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021(1 / 1)

人性的枷锁 毛姆 10521 字 1个月前

他感觉很幸福。

107

采购主任桑普森先生挺喜欢菲利普。桑普森先生风度翩翩,英俊潇洒,他部门里那些姑娘都说,哪天他要是娶了个有钱的女顾客,她们一点也不会觉得惊讶。桑普森先生住在城外,经常把晚礼服带到公司,快下班的时候就在办公室换上,店员们都羡慕他交际广,应酬多。有时候那些值班打扫的店员看见他第二天早上还穿着晚礼服,趁他进办公室换上工装的时候,会互相不以为然地使个眼色。换完衣服他会溜出去匆匆吃个早饭,回来时经过菲利普站岗的楼梯,就对菲利普眨眨眼睛,然后兴奋地搓着手说:

“哎呀!昨晚玩儿得可真带劲儿哪!”

他跟菲利普说,这些店员里只有他一个人是绅士,也只有他们俩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活。然而话音刚落,他的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弯,不再亲切地叫他“老弟”,而是一本正经地叫他“凯利先生”。他又摆出了采购主任的架子,而菲利普又变回了商场引导员。

林恩-塞德利公司每周都会收到从巴黎寄来的时装报,他们会对画报上的服装做一些修改,满足自己顾客的需要。公司的客群有点特别,绝大部分都是些制造业小镇的女顾客。她们品味特别高雅,瞧不上当地定制的连衣裙,对伦敦又不够熟悉,不知道哪里能找到不超出她们预算的好裁缝。此外还有很大一部分看似不太搭调的顾客:歌舞剧院的演员。这部分顾客是桑普森先生自己开发的,他对此非常得意。最开始他们只是在林恩公司买演出服,后来在他的推销下,很多演员也在这里买别的衣服。

“跟帕奎因公司[370]的一样好,价钱却只有他们的一半呢。”他说。

桑普森先生很有说服力,待客殷勤热络,很能拿得住这类客人。她们个个都说:

“反正谁也看不出来这些不是巴黎货,何必浪费大把钞票呢?”

有些知名演员也找他做裙子,能跟这些人交上朋友他非常骄傲。有个星期天下午两点,他去了维多利亚·维尔戈小姐位于图尔斯山的豪宅跟她共进午餐。第二天他就兴高采烈地叫来整个部门的人,不厌其详地讲述了一遍宴会的细节。“她穿着我们给她做的那条灰蓝色裙子,我敢打赌她没跟任何人说过那条裙子是我们公司的。我当时还亲口跟她说,这条裙子要不是我自己亲手设计的,我都会以为是帕奎因公司的呢。”菲利普向来不怎么在意女人的穿着,可是在公司待久了,他也慢慢对这些衣服的设计产生了兴趣,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他对色彩很敏感,在这方面训练有素,部门里没有人比得过他,在巴黎学到的关于线条的知识也还熟记在心。桑普森先生对这些一窍不通,也自知没什么能力,不过他的脑袋瓜还算精明,知道把别人的建议综合起来,每次设计新款的时候都会不停询问手下的意见;他也有点儿机灵劲儿,知道菲利普提出的意见很有价值。可是他这人嫉妒心重,从不肯承认自己采纳了别人的建议。每次照菲利普的意思改完手稿,他最后都会说这么一句:

“喏,最后还是改成了我说的那样嘛。”

菲利普在店里工作了五个月的时候,有一天,知名严肃喜剧演员爱丽丝·安东尼娅小姐来店里找桑普森先生。这位小姐人高马大,一头亚麻色头发,脸上浓妆艳抹,嗓音尖厉刺耳,身上有种跟外省剧院里那些坐顶层楼座的小伙儿们相处惯了的活泼劲儿。她最近要出一首新歌,想让桑普森先生给她设计一套演出服。

“我想要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她说,“不要那些老款式,我想要的是独一无二的。”

桑普森先生态度温和又不失亲昵,说他们肯定能做出她想要的东西,说完马上给她看了几张设计草图。

“我知道这几张肯定都不入您眼,不过您可以大概参考一下。”

“哦,不行,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效果。”她不耐烦地瞟了一眼,“我想要的是那种让观众惊掉下巴、牙齿打战的衣服。”

“对!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安东尼娅小姐。”采购主任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眼神却透着茫然和愚蠢。

“我看最后还是得去趟巴黎啊。”

“哎呀,您这是哪儿的话,我们肯定会让您满意的,安东尼娅小姐。巴黎有的我们这儿都有。”

等她昂首阔步地出了门,他有些担心地跟霍吉斯太太讨论了一下这事。

“这女人可真难伺候。”霍吉斯太太说。

“哼,爱丽丝,你以为你是谁啊?”采购主任气恼地嘟哝了一句,仿佛这样就扳回了一局。

他对歌舞剧院戏服的想象仅限于短裙、层层叠叠的蕾丝和闪闪发亮的小圆片,可是安东尼娅小姐已经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呃!我的个娘啊!”

语气里满是对这种烂大街款式深深的憎恶,就算她没这样说出来,那些俗气的亮片也够倒她的胃口了。桑普森先生又“琢磨”出一两个想法,可霍吉斯太太很直白地说她觉得不行。最后是她提议让菲利普试一下。

“你会画画吗,菲儿?要不你来试一手?”

菲利普买了盒便宜的水彩。晚上回到宿舍,那个聒噪的小伙子贝尔一边吹着单调的口哨,一边忙着整理邮票,他就坐在一边画了一两张草图。他回想了一下在巴黎见过的那些戏服,然后在其中一件的基础上做了些修改,搭配了一些对比强烈又很不寻常的颜色。他看着画稿微微一笑,第二天早上就拿去给霍吉斯太太看。霍吉斯太太看了大吃一惊,马上就拿去找主任。

“确实很独特,”他说,“这一点不可否认。”

他有些困惑,因为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设计,但与此同时,他凭经验看出来这会是一件极好的作品。为了给自己挽回点儿面子,他开始提修改建议。但霍吉斯太太明显更有眼光,她建议把稿子原封不动地拿给安东尼娅小姐看。

“就赌这一把吧,说不定她会喜欢呢。”

“胜算还是很大的,”他看着画稿上的低胸露肩领说,“这家伙还挺能画的哈?真是深藏不露啊。”

门房通知安东尼娅小姐到了的时候,主任把设计稿放在桌上一个很显眼的地方,保证她一进办公室就能看到。果然,她一进来就扑了上去。

“这是什么呀?”她说,“我怎么不能来一套这样的演出服呢?”

“这只是我们给您琢磨出来的一个方案。”桑普森先生漫不经心地说,“您喜欢吗?”

“你说我喜不喜欢!”她说,“快给我来半品脱水,里面滴几滴杜松子酒。”

“您看,我都说了您不用去巴黎吧。您想要什么,咱们这儿就有什么。”

制衣部马上就开始做衣服了。看见最后的成品时,菲利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和激动。采购主任和霍吉斯太太包揽了所有功劳,不过他不在乎。他跟着他们一起去蒂沃利看安东尼娅小姐首次试装,高兴得心花怒放。他一直对自己过去的经历讳莫如深,因为怕周围人觉得他摆架子。在霍吉斯小姐的一再追问下,他才终于跟她说了以前学画的经历。霍吉斯太太转身就把这事告诉了桑普森先生。桑普森先生没跟菲利普聊过这件事,不过打这以后,他就对菲利普有些另眼相待,不久就让他给两位乡下的顾客设计衣服。客人们对他的设计很满意。然后桑普森先生就开始跟他的客人说,他手下有个“聪明的年轻人,在巴黎学过画呢”。没过多久,菲利普就每天穿着衬衣坐在屏风后面画画,从早到晚画个不停。有时候实在太忙了,下午三点才跟着最后一批“收尾的人”去吃午饭。不过他挺喜欢这样的,一来人少,而且大家都累得没力气说话了;二来伙食也好一些,因为能吃到一些主任桌上的剩菜。菲利普从引导员升级为服装设计师的故事在部门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他知道自己成了众人眼红的对象。他在公司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经常黏着他的脑袋坑坑洼洼的哈里斯,掩饰不住心里的嫉恨。

“有些人真是顺风顺水啊,”他阴阳怪气地说,“说不定哪天你就当上采购主任了,到时候我们全都得叫您‘先生’呢。”

他怂恿菲利普去跟领导提加薪,毕竟他现在干的活儿不轻松,却还是拿着一周六先令的薪水。可是这事情有点棘手,经理每次碰到跟他提加薪的人都极尽嘲讽。

“哟,觉得自己不止这个价是吧?那你说说你觉得自己值多少钱?嗯?”

店员心惊胆战,战战兢兢地说想涨个两先令。

“哦,很好,你觉得自己值这个价,那我就给你这个价吧。”说完他会停顿片刻,有时会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对方,然后补上一句,“解聘书也一起拿去吧。”

这时候撤销加薪的请求也没用了,只能卷铺盖走人。经理觉得那些对薪水不满意的店员都无心工作,如果他们不配加薪,还不如当场把他们炒了。所以店员们从来不敢提加薪,除非已经做好走人的准备了。菲利普有些犹豫。他有几个室友都跟他说主任没了他不行,可他不太信得过这些人。他们人倒是不坏,可是开起玩笑来很没底线,万一他真的照他们说的那样去提了,结果被炒了鱿鱼,他们肯定会笑掉大牙的。前段时间找工作的痛苦还历历在目,他不想再经历一遍,再说上哪儿能找到服装设计的工作呢?毕竟画得跟他一样好的人一抓一大把。可他实在太缺钱了,衣服已经穿破了,鞋子袜子都被厚地毯焐出的脚汗泡烂了。就在他差点说服自己冒险一试的时候,有天早上,他在地下室吃完早饭,上楼时路过通往经理办公室的走廊,他看见走廊上排了一长串等着应聘的人,大概有一百号人。这里面不管谁被录用了,都是跟他一样食宿全包,一样拿六先令一周的薪水。他看见有些人向他投来嫉妒的目光,只因为他有一份他们梦寐以求的工作。看到这样的场面他不禁胆寒,他不敢冒这个险。

108

冬天过去了。菲利普时不时会去医院看看有没有他的信。他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溜进去,因为那时候不太可能碰到熟人。复活节时,他收到了一封伯父的信。他有些诧异,因为牧师这辈子给他写的信加起来都不超过半打,而且说的都是些公事。

亲爱的菲利普:

不知你最近是否想回来度假?如果你想回来的话,我很乐意跟你见见面。这个冬天我的支气管炎又犯了,有段时间病得很重,维格兰医生都以为我撑不过去了。还好我体格硬朗,奇迹般地康复了,真是感谢上帝。

你慈爱的伯伯

威廉·凯利

菲利普读着信气得浑身发抖。伯父居然问都不问一句他是怎么过活的。他就算饿死了,这个老头子也不会当回事的。可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在路灯下停住脚步,又把信掏出来读了一遍。他发现伯父的字迹不如以前工整有力,字写得很大,而且歪歪扭扭的。也许那场病对他的打击很大,只是他不肯承认罢了。他试图通过这样一封正式的短笺来表达心里的渴望:他想见见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菲利普给他回了封信,说他七月会下布莱克斯特布尔待两个星期。伯父的邀请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公司有两个星期的年假,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个短暂的假期。阿瑟尼一家九月要去摘啤酒花,可他那时候抽不开身,因为整个月都要准备秋装设计。林恩公司规定不管愿不愿意,每个员工都必须休假两周;如果休假期间没地方可去,可以继续住在宿舍里,但是公司不提供伙食。有些店员在伦敦附近没什么朋友,假期对他们来说不太好对付,因为要从本就微薄的薪水里挤出钱解决三餐,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干,又没有钱去找乐子。自从上次跟米尔德丽德去完布莱顿回来,他已经两年没出过伦敦了。他渴望呼吸新鲜的空气,感受大海的静谧。整个五月和六月他都热切地盼望着,等到终于可以离开的时候,他反倒打不起精神来了。

离开伦敦的前一天晚上,他把手上的两张设计稿交给主任,顺便讨论了一下稿子,桑普森先生突然问他:

“你一周薪水多少?”

“六先令。”

“我觉得不够。等你回来了,我让他们给你涨到十二先令。”

“太感谢您了。”菲利普笑着说,“我最近正急需几件新衣服呢。”

“你要是好好干下去,不像有些人那样成天跟姑娘们打情骂俏,我会好好关照你的,凯利。记住,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不过你很有前途,确实很有前途。等你能力到了,我会给你一周一镑的薪水。”

菲利普心想这要等多久。两年后?

见到伯父他吃了一惊。上次见面他还挺胖的,腰板挺得笔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张圆脸充满肉欲。可是现在他竟莫名其妙地垮掉了,皮肤蜡黄,眼袋鼓鼓的,身子佝偻着,看上去老态龙钟。他生病期间没刮胡子,长了一脸的络腮胡,走起路来也非常缓慢。

“我今天状态不太好。”菲利普刚进餐厅坐下他就说,“这天气热得我实在受不了。”

菲利普问了一下堂区的近况,然后一边看着他,一边寻思他还能活多久。只要一个酷暑就能结果了他。菲利普看见他的手瘦得像鸡爪,而且不停地颤抖着。这对他来说是个重大发现。如果伯父这个夏天死了,他就能在冬季学期开学的时候回到医学院了。想到以后再也不用去那家店上班了,他就高兴得心怦怦直跳。吃午饭的时候,牧师弯腰驼背地坐在椅子上,从他妻子死后就一直跟着他的女管家问他:

“老爷,要让菲利普少爷切肉吗?”

老头儿为了证明自己并不虚弱,正准备动手切肉,听了她的建议好像有点高兴,马上就放下了刀叉。

“您胃口真好。”菲利普说。

“哦,可不是嘛。我胃口一直都很好。不过比起你上次在这儿的时候还是瘦了些。瘦点儿好啊,我不喜欢太胖。维格兰医生也觉得我瘦了反倒更好。”

吃完午餐,女管家给他拿了些药来。

“把处方给菲利普少爷看看。”他说,“他也是个医生呢,我想让他确定这个药方没什么问题。我跟维格兰医生说,你现在也在学医,他收费该便宜点了。你都不知道我付他那笔医药费有多吓人。生病那两个月他每天都过来,来一次收费五先令。你算算,这是多大一笔钱。他现在每周还会过来两次。我打算跟他说以后没必要来了,我需要的时候再请他过来。”

菲利普看处方时,牧师一脸急切地看着他。上面开的都是镇痛剂,一共有两种。其中一种牧师说他只有在神经炎发作,难受得不行时才吃。

“我吃药很小心的。”他说,“我可不想染上鸦片瘾。”

他只字未提侄儿遇到的困难,一个劲儿地说自己经济负担有多重。他说他看医生花了多少多少钱,拿药花的钱比这更多,说他生病那段时间,卧室里每天都得点炉子,说他礼拜天早上晚上都得雇一辆马车去教堂。菲利普感觉他说这么多,无非是怕他借钱。他越听越气,差点就跟他说,放心,自己是不会找他借钱的。但他还是忍住了没说。他感觉生活的所有乐趣都已经离这个老头子而去了,他现在只关心两件事,一是满足口腹之欲,二是当守财奴。这样的晚年真是可怕。

下午,维格兰医生来了。检查完后,菲利普送他走到花园门口。

“您觉得他情况怎么样?”菲利普问道。

维格兰医生是个宁可无功也不肯有过的人,只要还管得住自己那张嘴,他从来不会妄下结论。他在村里行医有三十五年了,一向以谨慎著称。他的很多病人都觉得医生还是谨慎点儿好,免得聪明过头误人性命。村里有个新来的医生——其实他已经在这里定居十年了,但大家还是把他当外人看——据说他这人就很聪明,但是村里的上等人家都不找他看病,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他。

“哦,他现在的情况还可以。”维格兰医生这样回了他一句。

“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吗?”

“呃,菲利普,你伯父已经不年轻了。”他小心翼翼地笑了笑。这句话暗含的意思是这位牧师也还不老。

“他好像觉得自己心脏有问题。”

“我对他的心脏也不太满意。”医生冒险说了句重话,“我觉得他应该小心再小心。”

菲利普有个问题到了嘴边却一直问不出口,他想知道他到底还能活多久。他怕吓到维格兰医生。这种事情必须措辞委婉才显得体。于是他先问了另一个问题,心里正琢磨着该怎么发问,他突然想到维格兰医生肯定早就习惯了病人家属急切地问他这种问题,他肯定能透过他们关切的神情看出他们的心意。菲利普为自己的虚伪淡淡一笑,垂下眼睛问道:“我想他没有生命危险吧?”

维格兰医生最讨厌这种问题。你说病人活不了一个月吧,病人全家都做好了丧亲的准备,结果一个月过后病人没死,家属就会心怀怨恨地去找护理员,怪他让自己过早地遭受了折磨;你说病人还能活一年吧,结果一周之内他就死了,病人全家都会骂你业务不精。早知道病人死期这么近了,他们一定会对他倾注所有的关爱啊。维格兰医生做出了搓手的动作。

“只要他……维持现状的话,我觉得没什么大的风险。”他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可是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忘了他已经不再年轻了,身上的零件也不中用了。要是能熬过这么热的夏天,我觉得他也没理由不能舒舒服服地活到冬天,如果他这个冬天也没什么大碍的话,我觉得也没理由出什么问题。”

送走维格兰医生,菲利普回到了伯父坐着的餐厅。老头儿戴着一顶紧贴头皮的无檐便帽,肩上披着一条钩针披肩,看上去怪模怪样,难看极了。他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地板,菲利普一进来,他就抬起头看着他的脸。菲利普看出来伯父一直在焦急地等着他回来。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菲利普顿时明白了老头子非常怕死。他觉得有点羞耻,不自觉地望向别处。人性中的软弱总是让他觉得难堪。

“他说他觉得您已经好多了。”菲利普说。

伯父眼里顿时闪现出喜悦的光芒。

“看来我的体质确实好得不得了啊。”说完,他又有些怀疑地问了一句,“他还说了些什么?”

菲利普微微一笑。

“他说如果你好好照顾自己的话,没理由活不到一百岁。”

“一百岁我就不指望了,不过我觉得我没理由活不到八十岁,我母亲活了八十四岁呢。”

牧师坐着的椅子边有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本《圣经》和一大本厚厚的《公祷书》。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把书里的祷词念给家里人听。他伸出一只哆哆嗦嗦的手,拿起那本《圣经》。

“《圣经》里这些老祖宗可真长命哪,是吧?”说着,他轻轻怪笑了几声,菲利普从那笑声中读出了一种怯生生的恳求。

老家伙怕死,却又对他信奉的宗教教义深信不疑。他毫不怀疑灵魂的永生不死,觉得他已根据自己职责的要求行事为人,死后很有可能会上天堂。在他漫长的牧师生涯中,有多少垂死之人在他这里得到了宗教的慰藉!也许他就像有些医生,治得好别人却治不好自己。他苟延残喘,贪恋人间,菲利普感到困惑又震惊。他好奇这个老家伙潜意识里到底有什么无名的恐惧。他想钻进他的灵魂一探究竟,亲眼看看他对未知世界的惶恐不安。

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菲利普回到了伦敦。整个炎热的八月他都穿着衬衫,坐在服装部的屏风后面画设计稿。店员们一批接一批出去度假了。晚上他一般会去海德公园听乐队演奏。他现在慢慢习惯了这份工作,觉得没以前那么累了,长期停滞的思维也开始运转起来,想要寻求新的刺激。他现在一门心思盼着伯父咽气。他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某天清晨,一封电报送到他手上,上面写着牧师已溘然长逝,自由终于近在咫尺!可是醒来却发现这只是个梦而已,他万分沮丧,怒火中烧。不过既然这件事随时有可能发生,他开始忙着为将来制订详细的计划。他飞快地跳过了获得行医资格前必须熬过的那一年,花了很多时间计划他心心念念的西班牙之旅。他从公共图书馆借了很多关于西班牙的书来读,看多了书上的图片,他已经对每座城市的样子都了然于心。他在科尔多瓦那条横跨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大桥上徘徊,在托莱多曲曲折折的街道上穿行,他坐在西班牙式的教堂里,从格列柯这位神秘画家的作品中参悟了人生的奥秘。阿瑟尼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星期天下午,他们一起设计详尽的旅游线路,保证他不会错过那些重要的地方。菲利普为了安抚自己急躁的心情,开始自学西班牙语。他每天晚上都会坐在哈灵顿街那间空无一人的起居室里,花一个小时做西班牙语的练习题,并对照着手边的英文译本,破译《堂吉诃德》的华丽辞章。阿瑟尼每周给他上一次课,他学会了几个能在旅行时派上用场的句子。阿瑟尼太太忍不住笑话他们。

“你们俩学什么西班牙语呀,”她说,“干吗不找点有用的事做?”

不过萨利——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圣诞节就要把头发束起来了——有时会一脸严肃地站在一边,听她父亲和菲利普用一种她不理解的语言交谈。她觉得她父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也只肯借用父亲的赞赏来表达她对菲利普的看法。

“父亲对你们菲利普叔叔评价很高呢。”她对弟弟妹妹们说。

最大的男孩索普已经到了可以当海军的年龄。阿瑟尼说他穿着军装回来度假时肯定很帅气,说完洋洋洒洒地描述了一番,逗得家里人乐不可支。萨利一满十七岁就要去裁缝铺当学徒。阿瑟尼用了一连串比喻,说鸟儿们翅膀硬了,要从母巢飞走了,然后又眼泛泪光地说,这个巢永远都在,任何时候想回来都可以回来,家里永远有他们一张床、一顿饭,不管他们遇到了什么麻烦,父亲永远会对他们敞开心扉。

“你可真会说话,阿瑟尼。”他妻子说,“他们只要老老实实过日子,能遇到什么麻烦?反正我是这样想的,踏踏实实干活儿,不怕苦不怕累,就永远不会没饭吃。我跟你说,就算最小的孩子也离开这个家了,我也不会觉得难过。”

阿瑟尼太太因为频繁生育、家务操劳以及长期焦虑,身体上的问题已经开始显现了。有时候晚上干着活儿,她的背疼得实在受不了,只好坐下来休息一下。对她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个女仆帮她干那些粗活儿,这样她就不用每天早上七点前就从**爬起来了。阿瑟尼挥了挥那只漂亮白皙的手,说道:

“啊,我的贝蒂,国家应该给我们俩颁发奖章,我们拉扯了九个孩子呢,而且个个都健健康康的。男孩子将来保家卫国,效忠国王;女孩子将来缝衣做饭,养育后代。”男孩和女孩的命运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阿瑟尼为了安慰萨利,又卖弄文采地说了一句:“只是站着恭候的,也同样有价值[371]。”

阿瑟尼狂热相信的那些互相矛盾的理念中,最近又加入了社会主义的观点。他说:

“贝蒂,要是在社会主义国家,我们俩能得到一大笔养老金呢。”

“哦,得了,别跟我扯那些社会主义者,我最烦这些人了。”她嚷道,“一群游手好闲的懒骨头占用劳动人民的便宜。我的格言是别来烦我,我不想任何人干涉我。生活就像做苦工,我会尽力而为。只管埋头苦干,自求多福。”

“你居然说生活是‘做苦工’?”阿瑟尼惊呼,“什么话!我们是有过起起落落,我们是有过挣扎,我们是一直很穷,可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只要看看我这些孩子就知道。让我过一百次这种日子我也愿意。”

“你只管胡说八道吧,阿瑟尼。”她看着丈夫说道。她的语气并不愤怒,而是冷静中带着轻蔑。“你享受的是养孩子的乐趣,我吃的是生养孩子的苦头。我不是说我不喜欢他们,这么多孩子都在这儿呢,但是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宁愿一辈子单身。为什么?因为那样的话,我现在已经有一家自己的小店了,银行里还有四五百镑的存款,还有个女仆帮我干那些粗活儿。啊,说什么我都不肯再过一遍这样的日子。”

菲利普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禁想到,对于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来说,生活就是无休无止的奔波劳碌,既不美好,也不丑陋,只需要默默接受,就像接受四季变换。他突然感到愤怒,因为一切都看似徒劳。他无法接受人生毫无意义,然而他的一切所思所想和所见,都让他更加坚定了这一信念。虽然他感到愤怒,但这种愤怒中包含着喜悦,因为生活既然没有意义,它也就没那么可怕了。他莫名地有了直面人生的力量。

109

秋去冬来。菲利普留了地址给伯父的女管家弗斯特太太,方便她跟他联系。不过他每周还是会去一次医院,看看有没有他的信。有天晚上,他看到一封信上写着自己的名字,那笔迹是他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的。他的心往下一沉,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没勇气把信拿起来。这封信勾起了一连串令人憎恨的回忆。犹豫了半天他终于恼了,一把撕开了信封。

亲爱的菲儿:

能不能尽快跟你见一面?就一两分钟。我现在遇到了可怕的麻烦,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是钱的事。

米尔德丽德

菲茨罗伊广场威廉街7号

他把信撕得粉碎,走到外面的街上,一把将它丢到了黑暗中。

“去死吧!”他嘟囔道。

一想到再见她这个人,他的心里就涌起深深的厌恶。他才不在乎她痛不痛苦,她现在不管怎么样都是活该。想到这个女人他心里就充满了仇恨,曾经对她的爱恋更加激起他的憎恶。过去的种种回忆让他恶心反胃。从泰晤士河的桥上走过时,他本能地把自己的思绪从她身上拉开。回到住处,他躺在**辗转反侧,一直在想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怕她生病了或是饿肚子,这样的担心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是绝不会给他写信的。他气自己怎么这么软弱,可他知道如果不去见她一面,他肯定会不得安宁。第二天早上,他写了张明信片给她,在上班的路上寄了出去。他尽量让信上的语气显得很生硬,只说很抱歉她遇到了困难,当晚七点会去她给的地址找她。

那是一栋破旧的出租房,坐落在一条肮脏的街上。一想到要见到这个女人,他心里直犯恶心。他问开门人米尔德丽德在不在,满心希望她已经不在这里了。这里看上去就是那种经常有人搬进搬出的地方。收到信时他也没想起来看一下邮戳,也不知道信在信架上躺了多少天了。开门的女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沉默地带着他穿过走廊,然后敲了敲背阴处的一扇房门。

“米勒太太,有位先生要见你。”她喊道。

门开了一条缝,米尔德丽德小心翼翼地往外张望了一眼。

“哦,是你啊。”她说,“进来吧。”

菲利普走进房间,她把门关上了。这是一间很小的卧室,到处都乱七八糟的,她住过的每个地方都是这样。地板上有一双脏兮兮的鞋子,两只鞋甩得很开。抽屉柜上有一顶帽子,帽子旁边有几绺假卷发,桌上丢着件衬衫。菲利普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搁帽子。门背后的钩子上挂着层层叠叠的裙子,他注意到裙子下摆都沾满泥泞。

“坐下吧。”说完,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收到我的信,你应该很惊讶吧。”

“你嗓子很嘶哑,”菲利普回答,“是喉咙痛吗?”

“是的,有一段时间了。”

菲利普没再说话,等着米尔德丽德说出找他见面的原因。屋里的一切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她又回到了以前的那种生活。他很想知道孩子怎么样了,壁炉台上有张孩子的照片,可屋里没有一点小孩住过的痕迹。米尔德丽德握着条手绢,一会儿又把它团成个小球,从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菲利普看得出来她很紧张。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炉火,菲利普正好可以打量她,又不用跟她四目相对。她比上次走的时候瘦了很多,皮肤又黄又干,在颧骨上绷得更紧了。她把头发染成了亚麻色,这让她看上去跟以前大不一样,也显得更加俗气了。

“老实说,收到你的信我感到很宽慰。”她终于说道,“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在医学院了。”

菲利普没有说话。

“你现在应该拿到行医资格了吧?”

“没有。”

“为什么?”

“我已经不在医学院了,十八个月前就放弃了。”

“你还真是没个定性,好像什么都干不长。”

菲利普又沉默了。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我做了笔投机买卖,把一点儿积蓄全都赔光了,没钱继续学医,现在只能尽量糊口。”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在店里上班。”

“啊?”

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然后马上把目光移开了。菲利普感觉她脸红了。她紧张兮兮地用手绢不停地擦拭着手心。

“你学过的东西应该还没忘光吧?”她结结巴巴地问道。

“还没忘光。”

“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个。”她突然压低声音,用嘶哑的声音小声说道,“我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毛病。”

“你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

“我不喜欢去医院,那么多‘噱生’盯着我看,我怕他们会叫我住院。”

“哪儿不舒服?”他冷冷地问道。这是门诊室常用的套话。

“我起了一身疹子,怎么都好不了。”

菲利普心里一阵惊恐,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让我看看你的喉咙。”

他把米尔德丽德拉到窗边,就着昏暗的光线给她检查了一下。他突然看见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死一般的恐惧,那神情实在让人不忍心看。米尔德丽德显然吓坏了。她想让菲利普打消她心里的恐惧;她一脸哀求地看着他,不敢开口向他寻求安慰,可她所有紧绷的神经都在等着他安抚。可惜菲利普给不了她任何安慰。

“恐怕你确实病得很严重。”他说。

“你觉得是什么病?”

菲利普说出那几个字之后,她顿时面如死灰,连嘴唇都变成了蜡黄色。她绝望地哭了起来,刚开始只是无声地流泪,接着便哽噎起来。

“真的很抱歉,”菲利普终于说,“但我不得不告诉你。”

“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菲利普只当没听见这句话。

“你有钱吗?”他问。

“六七镑吧。”

“你不能再过这种生活了,你知道吗?你就不能去找一份工作吗?恐怕我也帮不了你什么,我现在一周的薪水才十二先令。”

“你说我现在这样还能做什么工作?”她不耐烦地嚷道。

“该死!你必须想办法找份工作!”

菲利普严肃地告诉她,她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也会给别人造成危险,米尔德丽德阴沉着脸听着。菲利普试着安慰她,告诉她要采取哪些措施,最后她终于愠怒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要照他说的去做。菲利普给她开了张方子,说他会拿去最近的一家药房,并且叮嘱她一定要严格按医嘱吃药。说完这些,他起身准备走了。他伸出手对她说:

“别灰心,喉咙很快会好的。”

正要出门的时候,米尔德丽德的脸突然痛苦得扭曲起来,她一把抓住菲利普的外套:

“哦,不要丢下我!”她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好害怕,求求你不要丢下我,菲儿!除了你我找不到别人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菲利普感受到了她灵魂深处的恐惧,这种恐惧他在伯父的眼睛里也看到过。他不由得垂下了眼睛。这个女人曾两次闯入他的生活,每次都让他痛苦不堪。她没有权利要求他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深处有种莫名的疼痛,正是这种疼痛让他在收到她的信之后心神不宁、夜不能寐,直到他听从了她的召唤才平息。

“也许我永远都没办法真正地放下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可他不知为何对她有种生理上的厌恶,只要待在她身边就觉得不舒服。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问。

“我们出去吃个饭吧,我买单。”

菲利普犹豫了。他觉得这个女人又在悄悄爬回他的生活里,而他以为她已经永久地滚出去了。米尔德丽德心急如焚地看着他,那样子叫他恶心。

“我知道我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可是能不能不要在这时候丢下我一个人。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也算是报了仇了。如果你现在丢下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

“好吧,我无所谓。”菲利普说,“不过我们得找家便宜的馆子,我现在没钱可以浪费。”

米尔德丽德马上坐下来穿鞋,然后换了条裙子,戴了顶帽子。两人一直走到托特纳姆法院路才找到了一家合适的餐馆。菲利普已经不习惯这个点吃饭了,米尔德丽德喉咙痛得无法吞咽,也吃不下什么。他们只点了一点儿冷火腿肉,菲利普喝了杯啤酒。两人面对面坐着,就像以前那样,菲利普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他们都没有话说,要不是菲利普逼自己开口,估计他们会一直这样坐下去。餐馆里灯火通明,那些俗气的镜子无尽地重复着彼此的镜像,她坐在这一片光亮中,看上去苍老又憔悴。菲利普很想知道孩子的近况,可没勇气问她。最后她自己开口了:

“你知道吗,孩子去年夏天死了。”

“啊!”他失声叫道。

“你应该说你‘很遗憾’。”

“不,我一点也不遗憾。”菲利普回答,“我很高兴。”

米尔德丽德瞟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望向了一边。

“你以前不是很稀罕她吗?我一直都觉得好笑,你居然把别的男人的孩子当成宝。”

吃完饭他们去药房取了药。一回到那个破旧的房间菲利普就让她吃了一副,然后两人就在屋里坐着,到了该回哈灵顿街的时候菲利普就走了。他已经快闷死了。

菲利普每天都去看她。她吃着菲利普开的药,遵照他的嘱咐,病情很快就有了很大的改善,她也因此对他的医术有了极大的信心。随着病情渐渐好转,她没以前那么消沉了,说话也更加随性。

“只要能找到一份工作我就没事了。”她说,“我现在尝到了苦头,准备吸取教训了。本小姐再也不过这种**的生活了。”

菲利普每次见她都会问她找到工作了没有。她每次都说不用担心,只要她想找,随时都能找到,她做了几手准备,眼下还是先休息一两周比较好。菲利普无法反驳,可是两个星期过去了,她还是没有找工作的意思,他催得更紧了。米尔德丽德就笑话他——她现在乐呵多了——说他是个杞人忧天的家伙。她滔滔不绝地跟他讲了很多面试的经历,说她打算找一家小饭馆上班,已经见了哪些女经理,她们问了些什么,她又是怎么回答的。现在什么都还没定下来,不过下周一肯定会有结果的,总之没必要着急,不然接了个不合适的工作岂不是很糟糕?

“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菲利普不耐烦地说,“你现在找到什么就得做什么。我是帮不了你的,你那点钱也撑不了一辈子。”

“至少我现在还没用完呢。”

菲利普眼神凌厉地看着她。从他第一次过来到现在已经三个星期了,刚来的时候她就只有不到七镑的钱。他顿时起了疑心。他想起了她说过的一些话,再把各种线索一拼凑,他开始怀疑她根本就没有找工作。她说不定一直都在骗他,她那点钱怎么可能撑这么久?

“这里一个月房租多少?”

“哦,那个房东太太人可好了,不像有些人那样,她说可以等我方便的时候再付。”

菲利普沉默了。他所怀疑的事情太可怕了,他不敢贸然问出口,再说就算问了也没用,她肯定会矢口否认的。他要想知道答案就必须自己去弄清楚。他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八点钟离开这里,时间一到就会动身。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马上回哈灵顿街,而是守在菲茨罗伊广场的一个角落里,从这里能看见每一个从威廉街过来的人。他感觉等了好久,心想自己是不是搞错了,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七号楼的门突然开了,米尔德丽德出来了。他马上躲进黑暗里,看着她朝他这边走过来。她戴着一顶有很多羽毛的帽子,这顶帽子他在她屋里见过,她身上那条裙子他也见过,作为上街穿的衣服未免太扎眼了,而且也不适合现在的天气。菲利普慢慢地跟在她后面,一路跟到了托特纳姆法院路,她在这里慢下了脚步,走到牛津街街角的时候她停下了,她四下看了看,然后穿过马路走到了一家歌舞剧院。菲利普走上前去,碰了碰她的肩膀。他看见她脸颊上抹了腮红,嘴唇上涂了口红。

“你去哪儿,米尔德丽德?”

米尔德丽德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她每次撒谎穿帮的时候都会这样。接着她的眼睛里闪现出怒火,菲利普早就熟悉了这种愤怒,她每次都会破口大骂来为自己辩护。但是这次,她把到了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

“哦,我只是想去看场演出。每天晚上一个人坐在屋里,我都快闷死了。”

菲利普不想再看她演下去了。

“你不能这样做!我的老天爷啊!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这样很危险。你不能再干这种事情了,必须马上停止!”

“你给我住嘴!”她吼道,“不这样你让我怎么过活?”

菲利普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拖走。

“看在上帝的份上赶紧回去吧!让我带你回家去。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是犯罪啊!”

“我才不在乎!让他们全都染上吧。男人一个个辜负了我,我凭什么关心他们死活。”

她一把把菲利普推开,走到前面的售票处,把买票的钱往窗口一放。

菲利普口袋里只有三便士,没办法跟着她走进去。他转过身,拖着缓慢的步子走在牛津街上。

“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他对自己说。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菲利普再也没见过她。

110

那一年的圣诞节刚好是星期四,店里要歇业四天。菲利普写信问伯父,方不方便让他回去过圣诞节。他收到了弗斯特太太的回信,说凯利先生身体不舒服,没办法亲自动笔,不过他很想见见他的侄儿,如果他回去过节凯利先生会很高兴的。弗斯特太太在公馆门口迎接菲利普,跟他握手时,她说:

“少爷,老爷跟上次比已经大变样了,您能装作看不出来吗?他对自己的情况很敏感。”

菲利普点了点头,她这才把他领进了餐厅。

“老爷,菲利普少爷到了。”

这位布莱克斯特布尔的牧师已是垂死之人了,只需看一眼他那凹陷的脸颊和干瘪的身体就知道了。他蜷缩在扶手椅里,脑袋怪异地往后仰着,肩膀上搭着条披肩。他现在离了拐杖就走不了路,吃饭时双手抖个不停,勺子都差点伸不进嘴里。

“他活不了多久了。”菲利普看着伯父,心里暗想。

“你觉得我看起来怎么样?”牧师问道,“跟上次比有什么变化吗?”

“我觉得您比夏天的时候更硬朗了。”

“那时候天气太热了,天气一热我就受不了。”

过去几个月,凯利先生有好几个星期都在卧室躺着,剩下的几个星期都在楼下待着。他身旁有只手摇铃铛,正说着话,他摇了摇铃铛,坐在隔壁房间随时待命的弗斯特太太应声过来了。他问弗斯特太太他是上个月几号出的卧室。

“十一月七号,老爷。”

凯利先生看着菲利普,想看看他对这个回答做何反应。

“但我还是挺能吃的,是吧,弗斯特太太?”

“是的,老爷,您胃口好着呢。”

“可就是不见长肉啊。”

他现在除了自己的健康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唯一的信念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行,哪怕这种生活如此乏味,哪怕被无休止的疼痛折磨着,只有借助吗啡才睡得着觉。

“医药费简直贵得吓人啊。”说完他又摇了摇铃铛。“弗斯特太太,把药费账单给菲利普少爷看看。”

她耐心地从壁炉台上取下账单递给菲利普。

“这只是一个月的费用呢。你也在学医,不知道你能不能弄到便宜点儿的药。我想过从商店里直接买,可这样又要多出来一笔邮费。”

伯父显然对他的近况毫不关心,甚至都懒得问一下他现在在干吗,不过他好像很高兴有他在身边。他问菲利普能待多久,菲利普说他星期二一早就要回去,他表示希望菲利普可以待久一点。他巨细无遗地跟他描述他的症状,把医生的诊断又说了一遍。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了,又抓起铃铛摇了摇,弗斯特太太进来时他说:

“哦,我就是想看一下你在不在。”

等她走了过后,他跟菲利普解释说,如果不能确定弗斯特太太就在附近,他就会觉得心神不宁;要是出了什么状况,她很清楚该拿他怎么办。菲利普看得出来弗斯特太太很疲惫,她因为缺乏睡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暗示伯父,她操劳过度了。

“哦,胡说。”牧师回答,“她壮得跟头牛一样。”等弗斯特太太进来给他送药的时候,他问她:

“弗斯特太太,菲利普少爷说你操劳过度了,是这样的吗?你喜欢照顾我吧?”

“哦,没关系的,老爷。我想尽力把您照顾好。”

牧师吃了药很快就睡着了。菲利普走进厨房,问弗斯特太太吃不吃得消。他看得出来她这几个月都不得安宁。

“唉,少爷,我还能怎么办呢?”她回答,“可怜的老爷处处都依赖我,虽然他有时候是挺烦人的,可就是让人忍不住喜欢他,是吧?我在这儿也干了这么多年了,要是他哪天走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菲利普看得出来她真心很喜欢这个老家伙。她给他擦洗穿衣,端茶做饭,一晚上起来服侍他五六次。她就睡在老家伙隔壁,老家伙每次醒了都会摇铃,一直摇到她进来为止。他随时有可能咽气,但也可能拖上好几个月。弗斯特太太竟能以如此温柔和耐心照顾一个陌生人,实在是难能可贵;可这世界上竟只有她一个人照料他,实在是可悲又可怜。

菲利普感觉伯父毕生宣扬的宗教观念现在对他来说只剩形式上的意义。副牧师每个礼拜日都会过来为他做圣餐礼,他也经常读《圣经》,但他显然对死亡充满恐惧。他相信死亡是通往永生之门,可他并不想进入那样的永生。就算忍受无尽的病痛,就算永远被困在椅子上,再也不能走进户外,就算像个小孩子一样处处依赖一个花钱雇来的女人,他也还是要死死地抓住这个熟悉的世界。

菲利普心里有个问题没问出口,因为他知道伯父只会给出一个约定俗成的答案。他想知道,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在这部机器快要散架的时候,这位牧师是否还相信灵魂不灭。也许在他的灵魂深处——这个想法不能付诸言语,否则就压不住、躲不掉了——他已经深信世界上没有上帝,此生之后是一片虚无。

节礼日[372]的晚上,菲利普跟伯父坐在餐厅里。他第二天一早就要动身,赶在九点前回到店里,所以打算现在就跟伯父道晚安。牧师正在打瞌睡,菲利普躺在窗边的沙发上,任由手上的书滑落到膝盖上,漫无目的地环顾着房间,一边想这些家具能卖多少钱。他已经在房子里转过一圈,把这些从小就熟悉的东西全都打量了一遍。有几件瓷器兴许能卖个好价钱,他寻思着值不值得把它们带到伦敦去卖;不过家具都是维多利亚风格的,材质是桃花心木的,既笨重又难看,拍卖会上卖不成钱;此外还有三四千本旧书,可是谁都知道旧书就跟废纸一个价,顶多能卖个一百镑。不知道伯父会留给他多少钱,他第一百次在心里估算,如果要完成课程,拿到学位,并且负担在医院工作期间的生活费,最少需要多少钱。老家伙睡得很不好,菲利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张皱巴巴的脸上没有一点人味儿,就像某种怪兽的脸。他忍不住想,要结束这条毫无意义的生命是多么容易——每天晚上弗斯特太太给他备止痛药的时候他都会这样想。止痛药一共两瓶,一种是按时服用的,一种是鸦片制剂,他只有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才吃。每天晚上弗斯特太太都会把止痛药倒出来放在他床边,他一般凌晨三四点吃下去。菲利普要做的事很简单,只用把剂量加倍就可以了,当晚他就会咽气,而且不会有任何人起疑,因为维格兰医生也说过他可能会在睡梦中死去。他可以走得没有一点痛苦。他太需要这笔钱了,想着想着他不禁攥紧了拳头。几个月的苟延残喘对这个老东西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对他来说却意味着一切。他对现在这种生活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一想到第二天早上就要回去上班,他就憎恶得浑身发抖。他着了魔似的想着这件事,心飞快地跳个不停,他努力想要把它从脑海中抛开,可怎么也摆脱不掉。这件事多简单啊,简直轻而易举。他对这个老东西没有感情,从来都没喜欢过他。他自私了一辈子,对深爱他的妻子自私,对这个被托付给他的孩子漠不关心;他并非生性残忍,只是愚不可及又铁石心肠,沉溺于那些微不足道的感官之乐。这件事太简单了,简直易如反掌。可他不敢下这个手,他怕自己会后悔。如果他为此后悔一辈子,就算拿到了钱也没有意义。虽然他经常对自己说后悔是徒劳的,可是有几件事总是时不时涌上心头,搅得他不得安宁。他希望自己不要再为那些事良心不安了。

伯父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菲利普很高兴,因为他看起来终于又有点人味儿了。他被自己刚才的念头吓了一大跳,他盘算的可是谋杀啊;他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想法,还是说他这人不太正常,道德败坏。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他应该是下不了手的,可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就算他没有下手,也只是因为怕自己良心不安。伯父说话了。

“你该不会在盼着我咽气吧,菲利普?”

菲利普感觉自己的心猛烈地跳动着。

“天啊,当然没有。”

“这才是好孩子。我希望你不要有这样的想法。等我去世了,你会得到一小笔钱的,但你千万不要盼着那一天,这样对你没什么好处。”

他的声音很低沉,语气里有种莫名的焦虑。菲利普心头一紧。他不禁纳闷,老家伙哪里来的这样的洞察力,竟能一眼看穿他心里的邪念。

“我希望您再活个二十年呢。”他说。

“哦,这我就不指望了。不过我要是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也没理由不能再活个三四年。”

说完他沉默了,菲利普一时也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老头子像是把整件事想了一遍,又说:

“每个人都有权利尽力活下去。”

菲利普想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对了,您再也没收到过威尔金森小姐的消息了吧?”

“有,我今年还收到了一封她的信呢。她结婚了,你知道吗?”

“真的吗?”

“是的,她嫁给了一个鳏夫,两口子应该过得还挺滋润的。”

111

第二天,菲利普又开始上班了。他以为几周内就会传来的死讯却迟迟没有到来,几周变成了几个月。冬天渐渐过去了,公园里的树木开始抽芽吐叶。一种可怕的倦怠感向他袭来。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它的脚步如此沉重,他感觉自己的青春也日渐消逝,很快就会彻底离他而去,而他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竟一事无成。他的工作似乎变得更加盲目,因为他知道自己早晚会离开这里。他设计服装的技术越来越熟练,虽然没什么创造才能,但在把法国时装改成适合英国市场的款式这方面,他渐渐培养出了一种机敏。有时候他对自己的设计还算满意,可制作过程中总是被搞得一团糟。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只要他的想法没得到充分实施,他就会非常恼火。他现在必须谨言慎行。每次他提出什么别出心裁的想法,桑普森先生都会一口回绝:他们的客人不想要任何出格的东西,服装业是很受人尊敬的行业,明白了这一点就不应该肆意而为。有一两次他还对菲利普放了狠话,因为菲利普的观点不总是跟他一致,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太自以为是了。

“你最好当心点儿,年轻人,小心哪天就睡大街了。”

菲利普真想对准他鼻子揍一拳,但他还是忍住了。毕竟忍也忍不了多久了,很快就再也不用见到这些人了。有时候他在绝望中狞笑着咆哮:伯父的身体一定是铁打的!他的体质怎么这么好啊!正常人得了他这种病早在一年前就死了。终于有一天他接到了牧师病危的消息,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想别的事情,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了一跳。那时已经是七月了,再过两周他就要去休假了。弗斯特太太突然来信,说医生估计凯利先生活不了几天了,他要是想见伯父最后一面就要立即赶回去。菲利普马上就去找采购主任,说他想辞职。桑普森先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了解了他的情况后并没有为难他。菲利普跟部门的同事一一道了别。他辞职的原因被同事们传得很夸张,大家都以为他继承了一大笔财产。霍吉斯太太跟他握手道别时眼泪汪汪的。

“我想我们以后很难再见到你了吧。”她说。

“我很高兴终于可以离开林恩了。”他回答。

说来奇怪,他以为他一直很讨厌这些人,没想到现在真要走了,他竟然还有点舍不得他们。马车驶离哈灵顿街的宿舍时,他也没有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他已经把此刻的心情幻想过太多遍了,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就像只是去度几天假一样。

“我这性格真是太糟糕了,”他心想,“总是心心念念地盼着某件事发生,真的发生了又总是觉得失望。”

下午早些时候,他回到了布莱克斯特布尔。弗斯特太太在门口迎接他,她的表情告诉他伯父还没死。

“他今天稍微好点儿了。”她说,“他的体质真的很好。”

她把菲利普带到卧室,凯利先生躺在**朝他淡淡一笑,带着一丝又躲过一劫的得意和狡黠。

“我还以为我昨天要玩儿完了。”他的声音听上去精疲力竭,“他们都已经放弃我了,你也是的吧,弗斯特太太?”

“您真是铁打的身体,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这条老狗还有口气儿呢。”

弗斯特太太说牧师不能说太多话,这样会累着他。她对他就像对小孩子一样,带着一种温和的专制。老家伙觉得他出乎所有人预料活了下来,有种孩子气的得意。他马上就意识到菲利普是回来给他送终的,结果白跑了一趟,心里暗自好笑。只要心脏病不发作,他一两周之内就会好起来。以前心脏病发作过好几次,他每次都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每次都活了过来。人人都说他体质好,可谁都不知道他的体质到底能有多好。

“你只打算待一两天吗?”他问菲利普,假装相信他是回来度假的。

“我是这样打算的。”菲利普快活地回答。

“呼吸一下海边的空气对你有好处。”

不一会儿,维格兰医生到了。看过牧师后,他跟菲利普聊了一会儿。他摆出了凝重的态度。

“这次他怕是撑不过去了,菲利普。”他说,“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将是个巨大的损失。我已经认识他三十五年了。”

“他现在看起来挺好的呀。”菲利普说。

“我在靠药物维持他的生命,但是撑不了多久的。前两天那才叫可怕,有好几次我都以为他死了。”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走到门口时他突然问菲利普:

“弗斯特太太有跟你说什么吗?”

“您这话什么意思?”

“她们这些人很迷信的,弗斯特太太老觉得他有什么心事,他只有把这些事放下了才能瞑目,可他又没勇气说出来。”

菲利普没有答话,医生继续说:

“当然啦,这都是胡说八道。你伯父这辈子为人端正,尽职尽责,一直是我们堂区的好牧师,我敢肯定我们大家都会怀念他的。他没什么事情好自责的。我担心下一任牧师还没他一半好呢。”

接下来几天凯利先生都没什么变化,不过他已经没有了以前的好胃口,几乎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神经炎折磨着他,维格兰医生现在会毫不犹豫地给他用止痛药。药物作用和不停颤抖的四肢逐渐耗尽了他的精力,但他的思维还是很清晰。菲利普和弗斯特太太轮流照顾他。这么多个月来,弗斯特太太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早已经心力交瘁,为了让她晚上能睡个整觉,菲利普坚持由他来守夜。他怕自己睡得太沉,漫漫长夜都坐在扶手椅里,就着烛光读《一千零一夜》。这本书他小时候读过,里面的故事唤起了他的童年回忆。有时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聆听夜晚的静谧。鸦片制剂的药效一过,凯利先生就会烦躁不安,弄得菲利普忙个不停。

终于有一天清晨,树上的小鸟正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菲利普听到伯父叫他的名字,他走到床边。凯利先生仰卧在**,眼睛盯着天花板,没有把目光移向他。菲利普看见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便拿了块毛巾帮他擦汗。

“是你吗……菲利普?”老人问。

伯父的声音大变,菲利普吓了一跳。这声音听上去嘶哑低沉,只有惊恐万分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声音。

“是我,您需要什么吗?”

伯父没有说话,那双已经看不见了的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他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

“我想我快要死了。”他说。

“哦,胡说!”菲利普大声说,“您还能活好几年呢。”

两滴浑浊的眼泪从老人眼角滚落。菲利普的心被猛地击中了。伯父这辈子对人对事从未表现出特别的感情,此刻的真情流露让他不忍直视,因为这两滴眼泪意味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

“去叫西蒙兹先生……”他说,“我想领圣餐。”

西蒙兹先生是堂区的副牧师。

“现在吗?”菲利普问。

“快,不然来不及了。”

菲利普跑去叫醒弗斯特太太,这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弗斯特太太已经起来了。菲利普让她叫园丁给西蒙兹先生捎个口信,说完又回到了伯父身边。

“请了吗?”

“请了。”

一阵沉默。菲利普在床边坐下,时不时擦一下伯父汗涔涔的额头。

“让我握住你的手,菲利普。”老人终于说道。

菲利普把手伸过去,伯父紧紧抓住他的手,就像抓住自己的命脉,这是他生命尽头唯一的一点安慰。也许他这辈子从未真正爱过任何一个人,可是现在他本能地需要一个人。他的手湿湿的,冰冰凉,无力又绝望地抓着他不放。这个老人在跟对死亡的恐惧搏斗。想到所有人都必须经历这一关,菲利普不禁胆寒。多么骇人啊!人们竟还能相信一个让他们遭受如此酷刑的上帝。菲利普从来没有喜欢过伯父,过去两年来甚至天天盼着他咽气,可是现在,他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的怜悯之情。生而为人,而非冷血动物,竟要付出如此代价!

两人沉默了许久,只有一次,凯利先生打破了沉默,他低声问道:

“还没来吗?”

终于,弗斯特太太轻轻地进来,说西蒙兹先生到了。西蒙兹先生拿着一个包,里面装着他的法衣和帽兜。弗斯特太太把圣餐盘拿了进来。副牧师默默地跟菲利普握了握手,然后以职业性的庄重走到病人跟前。菲利普和女管家离开了房间。

菲利普在花园里踱步,早晨的花园清新明丽,到处是晶莹的露珠。鸟儿在欢快地歌唱。天空蓝盈盈的,饱含盐分的空气清甜而凉爽。一丛丛玫瑰花怒放着,树木和草坪绿得鲜艳夺目。菲利普边走边想着卧室里正在进行的神秘仪式,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不一会儿,弗斯特太太出来说伯父想见他。副牧师正把东西放回黑包里。病人稍稍偏过头,对着菲利普笑了笑。菲利普震惊了。伯父跟之前不一样了,他身上发生了令人惊奇的变化,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惊恐,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颊也舒展开来,整个人看上去幸福又安详。

“我现在已经准备好了,”他说话的语气也不一样了,“上帝会在合适的时候召唤我,我已经准备好了把灵魂交到他手中。”

菲利普没有说话,他看得出来伯父这话是发自内心的。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他已经吃下了救主耶稣的肉和血,得到了它们赐予的力量,他不再害怕走进茫茫黑夜,踏上那段不可避免的旅程。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一事实。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可以见到我亲爱的妻子了。”

菲利普惊呆了。他还记得伯父对伯母多么冷酷自私,对她谦卑的深情是多么麻木。副牧师深受感动,转身离开了房间,弗斯特太太流着泪把他送到了门口。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凯利先生已精疲力竭,渐渐打起了瞌睡。菲利普坐在床边,等待着最后那一刻到来。上午的时间慢慢流逝,老人的鼻息变得很重。医生来看过,说他快死了。他已经失去了意识,无力地咬着床单。不一会儿,他变得躁动不安,突然喊了起来。维格兰医生给他打了一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