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对秦汉文化交流的思考(1 / 1)

秦汉时代是中国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个飞跃时期。秦汉以前,华夏族的文明也是在各族不断融合的基础上,并在不断吸取外来文化的因素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但是,这时的吸收、融合乃是逐步的、渐进的或是局部的,而不可能是大规模地进行的。这是由于有限的疆域和割据形势所决定的。如战国时期“胡服骑射”变易衣冠者仅限于武灵王时的赵国;废揖让之容、变礼俗者,也仅限于秦国。秦汉时期,由于统一的封建帝国的建立,为大规模地吸收外来文明创造了十分有利的条件。如秦朝统治者“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觯之鼓”[35],正反映了大规模吸收外来文化的状况。尤其是汉武帝时期,统治者有意识地引进外来文明,使许多有益的物质和精神文明被大规模地吸收进来。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了汉向西域的通道,同时也开创了中西交通的新纪元。与此同时,汉文化也通过使者、商队不断地传播到周边少数民族地区乃至域外诸国,并影响了当地经济和文化的发展。秦汉时期中外文化交流的规模与影响,在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的。

回顾秦汉时期文化交流的历史,可以从中得到哪些有益的启示呢?我们认为,至少有以下几点是值得一提的。

第一,秦汉时期的文化交流走的是一条融合与斗争并存、以融合为主的道路。这也是中国历史上文化交流的基本模式。早在战国时期连年不断的兼并战争中,中国文化走向统一与融合的趋势就已十分明显。战国时期一些进步的思想家纷纷提出了统一的主张。如墨子主张“尚同一义为政”[36];孟子提出“定于一”[37];荀子提出“一天下”[38];韩非子提出“事在四方,要在中央”[39];吕不韦提出“王者执一”[40]等。与此同时,在当时的思想文化领域也出现了融合各地、各家思想文化因素的学派。如战国中期盛行于齐国稷下的黄老之学,就是以道家思想为主、同时又融合各家思想的产物。战国末期各派虽然不乏思想的交锋,如荀子的《非十二子》,对道家、墨家、法家、名家乃至儒家的思孟学派提出了尖锐的批评;韩非子的《五蠹篇》,则对儒墨显学进行了猛烈地抨击。但荀子的儒学、韩非子的法家思想,也都是融合各家、各派思想的产物。秦始皇统一中国,在政治上代表了自战国以来人民要求安定统一的历史潮流。但是,秦朝在思想文化上主要推行的法家路线,对于法家以外的思想学说采取高压政策,加以压制,重法令而轻德教。这一思想文化政策最终成为其覆亡的一个重要原因。汉初统治者吸取秦朝覆亡的教训,采取黄老“无为而治”的统治政策。由于黄老之学的政治主张适应了汉初社会的政治、经济发展状况,也由于黄老之学本身在思想上的兼容性,使其较法家的思想适应面更为宽泛。到汉武帝时,董仲舒建立了新儒学,融合了“百家争鸣”中的阴阳五行家、法家、道家等多家思想,更融合了先秦以来孔、孟、荀诸派儒学思想,使之成为一个有机的思想体系,基本完成了中国各地思想意识的统一。虽然,其间又经历儒、道、法各家及儒家内部各派之间的斗争,但是,统一与融合则是主流。在中原汉族与周边少数民族、中国与海外各国的文化交流中,尽管也发生过各种冲突、战争,但文化间相互吸收、融合也是主要的。

第二,秦汉时期,在中原汉族与周边少数民族、中国与海外各国的文化交流中,曾有过不同的交流形式。但不论是采取何种形式,最终都促进了文明的进步。如汉同匈奴、羌、西南夷以及西域诸族的斗争,贯穿于整个秦汉历史时期。这种斗争表现为军事的、政治的和经济的不同形式。其中,军事斗争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毋庸讳言,战争对双方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发展起了一定的破坏和阻碍作用,例如匈奴的入侵“杀略人民畜产”,给边地生产和人民生活带来了极大的破坏。但是,纵观汉匈之间的战争,无论哪方取胜,都对文明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事实证明,汉皇朝在同匈奴、羌、西南夷及西域诸族的斗争中,不断地吸取各族文明中有益的成分,并将先进的中原文明传播于各地、各族人民。如汉武帝为了大量引进大宛(今费尔干纳)良马,曾多次派使者求之,“一辈大者数百、小者百余人……汉率一岁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41]。最后不惜诉诸武力,结果李广利战大宛,“获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牡牝三千余匹”[42]。从考古资料可知,武帝以后中原的传统马种已掺入了大宛马的血液,得到较大的改善,从而对畜牧业和战争的形式都有深刻的影响。至于从西域等地传入的物产如芝麻、胡麻、绿豆、黄瓜、大葱、胡萝卜、大蒜、葡萄、苜蓿、香料、珠宝等,还有从匈奴、西域等地传入音乐、舞蹈、杂技乃至宗教等,都已成为中华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秦汉时期当年因战争的需要在边境的屯田及移民活动,则起到了将先进的耕种、灌溉和兴修水利等技术向外传播的作用。从秦汉时期匈奴人遗址的考古发掘中,就有汉代生产的铁器等物品。匈奴人向汉人学习了冶铁技术,使匈奴迅速进入了铁器时代,社会形态也由原来落后的原始社会过渡到奴隶社会。又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李广利征大宛,“宛王城中无井,皆汲城外流水”。后来“宛城中新得秦人(中国汉人),知穿井,而其肉食甚多”。可见,大宛人是在同汉人的战争中从汉人那里学会了穿井技术。该传还记载:“自大宛以西至安息……不知铸铁器,及汉使亡卒降,教铸作它兵器,得汉黄、白金,辄以为器,不用为币。”这是中国冶铁技术向西传播的证明。秦汉时期,中国的丝绸、钢铁、冶铸和水利技术等传到周边各族,远及中亚、罗马和欧洲地区,对世界文明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直至今天,世界上不少国家仍把中国人笼统称为“汉人”,正可说明秦汉时代对世界影响之深、其文化传播之远。至于中国的邻邦朝鲜、日本、越南等,不仅从中国学到了许多实用的生产和生活经验,而且在语言、文字及思想等方面也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

第三,秦汉时期的文化交流史证明,尽管各地、各族乃至各国经济文化发展水平总是存在着一定的差异,但是交流对于双方都是有益的,任何一个民族不能以“老大”自居,以不平等的态度对待他族、他国,否则必然会招致反抗,并对文明的发展带来负面影响。在中国古代,汉文化在与周边各族文化的比较中,一直处于较为领先的地位,因而在社会中流行着一种轻视他族文化的“优越感”。如班固《汉书·匈奴传》说:“故先王度土,中立封畿,分九州,列五服,物土贡,制外内,或修刑政,或昭文德,远近之势异也。是以《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人面兽心,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绝外内地。是故圣王禽兽畜之,不与约誓,不就攻伐;约之则费赂而见欺,攻之则劳师而招寇。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民不可臣而畜也,是以外而不内,疏而不戚,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国;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其慕义而贡献,则接之以礼让,羁縻不绝,使曲在彼,盖圣王制御蛮夷之常道也。”这种以我为中心、以老大自居的思想,在中国古代的士大夫中相当普遍地存在,因此很具有代表性。如一代大儒董仲舒就认为,“义动君子,利动贪人,如匈奴者,非可以仁义说也,独可说以厚利,结之于天耳。”[43]很显然,在董仲舒的心目中,汉文化与匈奴文化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两者不是平等的关系,有优劣之别。这种心态有时也反映到政治上,并对秦汉时期的汉与其他民族的关系产生了消极的影响。典型的如王莽时期,本来汉与匈奴关系自宣帝以来一直较为稳定,数世不见烽火,生活在和平环境中。但是,由于王莽采取民族歧视政策,侮辱性将匈奴改为“恭奴”,单于改为“善于”,以不平等的方式压迫人,结果导致汉与匈奴的关系再度恶化,战火又起。又如东汉时期不断内迁的羌人,本可以与汉族人民友好共居,但由于东汉政府官吏及豪强对他们的欺压、奴役,引起羌人的不断反抗,战火连绵。东汉初年班彪就说:“今凉州部皆有降羌,羌、胡被发左衽,而与汉人杂处,习俗既异,言语不通,数为小吏黠人所见侵夺,穷恚无聊,故至反叛。”因此他建议对羌人进行安抚,令护羌校尉“持节领护,理其怨结,岁时循行,问所疾苦”[44]。名将赵充国正是采取了这一策略,所以才在中国西北边境取得了辉煌的业绩。同样,东汉时曾强盛一时的北匈奴,也因为采取民族压迫政策而受到了历史的惩罚,“南部攻其前,丁零寇其后,鲜卑击其左,西域侵其右”[45],最后被汉军彻底击溃,匈奴主力离开了中国边境走上了遥远的西迁路程。可以说,匈奴在与汉朝的斗争中之所以失败,很大程度上应归咎其对西域及其他民族的不平等政策。而汉族则通过与其他民族的交流与合作变得日益强大。总之,秦汉时期的文化交流史说明,民族与民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交流,对于促进各自的文化发展都是有利的,那种排斥、压制其他民族文化的政策是行不通的,最终要受到历史的惩罚。

注释

[1] 《史记·秦始皇本纪》。

[2] 同上。

[3] 《汉书·贾邹枚路传》。

[4] 《史记·秦本纪》。

[5] 同上。

[6] 《史记·李斯列传》。

[7] 《韩非子·五蠹》。

[8] 谭嗣同:《仁学》卷上。

[9] 《大云山房文稿》卷一《三代因革论》。

[10] 《汉书·元帝纪》。

[11] 《汉书·地理志》。

[12] 《史记·货殖列传》。

[13] 同上。

[14] 《史记·货殖列传》。

[15] 《汉书·地理志下》。

[16] 同上。

[17] 《史记·货殖列传》。

[18] 《新书·匈奴》。

[19] 《史记·匈奴列传》。

[20] 同上。

[21] 《汉书·匈奴传赞》。

[22] 《后汉书·南匈奴传》。

[24] 《汉书·匈奴列传》。

[25] 《史记·匈奴列传》索隐引《西河故事》。

[26] 《史记·匈奴列传》索隐引服虔语。

[27] 《史记·匈奴列传》索隐引《续汉书》。

[28] 《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

[29] 《史记·南越列传》。

[30] 《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

[31]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

[32]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

[33] 《汉书·西域传》。

[34] 《三国志·高句丽传》。

[35] 李斯:《上书秦始皇》,载《昭明文选》卷三十九。

[36] 《墨子·尚同》。

[37] 《孟子·梁惠王上》。

[38] 《荀子·王霸》。

[39] 《韩非子·扬权》。

[40] 《吕氏春秋·贵公》。

[41] 《汉书·张骞传》。

[42] 《汉书·李广利传》。

[43] 《汉书·匈奴传》。

[44] 《后汉书·西羌传》。

[45] 《后汉书·南匈奴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