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022(1 / 1)

人性的枷锁 毛姆 10517 字 3个月前

“现在打针也没用了,他随时有可能咽气。”

医生看了眼怀表,又看了看病人。菲利普见已经一点了。维格兰医生在想着他的午饭。

“您在这儿等着也没什么用。”菲利普说。

“是啊,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医生说。

医生走后,弗斯特太太问菲利普能不能去找一下木匠(木匠也是村里的殡仪员),让他派个女人过来准备入殓。

“出去跑一趟透透气,”她说,“这样对你有好处。”

殡仪员住的地方有半英里远。菲利普让他派人去牧师公馆时,他问:“可怜的老先生啥时候死的?”

菲利普一时语塞。他这才想到人还没咽气就叫人过去擦洗尸体未免有些冷血。他很纳闷弗斯特太太为什么叫他过来捎这个口信,人家还以为他迫不及待想让老家伙咽气呢。这样一想,他感觉殡仪员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古怪了。殡仪员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菲利普有些恼火,心想跟你有什么关系?

“牧师啥时候走的呢?”

菲利普差点想说刚死的,可是万一老家伙又拖了几个钟头才咽气,那可怎么解释?他的脸涨得通红,只好尴尬地说了一句:

“呃……他还没完全咽气。”

殡仪员一脸困惑地看着他,菲利普赶紧解释道:

“家里只有弗斯特太太一个人,她希望有个人陪着,你明白吧?牧师这会儿可能已经死了。”

殡仪员点了点头。

“哦,是的,我明白了。我马上就派人过去。”

菲利普回到牧师公馆,走到楼上的卧室。弗斯特太太从床边的椅子上站起来。

“他跟你走的时候一样。”她说。

说完,她去楼下弄了点东西吃。菲利普好奇地观察着死亡降临的过程。这个失去意识的生命无力地挣扎着,身上一点人味儿也没有了。那张松弛的嘴巴偶尔会突然咕哝一声。天空万里无云,烈日炙烤着大地,园子里的树木投下怡人凉爽的树荫。这是个美好的日子。一只绿头苍蝇正嗡嗡地撞击着窗玻璃。这时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咯咯声,菲利普吓了一跳,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老人的四肢猛地一抽搐,随即就咽了气。这台机器终于停止了运转。那只绿头苍蝇还在不停地撞击着窗玻璃,嗡嗡嗡嗡地扇动着翅膀。

112

乔舒亚·格雷夫斯以其大包大揽的作风,把葬礼办得既体面又经济。葬礼结束后,他跟菲利普一起回到了牧师公馆。凯利先生的遗嘱由他照管。他跟菲利普把下午茶的时间提前了,然后一边喝着茶,一边以符合丧葬气氛的语气向菲利普宣读了遗嘱。遗嘱写在半张纸上,凯利先生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侄儿,包括牧师公馆的家具、约八十镑银行存款、A. B. C. 面包公司二十股股票、奥尔普索啤酒厂股票若干、牛津歌舞剧院股票若干,以及伦敦一家餐馆股票若干。这些股票都是在格雷夫斯的指点下买的,他得意扬扬地告诉菲利普:

菲利普坐在伯父的床边,好奇地观察着死亡降临的过程。这时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咯咯声,菲利普吓了一跳,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老人的四肢猛地一抽搐,随即就咽了气。

“你要知道,人嘛,总是要吃喝玩乐的,把钱投在公认的必需品上是绝对稳妥的。”

他这句话把庸俗大众的低级欲望和精英阶层的高雅趣味做了很好的区别,他对前者不齿,却又接受。所有投资加起来差不多五百镑,还要加上银行存款和家具拍卖的钱。这对菲利普来说是很大一笔财产。可他并没有感到高兴,只觉得彻底松了口气。

拍卖会必须尽快举行,两人商量了一番之后,格雷夫斯就告辞了。菲利普坐下来整理死者的书信。这位牧师一向以不毁掉任何文件为傲,留下了一堆五十年来的信件,还有一捆又一捆摘录得工工整整的账单。他不仅保存了别人寄给他的信,还给自己写的信留了底。这堆书信里有一个黄色的包裹,里面装着他在上世纪40年代写给父亲的信。当时他正在牛津大学读书,暑假期间去了德国。菲利普随手拿起几封读了起来。信里面这个威廉·凯利跟他认识的威廉·凯利很不一样,但只要观察者目光敏锐,还是能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成年凯利的影子。这些信都写得很正式,语气生硬而做作。他在信上表明自己铆足了劲把所有重要景点都看了个遍,还用热情洋溢的笔触向父亲描述莱茵河两岸的城堡。沙夫豪森的大瀑布[373]让他“对宇宙全能的造物主感恩戴德,因为他创造了鬼斧神工的壮丽河山”,他不禁觉得那些生活在“神圣造物主这件杰作脚下的人们,一定会在日复一日的凝视中深受感动,因此过上纯粹圣洁的生活”。菲利普在一堆账单里发现了一张微型人像,是威廉·凯利刚领受圣职之后请人画的。画上这位年轻的副牧师模样清瘦,天然卷曲的长发垂在肩头,一双乌黑的眼睛大而迷离,苍白的脸颊看上去清心寡欲。菲利普记得伯父以前经常乐呵呵地说当年有不少女士爱慕他,给他做的拖鞋加起来都有好几打呢。

下午剩下的时间和整个晚上,菲利普都在整理这堆数不清的信件。他先扫一眼地址和落款,然后把信撕成两半,顺手扔进旁边的洗衣篮。正整理着,他突然看到了一封署名“海伦”的信。这是他不认识的笔迹,瘦瘦的,棱角分明,是那种老式的字体。信的开头是“我亲爱的威廉”,落款是“您亲爱的弟媳”。他猛然意识到这封信是他母亲写的。他以前从来没见过母亲写的信,所以对她的笔迹很陌生。他发现这封信是关于他自己的。

我亲爱的威廉:

史蒂芬已经给您去过信了,感谢您对我们的孩子降生的祝贺及对我本人的美好祝福。感谢上帝,我们母子平安!我对上帝赐予我的伟大恩慈感激不尽。现在我可以提笔写信了,我想亲自向您和亲爱的路易莎表达真诚的感谢,感谢你们在我结婚以来对我始终如一的关心。现在我想要请您帮一个大忙。我和史蒂芬都希望您能担任孩子的教父,希望您能够同意。我知道这个请求绝非小事,因为我相信您一旦答应,定会认真对待这份职责。而我之所以如此希望由您来担此重任,是因为您不仅是一位牧师,更是孩子的伯父。我殷切盼望这孩子将来能幸福,日夜祈求上帝让他成为一个善良诚实的基督徒。希望他能在您的引导下成为耶稣基督的精兵[374],一生一世敬畏上帝,做一个谦卑、虔诚的基督徒。

您亲爱的弟媳

海伦

菲利普把信推到一边,趴在桌子上,把脸枕在手上。这封信让他深受感动,也让他吃了一惊。他对信中虔诚的语气感到震惊,在他看来这样的语气既不无病呻吟,又不过分伤感。母亲已去世近二十年了,除了知道她相貌美丽,菲利普对她一无所知。现在发现她是个单纯而虔诚的人,这种感觉有些奇怪。他从来不知道母亲还有这样一面。他又把信中母亲对他的期许和惦念读了一遍。二十多年过去了,他长成了一个跟她的期望截然不同的人。他把自己审视了片刻,觉得她不在了也许是件好事。他突然一时冲动,把信撕得粉碎。信中流露出的温柔慈爱和朴素情感使它显得极为私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读这样一封显露了他母亲温柔灵魂的信件有些不太得体。然后他又继续处理牧师那堆枯燥乏味的信件。

几天后他就上伦敦去了。两年来他第一次在白天走进了圣路加医院。他先去见了医学院秘书,秘书看到他吃了一惊,好奇地问他干吗去了。过去两年的经历让菲利普多了几分自信,他对很多事情也有了不同的看法。放在以前,这样的问题肯定会让他尴尬,但现在他只是泰然自若地说有些私事要处理,中途不得不暂停学业(他故意说得很模糊,免得秘书继续追问),现在想尽快获得行医资格。他可以参加最近的两门考试是产科学和妇科疾病,他还顺便报了名去女性专科病房实习。由于正好赶上学生放假,他轻轻松松就申请到了产科助理的职位,并把实习时间安排在了八月的最后一周和九月的前两周。跟秘书聊完,他在学院里转了一圈。夏季学期末的考试都已经结束了,学院里现在空空****没什么人。他在走廊上踱着步子,望着对面的泰晤士河,心里感慨万千。现在他终于可以开始新生活了,他要把过去所有的错误、愚蠢和痛苦统统抛在身后。正如这蜿蜒流淌的河水,一切都终将逝去,一切都正在逝去,一切都无足轻重。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正在他面前展开。

然后他又回到了布莱克斯特布尔,忙着处理伯父的遗产。拍卖会定在八月中旬,到时候会有很多来消暑的游客,也许能卖出更好的价钱。书籍清单也已经整理好,寄给了特坎伯雷、梅德斯通和阿什福德大大小小的二手书商。

一天下午,他突然心血**,想去特坎伯雷看看以前的学校。还记得多年前的一天,他怀着从牢笼中解脱的感觉离开了那里,觉得自己从此以后就自由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回去过那里。他在特坎伯雷生活了许多年,对那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如今漫步在特坎伯雷狭窄的街道上,他竟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那些老店都还在,还是卖着同样的东西。书店的橱窗里陈列着教科书、宗教作品和最新的小说,另一扇橱窗里摆放着大教堂和这个城市的风景照;体育用品店里有板球拍、网球拍、足球和渔具;老裁缝还是在店里量体裁衣,他整个少年时期的衣服都是在这里做的;鱼贩们依然在铺子里忙活,以前伯父每次进城都会来这里买几条鱼。他在一条肮脏的街道上慢慢走着,一堵高墙后面有一排红砖房,那就是预备学校。再往前走就到了国王公学的大门口。他走进校门,站在被校舍环绕的方庭里。现在正好是四点钟,男孩们一窝蜂地从学校里跑出来。老师们穿着长袍,戴着学位帽,全都是陌生的脸孔。他离开这里已经十几年了,学校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他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见了当年的校长,他正慢慢从校舍往办公室走去,一边跟一个像是六年级学生的大男孩说着什么。校长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他印象中那个样子:高高瘦瘦,脸色惨白,身上有一种浪漫气息,眼神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狂热;只不过黑色的络腮胡已经染上了白霜,褐色的脸颊有些蜡黄,脸上的皱纹也更加深刻了。菲利普突然有种冲动,想走过去跟校长说几句话,却又怕校长已经不记得他了。他讨厌跟他解释自己是谁。

男孩们一边溜达着一边交谈,有些已经换好衣服,一窝蜂跑到操场上玩儿手球,有些落在后面,三三两两地走出校门。菲利普知道他们有些是去板球场,有些是去教堂内围的场地打网球。菲利普站在他们中间,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有一两个男孩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些观光客,多半是来看学校里那些诺曼式楼梯间的。菲利普好奇地看着他们。想到横亘在自己和他们之间的那条时间的长河,他心有戚戚;想到他心怀大志,却成就寥寥,他不禁怅然。十几年光阴一去不复返,似乎都彻底蹉跎了。这些活泼稚嫩的孩子依然做着他做过的事情,仿佛自从他离开,这里的时间便定格了,然而所有叫得出姓名的人都已经不见了,眼前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很快他们也会被新的人取代,若干年后也会站在他现在的位置,成为别人眼里的陌生人。然而这样的想法并没有带给他安慰,只是让他深刻地意识到人类的存在是多么徒劳。每一代人都在重复着同样微不足道的一生。他很好奇以前的那些同学都怎么样了。他们应该都已经年近三十,也许有的已撒手人寰,大多数人都已经结婚生子了吧,他们成了士兵、牧师、医生和律师,抛却了青春岁月,成了一本正经的大人。不知道有没有人也像他这样,把生活弄得一团糟。他想到了他当年痴迷的那个男孩,好笑的是自己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不过他还很清楚地记得他的样子。他曾经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可是现在他竟已想不起男孩的名字。想到自己曾为了这个男孩“吃醋”,他暗自好笑。他苦思冥想,却还是想不起他的名字,不禁有些气恼。他渴望变回一个小男孩,就像方庭里走过的这些男孩,也许这样他就能避开那些错误,也许这样他就能从头来过,过一种更加丰富的生活。他突然有种强烈的孤独感,甚至有些怀念过去两年那种一贫如洗的生活,那时的他奔波劳碌,只为糊口,那种绝望的挣扎暂时缓和了活着的痛苦。“你必汗流满面才得以糊口[375]”,这并不是对人类的诅咒,而是一剂镇痛的良药,让人类得以忍受存在的虚无。

然而,他对自己这种想法很不耐烦,马上又搬出了“人生图案”那套观点:他遭受的不幸不过是一块精美的装饰。他拼命告诉自己必须悦纳一切,无论是烦闷还是兴奋,快乐还是痛苦,因为所有这些都会使他的人生图案更加丰富。他一直在有意识地寻找美,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就经常望着那座哥特式大教堂出神。他又去了那里欣赏那栋宏伟的建筑。教堂在云层的掩映下有些灰暗,高耸的中央塔直入云霄,就像人类对上帝袅袅不绝的歌颂。男孩们都在打网球,他们轻盈矫健,生气勃勃,阵阵尖叫和欢笑声传入他的耳朵。少年的叫喊声经久不息,菲利普用一双少年之眼看着眼前的美好。

113

八月最后一周的星期一,菲利普开始在他负责的“产区”实习。这份工作很辛苦,因为他平均每天要照顾三个产妇。产妇们早些时候会从医院里拿到一张卡片,即将临盆的时候,会有一个报信人(通常是一个小女孩)拿着这张卡片去找医院的护工,护工再让报信人去马路对面那栋房子里找菲利普。如果是晚上接到报信,护工会自己去叫醒菲利普,他有菲利普住处的大门钥匙。菲利普就摸黑从**起来,穿行在南岸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这种半夜出诊的感觉有些神秘。晚上过来报信的一般是产妇的丈夫,如果这个丈夫已经有了好几个孩子,那基本上就是一脸愠怒加冷漠,而一个新婚不久的丈夫,则往往会紧张得六神无主,有时候为了缓解焦虑甚至会把自己灌醉。菲利普经常要走一英里甚至更远的路程才能到达产妇的住处。他边走边跟报信人聊天,问他们做什么工作,一家大小开销多少。久而久之,他对河对岸的各行各业都非常了解了。菲利普总是能赢得他们的信任。有时候产妇躺在占去半个房间的大**生产,他坐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一等就是好几个钟头,产妇的母亲和接生婆会很自然地跟他聊天,就像她们彼此之间交谈那样自然。过去两年的境遇教会了他一些关于底层人民的事情,他对这些事情的了解常常让他们感到惊奇。有时候他们会耍一些小把戏,见菲利普并不上当,不禁对他另眼相看。菲利普心地善良,照顾病人时下手很轻,从来不会发脾气。他一点也不高高在上,愿意跟他们一起喝杯茶,这让他们尤为高兴。有时候等到天亮了,孩子还没有生出来,他们就会递给他一片抹了油的面包,那种油是烤肉时滴下来的二次油。他现在一点也不挑食,什么东西都吃得津津有味。有些产妇住在某条昏暗的街道附近肮脏的天井里,所有房子密密匝匝地挨在一起,既不透光又不通风,脏得没地方下脚。有些产妇住的地方却出人意料地气派,虽说房子很残破,地板被虫蛀了,屋顶还漏水,但屋里有雕刻精美的橡木栏杆,墙上还镶嵌着护壁板。这些房子里人满为患。一家子住在一个房间里,每个房间都住满了人。白天,院子里不断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老旧的墙壁成了寄生虫滋生的温床。屋里的空气臭得令人作呕,菲利普有时不得不点上烟斗。住在这些地方的人都只能勉强糊口。新生儿是不受欢迎的,男人见了就满脸怒容,女人见了则一脸绝望,因为又多了张要吃饭的嘴,而家里那几口人本来就已经喂不饱了。菲利普经常能察觉到,有些父母希望孩子生下来就是死婴,或者出生后不久就死掉。有一次他接生的一个产妇生了对双胞胎(有些人开玩笑说这叫“祸不单行”),母亲听说自己一胎生了俩,当场就扯着嗓子一阵哀号。她的母亲脱口而出:

“我们可怎么养活这两个崽子哟!”

“也许上帝会在合适的时候把他们带走吧。”接生婆说。

丈夫看着这对并排躺着的小人儿,脸上那种凶狠愠怒的神情把菲利普吓了一跳。他感觉全家人的憎恨都集中在这两个不速之客的身上,他甚至怀疑如果他不严厉警告,肯定会发生什么“意外”。所谓“意外”经常发生,总有母亲不小心把孩子“压着了”,又或是给孩子吃错了东西,而这种错误也许并不总是因为不小心。

“我每天都会过来的。”他说,“我警告你们,孩子要是出了什么事,肯定会有人来调查的。”

当爹的没有答话,只是怒目圆睁地瞪了他一眼。他心里已经动了杀念。

“上帝保佑这两个小心肝哟。”当外婆的说,“他们以后会怎么样呢?”

最难的是让分娩后的母亲卧床休养十天,这是医院一再要求的最少的休养天数。可是产妇一卧床就没办法照顾家人,也没人愿意免费给她们看孩子,她们的丈夫牢骚满腹,说干了一天的活又累又饿,回来竟然没口现成的饭吃。菲利普以前听说穷人之间会互相照应,可是很多女人都跟他抱怨,说如果不付钱,根本就没人肯帮她们打扫做饭,可她们哪儿付得起这笔钱呀。菲利普经常听这些女人一起聊天,有时会从她们偶然说出的话里听出些弦外之音,通过她们的谈话他渐渐发现,这些底层人跟上层人之间几乎没什么相同之处。他们并不眼红那些在他们之上的人,因为大家的生活实在太不一样了。再加上他们追求的是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中产阶级的生活在他们看来太过规矩而呆板。他们甚至有些瞧不起这些人,觉得这些人柔柔弱弱吃不得苦,不用自己的双手去挣生活。清高一点儿的穷人只希望别人不要来扰他清净,不过大部分穷人都想从富人身上揩点儿油水。他们知道说什么话给那些行善的人听,能让他们乖乖地往外掏钱;他们把救济金当作理所应得的权利,觉得这归功于富人的愚蠢和自己的精明。副牧师上门探访时,他们总是爱理不理,脸上写满了鄙视,若上门的是教区区长助理,则会让他们恨得牙痒痒。她一进来就把你家窗户打开,问都不问一下你的意见,像“我本来就有支气管炎,窗户一开就得重感冒了”;她还伸着鼻子犄角旮旯里到处闻,嘴上没说你家里脏得要命,脸上也已经写得明明白白,“她们当然轻松啦,十指不沾阳春水,啥事儿都有用人干,你让她也拉扯四个孩子试试,给他们缝洗做饭忙个不停,我倒要看看她家里能干净到哪儿去”。

菲利普发现对于他们来说,最大的悲剧并不是生离死别,因为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其痛苦也可以通过眼泪来缓解。对他们来说最大的悲剧是失业。有天下午,菲利普看见一个男人回到家里,那时他的妻子生完孩子才三天,他跟妻子说他被炒了。他是个建筑工人,那时候正好没多少活儿干。说完他就坐下来埋头吃饭。

“哦,吉姆!”他的妻子哀叹道。

男人麻木地吃着盘子里那团剩饭剩菜,这是妻子赶在他回来之前用炖锅热的。他怔怔地盯着盘子,妻子不时惶恐地看他几眼,然后悄无声息地哭了起来。这个建筑工人身材短小,长相粗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非常粗糙,前额有一道长长的白疤;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又短又粗。不一会儿,他把盘子一推,好像实在没办法逼自己吃下去了,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这个房间在顶楼的背阴面,窗外除了阴云什么也看不见。沉默的空气中充满绝望。菲利普觉得什么安慰都没用,他只能悄悄离开。他已经熬了差不多一个通宵,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这里时,他对这个世界的残忍充满愤怒。他知道找工作时的那种绝望,也知道比挨饿更难以忍受的凄凉。他很感激他可以不用相信上帝,否则如何忍受得了这种境遇?人之所以活得下去,就是因为生活是没有意义的。

菲利普觉得那些花时间帮助穷人的人一开始就错了,因为他们想改变的是他们自己觉得受不了的事情,殊不知穷人早就已经习惯了,一点也不会觉得困扰。他们不想要宽敞通风的房间,因为他们怕冷,他们的食物没什么营养,血液循环不通畅,房间大了反倒觉得冷飕飕的,烧煤取暖又要花钱,而煤炭是能省则省的;几个人睡在一个房间也不觉得苦,他们更喜欢这样;他们从出生到死亡没有过一刻独处的时间,孤独感让他们感到压抑;他们喜欢这种杂乱无章的生活环境,周围没完没了的噪音充斥着他们的耳膜,他们就像没听见似的。他们觉得没必要天天洗澡,菲利普经常听到他们气冲冲地抱怨,说进个医院还得先洗个澡。这对他们来说既是一种侮辱,又是件麻烦事。他们主要希望别人不要来打扰他们。只要家里的男人有份稳定的工作,日子就还算过得去,而且也不无乐趣。女人们有大把时间说长道短,男人们累了一天可以喝杯啤酒,那滋味真是好得没话说,大街上有源源不断的乐子,想读点儿东西的话有《雷诺兹报》和《世界新闻》。“唉,我都不知道时间咋过得这么快。实话跟你说啊,咱当姑娘的时候是少有的喜欢看书的人,现在成家了,这事儿那事儿忙得脚不沾地,居然连翻报纸的时间都没有了。”

产妇分娩之后,菲利普按照惯例要去看望三次。有一个星期天,他正好在午饭时间去看望一个产妇。她那天产后第一次下床了。

“我不能再躺着了,我真的躺不住了。我这人一闲下来就心慌,一天到晚啥也不干憋得我难受,所以我就跟厄尔布说‘我要起来给你做饭吃’。”

厄尔布坐在餐桌边,刀叉都已经拿在手上了。他很年轻,眉眼开阔,有一双蓝眼珠。他现在挣钱不少,两口子过得还算滋润。他们结婚才几个月,刚生了个粉嘟嘟的大胖小子,两人都喜欢得不得了。孩子正躺在床脚的摇篮里。屋里有股煎牛排的肉香味儿,菲利普的眼睛不自觉望向了炉灶。

“我马上就可以上菜了。”女人说。

“你忙你的。”菲利普说,“我看一下小继承人就准备走啦。”

两口子听到他这句话都笑得合不拢嘴。厄尔布站起来跟他一起走到摇篮边,一脸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看着可健康了,是不?”菲利普说。

他拿起帽子准备走了,这时厄尔布的妻子已经把牛排端上桌了,桌上还放了盘青豌豆。

“你今天有口福啦。”菲利普笑着说。

“他星期天才回来一趟,我就想让他吃顿好的,这样他在外面干活儿的时候就知道想家了。”

“想请您一起吃个便饭,您怕是不肯赏脸吧?”厄尔布半开玩笑地说。

“哦,厄尔布!”他妻子惊愕地说。

“你敢请,我就敢答应。”菲利普露出了他那迷人的微笑。

“喏,这才叫朋友嘛。我就知道他不会介意的,波莉。再拿个盘子来,我的好姑娘。”

波莉一时慌了神。她觉得厄尔布经常把人吓一跳,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会搞些什么名堂出来。不过她还是赶紧去拿了个盘子,牵起围裙飞快地擦了擦,然后从抽屉柜里拿出了一副崭新的刀叉。她最好的刀叉都跟最好的衣服一起放在抽屉柜里。桌上有一大罐黑啤酒,厄尔布给菲利普倒了一杯。他想切一块大点儿的牛排给菲利普,但菲利普坚持两人吃同样的分量。这间屋子采光很好,有两扇很大的落地窗,以前是一个宅子的会客厅。那栋宅子就算称不上时髦,至少也称得上体面,五十年前说不定住着个有钱的商人,或是拿半薪的退休军官。厄尔布结婚前是个足球运动员,家里的墙上挂着各支球队的照片,上面的人摆着各种不自然的姿势,头发梳得服服帖帖,队长骄傲地坐在一群人中间,手里捧着座奖杯。还有些细节也说明这家人过得很富足:照片上厄尔布的亲戚和他妻子都穿得体体面面的;壁炉台上有一个用小石头做的微型饰品,上面精心装饰着一些贝壳;两边各有一只马克杯,杯子上用哥特字体写着“索森德赠”,一只杯子上印着码头风光,一只印着游行队伍的照片。厄尔布是个很有个性的人,他没有加入工会组织,工会为了逼他入会可谓费尽了心思,说起这些事情他还很愤怒。工会对他来说有啥用?他从来不愁找不到工作,只要是个好手好脚的人,不怕苦不怕累,什么活儿都肯干,就不愁拿不到好薪水。波莉比较胆小,换作是她的话,她肯定会加入工会的,上次大罢工的时候,厄尔布每次出门她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他会被救护车抬回来。她转身对菲利普说:

“他这人犟得跟头牛一样,跟他说什么都没用。”

“要我说啊,这是个自由的国度,我是不会任人摆布的。”

“自不自由有啥用,”波莉说,“他们只要一有机会还是会打爆你的头。”

吃完饭,菲利普把烟袋递给厄尔布,两人抽起了烟斗。不一会儿,他站起身准备走了,说可能有人在他住处等他出诊,然后跟厄尔布握了握手。他看得出来两口子很高兴他肯一起吃饭,他们也看得出来他这顿饭确实吃得很开心。

“那么再见了,先生。”厄尔布说,“希望下次我老婆‘干丑事’的时候还能碰到你这么好的医生。”

“你可真不害臊,厄尔布,”他老婆回嘴道,“你怎么知道还会有下一次?”

114

三个星期的实习快要结束了,菲利普一共照顾了六十二个产妇。实习期最后一天晚上,他十点左右才回到家里,满心希望晚上不要再被人叫出去了。他已经有十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刚看完的这个产妇情况很可怕,来请他的是一个魁梧的壮汉,喝得醉醺醺的。他被带到了一个臭气熏天的院子里,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脏。接着被领进了一个狭小的阁楼,一张木床占去了大半个房间,**罩着脏兮兮的红色帷幔。天花板很低,他一伸手就能摸到顶。屋里点着一支孤零零的蜡烛,扑火的虫子被烧得吱吱响。菲利普就着微弱的烛光给产妇做检查。产妇是个身材肥硕、面容邋遢的中年人,她已经连生了好几胎死婴。这背后的故事他已经不是头一回听说了:她的丈夫在印度当过兵,由于英国公众谈性色变,他们强加给印度的医疗法规任由这种最令人痛苦的疾病蔓延开来,结果遭殃的都是无辜的人。菲利普打了个哈欠,脱掉衣服洗了个澡。他拿起换下的衣服对着洗澡水抖了几下,看着那些虫子在水面上蠕动。正准备上床睡觉时,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医院的护工拿进来一张卡片。

“去你妈的,”菲利普说,“我今晚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卡片是谁送来的?”

“应该是产妇的丈夫,先生。要我让他等您吗?”

菲利普看了看卡片上的地址,这个地方他挺熟悉,于是跟护工说他自己能找到。他在五分钟之内穿好衣服,然后提着黑包走到了街上。有个男人走到他面前,黑暗中菲利普看不清他的长相。男人说他是产妇的丈夫。

“我想我还是等您一起过去比较好,先生。”他说,“我们那块儿比较乱,附近的人也不知道您是谁。”

菲利普哈哈一笑。

“放心吧,他们都认识我这个医生。我去过不少比威弗尔街乱得多的地方呢。”

这话不假。他手里那个黑包就是走街串巷的通行证,让他平平安安地去了很多连警察也不敢独闯的穷街陋巷和臭气熏天的院子。有一两次,一伙男人好奇地看着他走过。菲利普听到他们交头接耳,其中有个人说了一句:

“是医院的医生。”

他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有一两个人还跟他打了声招呼:“晚安,先生。”

“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咱们走快点吧,先生。”男人说,“他们说没时间耽搁了。”

“那你为什么拖到这么晚?”说着他加快了步子。

走过一盏路灯的时候,他瞟了一眼身边这个男人。

“你看起来可真年轻啊。”菲利普说。

“我已经满十八了,先生。”

小伙子皮肤白皙,脸上一根毛也没有,看上去还是个男孩子。他长得很矮,但是很壮实。

“你结婚结得真早。”菲利普说。

“没办法。”

“你一周挣多少钱?”

“十六先令,先生。”

这点钱要养活老婆孩子实在算不得多。从两口子住的房间来看,两人可以说一贫如洗。房间不大不小,但是显得特别大,因为里面几乎一件家具也没有。地板上没有地毯,墙上也没有挂画,大多数人家里怎么着也挂着点儿东西,像是照片,或是从圣诞节画报上剪下来放在廉价相框里的图画。产妇躺在最便宜的那种小铁**。菲利普看到她那么年轻不禁吓了一跳。

“老天,她最多才十六岁。”他对过来陪产的女人说。

她在卡片上写的年纪是十八,但是菲利普知道那些特别年轻的孕妇一般都会虚报一两岁。她不仅年轻,还很漂亮,在这种阶层不常看到这么漂亮的姑娘,因为她们吃着糟糕的食物,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做着对身体有害的工作,体质已经变得很差了。而眼前这个产妇五官精致,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乌黑浓密的头发精心梳理成街边小贩的发式。她和丈夫都非常紧张。

“你就在外面等着吧,这样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就能马上过来。”菲利普对他说。

现在菲利普能看清他的样子了,他再一次惊讶于他的男孩子气。他这个年纪应该在街上跟小伙子打闹,而不是在这里焦急地等待孩子出生。几个钟头过去了,将近凌晨两点孩子才呱呱坠地。一切看上去都很令人满意,女人的丈夫被叫了进来。他有些笨拙又羞涩地吻了吻妻子,菲利普看了很感动。他收拾好东西,临走前又给产妇号了一下脉。

“我的天哪!”他叫道。

他赶紧看了一眼产妇,顿时意识到出问题了。出现紧急情况时要通知高级产科医生,他有行医资格,整个产区都归他管。菲利普匆匆写了张便条给那个丈夫,让他赶紧跑到医院去,并且嘱咐他一定要快,他的妻子有生命危险。丈夫拿着便条拔腿就跑。菲利普焦急地等待着。他知道产妇在大出血,很可能会流血至死。他怕她撑不到主管医生过来的时候,先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他在心里一遍遍祈祷,主管医生可千万别在这时候出诊去了!等待的每一分钟都漫长得没有尽头。最后,医生终于来了,他一边给产妇做检查,一边低声问菲利普问题。菲利普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情况很严重。主管医生叫钱德勒,是个沉默寡言的高个子,鼻子修长,清瘦的脸上有很多皱纹,看上去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他摇了摇头说:

“一开始就没救了。丈夫在哪儿?”

“我让他在楼梯间等着。”菲利普说。

“叫他进来吧。”

菲利普把门打开叫他进来。楼梯间黑漆漆的,他正坐在通往楼上的第一级台阶上。他急忙走到妻子床边。

“怎么了?”他问。

“唉,内出血,止不住。”主管医生迟疑了片刻,他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人心碎,于是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刻意粗声粗气地说,“她快死了。”

男人一句话也没说,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妻子躺在**昏迷不醒,脸色惨白。最后接生婆说了一句:

“两位先生都已经尽力了,阿里。”她说,“一开始我就知道会这样。”

“别说了!”钱德勒喝止了她。

屋里没有装窗帘,夜空中渐渐透出了几缕微光。黎明还没有到来,但已近在咫尺了。钱德勒用尽办法延续产妇的生命,但生命的气息还是从她身上一点一点溜走了,突然她就咽了气。那个小丈夫站在廉价铁床的床尾,手搭在床栏上。他一句话也没说,看上去面如死灰。钱德勒不安地瞥了他两眼,见他嘴唇灰白,担心他会突然晕过去。接生婆在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男孩站在那儿就像没听见似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眼神里充满困惑,就像一条犯了错的狗,被人狠狠抽了顿鞭子,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主管医生和菲利普收拾好东西,临走前,钱德勒对丈夫说:

“你最好躺一躺吧,我看你也快累垮了。”

“我没地方可躺,先生。”他声音里那种谦卑让人痛心。

“楼里有认识的人能让你借宿吗?”

“没有,先生。”

“他们上周才搬进来,”接生婆解释道,“在这儿谁也不认识呢。”

钱德勒有些尴尬,他犹豫了片刻,然后走到男人面前。

“出了这样的事情,真的很遗憾。”

他伸出手,男人本能地瞟了一眼自己的手干不干净,然后才握住了医生的手。

“谢谢您,先生。”

菲利普也跟他握了握手。钱德勒让接生婆早上去取出生证。两人走出了这栋楼,一起沉默地往回走。

“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有点难受吧?”钱德勒终于打破了沉默。

“有点儿。”菲利普回答。

“我可以跟护工说今晚不要再让你接诊了。”

“没关系,反正我今天早上八点就实习结束了。”

“你接了多少个产妇?”

“六十三个。”

“很好,可以拿到实习证明了。”

两人来到了医院门口,主管医生进去看有没有人要找他。菲利普继续往前走。昨天一整天都很热,清晨的空气非常清爽,街上静悄悄的。他不想回去睡觉,实习已经结束了,反正也不用着急。他慢慢往前走,痛快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享受着清晨的宁静。他想站在桥上看泰晤士河上的日出。街角的一个警察跟他道了声早安。他一看菲利普的黑包就知道他是谁。

“今天真晚呀,先生。”他说。

菲利普朝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他倚靠着桥上的护墙,眺望着清晨的景色。此时此刻,这座巨大的城市像一座死城。天空清朗无云,星星在熹微的晨光中变得暗淡。河面上漂浮着轻柔的薄雾,北岸宏伟的建筑像矗立在仙境的宫殿。几条驳船停泊在河心。眼前的一切都镀上了奇异的紫罗兰色,令人心惊,也令人敬畏。转瞬间,一切都黯然失色,蒙上了一层灰白寒冷的色调。接着,太阳从河面上露出来了,一抹金黄的阳光照亮天际,霎时间,整个天空都变得色彩斑斓。菲利普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死去的姑娘的样子,她躺在**,脸色惨白,面容憔悴,男孩站在床尾,像一头挨了鞭子的野兽。那间脏兮兮空****的屋子放大了那种悲痛。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就因为一个愚蠢的意外戛然而止,命运实在太残忍了。可就在他这样对自己说的时候,他想到了等待着她的那种生活。她会生儿育女,在贫困中苦苦挣扎,在辛劳和匮乏中失去美好的青春,变成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妇人——他仿佛看见那张美丽的脸孔变得苍白瘦削,浓密的头发变得稀稀拉拉,纤纤玉手被粗活儿磨得粗糙不堪,最后变得像老兽的爪子——家里的男人盛年一过,工作越来越难找,薪水越来越微薄,他们终将落入一贫如洗的境地。就算她精力充沛,勤俭持家,也还是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年老体衰的时候,只能靠孩子的接济勉强度日,或是在济贫院了此余生。既然生活给她的少之又少,谁还能同情她的早逝呢?

然而同情是徒劳的。菲利普觉得这些人不需要同情。他们并不同情自己,他们接受自己的命运,就像接受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如果他们心有不甘,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会成群结队地游到河对岸,涌入这些坚固宏伟的高楼大厦,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然而天已破晓,天色温柔如水,薄雾如纱,一切都沐浴在柔和的光辉中。泰晤士河的河面上色彩斑斓,**漾着灰白、玫红和浅绿,灰白如珍珠母的光泽,浅绿如黄玫瑰的花心。萨里郡一侧林立的码头和仓库有种凌乱的美。眼前的景色如此优美,菲利普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被这个世界的美丽深深震撼了。除此之外,一切似乎都不重要。

115

距冬季学期开学还有几个星期,菲利普在门诊部度过了这段时间。十月就开始正常上课。他已经离开学院太久了,回来发现周围基本上都是些新人。不同年级的学生很少来往,跟他同级的人大部分都已经拿到了行医资格,有些去了乡村医院当助理,有些在圣路加医院任职。过去两年他的头脑都处于放空状态,他感觉自己得到了很好的休整,现在可以精力充沛地投入工作了。

阿瑟尼一家知道他时来运转,都为他感到高兴。菲利普从伯父的遗产里挑了几件东西,给阿瑟尼家每一个人都送了份礼物。送给萨利的是伯母的一条金链子。萨利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现在在一个裁缝手下当学徒,每天早上八点都要去摄政街的一家裁缝铺干活儿,一干就是一整天。她有双清澈见底的蓝眼睛,额头宽阔,秀发浓密而有光泽。她身材饱满,**肥臀。为此,她那个喜欢谈论她容貌的父亲,总是警告她不能长胖了。萨利很有吸引力,因为她健康,肉感,很有女人味。追求她的人很多,可她都不为所动,仿佛在她眼里谈情说爱纯粹是胡闹。不难想象,那些年轻人应该都觉得她有点难以接近。萨利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她习惯了帮母亲料理家务,照顾弟妹,所以养成了大家长的作风。为此她母亲经常说她有点儿霸道。萨利话不多,不过随着年纪渐长,她似乎形成了一种幽默感。虽然她大多数时候都不动声色,可她有时候会说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来,这才让人意识到她在暗地里偷着乐呢。菲利普发现他跟这一大家子打得火热,可唯独跟萨利怎么也亲近不起来。有时她那冷淡的态度甚至让他有些恼火。她身上有种谜一样的东西。

菲利普把那条金项链送给她的时候,阿瑟尼马上起哄让萨利亲一下菲利普。萨利红着脸缩到了一边。

“不,我不亲。”她说。

“这个不知感激的丫头!”阿瑟尼叫道,“为什么不亲?”

“我不喜欢跟男人卿卿我我的。”她说。

菲利普见她一脸尴尬,不禁觉得好笑。他故意岔开话题,转移了阿瑟尼的注意力。这向来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后来,她母亲显然又跟她聊了这事,因为菲利普再来他们家的时候,萨利趁着只有他俩的当儿跟他说:“上周我不肯亲你,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一点也没有啊。”菲利普哈哈笑道。

“不是我不知感激。”她把事先准备好的那番很正式的话语说了出来,脸上不禁泛起了红晕,“我会永远珍惜那条项链的,非常感谢你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菲利普发现跟她说话总是有点困难。她把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得干净利落,但好像觉得没有说话的必要,可她又不是那种不爱交际的人。有一个星期天下午,阿瑟尼和太太一起出去了,菲利普早就被当成了自家人,他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书。萨利走进来坐在窗户边缝衣服。阿瑟尼那些闺女的衣服都是在家里做的,萨利星期天也闲不下来。菲利普以为她想聊天,就把书放下了。

“继续读你的书呗,”她说,“我只是看你一个人坐这儿,就想进来陪你坐坐。”

“你真是我遇见过的最沉默的人。”菲利普说。

“家里已经有一个话匣子了,再来一个还得了。”她说。

她的语气里没有讽刺,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是菲利普从这句话中感觉到,她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把父亲当英雄看了;她记得父亲那些有趣的谈话,也记得他的不知节俭常常让这个家庭陷入困境;她把父亲的夸夸其谈跟母亲的实事求是做了番比较,虽然父亲的活泼带给她很多快乐,但也许有时也让她有些厌烦吧。她弯着腰做着手上的活计,菲利普注视着她,她健康、强壮,一切都那么正常,跟店里那些平胸的、脸色苍白的姑娘们站在一起,想必有些鹤立鸡群吧。米尔德丽德就有严重的贫血症。

过了段时间,好像有人跟萨利求婚了。她偶尔会跟店里的同事一起出去,碰巧认识了一个年轻人。那人在一家大公司当电机工程师,是个相当合适的结婚人选。有一天,萨利跟母亲说那人向她求婚了。

“你怎么回答的?”她母亲问。

“哦,我跟他说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急着结婚。”她习惯性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不过他追得太紧了,我只好让他星期天过来喝个茶。”

阿瑟尼最喜欢这种场合了。为了扮演好严父的角色,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年轻人,他排练了整整一下午,逗得孩子们笑得满地打滚。就在年轻人快要进门的时候,阿瑟尼翻箱倒柜找出了一顶土耳其帽,非把帽子戴上不可。

“你就闹吧,阿瑟尼。”他太太说。她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一条黑天鹅绒裙子,不过她一年比一年胖,裙子穿在身上紧绷绷的。“你会误了咱女儿的终身大事的。”

她拼命想把帽子从他头上扯下来,可这个小个子男人敏捷地闪开了。

“住手,女人!说什么我也不会摘下来的。这个年轻人一进门就必须知道,他要进入的这个家庭可一点儿也不普通。”

“让他戴着吧,妈妈。”萨利用她那平静又无动于衷的语气说,“唐纳德先生要是接受不了可以滚蛋嘛,正好少了个麻烦。”

菲利普感觉一场严峻的考验正等待着这个年轻人。阿瑟尼穿着棕色天鹅绒夹克,脖子上系着飘逸的黑领结,头戴红色的土耳其帽,那位无辜的电气工程师看了非惊掉下巴不可。年轻人一进门,男主人就像西班牙大公一样高傲地向他致意,阿瑟尼太太则表现得亲切又自然。他们坐在朴素的高背椅子上,面前是一张旧熨衣台。阿瑟尼太太用一只虹彩茶壶倒了些茶,这只茶壶给这个喜庆的日子增添了一股英伦乡村风情。她亲手做了些小蛋糕,桌上摆着自家做的果酱。在这栋詹姆士一世风格的房子里吃着农家下午茶,菲利普觉得这真是古怪又有趣。阿瑟尼不知道抽了什么疯,突然心血**,要聊一聊拜占庭历史。他最近在读《罗马帝国消亡史》最后几卷。他夸张地伸着一根食指,滔滔不绝地讲述西奥多拉和艾琳之间的丑事,听得那个年轻人目瞪口呆。他口沫横飞地对着客人大吹牛皮,可怜的年轻人陷入了沉默和窘迫,看上去特别无助,只好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仅听得懂,而且还非常感兴趣。阿瑟尼太太对丈夫的鬼话充耳不闻,只是时不时打断他,给年轻人斟点儿茶,或是执意让他多吃点蛋糕和果酱。菲利普看着萨利。她眉眼低垂地坐在一边,镇定自若,默不作声,规规矩矩的,那双长长的睫毛在她脸颊上投下漂亮的阴影。看不出来她是否觉得眼前的场景好笑,也看不出来她是否喜欢这个年轻人。真是个叫人猜不透的谜啊。不过有件事情是肯定的:这个电机工程师相貌堂堂,皮肤白皙,脸刮得干干净净,五官端正又讨喜,那张脸看上去非常真诚;更不要说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菲利普心里不禁想,他真是萨利的如意郎君啊。想到他们日后的幸福生活,他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妒意。

不一会儿,年轻人说他该告辞了。萨利二话没说就站起来,把他送到了大门口。回来后,她父亲脱口而出:

“萨利,我们都觉得你这个小伙子很不错,我们已经准备好让他加入这个大家庭了。让教堂贴结婚启事吧,我会亲自给你创作一首婚礼进行曲。”

萨利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没有答话。突然,她飞快地瞟了菲利普一眼,问他:

“你觉得他怎么样,菲利普先生?”

她一直都不肯像弟妹那样叫他菲儿叔叔,也不肯叫他菲利普。

“我觉得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萨利又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脸微微一红,又继续收拾桌子。

“我觉得他是个非常不错的很有礼貌的年轻人。”阿瑟尼太太接过话说,“像他这样的小伙子,哪个姑娘嫁了都会幸福的。”

萨利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菲利普好奇地看着她。她有可能是在考虑她母亲说的话,不过也有可能是在想她的心上人。

“跟你说话呢,萨利,你怎么不吭声啊?”她母亲有些生气地说。

“我觉得他是个傻瓜。”

“那你不打算嫁给他了?”

“不嫁。”

“这么好的条件你不要,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阿瑟尼太太显然火了,“他是个体体面面的年轻人,可以给你一个温暖的家。咱家里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少你一个不少。这么好的机会送到你面前,你居然还不要。我敢说你要是嫁给他,肯定雇得起姑娘帮你干粗活儿。”

菲利普从来没听过阿瑟尼太太这么直白地提及生活的艰辛。他现在才知道要养活这么多孩子,她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你继续说下去也没用,妈妈。”萨利平静地说,“我是不会嫁给他的。”

“我觉得你真是个铁石心肠、残忍自私的姑娘。”

“妈妈,你要是想让我自食其力的话,我大可以出去帮佣的。”

“别傻了,你知道你父亲绝不会答应的。”

菲利普看了一眼萨利的眼睛,感觉那里面闪过了一丝笑意。他有些纳闷,刚才这段对话到底有什么触动了她的笑点。她可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116

在圣路加医院的最后一年,菲利普得抓紧用功了。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不为情所困,也不为钱所累,这种感觉很舒服。他听过有些人用轻蔑的语气谈论金钱,他很好奇他们有没有经历过没钱的日子。他知道缺钱会让一个人变得小气、刻薄、贪婪,会扭曲一个人的性格,让他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变得庸俗;每一个便士都要斤斤计较的时候,钱的重要性就像被哈哈镜放大了一样,必须有一定的能力才能正确看待它的价值。他现在过着孤单的生活,除了阿瑟尼一家谁都不见,但他并不觉得孤独。他整天忙着为未来做计划,有时也会想起过去的日子。他偶尔会想起那些老朋友,但他并不打算跟他们见面。他很想知道诺拉·内斯比特的近况,她现在已经不姓内斯比特了,可他想不起来她要嫁的那个男人的姓氏;他很高兴认识了诺拉,她是个善良又勇敢的人。有天晚上十一点半左右,他突然看见劳森走在皮卡迪利大街上,穿着一身晚礼服,可能刚从剧院里出来。他情急之下飞快地拐进了一条小巷。他已经有两年没跟劳森见过面了,感觉这断了的友谊已经续不起来了。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菲利普对艺术已经失去了兴趣,他感觉比起年少时,他现在对美的感受更加强烈,而艺术对他来说似乎不重要了。他忙着从纷繁复杂的生活中勾勒出自己的图画,由于他创作的素材是生活本身,使用的工具是颜料还是文字似乎都不重要了。劳森已经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菲利普跟他的友谊就是他的一个创作题材。现在他对这个画家已经失去了兴趣,而执意忽略这一事实,未免太多愁善感。

有时候他会想起米尔德丽德。他刻意避开可能会碰到她的那几条街。可是时不时地,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出于某种他不肯承认的更加深刻的感情,他会在她可能出现的时间,在皮卡迪利街和摄政街上徘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见到她还是害怕见到她。有一次他看见有个背影很像她,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那就是她。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心莫名地刺痛,既有害怕,又有惊慌。他急忙追了上去,结果发现自己认错了人。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庆幸还是失望。

八月初,菲利普通过了外科学考试。这是他最后一门考试,接着便顺利地拿到了毕业文凭。从他进入圣路加医院到现在已经七年了。现在他已年近三十。他拿着行医资格证的卷轴,走下皇家外科学会的楼梯,心里感到无比满足,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现在我的人生才真正开始了。”他想。

第二天他就去秘书办公室报名申请医院的一个职位。秘书是个很和善的小个子男人,蓄着黑色的络腮胡,菲利普一直觉得他很亲切。秘书首先恭喜他顺利毕业了,然后对他说:

“你应该没兴趣去南部海岸做一个月的代班医生吧?三几尼一周的薪水,食宿全包。”

“我不介意。”菲利普说。

“在多塞特郡的法恩利,那儿有个索思医生。你要是去的话就得马上动身了,他的助理得了腮腺炎。我想那儿应该是个很舒服的地方。”

菲利普觉得秘书说话的样子怪怪的,不禁有点起疑。

“有什么猫腻吧?”他问。

秘书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安抚他似的笑了笑。

“老实说吧,索思医生这老家伙脾气很暴躁,代理机构都不肯再给他派人了。他这人说话直来直去,手下的人受不了。”

“那你觉得他肯要一个刚拿到行医资格的人吗?我可是一点经验也没有。”

“你肯去他就该高兴啦。”秘书圆滑地说。

菲利普考虑了一下。接下来几周他反正没什么事做,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挣点钱,攒着去西班牙度假的时候用。他之前就答应过自己,等他结束了在圣路加医院或是别的医院的工作(如果圣路加医院不肯要他的话),就去西班牙度假。

“好吧,我去。”

“那你必须下午就动身。来得及吗?没问题的话,我马上就给那边拍电报。”

菲利普本来挺想给自己放几天假的,不过他昨晚已经见过阿瑟尼一家了(他一拿到行医资格就马上跟他们分享了这个好消息),也没理由不能立刻开始工作。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当晚七点过一点就走出了法恩利的火车站,然后坐上了一辆出租马车去索思医生的诊所。这是一栋宽敞低矮的房子,外墙刷着灰泥,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他被领进了诊室,一个老人正坐在书桌前写东西。女仆把他领进来的时候,老人抬起头来,既没起身也没开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菲利普吃了一惊。

“您应该在等我吧。”菲利普说,“今天早上圣路加医院的秘书给您发了封电报。”

“我把晚饭推迟了半小时。你想先洗把脸吗?”

“嗯。”菲利普说。

他觉得索思医生古怪的举止有些好笑。他现在站起来了,只见他中等身高,身材瘦削,花白的头发剪成板寸,细长的嘴巴紧闭着,就像没长嘴唇似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两边花白的连鬓胡,他那结实的下巴本来就显得脸很方,左右两边的胡子显得脸更方了。他穿着棕色的粗花呢套装,脚上是一双白色的长袜。衣服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像是给一个比他壮实得多的人做的。他看上去就像个19世纪中期体体面面的农民。他拉开了一扇门。

“那是餐厅。”他指了指对面那扇门,“你的卧室是楼道上第一个房间。收拾好了就下来吃饭吧。”

吃晚饭的时候,菲利普感觉索思医生在打量他,但他只是看,也不说话。菲利普感觉他也不想听他的助理说话。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行医资格?”他突然问了一句。

“昨天。”

“上过大学吗?”

“没有。”

“去年我的助理去度假的时候,他们给我派了个上过大学的人。我让他们以后不要这样干了。大学生对我来说太他妈绅士了。”

又是一阵沉默。晚餐很简单,但吃得很好。菲利普表面上很平静,实际上心里激动得冒泡。他现在是代班医生了,真是高兴得不得了;他感觉自己突然间成熟了,疯了似的想要放声大笑;越想到自己是个受人尊敬的医生了,他就越忍不住想笑。

然而索思医生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多大了?”

“快三十了。”

“怎么这么晚才拿到行医资格?”

“我快二十三岁的时候才开始学医,中间还有两年不得不中断学业。”

“为什么?”

“因为穷。”

索思医生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不说话了。吃完饭,他站起身。

“你了解这里的情况吗?”

“不了解。”菲利普回答。

“来这里看病的基本上都是渔夫和他们的家人。工会兼海员医院归我管。以前这里只有我们这一家医院,不过自从这里打算建成一个时髦的海边度假村,就有个男的在悬崖上开了家诊所。有钱的都去他那儿看病,只有那些完全请不起医生的人才上我们这儿来。”

菲利普一听就知道老家伙视那个竞争对手为眼中钉。

“您知道的,我没什么经验。”菲利普说。

“你们哪一个不是啥都不懂。”

说完,他一声不吭地走出了餐厅,留下菲利普一个人。女仆进来收拾桌子时告诉他,索思医生接诊的时间是早上六点到晚上七点。当晚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菲利普回到自己房间,取出一本书,点上烟斗,认认真真地读了起来。这对他来说是一大快事,因为过去几个月他读的全都是医学书。十点钟,索思医生进来看他。菲利普喜欢把脚搁在椅子上,他一进来就拉了张椅子,舒舒服服地把脚搁在上面。

“你还挺会享受。”索思医生的语气冷冰冰的,菲利普现在要不是兴致太高,肯定会被他弄得很不好意思。

“您有意见吗?”他眼里闪烁着快活的光芒。

索思医生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

“你在看什么书?”

“《佩雷格林·皮克尔传》,斯摩莱特[376]写的。”

“我知道《佩雷格林·皮克尔传》是斯摩莱特写的。”

“不好意思,只是学医的好像都对文学不太感兴趣,是吧?”

菲利普已经把书放下了,索思医生又把书拿了起来。这本书是布莱克斯特布尔的牧师留下的。薄薄一本,封面是褪色的摩洛哥羊皮,有一张铜版画作为卷首插图。由于年代久远,书页有股霉味儿,有些地方还起了霉斑。索思医生把书拿在手上时,菲利普下意识微微前倾,眼里闪现出淡淡的笑意。然而没什么能逃过这位老医生的眼睛。

“你觉得我很好笑吗?”他冷冷地说。

“我看您很喜欢书嘛。一个人爱不爱书,看他拿书把玩的样子就知道了。”

索思医生马上把那本书放下了。

“八点半吃早餐。”说完他就走了。

“这老家伙真有意思。”菲利普心想。

他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助理都受不了他。首先,他坚决反对医学界近三十年来的一切新发现。他对那些风靡一时、据说疗效奇佳、结果几年内就被弃若敝屣的新药没什么耐心,他用的都是从母校圣路加医院带出来的常规配方。这些配方他用了一辈子了,觉得跟那些时髦的新药一样有效。他还对无菌处理法持怀疑态度,这让菲利普大吃一惊。为了顺应医学界潮流,他勉强接受了这个新鲜玩意儿;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他就像被迫跟小孩玩儿老鹰捉小鸡的大人一样,总是耐着性子一脸鄙视地做下去。要知道菲利普他们在医院工作的时候,可是坚决要求做无菌处理的,而且大家丝毫都不敢马虎。

“我见过防腐剂问世之后横扫一切,也见过无菌法取代防腐剂的位置,全都是瞎胡闹!”

派来这里的年轻人都只有在医院工作的经验,而且在医院耳濡目染了对地方医生的鄙视,来到这里的时候都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然而他们只见过病房里那些疑难杂症,知道该怎么处理某种令人费解的肾脏疾病,可病人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们反倒束手无策了。他们学到的知识都是理论上的,然而他们的自信心是无限的。索思医生双唇紧闭看着他们。每次让这些家伙意识到他们有多无知,他们的自信有多荒谬,他就痛快得不得了。这家医院接待的都是穷苦的渔民,从他们身上赚不了什么钱,所以医生会自己配制药剂。索思医生问他的助理,如果他给渔民开的胃痛药里有半打都是很贵的药,那这医院还怎么开得下去?他还抱怨这些后生没文化,读的不是《体育时报》就是《英国医学杂志》,写出来的字潦潦草草,拼个单词都拼不对。接下来两三天,索思医生密切观察着菲利普,准备一有机会就尖酸刻薄地讥讽他。菲利普觉察到了他的心思,只是默不作声地做着自己的工作,暗自觉得好笑。他很喜欢自己职业身份的转变,喜欢这种独立自主、承担责任的感觉。来诊室看病的人各种各样。他似乎很能够赢得病人的信任,为此他非常高兴;看着病人们逐渐康复,这个过程也很有意思,在医院工作的话,就只能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看到病人的变化了。由于经常出诊,他得以进入一些渔民的家庭。那些低矮的村舍里摆放着渔具和船帆,零星有几件远洋航行带回来的纪念品,像是日本的漆盒、美拉尼西亚的长矛和船桨,或是斯坦布尔集市上买的匕首。这些闷热的小屋里有种传奇色彩,大海的盐味给它们注入了一股凛冽的清凉。菲利普喜欢跟这些水手聊天,他们发现他一点儿也不傲慢,便向他娓娓道出年轻时远洋航行的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