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019(1 / 1)

人性的枷锁 毛姆 10250 字 1个月前

“我以为你要是真的爱过我,现在就会依然爱着我。”

“我也这样以为。我以前觉得这种感觉会持续一生,我宁愿死也不能没有你,我还经常盼着你人老珠黄的那一天,等所有人都离你而去了,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米尔德丽德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说她准备去睡了。她怯怯地对他微微一笑。

“今天是圣诞节,菲利普,你不给我一个晚安吻吗?”

菲利普哈哈一笑,微微红了脸,俯身吻了吻她。她转身进了卧室,他拿着本书看了起来。

96

他们之间的冲突在两三个星期后达到了**。米尔德丽德被他的行为彻底激怒了。她心里有各种各样的情绪,换脸就像换衣服一样容易。现在她每天有大量的时间独处,没事就琢磨自己的处境。她没有把心里所有的感觉都付诸言语,甚至连这些感觉是什么都弄不清楚,不过有几件事情在她脑海中凸显出来,她就翻来覆去地琢磨着这几件事情。她一直都搞不懂菲利普,也一直不怎么喜欢他,不过她很高兴身边有这么个人,毕竟他是个绅士,父亲又是当医生的,伯父又是做牧师的,都是体体面面的上等人。说实话她有点儿鄙视他,因为她曾经把他耍得团团转;可是与此同时,她在他面前总觉得不太自在,没办法放开自己。她感觉菲利普有些看她不顺眼。

刚搬来这套小公寓时,她身心俱疲,深感羞耻,很高兴可以一个人待着。想到不用再付房租了,她心里很安慰;以后不用顶风冒雨出去赚钱了,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安安稳稳地躺在**,她痛恨她过的那种生活,见人就得赔笑脸,说话得低声下气的,那种日子实在太可怕了。即使现在,偶尔想起那些粗暴的男人和他们不堪入耳的言语,她都还忍不住自怜自哀地掉眼泪。不过她很少想到这些。她很感激菲利普把她从火坑里救了出来,想到他一直掏心掏肺地爱她,自己却那样作践他,她的心就因悔恨而一阵绞痛。要补偿他很简单,那种事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可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拒绝了,不过她只是耸了耸肩——他爱摆架子就摆架子吧,她才不在乎呢,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百爪挠心地求她了,到时候就轮到她来拒绝了。他要是觉得这是她的损失,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她毫不怀疑自己对他的掌控力。他这人是很古怪,不过她早就把他摸透了。他以前不是动不动就跟她吵架吗,每次都发誓再也不见她了,总是没过多久就跪在她面前求原谅。想到他那低三下四的样子她就浑身爽快。就算让他趴在地上,让她踩着他的背走过去,他也是心甘情愿的。她可是见过他痛哭流涕的样子呢。她很清楚该怎么对付他:不搭理他,假装没发现他在生气,把他晾在一边不闻不问,保证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摇着尾巴来找她了。想到他在她面前含垢忍辱的样子,她不禁得意地笑出了声。她现在放纵也放纵过了,男人这东西她已经看透了,以后再也不想跟他们有任何瓜葛。她已经准备好跟菲利普一起过日子了。说到底,他毕竟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这一点还是不能小瞧的,是吧?总之,她现在一点也不着急,也不打算主动出击。她很高兴他越来越喜欢她的孩子了,不过还是觉得很好笑;他居然对别的男人的孩子这么上心,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这家伙就是个怪胎,绝对的怪胎。

可是有一两件事情让她很惊讶。她已经习惯了菲利普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以前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而且还求之不得呢。她也习惯了菲利普因为她一句气话就伤心难过,因为她一句好话就眉开眼笑;他现在不一样了,她心想他过去这一年还是没什么长进,脾气还是这么古怪。她从来没想过可能是他的感情起了变化。菲利普对她的坏脾气视而不见的时候,她还以为他只是在假装。有时候他想看书,竟然直接叫她把嘴巴闭上,她真不知是该大发脾气还是甩脸子给他看,结果因为实在是太诧异了,竟然什么反应也没做。然后就到了那一次谈话,他说希望他俩的关系是柏拉图式的。她顿时想起了他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件事情,还以为菲利普是怕她会怀孕。于是她想方设法打消他的顾虑,可是怎么说都没用。她这样的女人意识不到,男人并不是都像她那样满脑子想着那档子事儿;她跟男人的关系向来纯粹是性关系,她没办法理解他们居然还会有别的兴趣。她突然想到菲利普一定是移情别恋了。她开始密切地观察他,怀疑他勾搭上了医院的护士,或是平时出去幽会的哪个女人。经过一番巧妙的提问,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阿瑟尼家里没什么构成威胁的人物;至于护士嘛,她总觉得菲利普跟大多数医学生一样,都不把护士当女的看,一想到她们就仿佛闻到了淡淡的碘伏味儿。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人给他写信,他的私人物品里也没有姑娘的照片。如果他真的爱上了别人,那他可真是藏得滴水不漏啊。再说每次问他问题的时候,他都回答得非常坦诚,显然没有怀疑过她是否别有用心。

“反正我不相信他爱上别人了。”她最后这样对自己说。

她不禁松了口气,因为这样的话他肯定还是爱她的,可是这样一来他的行为也太令人费解了。既然他打算这样对她,当初为什么还让她搬过来呢?这太不正常了。米尔德丽德这样的女人不会想到,这一切也许是出于怜悯、慷慨和善良。她只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菲利普是个怪人。她突发奇想,觉得他这样做是出于骑士风度。她满脑子都是廉价小说里那些夸张的情节,马上就幻想出了各种浪漫的原因来解释他的矜持。她脑海中飞驰而过这样的画面:男女主人公因为误解而互生嫌隙,历经磨难之后重燃爱火,灵魂被淬炼得纯洁无瑕,最终在一个圣诞的极寒之夜天人永隔。她决定要在布莱顿度假的时候结束这种莫名其妙的状态。到时候两人共处一室,所有人都会以为他们是两口子,码头上海风一吹,乐队的音乐一起,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结果他死活不肯跟她住同一个房间,而且语气有种从未有过的坚决,她猛然意识到他对她没性趣了。她震惊了。她想到了他以前说过的那些情话,想到了他曾经爱她爱得多么疯狂。她感觉受到了羞辱,心里愤恨不已。不过她骨子里有种傲慢,所以忍忍也就过去了。他可别以为她米尔德丽德爱上他了,她才没有呢。有时候她恨他,恨不得好好羞辱他一番;可她发现自己竟无能为力,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她在他面前变得紧张起来,有一两次还偷偷哭了一场。她也试过拼命讨好他,有天晚上他俩一起在海边散步,她轻轻挽起他的胳膊,结果他过了一会儿就找了个借口挣脱了,好像被她碰一下都很不舒服似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现在她只有通过孩子才能牵制他。他好像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了,只要扇孩子一巴掌或者推她一把就能气得他脸色煞白;也只有当她抱着孩子站着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流露出往日温柔的笑意。这是她有次抱着孩子站在海滩上让人拍照时发现的,从那以后她就经常摆出这样的姿势给他看。

回到伦敦后,米尔德丽德开始找工作。她之前一直信誓旦旦地说找工作很容易。她现在不想再依靠菲利普了;她想象着有一天跟他宣布她要搬走了,还要把孩子带走,想想就得意得很。可是真要开始工作的时候,她突然又打起了退堂鼓。她已经不习惯长时间工作了,也不想被哪个女经理呼来唤去,一想到又要穿上以前的制服,她就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再说她跟邻居们说过,他们小两口的日子过得很滋润,要是让他们知道她还得自个儿出去挣钱,那岂不是太丢脸了?她那懒惰的天性又占了上风。她不想离开菲利普,只要菲利普愿意养她,她干吗非走不可呢?虽说没什么钱可挥霍,但至少有吃有住呀,而且说不定哪天他就时来运转了。他那个伯父一把老骨头了,指不定哪天就翘辫子了,到时候他肯定能继承点儿遗产。退一万步说,就算像现在这样过下去,也好过为了几先令的薪水每天起早贪黑给人做牛做马呀。这样一想,找工作的意志顿时松懈了。她还是会看日报上的招聘专栏,不过只是为了表明如果有合适的工作,她还是愿意试一试。可她时常感到恐慌,她怕菲利普哪天厌烦她了,不想再养她了。她现在已经彻底失去了对他的掌控,他很可能只是因为喜欢孩子才让她继续住下去。她翻来覆去地琢磨着这些事情,怒火中烧地想着总有一天要让他付出代价。她没办法接受他已经不再爱她了这个事实。她要逼他爱上自己。她心里恼怒不已,可有时又会莫名其妙地渴望他。他现在冷若冰霜的样子让她很恼火,她总是不由自主对他产生那种想法。她觉得菲利普对她的态度很过分,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遭他如此对待。她不停告诉自己他们这样生活在一起很不正常。继而又想,要是情况有所不同,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他是肯定会娶她的。他这人是很古怪,可他毕竟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她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办法,最后就跟着了魔似的,下定决心要扭转他们之间的关系。他现在甚至都不吻她了,她想要他的吻,她还记得他以前是多么狂热地吻住她的嘴唇。一想到这事她就心痒痒的。她经常看着他的嘴巴出神。

二月初的一天晚上,菲利普跟她说他要跟劳森一起吃饭,晚上很晚才回来。劳森要在画室里办生日派对,还从比克街那家酒馆买了两瓶他们最爱喝的潘趣酒,打算痛痛快快地玩儿一晚上。米尔德丽德问他会不会有女人在场,菲利普说没有,请的都是男的,他们就打算坐着抽抽烟聊聊天。米尔德丽德觉得这听上去很没意思,她要是画家的话,肯定得找半打模特作陪。晚上,她躺在**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突然她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她从**爬起来,把楼梯平台的插销给插上了,这样菲利普就进不来了。凌晨一点左右,菲利普回来了,发现插销插上了,米尔德丽德听见他在门口咒骂,于是爬起来给他开门。

“你干吗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不好意思,害你起来给我开门。”

“我专门给你留了门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锁上了。”

“你快回去睡觉吧,不然会着凉的。”

他走进起居室,把煤气灯调亮了。米尔德丽德跟着他进了起居室,走到火炉边。

“我想暖一下脚。我的脚冻得跟冰块一样。”

菲利普坐下来脱靴子。他眼睛发亮,红光满面。米尔德丽德一看就知道他喝酒了。

“玩儿得高兴吗?”她说着对他微微一笑。

“高兴,太高兴了。”

菲利普现在相当清醒,不过这一晚上说说笑笑的,他到现在都还很兴奋。这样的夜晚让他想到了以前在巴黎的时光。他兴致勃勃,快活极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斗,把烟丝装满了。

“你不去睡觉吗?”米尔德丽德问他。

“一会儿再睡,我现在一点儿也不困。劳森玩儿得可高兴了,从我进门到走的时候,他那张嘴巴就没停过。”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呀?”

“天知道!天南地北,什么都谈。个个都扯着嗓子嚷嚷,谁也没听谁的,你真该看看那场面。”

菲利普回味着今晚的时光,高兴得哈哈大笑,米尔德丽德也跟着笑了。她敢肯定他今晚喝大了,这正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男人嘛,她太了解了。

“我可以坐下来吗?”她说。

菲利普还没来得及答话,她就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你要是还不睡的话,最好去披一件睡袍吧。”

“哦,我这样挺好的。”她搂住他的脖子,用脸贴着他的脸说,“你对我怎么这么坏呀,菲儿?”

菲利普试着站起身来,但是米尔德丽德搂住他不放。

“我真的很爱你,菲利普。”她说。

“别在这儿瞎扯淡了。”

“我没有胡扯,我说的是真的,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想要你。”

菲利普挣开了她的怀抱。

“你快起来。你这是在丢人现眼,弄得我也跟个白痴一样。”

“我爱你,菲利普!我想补偿我对你造成的所有伤害。我没法儿这样过下去了,这太违反人性了。”

菲利普从椅子里滑出来,留她一个人坐那里。

“很抱歉,可是已经太迟了。”

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听着很揪心。

“可是为什么?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可能是因为我以前爱你爱过头了吧。我已经把**耗尽了,一想到这种事我就害怕。我现在一看到你就会想到埃米尔和格里菲斯。这种事我也没办法,我想我就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吧。”

米尔德丽德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不停地吻着。

“别这样!”他喊道。

她颓然地跌坐回椅子里。

“我不能这样过下去了。如果你不爱我,我宁可搬走。”

“别傻了,你又没地方去。你想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但前提是我们只是朋友关系,这一点你必须明白。”

她突然收敛起如火的**,发出了一阵轻柔而魅惑的笑声。接着故作娇羞地走到他面前,抬起两只胳膊搂着他,然后压低声音哄他说:

“别傻了,你只是紧张而已,你都不知道我在**有多温柔。”

她贴着他的脸,轻轻蹭着他的脸颊。菲利普觉得她的笑容****得令人作呕,她眼里的**光让他不寒而栗。他本能地往后一缩。

“别乱来。”他说。

可她说什么也不肯放他走。她噘起嘴凑近他的嘴巴,菲利普抓住她的手一把掰开,然后把她推到一边。

“你让我恶心。”他说。

“我?”

她一手撑着壁炉台稳住自己,一边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她的脸颊上突然冒出了两个小红疙瘩。她突然怒不可遏地尖声大笑。

“我居然让你恶心!”

她停顿片刻,猛吸一口气,突然对着他破口大骂。她扯着嗓子咆哮着,用她能想到的各种脏话骂他,言辞之**让菲利普目瞪口呆。她一向爱装斯文,说话拿腔拿调,任何粗言秽语都让她惊恐失色,菲利普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能骂出这些话。米尔德丽德走到他身边,猛地抵住他的脸。她激动得脸都变形了,声声咒骂就像山洪暴发,口水汇成涓涓细流,不住地往下淌。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一次都没有!我从头到尾都在耍你,你这人无聊透顶,你把我烦得要死,我恨你!要不是为了钱,我永远都不会让你碰我,你知不知道你那副嘴脸凑过来亲我的时候我有多恶心。我跟格里菲斯没少在背后嘲笑你,因为你他妈就是个大傻瓜!大傻瓜!大傻瓜!”

说完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痛骂。她控诉他做过的每一件刻薄的事情,她说他为人吝啬,说他呆板沉闷,说他虚荣自私。她的嘲笑像喷射而出的毒液,专门瞄准他最敏感的地方。终于她转身走了,边走边用不堪入耳的词语骂他,骂得歇斯底里,骂得疾风暴雨。她一把抓住门把手,猛地把门拉开,然后转过身骂出了对他来说最有杀伤力的一句话。她把所有的恶意和憎恨都注入其中,铆足劲骂出了这个字眼,就像给了他一记重拳。

“瘸子!”

97

第二天早上,菲利普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已经很晚了,一看表竟然已经九点了。他腾一下从**跳起来,急忙跑去厨房倒热水刮脸。屋里不见米尔德丽德的人影,她昨晚吃饭用的碗碟还丢在洗碗槽里没洗。菲利普敲了敲她的房门。

“快醒醒,米尔德丽德,已经很晚了!”

见没人答话,他又使劲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反应,估计还在屋里生闷气呢。他现在着急忙慌的,没工夫管她。他在炉子上坐了些热水,然后跳进澡盆里洗了个澡。澡盆里的冷水是昨晚就倒好的,在室温里放了一晚上能赶走水里的凉气。他估计米尔德丽德会在他穿衣服的时候把早饭做好,放在起居室里。她前几次发脾气的时候也这样干过。可他还是听不到她的动静,看来今天要想吃早饭就得自己动手了。本来就睡过了头,她又来这么一出,菲利普实在气不过。等他收拾妥当了还是不见她的人影,不过他听到她在屋子里走动的声音,看样子她已经起来了。他泡了点茶,切了几片面包,涂上黄油,一边嚼着面包一边穿靴子,然后就飞奔下楼冲到街上,一直跑到大马路上等电车。他一边留意报刊亭告示牌上的战争动态,一边回想昨晚的事情。隔了一晚上回过头看,他不禁觉得很荒唐。他估计他当时的反应很可笑,不过他本来就不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当时又被各种情绪给包围了。他气米尔德丽德把他逼到那样的窘境,回想起她那暴跳如雷的样子和她骂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他还是觉得震惊。想到她最后那句嘲讽,他不由得涨红了脸,不过马上又轻蔑地耸了耸肩。他早就知道别人只要生他的气就会嘲笑他的残疾。他还看见医院里有人学他走路的样子,不是像在学校时那样当着他的面,而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他现在知道了他们不是故意要伤害他,只是人这种动物天生就喜欢模仿别人,再加上这是个很容易把人逗笑的方法。这些道理他都懂,可他还是没办法接受。

好在可以埋头工作,把这些事情都抛在脑后。他一进病房就感受到了亲切友好的气氛。护士飞快地朝他露出了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您今天来得可真晚,凯利先生。”

“我昨晚出去快活了。”

“看得出来。”

“你够了。”

他哈哈一笑,走到第一个病人身边。这是个得了结核性溃疡的男孩,他看到菲利普很高兴。菲利普帮他把绷带拆下来,一边给他换上干净的绷带,一边跟他开玩笑。病人们都特别喜欢菲利普,他待人和气,动作温柔,下手有分寸,从来不会弄疼他们,不像有些助理那样毛手毛脚的,下手没个轻重。中午,他跟几个朋友在俱乐部吃午饭,他吃得很节省,只有一个司康饼配黄油,外加一杯热可可。他们边吃边聊南非的战事。有几个人准备去前线,但是政府选人很挑剔,没有在医院任职的人一律不用。有人说要是再这样打下去,过不了多久,只要有从医资格的他们统统都要了。不过大家普遍认为战争一个月之内就会结束。再说现在罗伯茨勋爵[356]都已经出马了,一切很快就会尘埃落定。麦卡利斯特也是这样想的,他告诉菲利普他们一定要看准时机,赶在即将宣布停战前买入,停战后股市肯定会暴涨,大家说不定都能捞一笔。菲利普跟麦卡利斯特说了,只要时机合适就马上帮他买入。夏天挣的那三十镑把他的胃口搞大了,这回他想赚他个两三百镑。

下了班,他搭了辆电车回肯宁顿。回去的路上他寻思着米尔德丽德今晚会做何反应。她很可能会给他脸色看,任他说什么也不搭理,一想到这些他就心烦。今晚天气和暖,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并不常见,就连伦敦南部这些灰蒙蒙的街道也弥漫着二月的慵懒气息;经过了漫长的冬季,大自然变得躁动起来,万物从沉睡中苏醒,泥土中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这是春天来临的预兆,是新的四季轮回的开始。菲利普希望电车就这样开下去,他一点也不想回到那间住处,他想呼吸这舒服的空气。可是想要看看孩子的欲望突然撩拨着他的心弦,想到她咯咯笑着,跌跌撞撞地朝他走来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走到楼底下,他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眼家里的窗户,结果发现没有亮灯,他有些惊讶。他走到楼上敲了敲门,没人回应。米尔德丽德每次出门都会把钥匙放在门口的垫子下面,他掀开垫子拿到了钥匙。他打开门,划了根火柴走进起居室。屋子里有些异样,可他没有马上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他把煤气灯的气阀调到最大,然后把灯点燃,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他环顾四周,顿时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整个地方一片狼藉,屋里每样东西都被捣烂了。他怒不可遏地冲进米尔德丽德的房间,里面黑黢黢空****的。他划着一根火柴,发现她已经把她们娘俩的东西全都带走了(他刚才进来的时候就发现平时放在楼梯平台上的婴儿车不见了,还以为她是带孩子出去溜达了);洗漱台上的东西全都被摔烂了,两把椅子的坐垫被交叉划了两刀,枕头被开膛破肚,床单和床罩被割了几个大口子,镜子像是被锤子砸烂的。菲利普惊呆了。他走进自己房间,眼前也是一片混乱:脸盆和水罐被砸得稀巴烂,镜子摔成了碎片,床单被割成一条一条的。米尔德丽德在他枕头上割了个拳头大小的口子,把里面的羽毛抓出来撒得满地都是。她还用刀捅穿了几张毯子。连镜架台上他母亲那几张照片也没放过,相框被砸散了架,玻璃裂得像蜘蛛网。菲利普走进那间狭小的厨房,里面凡是能砸的东西全都被砸烂了,杯盘碗盏布丁盆碎得满地都是。

菲利普震惊得无法呼吸。米尔德丽德没留下只言片语,只留下这一片狼藉来表达她的愤怒,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做这一切时咬牙切齿的样子。他回到起居室环顾着四周。他已经震惊得忘记了愤怒。他好奇地看着被她丢在餐桌上的那把菜刀和砸煤炭用的锤子,然后注意到壁炉上有把大餐刀已经断成了两截。她肯定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这里破坏成这样。劳森给他画的像被她交叉划了两刀,画布豁开了几个大口子。他自己那几张画被她撕成了碎片,挂在墙上的马奈的《奥林匹亚》、安格尔的《大宫女》,还有《菲利普四世的画像》,全都被她用煤锤狠狠地砸烂了。桌布上、窗帘上、两把扶手椅上全是又长又深的口子。所有东西都面目全非。兼作书桌的餐桌上方挂着克朗肖送他的一小块波斯地毯。米尔德丽德一直很讨厌这玩意儿。

“是地毯就该放在地板上,”她说,“要我说,这就是块又脏又臭的破抹布。”

菲利普跟她说这里面藏着一个重要谜语的谜底,米尔德丽德一听这话就火大,她觉得菲利普是在取笑她。她对准地毯从上到下连割三刀,想必费了不少劲才割开,现在这块地毯已经成了破布条。菲利普还有两三个青花盘子,虽然不值什么钱,但都是他一个一个淘来的,总价很便宜,他也很喜欢,因为看到它们就能联想到神秘的东方,这几个盘子也被她摔得粉碎,瓷片溅得满地都是。他那些书的书脊也被割了几条很长的口子,她甚至不怕麻烦地把那些没有装订的法语书也撕得稀烂。壁炉台上的小摆件在炉床前碎了一地。凡是能毁的东西都被她用刀子锤子毁得面目全非。

菲利普所有的家当加起来也卖不了三十镑,可是大部分东西就像他的老朋友一样陪伴了他很多年,他又是个很居家的人,对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很有感情,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属于他的。他一直都对自己这个小窝很骄傲,没花什么钱就把家里布置得漂亮又有个性。此刻他绝望地跌坐在地板上,一边问自己她怎么能这么狠心。突然间他心头一阵恐慌,他腾一下站起来跑进过道里,过道里有一个壁橱,里面放着他的衣服。他拉开壁橱门一看,不由得舒了口气。他的衣服都还好好的,米尔德丽德显然把这些东西给忘了。

他回到起居室,审视着这一地狼藉,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现在没心思收拾这堆烂摊子,肚子也饿了,家里又没有吃的,于是出门吃了点东西。回来后他冷静了一些。一想到孩子他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不知道小家伙会不会想他,也许刚开始会吧,不过不出一周肯定就把他给忘了;不过谢天谢地,米尔德丽德走了。想到这个女人,他心里没有愤怒,只觉得厌烦透顶。

“上帝啊,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她了。”他大声说。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搬家了,他决定第二天早上就通知房东。毕竟把一切复归原样他实在负担不起,而且他积蓄少得可怜,必须找一个比这里还要便宜的住处。他倒是乐得搬走。这里的租金让他发愁,现在米尔德丽德闹了这一出,关于她的回忆会在这里阴魂不散。他是个急性子,心里一有了计划就要马上实施,不然就会坐立不安,心神不宁。第二天下午他就找了个收二手家具的人上门,对方出了三镑,把所有坏的没坏的家具都收走了。两天后他就搬进了医院对面那栋房子,他刚进医学院的时候就住在这里。房东太太是个很正派的女人。他在顶楼租了间卧室,房租一周六先令。房间又小又破,俯瞰着屋后的院子。他现在的全部家当也就只有一些衣服和一箱书了,所以小点儿也无所谓,能租到这么便宜的房子他已经很高兴了。

98

一直以来,菲利普·凯利的命运对任何人来说都无关紧要,除了他自己。然而现在,他的国家正在经历的一系列事件左右了他的命运。历史正在被书写,这个过程的意义如此重大,竟会波及一个医学生这种无名小卒的生活,想想似乎有些荒谬。这场战争本来只是伊顿精英们在“操场上的游戏[357]”,谁料马格斯方丹战役、科伦索战役、斯皮翁山战役接连失利[358],不仅让大英帝国颜面扫地,更对王公贵族的威信造成了致命一击——他们曾断言治国带兵的能力天生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人义正词严地反对过这一点。现在,旧的秩序正在土崩瓦解,历史的的确确在被书写。大英帝国这个巨人终于恼羞成怒,大发威力,不料又跌了一跤,可最后竟跌跌撞撞取得了表面上的胜利[359]。克龙耶[360]在帕尔伯格缴械投降了,莱迪史密斯解放了。三月初,罗伯茨勋爵开进了布隆方丹。

消息传来伦敦几天后,麦卡利斯特走进比克街那家酒馆,兴高采烈地宣布现在股市行情看好。和平指日可待,几周内罗伯茨勋爵就会进军比勒陀利亚,股价现在就已经在上涨了,股市必定会迎来一**涨。

“现在是时候入手了。”他对菲利普说,“别等到大家一窝蜂买入的时候才下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麦卡利斯特打听到了内部消息。南非有家矿场的经理给他们公司的高级合伙人发了封电报,说他们的矿场没有受到战争破坏,会尽快恢复生产。所以现在入手不是投机,而是妥妥的投资啊。为了表明那个高级合伙人有多看好这个机会,麦卡利斯特说那个合伙人已经给他的两个姐姐各买了五百股;如果不是像存到英格兰银行一样保险,他是绝不会帮她们入手的。

“这次我自己都打算赌上全部身家。”麦卡利斯特说。

现在这些股票的价格在二又八分之一镑到二又四分之一镑之间。他建议菲利普不要太贪心,有个十先令的涨幅就可以脱手了。他自己打算买三百股,建议菲利普也买这么多,他会在合适的时机帮他卖出去。菲利普对他信心满满,一来他觉得苏格兰人生性谨慎,二来他之前就已经帮他赚了一笔,所以他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他的建议。

“我敢说关账之前就能卖出去。”麦卡利斯特说,“如果没有的话,我会继续帮你持有的。”

菲利普觉得这是个赚钱的绝佳办法。赚到了钱就脱手,还一分钱都不用从腰包里掏。他开始密切关注报纸上的证券交易栏目。第二天行情又看涨了一点,麦卡利斯特写信跟他说他只能以每股二又四分之一镑的价格帮他买入,还说现在的股市表现坚挺。可是刚入手一两天,股价就下跌了一些。南非传来的消息也没那么乐观,菲利普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股票跌到了每股两镑。但麦卡利斯特还是很有信心,那些布尔人撑不了多久的,他敢打赌,四月中旬之前,罗伯茨一定会开进约翰内斯堡。当天收盘时菲利普已经赔了将近四十镑。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眼下除了硬撑下去好像也没别的办法,毕竟这笔损失实在太大了,他现在的经济状况不允许他认栽。接下来两三个星期都没什么转机,那些布尔人就是不明白他们已经是死路一条,除了缴枪投降没有别的选择;可他们非但不投降,反倒还取得了一两场小规模的胜利,结果菲利普的股票又跌了半克朗。事实已经很明显了:这场战争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市场上出现了大规模抛售的行为,麦卡利斯特再见到菲利普的时候也已经很悲观了。

“也许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及时止损。我现在赔的钱都已经赶上我想赚的钱了。”

菲利普心焦如焚,晚上连觉都睡不着,早上飞快地吃完早饭(现在已经缩减到一杯清茶配面包黄油了),就冲到俱乐部阅览室看报。有时候看到的是坏消息,有时候什么消息也没有,但股票只要一有动静就是在往下跌。他现在彻底着了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果现在抛售,就要结结实实地损失三百五十镑,这样一来就只剩八十镑生活费了。他现在懊悔不已,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碰股票啊。可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硬撑,说不定哪天就会出现重大转机,到时候股价就会升上去。他现在已经不求赚钱只求保本了,只有这样他才能完成学业。夏季学期五月就要开始了,学期末他打算参加产科考试,考完试就只剩一年的时间了。他又仔仔细细地算了笔账,如果把所有费用都算起来,只用一百五十镑也可以咬牙撑下去,但不能比这个更低了,这已经是底线了。

四月初的一天晚上,他匆匆来到比克街那家酒馆,急着跟麦卡利斯特见一面。跟他讨论一下现在的局势可以稍微安抚一下他的情绪,而且知道大把人都在赔钱,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惨了。可到了那里却发现只有海沃德一个人,他一坐下来海沃德就说:

“我这个周末就要坐船去好望角了。”

“什么!”菲利普惊呼。

他觉得海沃德是最不可能做这种事情的人。医院也有大把人去前线支援,凡是有行医资格的人政府都敞开大门;有些没有行医资格的人就以骑兵身份过去,他们来信说那边一发现他们是医学生,就马上把他们调到了医疗组。爱国热潮席卷了全国,来自各个阶层的志愿者纷纷涌向战场。

“你以什么身份过去?”菲利普问。

“哦,我跟多塞特民兵团过去,以骑兵身份。”

菲利普已经认识海沃德八年了。他以前很崇拜这个能跟他谈论文学和艺术的人,两人也因此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可是早年的那种亲密感早就**然无存了,现在他们只是出于习惯才保持着朋友关系。海沃德在伦敦的时候他们每周会见一两次面,他还是谈论着那些书籍,发表着自己的高见。菲利普这个年纪还没有学会宽容,有时候海沃德说的那些话让他很厌烦。他现在已经不再坚信这世界上除了艺术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厌恶海沃德对实干和成功的鄙视。他一边搅动着杯里的潘趣酒,一边回想早年跟海沃德的友谊,那时候的他坚信海沃德能成大事。现在他早就没了这样的幻想,他知道海沃德永远都干不成什么,他就只会动动嘴皮子。海沃德已经三十五了,他那三百镑的年金比起年轻的时候越来越不够用了。他还是穿着高级裁缝定制的衣服,只不过穿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放在以前,他是不可能把一件衣服穿这么久的。他现在发福得厉害,几绺浅色的头发任他精心梳理也盖不住那颗秃了的脑袋。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变得呆滞而暗淡,不难猜到他现在饮酒过量。

“你怎么会想到去好望角呢?”菲利普问道。

“哦,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该去。”

菲利普沉默了。他觉得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他知道海沃德是被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灵魂深处的躁动所驱使,他心里的某种力量在召唤他为国而战。这件事说来奇怪,因为海沃德觉得爱国主义不过是一种偏见,他一向以自己的普世情怀为傲,一直把英格兰看作一个流放之地。他那千千万万的同胞,那些庸俗的乌合之众会伤害他脆弱的感情。菲利普寻思着到底是什么让人们做出一些完全违背其人生哲学的事情。如果海沃德只是站在一边,面带微笑地看着那些野蛮人互相残杀,反倒还说得过去。这样看来,人就像是被某种未知力量操纵的木偶,这种力量驱使着他们做这做那,有时他们会用理性来解释自己的行为,无法用理性解释的时候,他们就抛开理性,只管去做。

“人真是不可思议啊。”菲利普说,“我完全没想到你会去当兵。”

海沃德笑了笑,看上去有点儿不好意思,但他什么也没说。最后他终于开口了:“我昨天通过体检了。费这么大劲[361]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合格,也还算值得。”

菲利普发现他明明可以用英文词汇,却很矫情地用了个法语单词。不过这时麦卡利斯特进来了。

“凯利,我正想找你呢。”他说,“我的人不想再持有这些股票了,现在的行情实在太糟了,他们想让你自己持有。”

菲利普的心一沉。他知道他是不可能自己持有的,因为这意味着他必须要接受损失。自尊心使然,他故作镇定地回答:

“我觉得这样太不值当了,你最好把它们都卖了吧。”

“你说得倒简单,我怕是卖不出去了。现在股市这么不景气,根本就没人想买。”

“可是每股不是标价一又八分之一镑吗?”

“是的,可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你根本就不可能卖出这个价。”

菲利普沉默了一会儿,他在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的意思是,我手上的股票全都一文不值了吗?”

“哦,我没这样说,当然还是值点儿钱,可问题是现在没人想买啊。”

“那不管什么价你都得卖出去。”

麦卡利斯特定睛看了他一会儿,心想他是不是太受打击了。

“老兄,我真的很抱歉,但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谁也没想到这场战争会这样耗下去。确实是我让你栽进去的,可我自己不是也栽了吗?”

“没关系,一点儿也没关系,”菲利普装作无所谓地说,“愿赌就得服输嘛。”

他回到了他之前坐着的那张桌子边。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惊得他说不出话来。他突然头痛欲裂,可他不想让人觉得他太懦弱,又硬撑着在那里坐了一个钟头。不管他们说什么,他都回以发狂似的大笑。最后他终于站起身准备走了。

“你还挺看得开的。”麦卡利斯特跟他握了握手,“我想任何人赔了三四百镑都会受不了的。”

菲利普一回到他那间破旧的小屋就扑倒在**,任由自己陷入深深的绝望。他为自己做的蠢事懊悔不已。虽然他告诉自己后悔是荒唐的,因为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说明是不可避免的,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难过得不能自已,一个晚上都合不了眼。他想起了过去几年浪费钱财的种种情形。他的头痛得仿佛要炸开了。

第二天晚上他收到了一份结算清单,是最后一趟邮车送来的。他看了一下自己的银行存折,发现所有钱付清以后还剩七镑。七镑!谢天谢地他还付得起账单。要是跟麦卡利斯特说他付不起账单的话那可就太丢脸了。夏季学期开学就要在眼科实习了,他之前从一个同学那儿买了个检眼镜,钱还没付,他没勇气跟那个同学说他不要了。此外还得买几本教材,这些钱一扣就只剩五镑了。他靠这五镑撑过了六周,然后终于提笔给伯父写了封信。他感觉自己写得像一封商业信函。他说受到战争的影响,他损失惨重,除非伯父伸出援手,否则无法继续学业。他请牧师借给他一百五十镑,他会在接下来十八个月按月分期寄还给他,他保证挣钱后会连本带息地把钱慢慢还完。他至少还有一年半取得行医资格,到时肯定能申请到一个周薪三镑的助理职位。伯父回信说他什么也做不了。现在市场行情正是最差的时候,让他这时候把投资的东西出手岂不是贱卖了?再说他还得为自己考虑,万一将来有个三病两痛的,他手上那点儿钱得留着应急。他在信的末尾把菲利普教育了一顿,说他一次又一次警告他,他每次都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说实话,他现在出了事他一点也不惊讶,像他这样大手大脚又不懂算计,他早就料到他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菲利普读着这封信,一会儿气得浑身发烫,一会儿又心寒得浑身冰凉。他从来没想过伯父会拒绝他。他气得暴跳如雷,不过很快就陷入了彻底的茫然——如果伯父不肯帮他,他就不能继续学医了。强烈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他放下自尊,又给这位布莱克斯特布尔的牧师写了封信,把自己目前的情况描述得更加紧急。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也许是因为他没解释清楚,伯父并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绝望,他只是回信说他不会改变主意,菲利普已经二十五岁了,这么大个人真的该自谋生计了。等他哪天咽气了,他可以继承点儿遗产,不过在那之前,他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他。菲利普在信中感受到了一个多年来看不惯他的行为的人,在终于证明了自己是对的之后那种发自内心的得意。

99

菲利普开始典当衣服。为了缩减开销,他现在除了早餐每天只吃一顿饭,而且只吃面包黄油配热可可。他把这顿饭安排在下午四点,指望靠着这顿饭撑到第二天早上。到了晚上九点他就饿得心慌了,只好倒在**蒙头睡觉。他想过找劳森借钱,又怕被他拒绝,一直都不敢开口。最后他终于问他借了五镑,劳森很爽快地答应了,不过递钱的时候补了一句:

“你一周之内就会还我的吧?我得给一个装裱工付工钱。我最近也是穷得要命呀。”

菲利普知道自己没办法还钱给他,想到劳森会觉得他是个借钱不还的人,他就觉得无地自容,所以过了两三天就把钱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了。还钱的时候劳森正准备出门吃饭,就叫菲利普跟他一起吃。菲利普饿了太久,吃不下什么东西,不过他很高兴终于能吃些像样的饭菜了。星期天肯定能去阿瑟尼家里吃顿好的。他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们自己的遭遇,毕竟他们一直都觉得他的经济条件还相对可以,要是让他们知道他现在身无分文,恐怕就没那么看得起他了。

虽然他一直都挺穷的,但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穷得饿肚子。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他生活的圈子里,他深感羞耻,就像染上了什么可耻的疾病。现在的处境完全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他一下子被打蒙了,除了每天继续去医院上班,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他隐约希望着事情会出现转机;他甚至不太相信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是真的。记得小时候上学的第一个学期,他经常觉得自己的生活是一场梦,梦醒了他就回到家里了。然而他很快就意识到,大概一周之内他就身无分文了,他现在必须找工作挣钱。如果他已经拿到了行医资格,就算跛脚也可以去好望角,因为那边对医学生的需求很大。现在每天都有民兵团发往南非,要不是因为身有残疾,他说不定已经跟着民兵团上战场了。他只好去问医学院秘书能不能给他一份帮后进生补习的工作,可秘书一口回绝了,说没有这样的工作给他。他开始看医学报纸上的招聘广告,申请了一个不需要从业资格的职位,给富勒姆路一家药房的老板当助理。面试的时候,他看见那人瞟了一眼他的跛脚,然后一听说他才四年级就马上说他经验不够。菲利普知道这是借口,他只是不想要一个腿脚不便的助手罢了。他只好寻找其他赚钱的办法。他会法语和德语,说不定能找到一份办公室信件员的工作。想到自己竟然要干这种差事,他的心直往下沉,但他还是决定咬牙一试。他性格太害羞,所以没有找那种需要上门应聘的工作,只考虑了那些可以写信申请的。可他既没有经验可写,又没有别人的推荐,他也很清楚他的德语和法语都不是商业场合能用的,他对商业术语一无所知,既不会速记又不会打字。他不禁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真的很绝望。他想写信给尼克森先生,他父亲的那位遗嘱执行人。可他没勇气向他开口借钱,因为他当时不听他再三劝阻,硬是把做贷款的投资都变现了。而且他从伯父那里得知尼克森先生很不喜欢他。他在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的那一年表现不佳,尼克森先生觉得他是个懒散又无能的家伙。

“我很快就要挨饿了。”他喃喃自语道。

有一两次他想到了自杀。他很容易就能从医院的药房里弄到药,如果哪天真的被逼上了绝路,就可以毫无痛楚地了结自己,这样一想他觉得有点安慰;不过他并没有认真地考虑这个选项。记得米尔德丽德抛弃他去跟格里菲斯快活的时候,他痛不欲生,恨不得一死了之。可是现在他并不想死。他记得急诊科的护士说过,自杀的人多半是因为缺钱,而不是因为失恋,没想到自己竟是个例外,他不禁轻声一笑。他只希望能找个人倾吐一下内心的忧虑,可真要说,他又没勇气说出口。他觉得太丢人了。他又继续找了一段时间的工作。房租已经欠了三个星期,他跟房东太太说他月底就能拿到钱。房东太太什么也没说,只是撇撇嘴,神色异常冷峻。月底很快就到了,房东太太问他能不能把欠的房租先付一些,他一边回答说付不了,一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说他会写信给他的伯父,下周六一定把账清了。

“好吧,希望你说到做到,凯利先生,因为我自己也有房租要付,我也不可能一直让人赊下去。”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生气,但语气很坚决,让人听了害怕。她停顿片刻,又说了一句:“你下周六要是再不付房租的话,我就只好跟医学院的秘书投诉了。”

“好的,没问题,你放心。”

她盯着菲利普看了一会儿,然后扫视了一圈他那空****的房间。她说出下面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异常平和,好像这话说出来并没有什么不妥。

“我楼下有块热乎乎的烤肉,你要是想吃的话,可以去楼下厨房随便吃点儿。”

菲利普感觉自己满脸通红,从脖子根一直红到了脚板心。他的喉咙有些哽咽。

“非常感谢您,希金斯太太,不过我一点也不饿。”

“非常好,先生。”

房东太太出去之后,他痛苦地扑倒在**,攥紧拳头不让自己哭出来。

100

星期六,这是他说好要付房租的日子。整整一周他都盼望着出现什么转机。工作也还是没有找到。他从来没被逼入过这样的绝境,仿佛当头一棒,打得他茫然不知所措。潜意识里他总觉得这一切只是个荒诞的玩笑。他身上只剩几个铜币,用不着的衣服都已经当了,还有几本书和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说不定还能换个一两先令。可房东太太最近密切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怕再拿东西出去当会被她拦下。看来只能跟她坦白,说他付不了房租了。可他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现在是六月中旬,夜晚清朗和煦,他决定在外面过一夜。泰晤士河的河水舒缓静谧,他沿着切尔西河滨大道慢慢走着,走累了就坐在长椅上打盹儿。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迷迷糊糊地梦到有个警察使劲摇他赶他走,他惊醒过来,睁开眼却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奇西克。他又在这里睡了一觉,不过很快就被硬邦邦的长椅硌醒了。这个夜晚好像漫长得没有尽头。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突然觉得自己很惨,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他不敢相信他居然在河滨大道上睡了一觉,这实在是太丢人了,黑暗中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他听说有些走投无路的人会去慈善机构排队领汤喝,有警员,有教士,还有些上过大学的人,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沦为其中一个。如果真的那样还不如自杀算了。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劳森要是知道他这么窘迫肯定会帮他的。要是碍于面子不肯求助,未免也太可笑了。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人生的大事小事,他都尽量做出自认为最好的选择,可到头来一切都变得一团糟。别人有难时他总是能帮就帮,他也不觉得自己比别人更加自私。就这样一路走来,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然而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他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天渐渐亮了,寂静中的泰晤士河显得格外动人,清晨的一切都笼罩在迷雾之中。拂晓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天上没有一片云彩,今天想必会是个大晴天。走了一晚上,他觉得疲惫不堪,饥饿感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可他不能静静地坐下来休息,因为他总是害怕会有警察过来盘问,他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他感觉身上脏兮兮的,想找个地方好好洗个澡。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汉普顿宫。他感觉再不吃点东西就要饿哭了,于是选了家便宜的馆子。一走进去,热食的气味扑面而来,他觉得有点恶心反胃。他本来打算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好撑过这一天,可他一看到食物胃里就翻江倒海的,最后只喝了杯茶,吃了点黄油配面包。吃完饭,他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天,可以去阿瑟尼家里坐坐。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他家星期天必吃的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可他已经累得快虚脱了,没办法面对那欢乐又闹腾的一家子。他现在心情阴郁,难过极了,只想一个人待着。身上的骨头一阵阵酸痛,他决定到汉普顿宫的花园里躺一躺,说不定还能找着个水泵洗一下脸和手,然后痛痛快快地喝几口,他已经渴得嗓子快冒烟了。现在肚子不饿了,想到花园里的鲜花、草坪和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他心里又快活起来。他感觉在花园里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他找了个阴凉处,躺在草地上,然后点上了一斗烟。为了省钱,他很长一段时间只许自己每天抽两斗烟。谢天谢地,烟袋还是满的。不知道别人没钱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很快他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一会儿就该动身往伦敦市区走了,这样才能一早赶回去应聘。他想到了他的伯父,伯父说死后会给他留点儿遗产。这笔钱到底有多少,他心里完全没数,应该最多只有几百镑。他寻思着能不能靠牧师公馆的房产来挣点钱,比如说租几个房间出去。可是没有老家伙的同意是不可能的,而他是绝不会同意的。

“我只能想办法撑到他咽气了。”

菲利普算了算他的年纪。这位布莱克斯特布尔的牧师已经七十好几了,还患有慢性支气管炎,不过很多老人都有这种病,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这期间肯定会出现什么转机的。菲利普总感觉自己的处境很不正常,像他这种阶层的人怎么会挨饿呢?正是因为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他才没有陷入绝望的深渊。他打定主意找劳森借半个金币。他在花园里待了一整天,饿急了就抽几口烟。他打算动身去市区的时候再吃点东西,毕竟回去的路很远,吃饱了才有力气走回去。天气凉快一点的时候他动身了,累了就在长椅上睡一会儿,一路上都没人赶他走。他在维多利亚车站洗脸梳头,顺便刮了胡子,然后喝了点茶,吃了点黄油配面包,边吃边看早报上的招聘启事。他一路扫下来,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则启事上,有一家知名百货商店的家居布艺部要招一个售货员。他的心情莫名地有点沉重,出于中产阶级的偏见,他觉得去商店工作简直是奇耻大辱。不过他耸了耸肩,心想这算得了什么。他决定去试一试。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只要他接受所有屈辱,面对厄运迎头而上,他就是在扭转那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他一脸羞赧地来到了面试的地方,才九点钟就已经排起了长队。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有,小到十六岁的少年,大到四十岁的中年人,有些人压低声音窃窃私语,不过大多数人都一言不发。菲利普往队尾一站,周围人都充满敌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听到有个人说:

“我只求这里拒绝我的时候能快点儿,这样我还有时间去别的地方看看。”

菲利普后面那个男的瞟了他一眼,问他:

“有经验吗?”

“没有。”菲利普回答。

男人顿了一下,又说:“午饭时间一过,如果没有提前预约的话,就算是那些小公司也不会面试你的。”

菲利普看着店里那些助理,有些忙着把轧光印花棉布和大花帘布挂起来,有些据他旁边的人说,在为乡下寄来的订单备货。大概九点一刻,采购主任到了。他听到队伍里有人跟另一个人说这是吉本斯先生。这是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蓄着黑色的络腮胡,头发乌黑油腻。他步伐轻快,一脸精明相,戴着顶丝质帽子,穿着一身长礼服,翻领上别着一朵绿叶簇拥的白色天竺葵。他走进办公室,把门开着。办公室很小,只在角落里放着张美式翻盖书桌,还有一个书柜和一个壁橱。外面排队的男人呆呆地看着他把衣领上的天竺葵摘下来,放进一个装满水的墨水瓶里。生意场上是不许戴花的。

(整个上午,部门里那些想讨好这位主管的人都挨个儿过来称赞这朵天竺葵。

“我从来没见过开得这么好的天竺葵呢。”他们说,“该不会是您自己种的吧?”

“是啊,是我自己种的。”他笑眯眯地回答,聪慧的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芒。)

他摘掉帽子,换了件外套,瞥了瞥桌上的信件,然后扫了一眼等着见他的人。他手指轻轻一勾,队伍最前面的那个人就走进了办公室。来人挨个儿走到他面前回答问题。他问得很简洁,边问边盯着对方的脸。

“多大?有没有经验?上一份工作为什么辞职?”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的回答。轮到菲利普的时候,他感觉吉本斯先生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菲利普的衣服很整洁,剪裁也还过得去。他看上去跟其他人有点不太一样。

“有没有经验?”

“恐怕没有。”菲利普说。

“下一个。”

菲利普走出了办公室。这场折磨远没有他预想的那么痛苦,他甚至没觉得特别失望。他也没指望一上来就找到工作,所以还留着早上那份报纸。他又打开来看上面的招聘启事,发现霍尔本也有一家商店在招售货员。他赶到那里,结果发现已经招到人了。眼看着快到中午了,他今天要是还想吃东西的话,就得在劳森出去吃饭前赶到他的画室。他沿着布朗普顿路走到了约曼街。

“我到这个月底都穷得揭不开锅,”他逮住机会说道,“你能借我半个金币吗?”

每次开口借钱他都觉得比登天还难。医院里也有人找他借个三五先令的,而且借的时候就没打算还,他们就表现得特别随意,好像找他借钱倒是给他恩惠似的。

“没问题。”劳森爽快地说。

他把手伸进兜里一摸,结果只掏出来八先令。菲利普的心凉了半截。

“哦,好吧,那借我五先令可以吗?”他淡淡地说。

“喏,给你。”

菲利普花六便士去威斯敏斯特的公共澡堂洗了个澡,然后吃了点东西。他不知道下午半天该干什么。他不想回医院去,免得别人问东问西,再说他现在跟那里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实习过的那几个部门的同事可能会纳闷他怎么没去上班,随他们怎么想吧,他不在乎,反正他又不是第一个不打招呼就从医学院退学的人。他去了公共图书馆,看报纸看烦了就拿了本史蒂文森[362]的《新天方夜谭》。可他发现他什么也看不进去,书上的文字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处境有多绝望。他翻来覆去想着同样的事情,所有思绪都集中在一点,最后想得脑袋都痛了。他渴望马上呼吸点新鲜空气,于是离开图书馆去了绿园。躺在公园的草地上,他痛苦地想,要不是因为身有残疾,他本来是可以参军的。想着想着他睡着了,他梦到自己的脚突然变好了,还跟着民兵团去了好望角。报纸上那些战地照片给他提供了想象的素材,他梦见他穿着卡其布军装,晚上跟战友围坐在篝火旁,周围是茫茫无际的大草原。醒来之后天还亮着,不一会儿,他听到大本钟敲了七下,这意味着他还要无所事事地挨过十二个钟头。这漫漫长夜让他害怕。天上阴云密布,怕是要下雨了,今晚得找家旅馆租个床位才行。他在兰贝斯那些旅馆外面的灯柱上见过这样的广告:好床位只要六便士。他从来没进去过,因为害怕那里面熏人的恶臭和恼人的臭虫。他决定能待在外面就待在外面。他一直在公园里待到关门的时候,然后又只好四处游**。他疲惫不堪地走着,想着要是出一场车祸才走运呢,这样就能被抬进医院里,在干干净净的病**躺好几个星期了。到了午夜时分,他实在饿得走不动了,只好去海德公园角的一个咖啡铺,吃了几个土豆,喝了杯咖啡,然后又继续游**。他焦躁得睡不着觉,而且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被巡警赶走。他发现他现在看待警员的角度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他现在看到警察就像老鼠看到猫一样。这是他流浪街头的第三个晚上。他偶尔会坐在皮卡迪利大街的长椅上,快到早上的时候就沿着河滨大道踱步。大本钟每隔一刻钟都会响一次,每响一次他就在脑子里记一次,默默计算着这个城市还有多久才会醒来。好不容易挨到了早上,他花几个铜币把自己收拾干净了,然后买了份报纸看招聘启事,又开始找工作。

他就这样挨过了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感觉身体越来越虚弱,整个人病恹恹的,连找工作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而且要想找到一份工作好像比登天还难。他现在渐渐习惯了在商店后门排队等上半天,指望着自己能被录用,结果等来的却是一句生硬的“下一个”。为了找工作,他几乎跑遍了伦敦的各个片区,有些人跟他一样找工作无果,看到的次数多了,都彼此面熟了。有一两个人试着跟他交朋友,可他精疲力竭又痛苦万分,没有接受他们的好意。他也不往劳森那儿去了,因为还欠着他五先令没还。他像被最近发生的事情打蒙了似的,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也不太在乎自己接下来会怎样。他经常偷偷掉眼泪。刚开始他对自己很生气,觉得太丢人,可他发现哭完了心里很舒服,而且不知怎么的也没那么饿了。每天早上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他都冷得瑟瑟发抖。有天晚上他悄悄回到住处去换内衣,凌晨三点钟左右溜了进去,想着这时候肯定所有人都已经睡了,然后五点钟又溜了出来。他在自己松松软软的**躺了一会儿,竟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全身的骨头又酸又痛,躺在**浑身舒畅,快活极了。那种感觉实在太舒服了,他甚至舍不得睡过去。他慢慢习惯了挨饿的感觉,饿起来也不像刚开始那么难受了,只觉得全身虚弱无力。他的脑子里一直有自杀的念头,每次他都竭尽全力不去想它,他怕被这个**拿住,到时候自己也帮不了自己了。他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干傻事,过不了多久一定会出现转机;他总觉得他的处境太过荒谬,不能当真,这就像某种必须忍受的疾病,他一定会从中痊愈的。每天晚上他都发誓这样的日子一天都不过下去了,决心第二天一早就写信给伯父,或是尼克森律师和劳森。可是一到第二天早上他就没了勇气,他不想向他们承认自己彻头彻尾的失败,这实在太丢人了。他不知道劳森会对他的事情做何反应。虽然他们是朋友,但劳森一直都是比较蠢的那一个,而他则一向以自己的常识为傲,现在要想找他帮忙,就得把自己干的蠢事向他和盘托出。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劳森就算帮了他这个忙,以后也会看不起他。伯父和尼克森律师当然会为他做点什么,可是肯定少不了一番责骂,这正是他害怕的,他不想被任何人教训。他咬紧牙关,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凡是发生的都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已经发生了,后悔是荒唐的。

菲利普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于是离开图书馆去了公园,躺在草坪上思考自己的事情。他痛苦地想,要不是因为身有残疾,他本来是可以参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