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020(1 / 1)

人性的枷锁 毛姆 10748 字 1个月前

这样的日子好像永无止境,劳森借给他的那五先令撑不了多久了。他一心盼望着星期天快快到来,这样就可以去阿瑟尼家里了。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早点去找他,也许是因为太想靠自己撑过去了吧。阿瑟尼也曾经走投无路过,只有他才会竭尽全力帮他。也许在他家吃过饭,他就能鼓起勇气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他。他把要说的话在心里排练了一遍又一遍。他生怕阿瑟尼会说些假大空的话搪塞他,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可怕了,他宁愿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跟他开这个口,毕竟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他已经对周围人彻底失去了信心。

星期六晚上又冷又湿,菲利普痛苦地熬到了天亮。从星期六中午到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去阿瑟尼家里,这段时间他什么东西也没吃。星期天早上,他用掉了身上最后两个便士,在查令十字街的一个盥洗室好好洗了把脸,梳了梳头。

101

菲利普一按铃就有个脑袋从窗户里探了出来,楼梯上很快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孩子们一窝蜂地跑下来给他开门。他俯身把脸凑过去让他们亲吻,那是一张苍白、焦虑又瘦弱的脸。孩子们见到他的热情和欢喜让他感动不已,为了平复一下心情,他故意在楼梯上逗留了一会儿。他现在情绪异常激动,任何一点小事都能让他落泪。孩子们问他上周星期天为什么没来,菲利普说他病了。他们追问他生了什么病,菲利普为了逗他们,编造了一种神秘的疾病,还取了个怪里怪气的名字,一半是希腊语,一半是拉丁语(这种奇怪的名字在医学术语中到处都是),孩子们听了又叫又笑,把他拖进客厅,让他再念一遍给爸爸听,让爸爸也长长见识。阿瑟尼站起来跟菲利普握了握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不过他那双眼睛又大又凸,任何时候都像是在瞪着别人,可不知为什么,菲利普这一次被他盯得不太好意思。

“你上周没来呀。”他说。

菲利普每次撒谎都觉得尴尬,刚解释完,他的脸就涨得通红。不一会儿,阿瑟尼太太进来跟他握了握手。

“希望您身体好些了,凯利先生。”她说。

菲利普有些纳闷,她怎么会知道他生病了呢。他跟孩子们上来的时候厨房门是关着的,而且孩子们一直都在他身边,没有人告诉她这事儿。

“还有十分钟才开饭呢。”她慢条斯理地说,“您要不要喝杯牛奶兑鸡蛋液,先垫一下肚子?”

她脸上那种关切的神情让菲利普有点不舒服。他哈哈干笑几声,说自己一点儿也不饿。萨利进来摆餐具,菲利普开始拿她打趣。他们家的人经常开玩笑,说萨利会变得跟阿瑟尼太太的一个姨妈一样胖。孩子们从来没见过这个伊丽莎白姨妈,不过在他们心里她就是那种猥琐的大胖子。

“我说萨利呀,咱们上一次见面到现在都发生了什么呀?”菲利普开始打趣了。

“没发生什么呀。”

“我敢说你肯定胖啦。”

“你肯定是没胖,”她回敬了一句,“你瘦得只剩骨架了。”

菲利普的脸唰一下红了。

“你刚刚用的是‘相似非难’,萨利。”她父亲喊道,“罚你脑袋上一根漂亮的头发。简,去把大剪子拿来。”

“可是爸爸,他真的很瘦,”萨利抗议道,“他瘦得皮包骨似的。”

“这不是问题,孩子。他想怎么瘦都可以,那是人家的自由。你要是胖起来可就不成体统咯。”

说着他骄傲地揽着闺女的腰,用赞赏的眼神看着她。

“让我把餐具摆好吧,爸爸。再说胖了又怎么了?只要我舒服就行,而且有些人不介意呀。”

“哎呀,这野丫头!”阿瑟尼喊道,夸张地把手一挥,“这丫头在讽刺我呢。有个叫约瑟夫的小伙子跟她求婚啦,他爸爸李维是霍尔本卖珠宝的。”

“你答应他了吗,萨利?”菲利普问。

“你到现在还不了解我爸爸吗?他刚才说的话没一个字是真的。”

“好吧,他要是没跟你求婚的话,”阿瑟尼大声说,“向圣乔治和快乐的英格兰发誓,我一定要捏住他的鼻子问他到底想干吗。”

“饭已经好啦,坐下来准备吃饭吧,爸爸。好了孩子们,都过去吧,全部都把小爪子洗干净,别偷懒啊,吃饭之前我可是会检查的,这事儿可没得商量。”

菲利普感觉自己快饿死了,可是才吃两口就直反胃,几乎什么也吃不下。他脑袋昏昏沉沉,没注意到今天阿瑟尼安静得有些反常。坐在这么舒服的房子里,菲利普觉得很宽慰,可他还是忍不住时不时瞥一眼窗外。外面正暴雨倾盆,晴朗的天空突然变脸,气温骤降,冷风呼啸,阵阵疾雨不时拍打着窗户。菲利普看着窗外的雨,不知道今晚该怎么办。阿瑟尼一家睡得很早,他最多只能在这里待到十点。一想到要走进这寒冷漆黑的雨夜,他的心就像掉进了冰窟窿。现在跟朋友们在一起,这凄风苦雨比他一个人在外游**的时候更加可怕了。他只能不停地告诉自己,今晚还有大把人要在外面过夜呢。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努力跟大家聊天,每次听到雨打窗户的噼啪声,他都会吓得一激灵。

“简直像三月的天气。”阿瑟尼说,“不会有人想在这种天气过英吉利海峡。”

不一会儿,大家吃完了饭,萨利进来收拾桌子。

“要不要抽支廉价的劣质烟?”阿瑟尼说着,递给他一支卷烟。

菲利普接过来,痛痛快快地吸了一口,紧绷的神经得到了极大的舒缓。萨利把桌子收拾干净了,阿瑟尼叫她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

“现在没人打扰我们了。”他转身对菲利普说,“我跟贝蒂说了,别让孩子们进来,等我叫他们的时候再进来。”

菲利普有点惊愕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的意思,阿瑟尼习惯性地把鼻梁上的眼镜架推了推,然后说:

“你上周星期天没来,我就写信问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结果你信也没回,星期三我就去了一趟你住的地方。”

菲利普把头别向一边,没有答话,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阿瑟尼也没有说话,菲利普觉得这沉默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的房东太太跟我说星期六晚上就没见过你了,说你还欠着她上个月的房租。这整整一个星期你都睡在哪儿呢?”

菲利普难以启齿,扭头看着窗外。

“没睡哪儿。”

“我有找过你。”

“为什么?”菲利普问。

“我跟贝蒂也走投无路过,唯一不同的是我们还有孩子要养活。你为什么不来这里呢?”

“我做不到。”

菲利普生怕自己会哭出来。他感觉浑身无力,只好闭上眼睛,皱紧眉头,努力控制住自己。他突然对阿瑟尼感到愤怒,能不能不要再问了,能不能不要管他。可他心里的防线已经彻底崩溃了。过了一会儿,他闭着眼睛,跟他讲述了他最近几个星期像坐过山车一样的经历。他讲得很慢,好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讲着讲着,自己都觉得他这段时间的举动很疯狂,这样一想就更难讲下去了。他觉得阿瑟尼肯定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从今天开始,你就搬过来跟我们住吧,一直到你找到工作为止。”听他说完后,阿瑟尼说道。

菲利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红了脸。

“你真的太好了,可我不能这样。”

“为什么?”

菲利普没有回答。他怕给他们添麻烦,所以本能地拒绝了。每次接受别人的帮助他都很忸怩。而且他知道阿瑟尼一家也只能勉强糊口,还有那么大一家子要养活,既没有空床也没有余钱来收留他,更何况他跟他们无亲无故。

“你当然要过来啦。”阿瑟尼说,“你可以睡索普的床,索普跟他弟弟挤挤就行了。这么一大家子人,多你一个人吃饭没什么区别。”

菲利普不敢开口,他怕自己的声音会颤抖。阿瑟尼走到门边叫了声太太。

“贝蒂,”她进来后,阿瑟尼对她说,“凯利先生要跟我们一起住了。”

“哦,那太好了!”她说,“我这就去铺床。”

她的语气如此亲切又热情,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菲利普深受感动。他从来没指望过别人对他好,每次有人对他好他都受宠若惊又感动不已。现在他再也忍不住了,两颗豆大的眼泪从他脸颊上滚落。阿瑟尼夫妇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安排,都装作没看见他脆弱得掉眼泪的样子。阿瑟尼太太出去以后,菲利普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不禁轻轻一笑。

“今晚这种天气确实不适合出去呀。”

102

阿瑟尼告诉菲利普,他很容易就能在他工作的那家大型亚麻制品公司里帮他找到事做。公司有几个店员都打仗去了,林恩-塞德利公司出于强烈的爱国热情,承诺会为他们保留职位。他们把这些英雄的工作任务分配到剩下的员工身上,但并没有给这些人涨工资,这样既能马上展现出公司的社会责任感,又能节省下一笔开支。不过随着战争的继续,经济没那么低迷了,再加上假期马上就要到了,很多员工都要出去度假,而且一去就是两个星期,到时候公司肯定得再招一些店员。菲利普之前找工作屡屡碰壁,他很担心就算他们急需用人也不会雇他。然而阿瑟尼表现得像是公司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再保证说经理不可能不给他面子。菲利普在巴黎学过画,公司需要他这样的人才,他只要稍作等待,到时肯定能拿到一个待遇优厚的职位,负责给公司设计服装,绘制海报。菲利普为夏季大促销画了张海报,阿瑟尼把它带去了公司。两天后他把海报拿回来了,说经理看了赞不绝口,但表示万分遗憾,眼下设计部门没有空缺。菲利普问他还有没有别的职位。

“恐怕没有了。”

“你确定吗?”

“呃,其实他们明天要招一个导购员。”说着,阿瑟尼透过眼镜片,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你觉得我有机会应聘上吗?”

阿瑟尼有点茫然,一方面是他让菲利普期待一份更加光鲜的工作,可是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很穷,不可能让他一直在这里吃住。

“你可以先干着,然后骑驴找马。进了公司再换岗位总会容易一些。”

“我不是那种心高气傲的人,这你是知道的。”菲利普笑了笑。

“如果你决定了的话,明天早上八点四十五一定要到公司。”

虽然很多人都上了战场,但要想找份工作显然还是很难,因为菲利普到那家店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等着面试了。有些人他之前找工作碰到过,他还看见过有个人有天下午躺在公园里,应该是跟他一样无家可归,晚上也只能露宿街头。排队的男人各种各样,老的少的高的矮的都有,为了在经理面前好好表现,每个人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只手洗得干干净净。全部人都在走廊里等候,菲利普后来才知道这条走廊通向餐厅和工作室。走廊很破旧,每隔几码或每走五六步地上就有一个坑。虽然商店里装了电灯,这里却只有煤气灯。为了安全起见,煤气灯外面罩着铁丝笼子,火苗燃烧发出咝咝的声音。

菲利普准时到了,然而将近十点才被叫进办公室。办公室呈三角形,就像一块放倒的奶酪。墙上挂着穿着紧身胸衣的女人照片,还有两张海报校样,一张画着一个穿着绿白宽条纹睡衣的男人,另一张画着一艘在蔚蓝大海上全速前进的轮船,船帆上印着“大减价”三个大字。办公室最宽的那堵墙背后是商店橱窗,有人正在里面布置,面试过程中有个店员时不时从这里进出。经理正在读一封信。他面色红润,头发和山羊胡都是沙褐色的,表链中间挂着一大串足球比赛的奖章。他穿着衬衫坐在一张大书桌前,身旁有一台电话机。面前的桌上放着当天的广告文案,正是阿瑟尼的作品,还有一份贴在卡片上的剪报。他瞟了菲利普一眼,没跟他说话。转头向打字员口述了一封回信,打字的姑娘就坐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前。然后他才问了菲利普的名字、年龄和工作经历。他说话带着伦敦腔特有的鼻音,声音尖厉刺耳,说着说着就破音了。菲利普发现他龇着一口大龅牙,感觉牙根松松的,好像用力一扯就会全部掉下来。

“我想阿瑟尼先生已经跟您提过我了。”菲利普说。

“哦,你就是画海报的那个年轻人?”

“是的,先生。”

“画得太差劲了,简直没法儿看。”

他把菲利普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发现他跟之前的面试者有点儿不一样。

“你得买一件长礼服,知道吗?你应该没有长礼服吧。你这年轻人看上去倒还挺体面的,估计是发现搞艺术赚不了钱吧。”

菲利普看不出来他有没有打算要他。这位经理一直很不客气地对他评头品足。

“家在哪儿呀?”

“我没有家,我小时候父母就死了。”

“我喜欢给年轻人机会。这里有很多年轻人都是我提拔的,现在都已经当上部门经理了。一个个都很感激我呢,都知道没有我就没有他们的今天。听我说,年轻人,做事要从基层做起,只有这样才能掌握业务。只要你坚持干下去,谁知道哪天会混成个什么样子呢。你要是真合适干这一行,将来有一天可能就做到了像我现在这样的位置。记住我说的这些话吧,年轻人。”

“我一定会全力以赴、认真工作的,先生。”菲利普说。

他知道他张口闭口都得称“先生”,可这先生来先生去的,听起来感觉怪怪的,他怕自己叫得太频繁了。这位经理很喜欢说话,因为这让他感觉到自己位高权重,心头得意得很。他又滔滔不绝说了一气,然后才告诉了菲利普他的决定。

“好吧,我想你可以的。”他终于傲慢地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不介意给你个机会。”

“非常感谢您,先生。”

“你可以马上开始工作。我给你一周六先令的薪水,包吃包住。六先令只当是零花钱,每月一付,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星期一就开始上班。你没什么意见吧?”

“没意见,先生。”

“哈灵顿街知道在哪儿吗,夏夫茨伯里大道那边。你就睡在那边。十号楼就是了。星期天晚上就可以过去睡了,随你喜欢,你也可以星期一早上把行李送过去。”经理朝他点点头,说了声“再见”。

103

菲利普用阿瑟尼太太借他的钱,先付了一部分房租给房东太太,这样才能把自己的东西搬走。接着他用五先令现金,外加一套西服的当票,从当铺买了件长礼服,穿上还挺合身的。他把剩下的衣服都赎回来了,然后托帕特森货运公司把他的行李箱送到哈灵顿街,星期一早上就跟阿瑟尼去上班的地方报到。阿瑟尼把他介绍给了服装部的采购主任就走了。采购主任是个和和气气、婆婆妈妈的小个子男人,三十岁上下,名字叫桑普森。他跟菲利普握了握手,为了显摆一下自己引以为傲的法语技能,他问菲利普会不会说法语。菲利普回答会的时候,他明显吃了一惊。

“还会别的外语吗?”

“还会德语。”

“哦!我偶尔会去一趟巴黎。Parlez-vous francais[363]?你去过马克西姆餐厅[364]吗?”

菲利普被安排站在服装部的楼梯顶部,负责指引顾客找到不同的分区。服装部下面有很多个分区,桑普森先生绕口令似的说了一串。突然,他注意到菲利普走路有点跛。

“你的腿怎么了?”他问。

“我有只跛脚。”菲利普说,“不过不影响走路什么的。”

采购主任有点怀疑地盯着他的脚看了一会儿,菲利普猜他可能在想经理怎么会雇了个跛子。他知道面试的时候经理没发现他的脚有问题。

“我也不指望你第一天就把全部地方都搞清楚。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售货小姐吧。”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菲利普一边努力回忆各个分区的位置,一边忧心忡忡地等着顾客过来咨询。一点钟,他去楼上吃午饭。餐室位于这栋巨大建筑的顶层,整个房间又大又长,宽敞明亮,但是为了防尘,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充斥着难闻的油烟味。这里有很多张铺着桌布的长条桌,每隔几张桌子放着一个装满水的大玻璃瓶,桌子中间放着小盐瓶和瓶装醋。店员们蜂拥进来,在长凳上找位置坐下,凳子上还有十二点半吃饭的那批人留下的余温。

“没有腌菜呀。”坐在菲利普旁边的一个男人嘟哝了一句。

这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长着鹰钩鼻,皮肤苍白。他的脑袋瓜修长,头皮坑坑洼洼的,仿佛颅骨被人用凿子乱凿了一通,前额和脖子上都是大颗红肿发炎的青春痘。他的名字叫哈里斯。菲利普发现有时候桌子末尾会摆上几个大汤盘,里面盛着各式各样的腌菜。这道菜非常受欢迎。桌上没有刀叉,不一会儿进来了一个男孩,他又高又肥,穿着件白外套,两手各抓着一大把刀叉。他把东西往桌子中间一扔,刀叉丁零哐啷响了一气。一群人马上凑上去拿各自想要的餐具。这些刀叉刚用脏水洗过一遍,拿在手上还热乎乎油腻腻的。穿着白色夹克的男孩们把一盘盘泡在肉汁里的肉块传下去,他们动作飞快,变戏法似的往桌上一扔,不少肉汁泼到了桌布上。接着又端来几大盘白菜和土豆,菲利普一看就倒胃口,他发现每个人都使劲儿往菜里倒醋。餐室里人声鼎沸,说话声、大笑声、喊叫声震耳欲聋,刀叉铿锵作响,咀嚼声、吸溜声此起彼伏。回到服装部的时候,菲利普终于松了口气。他现在已经能记住不少分区的位置了,有人问路的时候也不用经常去问别的店员了。

“先右转,再左转,夫人。”

有一会儿没什么客人,有两个售货小姐跟他打了个招呼,菲利普感觉她们在对他评头品足。五点钟他又被叫到楼上的餐厅喝下午茶,他很高兴终于可以坐下来歇歇腿了。桌上是大片大片的面包,面上涂着厚厚的一层黄油。很多人面前都有一罐果酱,平时存在储物柜里,罐子上还写着他们的名字。

等到六点半下班的时候,菲利普已经快累垮了。那个叫哈里斯的小伙子说可以带他去哈灵顿街,让他看看他晚上睡哪儿。他说他的房间里有张空床,别的房间都已经住满了,菲利普应该是住他那间。哈灵顿街那栋房子以前是一个制鞋匠的,原来的铺面改成了一间卧室。不过里面光线很暗,因为唯一的一扇窗户被木板封成了三部分,而且因为窗户打不开,整个房间就靠尽头的一个小天窗通风。屋里有股霉味儿,菲利普很庆幸他不用睡这个房间。哈里斯把他带到二楼的起居室,里面有一架老旧的钢琴,发黄的琴键像一排烂牙,桌上有一个缺盖儿的雪茄盒,里面有一套多米诺骨牌,过期的《河滨杂志》和《画报》随处扔着。其余的房间都用作卧室。菲利普要睡的那间在顶层,里面有六张床位,每张床边都放着一个箱子或匣子。房间里唯一的一件家具是一个抽屉柜,有四个大柜两个小柜,菲利普是新来的,只能用小柜。每个柜子都配了把钥匙,不过钥匙都长得差不多,所以也没多大用处,哈里斯让他把贵重的东西都放在箱子里。壁炉台上有一面镜子。哈里斯带他看了下洗手间,洗手间很大,八个盥洗池排成一排,所有人都在这里洗漱。往里走是一个洗澡间,里面有两个褪色的木澡盆,盆子上残留着肥皂,澡盆内壁有一圈圈高低不一的黑色水痕。

菲利普跟哈里斯回到卧室,发现有个高个子男人正在换衣服,还有个十六岁的少年正一边梳头发一边大声吹口哨。不一会儿,那个高个子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出去了。哈里斯朝男孩递了个眼色,男孩吹着口哨回了个眼色。哈里斯告诉菲利普,刚出去那人叫普赖尔,以前当过兵,现在在丝绸部上班,喜欢独来独往,每天晚上都出去找他的马子,就这样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不一会儿哈里斯也出去了,只剩下那个男孩好奇地看着菲利普收拾东西。男孩名叫贝尔,在缝纫用品部当无薪学徒。他对菲利普那件晚礼服很感兴趣,跟他讲了一下另外几个室友,还问了他各种各样的问题。男孩很活泼,不说话的时候经常用还没完全变声的嗓子唱着歌舞剧院里流行的曲子。菲利普收拾好东西就去外面散步,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偶尔站在某家餐馆门口,看着那些进店吃饭的人。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买了个巴斯圆面包,一边吃一边慢慢走。门房十一点一刻熄灯,已经给了他一把大门钥匙,但他怕被锁在外面,所以还是提早回去了。他已经听说了这里的规矩:十一点后归寝罚款一先令,十一点一刻后归寝罚款半克朗并且通报上级,连犯三次就炒鱿鱼。

回到寝室的时候,除了那个士兵其他人都在,还有两个已经躺在**了。寝室里笑闹声不断。

“哦,克拉伦斯!你够了!”

原来贝尔把菲利普的晚礼服套在了一个圆形靠枕上,他被自己的把戏逗得乐不可支。

“克拉伦斯,社交晚会的时候你一定要穿这身。”

“他一个不小心就会把林恩的‘镇店美女’给迷倒的!”

菲利普已经听说了社交晚会的事儿,因为大家经常抱怨公司为了办晚会克扣他们工资。虽然每个月只扣两先令,而且这两先令还包括了医疗费和阅览室使用费(里面尽是些被人翻烂的小说),可是再加上每个月四先令的洗衣费,菲利普发现有四分之一的月薪永远都进不了他的口袋。

寝室里很多人都在吃一种三明治,就是把小圆面包切成两半,中间夹上几片肥厚的培根。店员们都拿这当夜宵,隔几个门面有一家小店专门卖这种吃食,两便士就能买一个。这时,那个士兵摇摇晃晃地进来了,他一声不吭,两三下脱掉衣服就往**一躺。十一点十分,煤气灯的火苗扑腾了一下,五分钟过后熄灭了。那个士兵已经睡了,其他人都穿着睡衣睡裤在大窗户面前挤作一团,用吃剩的三明治丢楼下那些过路的女人,一边嬉皮笑脸地嚷嚷着下流话。对面那栋六层楼高的房子是个犹太人开的制衣厂,晚上一般十一点收工。里面灯火通明,再加上没装窗帘,里面的人一举一动都一览无遗。老板一家除了两口子,还有两个小男孩和一个二十岁的姑娘。收工后,那个黑心老板的女儿把楼里的灯挨个儿关了,有时候还会听某个裁缝向她求爱。为了获得求爱的机会,有些裁缝会用各种伎俩磨蹭到人都走光了,这些人就在寝室里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有时候还会小赌一把,看哪个裁缝能赢得她的芳心。午夜时分,街尾那家叫哈灵顿·阿姆斯的酒馆里吐出来黑压压的人群,很快都各回各家睡觉去了。贝尔的床离门口最近,他从这头一个床位接一个床位地跳过去,跳到自己床位的时候还在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最后,除了那个士兵平稳的呼噜声,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菲利普渐渐睡着了。

早上七点,他被一阵刺耳的丁零声吵醒了。到了七点四十五分,所有人都已经穿好了衣服,穿着袜子噔噔噔下楼找鞋穿。他们一边匆匆忙忙地系鞋带,一边跑去位于牛津街的公司吃早餐。八点钟开始派餐,晚到一分钟就没的吃了,而且一旦进了公司就不能再出去买吃的了。有时候他们知道赶不及了,干脆在宿舍附近那家小店买几个小面包吃。不过这样就要自己掏钱了,所以大部分人都不吃早餐。菲利普吃了些黄油配面包,喝了杯茶。八点半一到,又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先右转,再左转,夫人。”

他的回答很快就变得很机械。这份工作单调乏味,而且很累人。没过几天他的脚就疼得要命,根本没办法站着。踩在又软又厚的地毯上,脚焐得火热火热的,晚上疼得连袜子都脱不下来。这是所有店员都会有的职业病。一起站岗的同事告诉他,因为脚一直出汗,最后连袜子和靴子都会泡烂。他寝室里的人都有这个毛病,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会把脚伸在被子外面,这样能稍微好受点儿。刚开始菲利普疼得路都走不了,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起居室里用冷水泡脚。这种时候只有贝尔陪着他,贝尔经常待在宿舍摆弄他收集的邮票。他一边用小张邮票纸固定住邮票,一边吹着单调而重复的口哨。

104

社交晚会隔一周办一次,时间都固定在星期一。菲利普进公司第二周就赶上了一场,他跟部门一个女同事约好了一起参加。

“对这些人得迁就点儿……”她说,“像我这样。”

说话的这是霍吉斯太太,一个四十五岁的小个子女人,头发染得乌七八糟,蜡黄的脸上布满细密的红色血管,发黄的眼白裹着浅蓝色的眼珠。霍吉斯太太挺喜欢菲利普,菲利普进公司不到一周,她就直呼他的教名了。

“我们都知道虎落平阳的滋味啊。”她说。

她告诉菲利普她本来不姓霍吉斯,霍吉斯是冠的夫姓,不过她每次提到她老公,说的都是“我老公罗吉斯先生[365]”。她老公是出庭律师,对她的态度简直令人发指,所以她离开了他,反正她喜欢过独立自主的生活。不过以前她过的可是有钱人的日子,知道坐自己的马车出门是什么滋味儿,亲爱的——她管谁都叫亲爱的——他们总是很晚才吃晚饭呢[366]。她经常用一枚硕大的银胸针的针尖剔牙齿。这枚胸针是马鞭和猎鞭交叉的形状,中间有两个马刺。菲利普很不适应现在的新环境,女店员们都说他这人有点“古怪”。有一次有个姑娘叫了他一声“菲儿”,菲利普完全不知道叫的是他,所以没有回答。那姑娘气得把头一仰,说他是个“鼻孔朝天的东西”。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故意一本正经地管他叫“凯利先生”。这位姑娘叫朱厄尔小姐,据说要嫁给一个医生。其他姑娘从来没见过她的未婚夫,但都说他肯定是个绅士,因为他送她的那些礼物可漂亮了。

“别管他们怎么说你,亲爱的。”霍吉斯太太说,“你现在经历的这些我都经历过。这些可怜的家伙都没见过世面。相信我说的话,只要你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就像我这样,他们还是会喜欢你的。”

晚会在地下室的餐厅里举行。餐桌都摞到了一边,好腾出位置跳舞。小桌子摆出来玩儿惠斯特桥牌,每玩儿完一局,输家和赢家都要换一张桌子。

“头头们都得先到。”霍吉斯太太说。

她把菲利普介绍给了“镇店美女”本尼特小姐。本尼特小姐是衬裙部的采购主任,菲利普进去的时候,她正在跟男士内衣部的采购主任聊天。本尼特小姐身材魁梧,面色潮红,脸盘子很大,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高耸的胸脯呼之欲出,亚麻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穿得有些太过隆重,但并不难看,一袭高领黑裙配上油光水滑的黑手套,打牌的时候也不摘;她的脖子上挂着几条沉甸甸的金链子,手腕上套着好几个镯子,耳朵上挂着两个印着照片的圆形耳坠,其中一个是亚历山德拉王后[367]的照片。她拎着一个黑色的缎面提包,嘴里嚼着森森牌口香糖。

“幸会呀,凯利先生。”她说,“这是你第一次参加我们的晚会吧?估计还有点放不开呢,我跟你保证,完全没必要害羞。”

为了让大家感觉到自在,本尼特小姐可谓铆足了劲儿,一会儿拍拍他们的肩膀,一会儿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哎呀,我是不是太聒噪啦?”她转身对菲利普嚷道,“你会怎么看我呀?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参加晚会的员工纷纷到场了,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尤其是那些还没找到对象的小伙子和没人一起散步的小姑娘。有几个年轻人穿着休闲西装,脖子上却系着搭配晚礼服用的白领结,上衣口袋里还插着条红色的丝绸巾。这些人是要表演节目的,一个个看上去忙得很,脸上的神情格外专注。有的人看上去信心满满,有的人看上去紧张兮兮,眼神慌乱地看着观众。不一会儿,一个头发浓厚的姑娘在钢琴前坐了下来。她双手飞快地扫过琴键,钢琴叮叮咚咚地乱响了一气。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她扫视了一圈观众席,然后报出了演奏的曲名。

“《行驶在俄罗斯》。”

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她熟练地戴上腕铃,微微一笑,马上弹出了一段激昂的旋律。一曲终了,全场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观众大喊再来一曲,于是她加演了一首表现大海的曲子,柔和的颤音代表波浪轻轻拍打着海岸,雷鸣般的和弦及用力踩下的强音踏板暗示着暴风雨的来临。演奏结束后,一位绅士演唱了一首《与我道别》,紧接着又奉送了一首返场歌曲《为我唱一首催眠曲》。观众鼓掌很有分寸,总是鼓到每个演员加演为止,这样大家得到的掌声都一样多,谁也犯不着嫉妒谁。本尼特小姐昂首挺胸地走到菲利普身边。

“你肯定会弹琴唱歌吧,凯利先生,”她怂恿道,“我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

“我还真不会呢。”

“朗诵也不会吗?”

“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

大家都知道男士内衣部的采购主任很会朗诵,他手下的店员都起哄让他来一个。不用大家催促,他就上台朗诵了一首悲凉的长诗,一会儿翻眼望天,一会儿把手放在胸口,做出悲痛欲绝的样子。整首诗的主旨在最后一句揭晓,原来他这么痛苦是因为晚上吃了黄瓜。台下的观众都笑了,不过笑得有些勉强,因为这首诗他们都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不过大家还是哈哈大笑了好久。本尼特小姐既没有弹唱也没有朗诵。

“哦,她有她自己的一套小把戏呢。”霍吉斯太太说。

“喏,你们可别笑话我,我看手相是很在行的,我还会预知未来呢。”

“哦,帮我看看手相吧,本尼特小姐!”她手下的一个女店员马上嚷嚷着给她捧场。

“说真的,我不喜欢给人看手相,我以前预言的厄运都成真了,久而久之,人就会变得很迷信。”

“哦,本尼特小姐,就帮我看这一次吧!”

一撮人把她围在中间,里面时不时传来一阵尴尬的尖叫声和咯咯的笑声,有人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有人唉声叹气,有人赞叹连连。她神秘兮兮地预言他们的情运和财运,什么白马王子和黑马王子啦,信里的意外之财啦,旅途中的遭遇啦。没过多久,她那涂脂抹粉的脸上就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瞧我这一身汗哟!”她说。

九点钟上夜宵,有蛋糕、小圆面包、三明治、咖啡和茶,全都是免费的,不过矿泉水得自己付钱。小伙儿们为了献殷勤,经常提出请姑娘们喝姜汁啤酒,姑娘们出于礼貌,总是客客气气地拒绝。本尼特小姐很喜欢喝姜汁啤酒,每次都要喝上两瓶,有时候甚至会喝三瓶,不过她每次都坚持自己付钱。男同事们都很喜欢她这一点。

“她确实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精,”他们说,“但她一点儿也不坏,不像有些人那样。”

吃完夜宵就开始玩儿牌。餐厅里人声鼎沸,一局结束换桌子时,笑声叫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本尼特小姐浑身上下越来越热。

“瞧我这一身汗哟。”她说。

牌打得差不多了,一个时髦的年轻人说要跳舞的话现在就得开始了。负责伴奏的姑娘往钢琴前一坐,一脚踩住强音踏板,演奏了一首轻柔的华尔兹。她左手在低音区弹出节奏,右手在几个八度音阶来回跳跃,还时不时换个花样,两手交叉着在低音区奏出一段旋律。

“她弹得很好吧?”霍吉斯太太对菲利普说,“更绝的是,她这辈子一节钢琴课也没上过,全靠耳朵听。”

本尼特小姐最爱的就是跳舞和作诗。她跳得很好,不过跳得很慢很慢,跳着跳着,她的眼神渐渐迷离,思绪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她一边跳,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评论脚下的地板、屋里的热气和刚吃过的夜宵。她说波特曼舞厅的地板是全伦敦最好的,她一向喜欢去那里跳舞;上那儿去的都是些社会精英呢,毕竟让她随便跟哪个男的跳舞她可受不了,为什么呀?因为你都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呢!在场的人都跳得很好,也都跳得很高兴,一个个脸上汗水直流,小伙子高挺的衣领被汗水浸湿,变得软塌塌的。

菲利普在一边看着这一切,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沮丧感向他袭来。他感到无比孤独。但他并没有离开,他怕别人说他傲慢。他跟姑娘们聊天说笑,心里却充满悲伤。本尼特小姐问他有没有对象。

“没有。”他笑了笑。

“哦,那正好,这儿有大把姑娘可以挑,有些还是体体面面的好姑娘呢。我看啊,你在这儿待不了多久就能交上个女朋友了。”

她一脸坏笑地看着菲利普。

“对她们得迁就点儿,”霍吉斯太太说,“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晚会将近十一点才散场。菲利普躺在**睡不着。他跟大家一样,把隐隐作痛的双脚伸在被子外面。他竭力不去想他现在过的这种生活。夜深人静,耳边传来那个士兵轻轻的鼾声。

105

工资由秘书按月发放。到了发薪日,店员们吃完下午茶就分批从楼上下来,规规矩矩地排在走廊上那条长长的队伍后面,就像画廊门口排队入场的观众。他们挨个儿走进办公室。秘书坐在桌子后面,面前摆着几个木碗,碗里面装着钱。他先问店员叫什么名字,一脸怀疑地瞥他一眼,然后飞快地查看工资簿,大声喊出他应得的数目,接着从碗里拿出钱,边数边放进他手里。

“谢谢。下一个。”秘书说。

“谢谢。”店员回答。

然后店员就走到另一个秘书跟前,交四先令洗衣费外加两先令晚会的份子钱,如果有违规记录还得交罚款,然后就拿着剩下的钱回到自己部门,一直待到下班时间。菲利普住的那栋宿舍楼里,大多数人都欠着卖三明治的老板娘钱。老板娘是个风趣的老太婆,身材臃肿,长着一副红通通的大脸盘,黑色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服服帖帖地梳在两边额头上,就像维多利亚女皇早年的照片里那种发型。她总是戴着一顶黑色的小软帽,腰上系着条白围裙,两条袖子高高地挽到胳膊肘。她总是用一双又脏又油的大手切三明治,胸衣、围裙和裙摆上到处都沾着油污。她叫弗莱彻太太,但是大家都亲切地叫她“阿妈”。她也真心喜欢这些店员,管他们叫“我的儿子”。弗莱彻阿妈总是爽快地让他们赊账到月底,碰到有些手头拮据的,还时不时借他们几先令。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男孩们出去度假或者度假回来,都会亲一下她那红通通、胖乎乎的脸颊。有些人被炒了鱿鱼,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就来她的摊上吃三明治果腹,她一分钱也不收,这种事情也不止一两回了。男孩们知道她心地宽厚,都报之以真心实意的敬爱。他们有个津津乐道的故事,说有个男的在布拉德福德闯出了名堂,开了五家连锁店,阔别十五年后专门回来看望弗莱彻阿妈,还送了她一块金怀表。

交完杂费,菲利普发现这个月的工资只剩十八先令。这是他这辈子挣到的第一笔钱,可他一点也不觉得骄傲,只觉得无比沮丧。这笔少得可怜的收入让他的处境显得更加绝望。他拿出十五先令,想先还点儿钱给阿瑟尼太太,可她说什么也不肯收这么多,最多只肯收十先令。

“可是你要知道,照这样还下去,我得过八个月才能把欠你的钱还清。”

“只要阿瑟尼有活儿干我就等得起,而且说不定他们会给你加薪呢。”

阿瑟尼一直说他会跟经理说一下菲利普的事,还说放着他这样的人才不用实在是荒唐。可他说来说去却一直没有行动,菲利普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结论:经理眼中的新闻代表并不像阿瑟尼自己以为的那么重要。他偶尔会在店里看到阿瑟尼。他平日里那种招摇劲儿**然无存,穿着一身普普通通、整洁破旧的衣服,看上去就是个默不作声又毫不起眼的小男人,总是匆匆忙忙地穿过卖场,好像生怕被别人看见似的。

“想到我在公司这么被埋没,我都恨不得递辞职信了。”他在家里抱怨道,“那儿没有我这种人的用武之地。我施展不开拳脚,每天都是煎熬啊。”

阿瑟尼太太在一边静静地做着针线活儿,没理会他的抱怨。她撇了撇嘴巴说:

“现在找工作多不容易呀,你手上这份工作还算稳定,而且又旱涝保收。我看只要人家对你还满意,你就好好待着吧。”

阿瑟尼显然会继续待着的。看到这个没什么文化、跟他的关系又没有法律约束的女人,竟然降得住这个才华横溢、没有定性的男人,还真是挺有意思。菲利普现在的身份跟以前不一样了,阿瑟尼太太这才敢像慈母一样呵护他,总是惦记着让他吃顿好饭,这让他非常感动。每周星期天他都会来到这个温馨的地方,这成了他生活中的一个慰藉(等他习惯了之后,那种单调乏味又令他厌恶)。他喜欢坐在大气的西班牙式的椅子里,跟阿瑟尼天南地北地聊个不停。虽然他现在的处境很绝望,但每次离开他们家回到哈灵顿街的时候,他都有一种满心欢喜的感觉。刚开始因为不想忘记学过的东西,他试着下班后继续看那些医学书,可他发现这是白费工夫。一来上了一天的班已经精疲力竭,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二来他也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回到学院,继续学下去感觉看不到希望。他经常梦到他在医院的病房里工作,每次醒来都难过极了。屋里睡着别人的感觉让他苦不堪言;他已经习惯了独处,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跟别人待在一起,没有一刻属于自己的时间,他觉得万分痛苦。这种时候他发现最难对抗心里的绝望。他仿佛看见自己永远过着这样的生活,一天到晚重复着那句“先右转,再左转,夫人”,还要谢天谢地没有被炒鱿鱼。上战场的店员们很快就要回来了,公司说好了给他们保留职位,这就意味着有人会被炒掉。所以,要想保住这份该死的工作,他还得打起精神来好好干。

只有一样东西能让他解脱,那就是伯父的死。到时候他就可以拿到几百镑遗产,靠着这笔钱,他就能完成医学院的课程了。他开始全心全意地盼着老头子咽气。他估算了一下他还能活多久,老家伙已经七十好几了,具体多少岁不清楚,但肯定有七十五了。他有慢性支气管炎,每年冬天都咳得很厉害。虽然他早已对老年人慢性支气管炎的知识烂熟于心,但他还是把教材上所有的知识点读了一遍又一遍。只要一个严冬,老头子可能就撑不过去了。菲利普一心渴望着严寒和冷雨。他一刻不停地想着这些,最后就像着魔了似的。他想到伯父不仅怕冷,还怕高温。八月有三个星期总是闷热难当,说不定哪天就会来一份电报,说这位牧师已溘然长逝,他想象着那种说不出来的宽慰。站在楼梯上指引客人时,他不停地盘算着要拿这笔钱做什么。他不知道一共能继承多少,可能只有五百镑,就算是五百镑也已经足够了。到时候他要马上离开这里,连辞职信都懒得递,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收拾好东西就走。第一件事就是回医学院去。以前学的东西会不会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没关系,六个月之内就能补回来。然后要尽快参加那三门考试,先考产科学,再考内科学,最后考外科学。突然,一阵强烈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伯父虽然承诺了他,可还是有可能把全都遗产都捐给堂区或教会。这个想法让他心慌意乱。不会的,他不会这么残忍的。可是万一他真的这么干了,他也已经想好要怎么办了,他是不会继续过这种望不到头的日子的。他之所以还能忍受这种生活,仅仅是因为他还有一线希望。如果没有了希望,也就没有了恐惧。到了那时,唯一勇敢的选项就是自杀。他甚至连怎么自杀都想好了,用什么无痛的药,怎么把药搞到手,全都计划得清清楚楚。如果事情真的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他至少还有一个解脱的办法。这样一想,他觉得没那么怕了。

“请往右走,夫人,在楼下。先左拐再直走。菲利普斯先生,请往前走。”

每个月都有一周轮到他值班。早上七点就得到他所在的部门巡逻,提防那些搞卫生的清洁工顺手牵羊。晚上等店员们走了以后,要用布把模特和货柜罩起来,还是一样要“瞄着”那些清洁工。一天下来吸了一肚子灰,身上也弄得脏兮兮的。值班的时候不准看书,不准写东西,不准抽烟,只能四处走动,时间实在是太难熬了。九点半下班的时候可以领一份公司提供的夜宵,这是他一天下来唯一的慰藉。五点钟的下午茶让他胃口大开,这份夜宵有面包奶酪,热可可管够,正好让他大快朵颐。

菲利普在林恩工作了三个月的时候,有一天,采购主任桑普森先生突然气冲冲地走到他们部门。原来那天经理进门时刚好注意到了他们的服装展示窗。他把采购主任叫过去,对橱窗的配色冷嘲热讽了一番。桑普森先生在上级面前只能忍气吞声,转头就拿手下的店员们出气,还把布置橱窗的那个倒霉蛋骂了个狗血淋头。

“要想把事情干好还是得自己动手!”他咆哮道,“我一直都是这样说的,以后也还是这句话。不能把什么都交给你们这些东西。你们不是说自己聪明能干吗?哼,聪明能干!”

他愤怒地甩出最后四个字,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狠的一句责骂。

“难道你们不知道把电光蓝加进去会破坏其他蓝色的和谐吗?”

他恶狠狠地扫视了一圈部门的人,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菲利普身上。

“凯利,下周五你来布置。看你能搞出点什么名堂。”

说完他就往办公室走去,边走边气呼呼地嘟囔着。菲利普的心不由得一沉。到了星期五早上,他怀着强烈的羞耻感走进橱窗,脸颊像火烧一样。他不想在路人面前丢人现眼。他告诉自己这样很蠢,可还是决定背对着大街布置橱窗。医学院的同学不太可能会在这个点路过牛津街,除此之外他在伦敦也没几个认识的人,可他还是觉得喉咙堵得慌,怕一转身就跟哪个熟人四目相对。他加快速度,一心想赶紧把活儿干完。布置前他简单观察了一下,发现所有的红色都挤到了一堆,于是他把服装稍微间隔开了一些,出来的效果很不错。采购主任走到街上看了一眼,满意之情全写在脸上。

“我就知道选你来布置橱窗错不到哪儿去。说白了,你跟我一样都是绅士。当着部门里其他人的面我不会这样说,但你跟我确实是绅士,是不是绅士一看就知道。就算你说看不出来也没用,因为我知道的的确确看得出来。”

打这以后,他就经常被叫去布置橱窗,可他始终没办法面对大街上那些路人的目光。一到星期五早上他就怕得要命,清晨五点就惊醒过来,然后睡意全无地躺在**,心情沉重地等着上班时间的到来。部门那些姑娘见他每次布置橱窗都一脸羞赧,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小把戏:他布置橱窗时总是背对着街道站着。她们都笑话他,说他是个“怪胎”。

“你是怕你姑妈见了把你从遗嘱上除名吧。”

总的来说,他跟这些姑娘相处得还算不错。她们觉得他这人有点奇怪,不过他本来就跛脚,似乎也有理由跟别人不太一样。时间久了,她们发现他性格还挺好的,谁找他帮忙他都答应,而且总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

“看得出来他是个绅士。”她们说。

“他很内敛,是吧?”一个年轻女人说。她曾滔滔不绝地跟菲利普倾吐自己对戏剧的热情,菲利普只是无动于衷地听着。

这些姑娘大多数都有男朋友,没男朋友的那些则说,她们宁愿让人以为没人对她们有好感。有一两个姑娘时不时跟菲利普暗送秋波,菲利普一脸严肃地看她们耍各种花招,心里觉得很好笑。他早就受够了谈情说爱的事,不想再陷入感情纠葛。更何况他现在每天都身心俱疲,而且大部分时候都饥肠辘辘。

106

菲利普有意避开以前日子快活时常去的那些地方。比克街那家酒馆的聚会已经聚不起来了,麦卡利斯特辜负了朋友的期望,再也没去过那里,海沃德人在好望角。只有劳森留了下来。菲利普觉得他跟这位画家已经没有了交集,也不想再跟他见面了。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吃过午饭,换掉了工作服,沿着摄政街往圣马丁巷的公共图书馆走去,准备在那里待一下午。突然,他发现劳森正朝他迎面走来。他第一反应是一句话也不说,继续往前走,可劳森没给他这个机会。

“你这段时间到底跑哪儿去了啊?”他大声问道。

“我?”菲利普说。

“我写信叫你来画室聚会,你信也没回。”

“我没收到你的信。”

“我知道。我去医院找你了,结果发现我那封信还躺在信架上。你不打算继续学医了吗?”

菲利普犹豫了一会儿。他羞于告诉他实情,然而这种羞耻感激怒了他,越不敢启齿他就越要逼自己开口。他不由自主地脸红了。

“对。我那点儿钱全都赔光了,没钱继续学下去。”

“唉,原来是这样。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在一家百货公司当引导员。”

这句话哽在他的喉咙里,但他已决心毫不遮掩,硬着头皮说了出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劳森,见他一脸尴尬,不禁露出了一个狰狞的微笑。

“你走进林恩-塞德利百货商店,找到成衣部,就会看见我穿着一件长礼服,潇洒自在地走来走去,给那些想买衬裙和长袜的女士指路。先右转,再左转,太太。”

劳森知道他在自嘲,勉强干笑了几声,不知道说什么好。菲利普描述的画面让他不胜惊骇,可他不敢对他表露出同情。

“看来你的生活起了点儿变化。”他说。

这话听上去怪怪的,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该说。菲利普的脸涨得通红。

“是的。”他说,“对了,我还欠你五先令。”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来几个银币。

“哦,没关系的,我都不记得了。”

“拿着吧。”

劳森默默地接过钱。两人站在人行道中间,路过的行人不时挤撞着他们。菲利普眼里闪烁着讥诮的光芒,弄得画家浑身不舒服,他看不出他心里充满绝望。他很想为菲利普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说,你要不要去我画室聊聊?”

“不用了。”菲利普一口回绝。

“为什么?”

“没什么好聊的。”

他看见劳森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他觉得很对不起劳森,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也得为自己考虑。他没办法跟他谈论自己现在的处境,因为只有铁了心不去想它,他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他怕自己一旦敞开心扉就会彻底崩溃。再说,他对那些留有他悲惨回忆的地方都有着难以抗拒的厌恶。他还记得在那间画室里饥肠辘辘地等着劳森请他吃一顿饱饭的屈辱感,也还记得最后一次去画室找他施舍五先令的情景。他现在看见劳森就讨厌,因为一看见他就会想到那些在人前卑躬屈膝的日子。

“那这样吧,哪天晚上过来跟我吃个饭吧,随便哪天都行。”

菲利普被这个画家的好心打动了。怎么大家都对他这么好,他心想。

“谢谢你的好意,老兄,不过我还是不去了。”他伸出手跟他道了声再见。

劳森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弄蒙了,愣愣地跟他握了握手,菲利普跛着脚快步走开了。他心情很沉重,马上就像往常那样在心里骂自己:到底哪根筋不对,为什么要把这个朋友推开。走着走着,他听到后面有人追上来,不一会儿就听到劳森叫他的名字。他停下脚步,心里腾起一股无名之火。他转过身冷脸相迎,面无表情地看着劳森。

“怎么了?”

“你应该听说了海沃德的事吧?”

“我知道他去了好望角。”

“他死了,就在登陆后不久。”

菲利普一时失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死的?”他问。

“哦,染上了伤寒。太可惜了。我想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听说的时候也吃了一惊。”

劳森飞快地点了一下头就走了。菲利普感觉一阵电流穿透了他的心脏。他从来没失去过任何同龄的朋友。虽说克朗肖死了,但他的年纪比他大很多,他的死更像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这个消息给了他重重一击。他不禁想到自己也终有一死,虽然他跟所有人一样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但他并没有切身感觉到这件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虽然他对海沃德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亲密,可他的死讯还是让他深受震动。他突然间想起了跟他有过的所有的美好谈话,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跟他一起谈天说地,他感觉心痛不已。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和在海德堡度过的那些愉快的时光。想到那些逝去的岁月,他心里有些惆怅。他麻木地往前走着,不知自己在走向哪里。突然间他意识到他并没有拐进干草市场街,而是一直在夏夫茨伯里大道上踱步。折回去没什么意思,而且现在也没心情看书了,他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坐着思考。他决定去大英博物馆。独处是他现在唯一的奢侈,自从进了公司他就经常去大英博物馆,常常坐在巴特农神庙的群雕前,不去刻意想什么,只是借雕像的神圣和宏伟来抚慰自己痛苦的灵魂。可是今天下午,这些雕像对他没有任何启发,几分钟后他就心烦意乱地走出了展厅。里面的人太多了,到处都是呆头呆脑的乡下人和埋头看旅行手册的外国人,他们的丑态玷污了这些永恒的杰作,他们的躁动惊扰了神灵永久的安宁。他走进另一间展厅,里面没什么人,于是他疲惫地坐了下来。他的神经绷得很紧,攒动的人群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在公司上班的时候,来来往往的顾客有时候也让他神经紧张,他总是惊恐地看着他们成群结队地从面前走过,一个个丑陋不堪、面目可憎,如此景象让人毛骨悚然。他们的五官因猥琐的欲望而扭曲,可想而知他们对美为何物一无所知。他们的眼神鬼鬼祟祟,下巴软弱无力。他们不是邪恶之人,只是些小肚鸡肠的俗人罢了,幽默对他们来说就是趣味低级的插科打诨。有时候菲利普发现自己凝视着他们,想看看他们到底像什么动物(他试着不去想,因为很快就会着了魔似的想个不停),他在这些人身上看到了羊,看到了马,还看到了狐狸和山羊。人类让他厌恶不已。

然而周围神圣的气氛很快就降临在他身上,他感觉心里平静了一些。他开始心不在焉地环顾着展厅周围排列的墓石。这些墓石出自公元前四五世纪的雅典石匠之手,形式非常简洁,虽不是天才之作,却处处体现着雅典人精致的审美。数千年的时光使大理石的线条变得柔和,颜色也变成了蜜色,让人不知不觉联想到伊米托斯山[368]上的蜜蜂。有些墓石刻成坐在长凳上的**,有些表现死者与至爱之人的永别,还有些可见死者紧紧抓住生者的手不放。这一切都在诉说着生离死别,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这些雕刻简单淳朴,有种直击人心的力量。朋友作别知己,儿子作别母亲,克制的表现手法使得生者的悲伤更加浓烈。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过去了,这些生离死别的痛苦早已被遗忘,哀者也早已和逝者一样化作了黄土。可是隔着两千多年的时光,那种悲恸之情却依然鲜活,紧紧占据了菲利普整个心房。他顿时涌起一阵深深的怜悯,情不自禁地喃喃道:

“可怜的人啊,可怜的人啊。”

他想到这些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展品的游客,这些身材肥硕、埋头研究旅游手册的陌生人,还有那些满脑子微不足道的欲望和猥琐念头、挤满百货商店的庸俗刻薄的顾客,这些人全都终有一死。他们也爱过,也要作别所爱之人,儿子作别母亲,妻子作别丈夫。也许对他们来说,这样的结局更加可悲,因为他们的生命充满蝇营狗苟,对这个世界的美好一无所知。展厅里有一件非常精美的浅浮雕,上面是两个手握着手的青年,线条含蓄,画面简洁,让人感觉雕塑家在创作时被一种真挚的情感所打动了。这件作品就是对这种情感的美好纪念,却比真挚的友谊本身还要宝贵。菲利普凝视着这件雕像,泪水不禁涌上了眼眶。他想到了他和海沃德初次见面时自己对他的狂热崇拜,想到了他如何幻想破灭,渐渐与他貌合神离,最后只剩习惯和回忆维系着彼此的关系。生活中有这种奇怪的经历,你接连数月与某人朝夕相处,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以至于无法想象没了对方的日子该如何过活;接着你与他天人永隔,一切却如往常般继续,曾经看似必不可少的同伴到头来竟是可有可无。你的生活滚滚向前,你甚至都不会想念他。菲利普想到了早年在海德堡的日子,那时的海沃德前途无量,对未来充满热情,然而时光流逝,他却一事无成,终于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失败。现在他死了,他的死亡和他的生命一样徒劳。他没有战死沙场,而是死于一种愚蠢的疾病,甚至在人生尽头也没能做成什么。他就像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菲利普绝望地问自己: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一切都好似徒劳。克朗肖也一样,他活过与否并不重要,死了以后便遭人遗忘,辛辛苦苦出版的诗集被二手书商论斤卖。除了让一个急功近利的记者有机会写了篇评论,他的人生毫无建树。菲利普不禁在灵魂深处呐喊: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付出一万却收获万一,青春的美好希冀竟要以如此苦涩的幻灭之痛来偿还。痛苦、疾病和不幸,重重地压在天平的一端。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想到了自己的人生,少年时幻想远大前程,身体的残疾给他套上了种种限制,整个青春期都被孤独环绕,没有朋友,缺乏关爱。他没有哪一次不是做出自认为最好的选择,结果却一败涂地。有些人条件不比他好,却成功了;有些人条件远比他好,却失败了。一切似乎都纯属偶然,雨落在义人身上,也落在不义的人身上,这一切都没什么道理可讲。

想到克朗肖他就想到了那块波斯地毯。克朗肖说那里面藏着关于人生意义的答案。突然间他恍然大悟,不禁轻笑了几声。这就像是一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语,答案揭晓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猜到。答案很明显:人生没有意义。地球只是茫茫宇宙中一颗高速旋转的卫星,在演化过程中,受到某些因素的影响,逐渐产生了生命。而生命既然有开始,就会有结束。人类并不比其他的生命形式更重要,也并非造物的巅峰,而是顺应环境的产物。菲利普想到了那个东方国王的故事。国王想了解人类的历史,贤士呈上了五百卷史册。日理万机的国王无暇阅读,便命其缩减一番。二十年后,贤士呈上了五十卷史册,可国王已垂垂老矣,无法阅读这浩繁厚重的史册,于是令其再减。又过了二十年,老态龙钟、头发花白的贤士只呈上了一本书,可国王已行将就木,连读完一本书的时间也没有了。贤士便将整个人类的历史浓缩成了一句话:人降生于世,受苦受难,最终撒手人寰。生活没有意义,活着也没有目的。一个人降生与否,活着还是死了,都不重要。生命微不足道,死亡亦无足轻重。菲利普欣喜若狂,就像小时候卸下信仰的负担一样,现在他终于卸下了最后的重担,人生中第一次他感到彻底地自由。他的微不足道反倒赐予了他力量,他突然可以跟自己多舛的命运抗衡了。因为既然人生没有意义,世界也就失去了它的残酷。不管他做了什么还是没做什么都不重要。失败无足轻重,成功也毫无意义。人如蝼蚁,只是短暂地栖居在地球表面,他又只是其中最无足轻重的一个;然而他又是无所不能的,因为他已从一片混沌之中苦苦参透了人生的虚无。万千思绪在他急切的想象中翻腾奔涌,他心满意足地深吸几口气,忍不住想要手舞足蹈,放声高歌。这是他几个月来最开心的时刻。

“人生啊!”他在内心深处呐喊,“人生啊,你的毒钩在哪里[369]?”

奔涌的思绪不仅确凿地向他展示了人生的无意义,同时还让他萌生了另一个想法,也许这就是克朗肖送他那块地毯的原因。织工在地毯上编织出精美繁复的图案,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为了给自己审美的愉悦。一个人也可以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编织符合自己审美的图案;如果认为人生不由得自己掌控,也可以认为是生活本身呈现出了这样的图案。编织人生的图案这件事并非必要,也没有意义,纯粹是编织者为了自娱自乐。也许他可以通过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通过自己所有的行为、感受和思想,编织出或规律、或繁复、或斑斓、或美丽的花纹;也许自由选择的权利不过是一个幻觉,也许一切都只是一个亦真亦幻、荒诞不经的障眼法,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图案看上去是什么,对他来说就是什么。生命的河流从无有之泉涌出,又永不止息地流向无有之海。一个人只要意识到人生无意义,一切都无足轻重,就能随心所欲地选择各式各样的纬线,把它织入人生漫长的经线,最终编织成自己的人生图案。有一种图案最常见,也是最完美、最美好的,它描绘了一个人从出生到成人,从结婚生子到艰难谋生,最后离开人世的画面。但有些图案却错综复杂又精美绝伦,没有对幸福的寻觅,也没有对成功的追逐,但如果你仔细欣赏,也许能发现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有一些人,如海沃德,人生的图案尚未成型,便被盲目而漠然的命运斩断,好在人生并没有意义,即便戛然而止也毫不重要;另一些人,如克朗肖,他们的人生图案常人难以理解,需要转变视角和旧有标准,才能理解其存在本身就是其存在的理由。菲利普认为抛开了对幸福的追求,他就摒弃了自己最后的幻想。如果用幸福与否的标准来衡量,他的一生未免千疮百孔;可现在他意识到,也许可以用幸福之外的标准来衡量,这让他心里突然充满了力量。幸福和痛苦一样,都不重要。二者正如生活中其他所有细节,都只是为了让他的人生图案更加丰富。他仿佛瞬间凌驾于自己的命运之上,他的人生境遇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影响他了。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只是素材,是为了增加他人生图案的复杂性,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刻,他就可以为完成了这幅作品而欢喜。这将是一件艺术品,它的美丽不会因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晓它的存在而减损半分。而在他撒手人寰的那一刻,这件作品也将随他一起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