,直至全部完成。

刘向父子先后主持的这次校书事业,取得了很大成功。经过他们父子数人几十年的努力,大批散佚图书复其旧观;无数残篇断简,聚成完璧;众多尘封虫蠹秘籍,传世行远。这在中国文化史上是值得大书特书之事。

他们的校书实践和理论总结,在历史文献学上有筚路蓝缕之功。

他们校书的第一步是整理定本。这一工作有较适当的规程,归纳起来,约有数端:

1.广求异本,择善而从。古书写本众多,差别较大,要想整理出可读的善本,广罗异本、积累丰富校勘材料是必要的前提。从现存刘向校书的叙录中,可知他们参校版本之多。《管子书录》曰:“臣向言:‘所校雠中《管子书》三百八十九篇,大中大夫卜圭书二十七篇,臣富参书四十一篇,射声校尉立书十一篇,太史书九十六篇,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篇以校。’”[48]以公私所藏大量异本进行对勘,使校勘质量得到一定保证。

2.去复补缺,整齐篇目。校书中版本众多,出入很大,其中各书篇章有很多彼此重复者,也有不少此有彼无者。他们对此进行了整理错乱,去除重复,互补缺篇的工作。从《晏子叙录》中,可了解这一工作的梗概:“凡中外书三十篇,为八百三十八章,除重复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外书无有三十六章,中书无有七十一章,中外皆有,以相定。”[49]古书往往单篇独立,不相联系,有的虽连缀成书,却无有篇目,或次序杂乱。刘向等人在校定篇章的基础上,也做了条别篇目,排列目次的工作。对于《晏子》,他们排定《内篇·谏上》为第一,至《外篇·不合经术者》为第八。对于《礼记》,定《乐本》为第一,至《窦公》为第二十三。现代目录学家姚名达评述:“此种化零为整,分疆划域之工作,实使流动不居,增减不常之古书,凝固为一定之形态。”[50]

3.校正文字,补足脱简。刘向校书技术已很成熟,他自言其方法为:“一人读书,校其上下,得谬误为校;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怨家相对,故曰雠也。”在校雠中发现误字则予以改定,发现脱简则一一补足。

4.命定书名,缮写定本。当时所藏各书,不但篇简错乱,书名也紊杂无绪。对书同名异者,他们于校定篇章文字后,废弃异号,确定新名。如《战国策》:“本号或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臣向以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之为策谋,宜为《战国策》。”[51]虽有简策,而无书名者,刘向则于编辑之后,予以命名。上述工作之后,就是杀青、缮写了。他们在最后定本时也很慎重,“皆先书竹,改易刊定,可缮写者,以上素也”[52]。在竹本上改正无误后,才缮写上帛成为定本。

此外,他们的校理工作,还包括辑佚、辨伪等项内容,对于文献学的发展也有很大影响。

在校正定本的基础上,他们为便于管理使用图书,又进行了“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53]的撰写叙录和分类编排图书目录,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工作,创立了古代目录学的基本格局。

叙录就是书目解题,主要是介绍作者,略述全书大旨,起到指导阅读的作用。对刘向撰写叙录的义例,姚名达在《中国目录学史·溯源篇》作了概要的评述:

(1)著录书名与篇目:……(2)叙述雠校之原委:将版本之同异,篇数之多少,文字之讹谬,简策之脱略,书名之异称,举凡一切有关雠校之原委,与校书人之姓名及上书之年月,无不备著于录,使学者得悉一书写定之经过。(3)介绍著者之生平与思想:……似此综述著者生平梗概,语简而意赅,著者精神既能活跃于纸上,学者于其所著之书自有不得不看之势。……至于不知著者为谁,则又有不知则阙疑之例……(4)说明书名之含义,著书之原委,及书之性质:……似此将一书主旨,扼要表出,使学者一望而知其书之性质,从而判别应读与否,此项工作效率之伟大,实超过其他各项工作一倍。无其他各项工作,固不能使此事臻于完善;然使徒有其他各项工作,而少此一着,是犹画龙而不点睛也。(5)辨别书之真伪:古书失传,往往有伪本冒替;后人著作,有时亦依托古人。向等校书,竟已先见及此。……使学者洞悉各书之真伪,不为伪书所欺。其功大矣。(6)评论思想或史事之是非:向等校书,非特介绍著者之思想与书之内容而已,对于思想之价值或其书所载之史事,辄加以主观之批判。……(7)叙述学术源流:……盖欲论一家思想之是非,非推究其思想之渊源,比较其与各家思想之同异不可。……(8)判定书之价值:……其结论虽未必全是,要之,此种判定一书价值之语,在叙录中要不可缺。如其或缺,则于学者择书殊少帮助也。经此八项工作,合其所得为一篇文章,是名《叙录》,载在本书。书既有录,学者可一览而得其指归,然后因录以求书,因书而研究学术,无茫然不知所从之苦,无浪费精神之弊。而目录之学亦已由校雠之学蜕化而形成一部分矣。

各书叙录既成,再将其汇编成帙就是图书目录了。当然图书目录并不是叙录的简单合并,而是在对各类图书均有研究的基础上,按照图书分类加以编排。刘向校书二十余年,所校每一部书都撰写了叙录,他在世时,把叙录汇辑成书的工作已有相当规模,《别录》可能就是稿本。刘向死后,刘歆继任总纂,在短期内纂成《七略》,必定是在刘向的工作基础上,有所本而成。因此,《七略》应当看作是他们父子二人的成果。现在《别录》、《七略》都已亡佚,虽有辑本行世,但都是零篇断简。《七略》由班固删节后,编为《汉书·艺文志》,可算亡而未亡,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大幸事。

图书分类是一种专门学问,有很高的学术要求。在刘向、刘歆父子以前已有学术分类的观念,有些大的学术分类也已较明确。《七略》中除《辑略》是将各类图书的大小序汇辑而成外,所分的6类图书: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在刘向接受校书任务时,已经确定。刘向父子的最主要贡献是在大类(略)之下,分出小类(种)。六艺略分为9种:易、书、诗、礼、乐、春秋、论语、孝经、小学。诸子略分为10种: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小说。诗赋略分为5种:屈原赋之属、陆贾赋之属、孙卿赋之属、杂赋、诗歌。兵书略分为4种: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数术略分为6种: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方技略分4种:医经、经方、房中、神仙。通过分类使图书各有统属,按部就班,不但给读者按类求书提供了方便,更为考察学术流别奠定了基础。这对学术的发展是至关重要的,目录学安身立命的根本即在于此。刘向父子所分图书6类38种,是对当时学术状况的准确反映,表现出把握学术的非凡功力。

《七略》作为体例比较完善的目录学著作,还通过它的大小序,很好发挥了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作用。

它的大序,总述大类学术的特点与得失。现保存在《汉书·艺文志》中的《六艺略》大序,是一篇洗练精辟的经学总论:

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焉。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

它的小序论述专门学术的源流得失,与大序作纲目配合,更好发挥简明学术史的作用。《七略》中的小序写得都很有质量。“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合于尧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谦而四益,此其所长也。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54]对于道家的宗旨、特点、得失以至发展源流,这个小序分析得相当准确。

大小序可以说是目录书的灵魂,如无古今学术条贯于胸中,是断然写不出来的。清代学者章学诚在《校雠通义叙》中说:“校雠之义,盖自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后世部次甲乙,纪录经史者,代有其人,而求能推阐大义,条别学术异同,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见于坟籍之初者,千百之中,不十一焉。”这是深有体会之言。

刘向父子编制的目录学著作,对各门学术的发展、学术分类观念的演进,以及目录学科的成熟,都有相当大的促进。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目录书成为中国古代学术史的主要表现形式。范文澜先生把《七略》与《史记》并称为汉代史学史上的辉煌成就,是很恰当的。

纵观刘向父子在文献学上的功绩,可以得出如下认识:第一,他们整理了当时的大量图书,为后人研究、利用提供了很好的读本。今天我们对古代学术的了解,与他们的工作直接相关。第二,他们创立了校雠学的基本方法,为后人进行古籍校勘整理树立了良好的范例。第三,发展了学术分类观念,他们对学术源流及演变的考察与介绍,确立了目录学的基本构架,使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成为目录学的良好传统。第四,他们对古代学术的爬梳、清理,为后人认识古代学术提供了有益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