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不太在意男人的长相,我不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他们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她的目光在屋子里四处搜寻,本能地想找面镜子瞅瞅,可是屋里没有镜子。她只好抬起手,拍了拍自己蓬松的刘海儿。
“你说我住在这里,这楼里的人看见了会怎么说呀?”她突然问了一句。
“哦,只有一对夫妇住在这里。男的整天在外面,女的我只有每周六交租的时候才见得到。两口子从不跟人来往。我搬进来到现在跟他们说了才不到两句话。”
米尔德丽德去卧室打开行李,把东西拿出来放好。菲利普试着看看书,可他兴奋得什么也看不进去。他干脆把书放到一边,往椅背上一靠,抽着一支烟,笑眯眯地看着熟睡的孩子,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快乐。他很确定他一点也不爱米尔德丽德了。他很惊讶以前那种感觉竟然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甚至隐约有些排斥跟她有肢体接触,感觉只要碰她一下就会起鸡皮疙瘩。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时米尔德丽德敲了敲起居室的门,走了进来。
“我说,你进来不需要敲门。”他说,“怎么样,有没有参观一下这座豪宅呀?”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厨房。”
“做咱们的豪华大餐已经够大了。”他满不在乎地回了她一句。
“我看厨房里什么吃的也没有,我还是出去买点菜吧。”
“好的,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咱们必须一便士掰成两便士花。”
“那晚上吃什么呢?”
“你能做什么就吃什么吧。”菲利普哈哈一笑。
他给了她一些钱,她就出去买菜了。半小时后她回来了,把买的东西往桌上一放。才爬完两层楼她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我说,你贫血有点严重呀。”菲利普说,“我得给你开点儿布洛补铁丸才行。”
“我找了半天才找着菜市场。我买了点儿肝脏,肝脏挺好吃的,是吧?而且这东西一次又吃不了太多,比买新鲜肉还划算。”
厨房里有个煤气炉,她把肝脏放进锅里煮,然后到起居室摆餐垫。
“你怎么只摆了一份餐垫?”菲利普问她,“你不吃饭了吗?”
米尔德丽德脸红了。
“我以为你不想跟我坐在一起吃饭。”
“我怎么会这样想呢?”
“呃,我只是个女仆而已,不是吗?”
“别傻了。你怎么这么傻呢?”
菲利普朝她微微一笑,心口却莫名一紧——她的样子多低声下气呀。可怜的家伙!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那盛气凌人的样子。他迟疑片刻,然后对她说:
“你不要觉得这是我给你的恩赐。这只是一个交易而已,你帮我做事,我供你吃住。你什么都不欠我的,也不用觉得有什么丢脸的。”
她没有答话,眼泪却大颗大颗地从脸颊上滚落。菲利普在医院经常跟病人打交道,知道她这种阶层的女人觉得伺候别人是很丢人的事。他不禁对她有些不耐烦,可是马上又责怪起自己来,因为她显然已经很累了,而且整个人病恹恹的。于是他起来帮她把另外一块餐垫铺上了。孩子这时候已经醒了,米尔德丽德提前给她准备了一些美林辅食。肝脏和培根都做好了,两人坐下来开始吃饭。为了省钱,菲利普现在除了白开水什么都不喝了,不过家里还有半瓶威士忌,稍微喝点儿对米尔德丽德有好处。他尽量让这顿饭吃得轻松愉快,可是米尔德丽德始终默不作声,看上去已经精疲力竭了。吃完饭她就起身去哄孩子睡觉。
“你也早点儿睡吧,好好休息一下对你有好处。”菲利普说,“你看上去已经快累垮了。”
“我洗完碗就睡。”
菲利普点上烟斗开始看书。听着隔壁房间有人走动的声音,他心里怪舒服的。以前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强烈的孤独感有时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米尔德丽德进来收拾桌子,菲利普听着她洗碗时杯盘碰撞的咔嗒声。她居然穿着黑绸裙子刷碗,这还真符合她的性格,菲利普暗自笑了。不过他还有功课要做,他拿着书坐到了餐桌边。这是奥斯勒编写的《内科学》,虽然多年来用得最多的都是泰勒编写的那本教材,但是近来奥斯勒取代泰勒,赢得了医学生们的喜爱。不一会儿,米尔德丽德进来了,边走边把袖子放了下来。菲利普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坐在椅子上没动;气氛有些古怪,他感觉有点紧张。他怕米尔德丽德以为他会发号施令,他不知道该怎么让她放心,又不伤害她的感情。
“对了,我早上九点上课,八点十五吃早餐,你安排得过来吗?”
“哦,可以的。我以前在议会街上班的时候,每天早上八点十二就要从赫恩山坐火车呢。”
“希望你的房间住着还舒服。今晚早点睡一觉,明早起来你就容光焕发了。”
“你应该要学习到很晚吧?”
“我一般学习到十一点或者十一点半。”
“那晚安了。”
“晚安。”
两人中间隔着餐桌。菲利普没有主动向她伸出手。米尔德丽德回到屋里,轻轻把门关上了。菲利普听到她在卧室里走动的声音。不一会儿,他听到她上床时,床轻轻嘎吱了一声。
92
第二天是星期二。菲利普像往常一样,匆匆吃完早餐就冲去学校上九点的课,只够时间跟米尔德丽德寒暄了几句。傍晚回到家,菲利普发现她正坐在窗边给他补袜子。
“哟,你可真勤快。”他笑着说,“你今天一天都干了些什么呀?”
“哦,我做了个大扫除,然后带孩子出去溜达了一下。”
她穿着一条旧旧的黑裙子,这是她以前上班的时候当工作服穿的。裙子有些破旧了,不过她穿着这身衣服比穿昨天那条丝绸裙子要好看。小家伙正坐在地板上玩耍,抬起头用一双神秘的大眼睛望着他。菲利普坐在她旁边玩儿她的光脚丫,她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夕阳斜斜地照进屋里,洒下一片柔和的蜜黄。
“回来看到家里有人可真叫人开心。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就能让屋子里显得很温馨。”
他今天去医院药房拿了瓶布洛补铁丸回来。他把药丸给米尔德丽德,说每顿饭后都必须吃一些。她从十六岁开始就在断断续续地吃这种药了,所以早就吃习惯了。
“劳森肯定会喜欢你这种发青的肤色,”菲利普说,“他会说你这样非常入画。不过我现在越来越讲求实际了,一定要看到你像个挤奶女工一样白里透红,我才高兴得起来。”
“有你这一番好意,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吃完简单的晚餐,菲利普把烟丝荷包装满,戴上帽子准备出门。他每个星期二晚上都会去比克街那家酒馆。他很高兴米尔德丽德才来两天就到了去酒馆的日子,因为他想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撇清楚,让她知道他们各有各的生活。
“你要出去吗?”她说。
“嗯,我每周二晚上都会给自己放个假。明天见了,晚安。”
菲利普每次都是怀着愉快的心情去那家酒馆。那个热衷哲学的股票经纪人麦卡利斯特一般都在那里,而且愿意就日光之下的一切话题展开辩论。海沃德在伦敦的时候也经常过来,他跟麦卡利斯特互相看不顺眼,不过出于习惯,两人还是会在每周的这个晚上碰面。麦卡利斯特觉得海沃德是条可怜虫,经常嘲笑他多愁善感。他嘲讽地问海沃德发表了什么文学作品,海沃德暗示说他将来会有大作问世,他就露出一脸轻蔑的笑容。他俩经常就某个话题争得面红耳赤,不过好在他俩都爱喝那里上好的潘趣酒,所以临走时一般都能搁置分歧,并且觉得对方是顶好的家伙。菲利普发现他们俩今晚都在,劳森也在。劳森在伦敦慢慢积累了一些人脉,经常要出去吃饭应酬,所以来的次数比以前更少了。他们几个最近都春风得意,因为麦卡利斯特给他们推荐了一只赚钱的股票,海沃德和劳森都各赚了五十镑。这对劳森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因为他花钱大手大脚,却几乎没什么进账。他作为肖像画家的事业进入了这样一个阶段:评论家给了他很多的关注,他也找到了一些愿意让他免费画像的贵妇(这样既能扩大彼此的知名度,又能给这些伟大的贵妇们贴金,让她们摆出一副艺术赞助人的派头);可是他很少能逮到那种愿意一掷千金给老婆画像的土老帽。现在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大馅饼,劳森的满足之情溢于言表。
“这样躺着就把钱挣了,我还是头一次见呢!”他高兴地嚷嚷道,“而且一分钱都不用从自己腰包里掏。”
“可惜你上周没来,错过了赚钱的好机会呀,年轻人。”麦卡利斯特对菲利普说。
“我的天哪,你怎么不写信告诉我呢?”菲利普懊悔地说,“要是能赚个一百镑,那简直是救我于水火之中啊。”
“嗐,哪儿有空写信呀。这种事必须当场定夺。上周二我听说有只股票很不错,就问哥儿几个想不想赌一把。星期三早上我给他们一人买了一千股,下午一见涨我就卖了出去。就这样帮他们一人赚了五十镑,我自己也赚了两百镑。”
菲利普眼红得要命。他那点儿财产投给了银行做贷款,最近他把最后一笔贷款也卖了,现在只剩下六百镑存款。有时候一想到以后的日子他就心慌。还要过两年才能获得行医资格,到时候他打算申请医院的职位,所以至少有三年都挣不到一分钱。就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到时候也最多只能剩下一百镑。万一哪天失业了或是生病了不能挣钱,这点钱是远远不够应急的。要是运气好押对宝,他的日子可就大不一样了。
“哦,好吧,没关系的。”麦卡利斯特说,“很快就会有新的机会的。南非不久还会经历一**涨,到时候我帮你留意一下。”
麦卡利斯特做的是南非的股票交易。一两年前南非股市暴涨,很多人一夜暴富,这种故事他没少跟他们讲。
“好吧,下次别忘了告诉我。”
他们坐着聊到将近午夜,菲利普是第一个走的,因为他住得最远。如果错过了末班电车,他就只能走路回家了,这样就要很晚才能到家。今晚他就没赶上车,将近十二点半才到家。他爬完楼梯进了家门,发现米尔德丽德正坐在他的扶手椅里,他不由得吃了一惊。
“你怎么还没睡呀?”他大声说。
“我不困。”
“不困也该去睡了,躺着也是一种休息。”
她坐那儿没动。菲利普发现她换掉了晚饭时那身衣服,又穿上了那条黑绸裙子。
“我想我还是等你回来比较好,万一你有什么需要呢。”
米尔德丽德看着他,单薄而苍白的嘴唇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菲利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歪了。他觉得有些尴尬,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活地对她说:
“你真是太好了,不过也太调皮了。赶紧去睡觉吧,不然明天早上你就起不来啦。”
“我现在不想睡。”
“瞎说!”他冷冷地说。
她有点不高兴地站起来,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菲利普听见她啪的一声把门反锁了,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后面几天两人都相安无事。米尔德丽德慢慢在这个新环境安顿了下来。菲利普每天吃完早餐就匆匆走了,她有整个上午的时间做家务。他们吃得很简单,但就算只买那么一丁点儿菜,她也喜欢在菜市场转悠老半天。中午只有她一个人吃饭,她懒得做菜,就随便冲杯热可可,吃点儿黄油配面包,然后就推着婴儿车出去走走;散完步回来,下午剩下的时间都无所事事。她这些日子累坏了,这么点儿工作量对她来说正合适。她帮菲利普交房租的时候,跟那个令人生畏的房东太太交上了朋友,而且不到一周的时间,她对房东夫妇的了解就比菲利普一年的了解都多。
“她人很好的,”米尔德丽德说,“还挺文雅的。我跟她说我们是两口子。”
“你觉得有必要这样吗?”
“那我总得跟她说点儿什么呀。我要是没跟你结婚就住在这里那多奇怪呀,我都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我。”
“我觉得她压根就不相信你说的话。”
“你别说,她还真信了。我跟她说我们结婚两年了——我必须得这样说,因为有孩子嘛——只是你家里人一直都不肯承认,因为你还是个学生,”她把学生念成“噱生”,“所以我们只能保密,不过他们现在也已经接受了,我们一家人夏天就会回乡下去跟他们团聚。”
“你编故事的本事可真是一流。”菲利普说。
他心里隐约有些恼火,米尔德丽德居然还是这么爱撒谎,她这两年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不过他只是耸了耸肩。
“说到底,”他心想,“她也没什么长进的可能。”
今晚夜色迷人,晚风和煦,天空清朗无云,伦敦南部的人好像全都涌到了街上。空气中有种躁动不安的气息,有时候天气一变,伦敦佬们就坐不住了,仿佛受到了感召似的,都想跑到室外去吹吹风散散步。吃完饭,米尔德丽德把桌子收拾干净,然后走到窗户边站着。街上传来人们打招呼的声音、车水马龙的声音,还有远处袅袅的手摇风琴声,所有声音都徐徐而上,传入了他们耳中。
“我猜你今晚得学习吧,菲利普?”她眼巴巴地看着他。
“是该学习,不过也不是非学不可。怎么了,你想让我干点儿别的吗?”
“我想出去逛逛。咱们能不能坐在电车顶上兜兜风呀?”
“随你喜欢吧。”
“那我去戴帽子!”她快活地说。
这么舒服的晚上是不可能待在室内的。孩子已经睡着了,可以安安心心地放在家里。米尔德丽德说她晚上出去的时候都是把孩子一个人放在家里,她从来没醒过。等她戴上帽子回到起居室的时候,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兴高采烈的。她还趁机在脸上抹了点腮红。菲利普还以为她是因为太兴奋了,苍白的脸颊上都泛起了淡淡红晕。看见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他心里很受触动,暗自责备自己最近对她太苛刻了。米尔德丽德一走到室外就高兴得笑了起来。他们看见的第一辆电车是往威斯敏斯特桥去的,两人直接就上去了。菲利普坐在车上抽着烟斗。他们看着拥挤的街道,正在营业的商店透出温馨的灯光,人们在忙着采购第二天要用的东西。驶过一家叫坎特伯雷的歌舞剧院时,米尔德丽德兴奋得叫了起来:“哦,菲利普,咱们进去吧!我有好几个月没上过剧院了。”
“我们可买不起池座,这你是知道的。”
“哦,我无所谓,坐顶层楼座我也开心。”
他们下车往回走了几百码,一直走到了剧院门口。只用每张六便士的价格就买到了很好的座位,也是高层楼座,但还不至于到顶,而且因为今晚天气实在太好了,剧院里还有很多空位。米尔德丽德兴奋得两眼发光,玩儿得痛快极了。她身上那种天真单纯打动了菲利普。在菲利普眼里她一直是个谜。她身上有些东西依然吸引着他,其实她也有很多很美好的品质,只是从小没有得到良好的教养,日子又过得太艰难。他曾责怪她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其实她自己也无能为力;他曾要求她展现那些她并不具备的美德,这是他自己的错。如果换一个无忧无虑的生活环境,她也许会是个迷人的姑娘。她完全不适合残酷的生存斗争。菲利普望着她的侧脸,她嘴唇微启,脸上泛着柔和的红晕,看上去竟像一个纯真无瑕的处女。他心里顿时涌起对她的无限怜悯,并且发自内心地原谅了她曾带给他的伤害。剧院里烟雾缭绕,熏得他眼睛疼,他提议提前离场,米尔德丽德一脸恳求地看着他,让他看完了再走。他笑了笑同意了。她牵起他的手,一直握到了表演结束。散场后,他们跟着观众涌到拥挤的街上,米尔德丽德还不想回家。于是他们又一路溜达到威斯敏斯特桥路,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玩儿得这么开心了。”她说。
菲利普心里洋溢着幸福,他感谢命运让他把心血**的想法付诸实践,把米尔德丽德母女俩接到了他的公寓。看到她这么快活又心怀感激,菲利普也很开心。最后她终于累了,他们跳上了一辆电车回家去。这会儿已经很晚了,等他们下了电车,拐进他们住的那条街时,路上已经一个人影都没有了。米尔德丽德挽住菲利普的胳膊。
“这种感觉就跟以前一样,菲儿。”她说。
她以前从来没叫过他菲儿,只有格里菲斯才这样叫他[350]。即便现在听到这个称呼,他的心还是一阵莫名地绞痛。他想起来他那时候有多么想死,他当时痛不欲生,甚至认认真真地想过自杀。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恍如隔世。想到过去的自己,他不禁莞尔一笑。现在他对她已经没有任何感觉,有的只是无尽的怜悯。他们走到了家门口,走进起居室时,菲利普点燃了煤气灯。
“孩子还好吗?”他问。
“我这就进去看看。”
不一会儿她回到了起居室,说孩子一直都睡得很香甜,这是个不吵不闹的乖宝宝。菲利普伸出手跟她道晚安。
“那就晚安了。”
“你这就要去睡了吗?”
“已经快一点了。我现在已经不习惯熬夜了。”菲利普说。
米尔德丽德握住他的手,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眼里带着淡淡笑意。
“菲儿,那天晚上你叫我搬来这里住的时候,你说你只想让我给你做饭什么的,除此之外别无所求,我当时答应你了,但我心里其实不是那样想的。”
“是吗?”菲利普把手抽了回来,“可我就是那个意思。”
“别这么傻了吧唧的好吗?”她哈哈笑了。
菲利普摇了摇头。
“我是认真的。我对你没别的要求,不然我是不会叫你住在这里的。”
“为什么?”
“我感觉我做不到。我也说不清这种感觉,只是那会毁了现在的一切的。”
她耸了耸肩。
“哦,好吧,随便你的吧。我可不会跪在地上求你跟我那个,爱要不要。”
说完她走出起居室,哐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93
第二天早上,米尔德丽德黑着脸一言不发,一直在自己屋里待到该做午饭的时候才出来。她做菜的手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基本上只会做肉碎和肉排,也不知道怎么把边角料利用起来,所以菲利普不得不增加伙食开销。她上完菜就坐在菲利普对面,什么也不肯吃。菲利普问她怎么了,她说头痛得厉害,肚子不饿。菲利普很庆幸下午有别的地方可去,不用对着她这副臭脸,阿瑟尼一家可是其乐融融又热情友好。他们家每一个人都盼着他上门做客,这让他既高兴又惊喜。等他回来的时候,米尔德丽德已经睡了,可第二天早上她还是一言不发。吃晚饭的时候,她傲慢地坐在菲利普对面,微微皱着眉头。菲利普看到她这副样子有点心烦,可是他忍住了,他告诉自己必须关心她,体谅她。
“你今天好安静。”他露出了一个愉快的微笑。
“你请我来帮你打扫做饭的,难道还得陪你说话不成。”
菲利普觉得她有些不识抬举,可是既然要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就必须尽可能让彼此相安无事。
“你是在为前天晚上的事情生我的气吧。”他说。
这个话题有点尴尬,可是显然有必要聊一下。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她回答。
“请你不要生我的气。我确实希望我们只是朋友关系,不然我当初是绝不会叫你过来住的。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想要一个家,而且你搬过来之后还能找点事做。”
“得了,我才不在乎呢。”
“我知道,我完全没这样想。”他赶紧说,“你不要觉得我不知感激,我知道你提那个完全是为了我,我只是不由自主地觉得,那会让现在的一切都变得肮脏又丑陋。”
“你这人真有意思,”她好奇地看着菲利普,“我真搞不懂你。”
她现在不生他的气了,只是觉得很困惑,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接受了现在的处境,事实上还隐约觉得他的行为很高尚,而她应该对这种高尚的行为表示敬佩,可是她又忍不住想嘲笑他,甚至还有点儿鄙视他。
“这人真是个怪胎。”她心想。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还算相安无事。菲利普整个白天都待在医院里,除了去阿瑟尼家里和比克街那家酒馆,每天晚上都在家学习。有一次他的指导医生邀请他参加了一次严肃的晚宴,还有两三次他参加了同学举办的派对。米尔德丽德慢慢接受了自己单调乏味的生活,就算她介意菲利普有些晚上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她嘴上也从来没说过。菲利普偶尔会带她去歌舞剧院。他一直践行着他的准则:他们之间唯一的关系就是她用家务劳动跟他换食宿。米尔德丽德认准了这个夏天是找不到工作的,在得到了菲利普的同意之后,她决定在这里住到秋天。她觉得那时候找工作会很容易。
“如果方便的话,你上了班之后也可以住在这里。反正那个房间空着也是空着,我以前请的那个女工可以过来帮你看孩子。”
菲利普跟小家伙的感情越来越深。他生性慈爱,只是很少有机会展现出这一面。米尔德丽德对孩子不能说不好,事实上她把她照顾得很好,有一次孩子得了重感冒,她也算悉心照料,对孩子呵护有加。可是她觉得这家伙很烦人,每次孩子缠着她的时候,她就会凶巴巴地跟她说话。她挺喜欢这个孩子,但她身上并没有那种使她浑然忘我的母爱。米尔德丽德不是一个情感外露的人,她觉得公开表露自己的感情是件很可笑的事。每次菲利普把小孩放在膝盖上又是逗又是亲的,米尔德丽德就会笑话他。
“就算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也不至于像你这样吧。”她说,“你瞧你跟个傻子似的。”
菲利普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他讨厌被人嘲笑。他也是挺可笑的,居然对别的男人的孩子这么上心,他不禁为自己满溢的“父爱”感到羞耻。可是孩子感受到了他的疼爱,经常仰起小脸蹭他的脸,或是依偎在他的怀里。
“你当然觉得轻松啦,”米尔德丽德说,“你又不用伺候她吃喝拉撒。咱们这位千金大小姐有时候半夜醒了,任你怎么哄她都不肯睡,搞得你一个小时都合不了眼。怎么样,你说好不好玩儿?”
菲利普想起了很多他以为他早就忘了的童年往事。他一边逗弄着她的,一边唱起了儿歌。
“这只小猪拿去卖,这只小猪留下来。”
菲利普每天下了班回来,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孩子。孩子摊手摊脚地坐在地板上,一看见他就高兴得噢噢叫,每次听到这叫声他都高兴得打颤。米尔德丽德教她叫菲利普“爸爸”,她第一次主动这样叫他的时候,米尔德丽德乐得放声大笑。
“我在想呀,你这么喜欢这个小孩,到底是因为这是我生的呢,”她说,“还是说不管是谁的孩子你都喜欢?”
“我就见过这一个小孩,我也说不准。”他说。
菲利普担任住院部助手的第二个学期期末,天上掉了个大馅饼。时值七月中旬,有个星期二的晚上,他来到比克街那家酒馆,发现除了麦卡利斯特其他人都不在。两人坐在一起聊着这些没来的朋友,过了一会儿,麦卡利斯特对他说:
“哦,对了,我今天听说了一只很不错的股票,叫新克雷方丹斯,是罗德西亚[351]的一个金矿。你要是想赌一把的话,兴许能赚点儿小钱。”
菲利普做梦都盼着这样的机会,可是现在机会来了他却犹豫了。他生怕自己会赔钱,他没有那种愿赌服输的魄力。
“我当然想买啊,可是我不知道我冒不冒得起这个险。要是赌错了我会赔多少呢?”
“嗐,我就不该提这事儿,我是看你一心想买才跟你说的。”麦卡利斯特冷冷地回答。
菲利普感觉自己在麦卡利斯特眼里就是头大蠢驴。
“我不是一心想买,我是一心想赚哪!”菲利普哈哈笑道。
“不做好赔钱的准备是赚不了钱的。”
麦卡利斯特岔开了话题,菲利普一边接话一边想,要是这只股票真的赚了,这个股票经纪人下次见到他时肯定会狠狠地嘲笑他的损失。麦卡利斯特那张嘴可是特别会挖苦人。
“我看我就豁出去赌一把吧。”菲利普急切地说。
“那行吧。我给你买二百五十股,要是有半克朗涨幅我就马上卖出去。”
菲利普飞快地算出来了他能挣多少,这个数字让他口水直流。三十镑对这时的他来说简直是及时雨啊,而且他总觉得命运亏欠了他,应该给他一些补偿。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他跟米尔德丽德说了这事。米尔德丽德觉得他脑袋被驴踢了。
“我从来没见过有谁靠炒股赚到钱的。”她说,“埃米尔一直都是这么说的,他说别指望在股市上赚到钱。”
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菲利普买了份晚报,一拿到手就翻到财经栏目。他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找了半天才找到麦卡利斯特说的那只股票,结果发现已经上涨了一克朗。他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可是突然间他心一悬:万一麦卡利斯特忘了,或是出于什么原因没给他买怎么办?他等不及下一班电车,跳上一辆出租马车就往家里赶。他已经好久没这么奢侈过了。
“有我的电报吗?”他冲进屋里问道。
“没有。”米尔德丽德说。
他的脸马上垮了下来,失望透顶地跌坐在椅子里。
“所以他根本就没给我买。这该死的家伙!”他咒骂了一句,“我怎么这么倒霉呢!我还盘算了一整天要拿这些钱做什么。”
“是吗,那你打算拿这些钱做什么呀?”米尔德丽德问道。
“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啊,我真的做梦都想要这笔钱!”
米尔德丽德哈哈一笑,递给他一张电报。
“我跟你开玩笑的。我已经打开看过了。”
菲利普一把把电报抢过来。原来麦卡利斯特已经给他买了二百五十股,并且照他说的那样,在涨了半克朗的时候卖了出去。佣金单明天会寄过来。米尔德丽德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菲利普心里腾起一阵怒火,不过他马上就只顾着高兴了。
“太好啦!我有救了!”他高兴地喊道,“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买条新裙子。”
“真的吗?我好想要一条新裙子!”米尔德丽德回答。
“喏,我跟你说我接下来要干吗。我打算七月底动个手术。”
“啊?你生病了吗?”米尔德丽德打断了他。
她突然想到,菲利普很可能得了某种她不知道的疾病,所以才会有那些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行为。菲利普还没开口就脸红了,他讨厌提到自己的残疾。
“没有,是我的脚,他们觉得还有的治。我之前一直抽不出时间动手术,不过现在没那么忙了。我打算把下个月开始的外科实习推迟到十月。只用住几个星期的院就行了,剩下的整个暑假我们都可以去海边度假。这样对我们仨都有好处。”
“哦,那咱们去布莱顿吧,菲利普。我喜欢布莱顿,那儿的人都是些上流人士。”
菲利普本来有点想去康沃尔某个小渔村,米尔德丽德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她在那种地方肯定会无聊死的。
“只要能看到海,我去哪儿都无所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对大海有种无法抗拒的渴望。他想在海里游泳,在咸咸的海水里扑腾四肢,溅起一串串雪白的水花,想到这些他高兴极了。他是个游泳好手,没有什么比风急浪高的大海更让他兴奋的了。
“咱们肯定会玩儿得很痛快!”他高兴地大喊。
“就像是度蜜月是吧?”米尔德丽德说,“那我可以花多少钱买新裙子呢,菲儿?”
94
菲利普请了他的指导医生雅各布斯先生来给他动这个手术,雅各布斯欣然同意了,他正好对疏于治疗的畸形足很感兴趣,正在为一篇论文收集资料。他提前给菲利普打了预防针,说他没办法把他的跛脚变得像另一只脚那样完好,不过他觉得能做的还是很多;以后走路还是会一瘸一拐的,不过可以穿上没那么难看的靴子了。菲利普想到他曾祈求能移开大山的上帝把他的跛脚变好,他不禁苦涩地笑了。
“我没指望出现奇迹。”他回答。
“我觉得你来找我做这个手术很明智。你以后开业行医了就会发现,跛脚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那些小百姓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他们不喜欢找那些身体有毛病的医生看病。”
菲利普住进了一间“小病房”。这个房间位于楼梯平台上,每个病房外面都有一间这样的病房,专门用来安置一些情况特殊的病人。菲利普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因为雅各布斯要等他能走路了才放他出院。由于手术效果很好,他这段时间过得还算愉快。劳森和阿瑟尼都来探望过,有一天阿瑟尼太太还带了两个孩子过来看他,有几个同学也时不时过来跟他聊两句,米尔德丽德每周过来两次。每次受到别人的关心他都会觉得受宠若惊,现在看到大家都对他这么好,他心里既感动又感激。住院这段时间他暂时从焦虑中解脱了,不用担心以后的生活,不用担心钱够不够撑到最后,也不用担心能不能通过期末考,还可以抛开一切尽情读书。最近他没读进去多少书,因为米尔德丽德总是打扰他。有时候他正在集中精力思考问题,她偏偏要不着边际地闲扯几句,而且得不到他的回应绝不罢休;每次他舒舒服服地坐着看书的时候,她就有各种事情要找他帮忙,不是拿着个瓶子让他拔一下木塞,就是拿着个锤子让他敲一下钉子。
他们决定八月去布莱顿。菲利普想住家庭旅馆,米尔德丽德不肯,说这样的话她还是得做家务,只有住那种食宿全包的公寓她才能真正地放假。
“每天买菜做饭我都快烦死了,我真的想彻底休息一下。”
菲利普同意了,米尔德丽德正好知道肯普顿有一家公寓,一周的租金不超过二十五先令。他们说好由她写信去订房间,可是菲利普出院回到家里发现她什么也没干。他有些生气了。
“你不至于忙得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吧?”菲利普说。
“哎呀,我怎么可能什么事情都记得,就是忘了也不能怪我呀,是吧?”
菲利普恨不得马上就去海边,不想再浪费时间跟公寓的女主人联系。
“我们到时候把行李寄存在火车站,直接过去看他们有没有房间,有的话就请个搬运工把行李送过来。”
“随你的便吧。”米尔德丽德生硬地回答。
她不喜欢被人教训,马上就拉下脸来一言不发,菲利普忙着做行前准备,她就无精打采地坐在一边。这间小小的公寓在八月骄阳的炙烤下又热又闷,马路上扬起一阵阵臭得熏人的热浪。菲利普躺在那间刷着红色水浆涂料的小病房时,一直渴望着呼吸新鲜的空气,渴望海浪拍打他的胸腔。他感觉再在伦敦待一个晚上他就要发疯了。布莱顿的大街小巷都被度假的人挤得水泄不通,米尔德丽德一看到这番景象,心情马上就变好了。坐上去肯普顿的马车时,他俩都兴高采烈的。菲利普抚摸着小家伙的脸蛋。
“只要在这里住上个几天,这张小脸蛋就会变得红扑扑的啦。”他笑着说。
到了那家公寓门口,他们付了钱就让马车走了。开门的是个邋遢的女仆,菲利普问她有没有房间,女仆说她得去问一下老板娘。不一会儿,一个身材臃肿、手脚麻利的中年妇女从楼上下来了。她出于职业习惯把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问他们想住什么房间。
“两个单人房,如果有的话,最好再加一张婴儿床。”
“单人房都已经订完了,倒是有一间又大又舒服的双人房,我可以给你们加一张婴儿床。”
“这恐怕不行。”菲利普说。
“下周我就能给你们一间单人房。布莱顿现在人满为患,只能有什么住什么呀。”
“如果只用等几天的话,咱们就先将就住着吧,菲利普。”米尔德丽德说。
“我觉得还是两个房间更方便些,您能给我们推荐一下别的地方吗?”
“可以,不过我估计他们的房间也不比我多。”
“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就跟我说一下地址吧。”
那个胖女人推荐的公寓就在隔壁街,走路过去就可以了。菲利普现在走路不成问题,不过还是得拄着手杖,身体也还很虚弱。米尔德丽德抱着孩子,两人一路上都没说话。不一会儿,菲利普看见她在掉眼泪。他顿时觉得很心烦,故意装作没看见,可是米尔德丽德硬要他给点反应。
“借我张手帕行不行?我抱着孩子拿不到。”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别过头去不看他。
菲利普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但是什么也没说。米尔德丽德擦干眼泪,见他没说话,又继续说道:
“我是身上有毒还是怎么着?”
“不要在大街上嚷嚷好吗?”他说。
“为什么非得分开住呢?你说这看起来多可笑啊,人家会怎么想我们?”
“他们要是知道内情的话,估计会把我们当成道德模范的。”菲利普说。
米尔德丽德斜眼瞟了他一眼。
“你该不会打算跟别人说我们没结婚吧?”她赶紧问了一句。
“不会。”
“那你为什么不肯像我老公一样跟我住在一起呢?”
“亲爱的,我也说不清楚。我不想羞辱你,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知道这很傻,也很没有道理,可是我也没办法,那种感觉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以前太爱你了,以至于现在……”他说到一半就打住了,“毕竟感情的事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她嚷道。
第二家公寓的老板娘是个忙得团团转的老姑娘,她长着一双精明的眼睛,说话连珠炮似的。他们可以选择住双人房,一周的租金是二十五先令,外加五先令可以添一张婴儿床,也可以选择住两个单间,一周的租金是一镑。
“我得收这个价才行。”她有些抱歉地解释道,“因为有时候实在没办法了,单间里都能放两张床。”
“这个价钱也不至于要了我们的命。你觉得怎样,米尔德丽德?”
“哦,我无所谓,我有的住就不错了。”她回答。
菲利普对这个赌气的回答付之一笑。房东太太安排人去把他们的行李搬过来,两人终于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下了。菲利普的脚有点痛,他把脚搭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歇息着。
“你不介意我跟你坐在同一个房间吧?”米尔德丽德挑衅地说。
“咱俩别吵架,米尔德丽德。”菲利普温和地说。
“我还不知道你这么有钱呢,一周一镑的房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别生我的气,我们只有这样才能生活在一起。”
“说白了你就是看不起我。”
“当然不是了。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
“这太不正常了。”
“是吗?你该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没什么,只是你不是那种多情的女人。”
“这简直太丢人了。”她气呼呼地说。
“哦,我要是你的话,我才不会操心这个呢。”
公寓里住了十一二个人。吃饭的地方是一个逼仄灰暗的房间,所有人围坐在一条长桌边,房东太太坐在桌首分肉。饭菜让人难以下咽。房东太太管这叫法式烹饪,意思就是用随便勾兑的酱汁来掩盖食材的劣质,这样就看不出来他们吃的鳎目鱼其实是鲽鱼,羊羔肉其实是新西兰羊肉。厨房很小,做菜很不方便,每道菜上桌时都是温的。食客们无聊又做作,老太太身边坐着嫁不出去的老闺女,滑稽可笑的老光棍们故作斯文,脸色苍白、人到中年的小职员跟老婆坐在一起,大谈已经出嫁的女儿和在殖民地身居高位的儿子。他们在饭桌上讨论科雷利小姐[352]最新的小说,有些人喜欢莱顿勋爵多过阿尔玛-塔德玛,有些人喜欢阿尔玛-塔德玛多过莱顿勋爵。米尔德丽德很快就把她跟菲利普的浪漫姻缘告诉了周围的女士,菲利普发现自己一下子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原来他家是郡上的名门望族,但他还是个“噱生”的时候就结了婚,家里人剥夺了他的继承权;米尔德丽德的父亲则在德文郡拥有大片田产,但是因为嫁给了菲利普,家里不肯给他们任何资助,所以他们才来住寄宿公寓,也没给孩子请保姆;不过一定要住两个房间才行,因为他们都住惯了宽敞的大房间,不想挤在一个房间里。其他房客之所以住这里都各有各的理由:有位单身绅士度假一般都是住大都会,可是他喜欢热闹,那些高档酒店可没这种氛围;还有个带着老姑娘的老太太在伦敦有栋很漂亮的房子正在装修,她跟闺女说“亲爱的格温妮啊,咱们今年度假必须少花点儿钱了”,母女俩这才来到了这里,不过这跟她们住惯了的地方还是有天壤之别。米尔德丽德觉得他们都很有上流社会的范儿。她很讨厌庸俗粗鲁的人,觉得绅士就该是地地道道的绅士。
“绅士淑女就该是绅士淑女嘛。”她说。
这话听得菲利普莫名其妙,不过他听她跟不同的人说过两三次,每次都能得到对方由衷的赞同,于是他得出了结论:也许是自己智商不够所以理解不了吧。这是米尔德丽德搬过来之后他们俩第一次朝夕相处。在伦敦的时候他不会整天看见她,下了班回到家里可以聊一下家务、孩子和邻居,也不至于没话说,然后他就可以安心学习了。现在他一天到晚都跟她待在一起。吃完早餐一起走路去海滩,游游泳,散散步,一个上午也就打发了;傍晚把孩子哄睡了,就一起在码头上吹吹风,这段时间也还可以忍受,毕竟耳边有袅袅不绝的音乐,眼前有川流不息的游客(菲利普自得其乐地想象着他们的身份,在脑海里编造关于他们的小故事,他已经习惯了嘴巴上应和米尔德丽德,思绪继续神游天外);可是下午的时间就漫长又难熬了,两人常常呆坐在海滩上,米尔德丽德说他们一定要充分利用“布莱顿医生”的疗养效果。菲利普想看书也不行,因为米尔德丽德没事就跟他叨扯几句,如果不搭理她,她就会抱怨说:
“哎呀,菲利普,把你那本破书丢到一边儿去吧。一天到晚看书对你没好处,你会把脑子看糊涂的我跟你说。”
“胡说八道!”他回答。
“再说这也太不合群了。”
菲利普发现跟她聊天很困难。她甚至连自己说话的时候都没办法专心,有时候一只狗从她面前跑过,或是一个穿着花哨夹克的男人路过,她都会岔开话题评论一句,然后就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什么。她尤其不擅长记名字,每次想不起来的时候都很恼火,经常讲到一半的时候停下来苦思冥想。有时候半天也想不起来,只好悻悻作罢,可是经常没过多久又想起来了,她也不管菲利普在说什么,突然插一句进来:
“柯林斯!就是柯林斯。我就知道我会想起来的。我刚刚想了半天的名字就是柯林斯。”
每次都气得菲利普鬼火冒,因为这说明她根本就没有听他说话,可是如果他一言不发,她又会说他老是郁郁寡欢。她的脑子一团糨糊,一谈到抽象问题就转不了五分钟。菲利普若是滔滔不绝地谈论那些概念性的东西,她马上就会表现出厌烦的样子。她经常做梦,梦到了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每天都要啰里巴唆地讲给他听。
有一天早上他收到了阿瑟尼寄来的一封长信。他正在用一种奇特又很有寓意的方式度假,这很符合他的性格。他像这样度假已经有十年了。他把全家带到了肯特郡的一个啤酒花田,那里离阿瑟尼太太老家不远,一家人在那里摘了三个星期的啤酒花。这种度假方式可谓一举三得,既可以待在户外,又可以挣点外快(阿瑟尼太太对此尤其满意),还可以重建跟大地母亲的联结。阿瑟尼强调的正是最后一点。田间地头的劳作给他们注入了新的活力,仿佛经由某种神奇的仪式重新焕发了青春,四肢变得强健有力,心灵充满甜蜜的喜悦。菲利普曾听他就此发表过许多议论,他把劳动对人的益处说得神乎其神、天花乱坠。阿瑟尼邀请他过去住一天,想跟他分享一下他近来对莎士比亚和玻璃琴的思考,而且孩子们也吵着要见菲利普叔叔。下午跟米尔德丽德坐在海滩上时,他又把信拿出来读了一遍。他想到了阿瑟尼太太,这个子女众多、热情好客又和蔼可亲的慈母;他想到了萨利,她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稳重,俨然扮演着小妈妈的角色,在孩子里很有威信,她梳着长长的浅色发辫,有着宽阔饱满的额头;他还想到了剩下的那堆孩子,他们一个个活泼欢乐、健康俊美。他的心飞到了他们身边。这家人身上有一种他未曾在别人身上见过的品质,那就是善良。虽然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很显然,这一家人吸引他的,正是他们身上那种善良之美。理论上来说他并不相信所谓善良,因为如果道德准则仅仅是为了方便人们在社会上生活而制定的,那么善良和邪恶就没有任何意义。他不想推翻这一个逻辑,可是他们身上的确有种单纯的善良,自然而然,毫不刻意,他觉得这很美。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把手里的信纸撕成了碎片。如果要去的话,他想不到该怎么甩掉米尔德丽德,可他又不想跟她一起去。
天气炎热,万里无云,热浪把他们赶到了一个阴凉的角落。小家伙一本正经地在海滩上玩儿石头,时不时爬到菲利普面前,把一颗小石头塞进他手里,然后又把它拿走,小心翼翼地放下来,她在玩儿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神秘又复杂的游戏。米尔德丽德睡着了,头往后仰,嘴巴微张,两条腿大剌剌地伸直,靴子从衬裙里露出来,撇成个难看的八字。菲利普的目光本来只是不对焦地落在她身上,现在他开始认真审视起她来。他想到自己曾爱她爱得死去活来,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对她毫无感觉了。这种转变让他心里隐隐作痛,仿佛他经受过的所有痛苦都是白费。以前只要碰一下她的手他就会欣喜若狂;他曾经渴望进入她的灵魂,和她分享每一个想法和感受;他曾经感到痛苦万分,因为当他们陷入沉默时,她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让他意识到他们的思绪相隔有多远;他曾想对抗他们之间那堵难以逾越的高墙,想超越不同性格之间的隔阂。他曾经爱得如此疯狂,现在却对她心如止水,这让他感到莫名地悲哀。有时候他恨她,这个女人完全不懂得吸取教训,人生的起起落落并没有教会她任何东西。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傲慢无礼。每次听到她对公寓里辛苦干活儿的女佣颐指气使,他都觉得厌恶不已。
他开始考虑今后的打算。四年级末就可以参加产科考试了,考完试再过一年就可以取得行医资格,到时候也许能去西班牙旅游一趟。他想亲眼看看那些只在照片上见过的作品,他深深觉得格列柯的画作暗含着对他来说异常重要的启发,他觉得到了托莱多一定可以参透。如果旅途中一切从简,也许一百镑就够他在西班牙生活半年——只要麦卡利斯特再给他推荐一只好股,他可以轻轻松松赚到这笔钱。一想到那些古老美丽的城市和卡斯蒂利亚黄沙遍地的平原,他心里就暖融融的。他深信比起生活现在所给予的,他还可以从中得到更多,他在西班牙可以活得更加热烈。也许他可以在某个古老的城市里行医,那里有很多外国人,有短暂停留的也有长期定居的,他应该能在那里谋生。不过这还要等到很久之后,首先他必须找一两个在医院的工作,先积攒一些工作经验,以后找工作也会容易些。他想在那种不定期不定航线的货轮上谋个船医的职位,那种货轮行程宽松,他可以在沿途停靠的地方游览观光。他想去东方,脑海中满是曼谷、上海和日本港口的画面;他想象着油亮的棕榈树和炽热的蓝天,黝黑的人们和一座座宝塔,东方的香气充斥着他的鼻腔。他的心脏跳动不已,渴望一睹世界的美丽与神奇。
米尔德丽德醒了。
“我想我肯定是睡着了。”她说,“喏喏喏,你这个淘气的小妞,你瞧你都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菲利普,你看看,她这条裙子昨天还干干净净的呢,现在都弄成个什么样了。”
95
回到伦敦后,菲利普成了外科病房的助理。他对外科的兴趣没有对药学的兴趣大,药学更像是一门经验科学,给了想象力更大的发挥空间。外科病房的工作也比内科室辛苦一些:每天上午九点到十点要上一节课,上完课马上就进病房包扎伤口、拆线、换绷带。菲利普对自己上绷带的技术有点得意,偶尔会自得其乐地从护士嘴里套出句夸奖。每周有几天下午会动手术,他就会穿上白大褂,站在阶梯教室的天井里,随时递上主刀医生需要的工具,或是用纱布把创口处的血吸走,方便医生看得更清楚。碰上比较罕见的手术,阶梯教室里会挤得水泄不通,不过一般在场的学生不超过六个,这种时候,整个手术过程会有种从容不迫的惬意感,菲利普很享受这种感觉。那段时间好像全伦敦的人都特别喜欢得阑尾炎,很多病人因此进了手术室,菲利普的指导医生还经常跟一个同事进行友谊赛,看谁割阑尾割得快并且创口小。
菲利普回到伦敦后成了外科病房的助理,每周有几天下午会动手术,他就会穿上白大褂,站在阶梯教室的天井里,随时递上主刀医生需要的工具。
过了段时间,菲利普被安排去值班,负责处理急诊病人。助理们轮流值班,每人每次连值三天,这三天就住在医院里,三餐都在休息室吃。休息室在一楼,靠近急诊室,里面有张折叠床,白天折起来放在壁橱里。值班的助理白天晚上都得随叫随到,随时准备照顾那些进来的伤号,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晚上每隔一两个钟头,头顶的铃铛就会叮当响,值班的助理马上条件反射地从**跳起来。最忙的时候当然是星期六晚上,星期六晚上最忙的时候则是酒馆打烊的时候。经常有喝得烂醉如泥的男人被警察拖进来,这种情况就得用洗胃泵。女人本来就不经喝,喝醉了还要挨丈夫打,不是被打破了脑袋,就是被揍得鼻子流血,有的发誓要把老公绳之以法,有的觉得太丢人,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弄的。值班的助理会尽量把能处理的都处理了,碰到棘手的情况就去请住院医生;不过一般都不敢轻易惊动他,因为他可不想被人从五楼拽下来却发现问题一点也不严重。病人的伤势小到划伤手指,大到割破喉咙。有男孩护着被机器绞烂的手走进来,有被马车撞倒的男人被扛进来,有小孩子玩耍的时候摔断了胳膊腿,偶尔还有自杀未遂的人被警察抬进来。菲利普见过一个面如死灰、怒目圆睁的男人,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划过了他整个脸颊。他住了几个星期的院,好转之后还有个警员专门守着他。他沉默寡言,终日阴沉着脸,气自己居然还活着,并且明确表示一出院就会再次自杀。病房里总是人满为患,警察把人送来的时候,住院医生常常陷入两难,因为有时候很难判断送来的人是快死了还是喝醉了,如果只是喝醉了,洗好胃就可以让警察带回局子里,可是如果判断失误,病人死在了警察局,报纸上就会骂得很难听。菲利普总是累到精疲力竭了才去睡觉,这样一个小时之内都爬不起来了。没有病人照顾的时候,他就坐在急诊室跟夜班护士聊天。夜班护士头发灰白,长相很男性化,已经在急诊部工作了二十年。她喜欢这份工作,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自己做得了主,也不用跟别的护士打交道。她动作有点慢,但绝对是一把好手,急救从来没失手过。新来的助理们没经验,遇事容易慌张,有她在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她这些年见过的助理成千上万,她对谁都没什么特别的印象,统统管他们叫布朗先生。每次助理们表示抗议,告诉她自己真名的时候,她都只是点点头,然后继续叫他们布朗先生。急诊室里只有两张马鬃沙发和一盏火光摇曳的煤气灯,菲利普喜欢坐在这空****的房间里听她说话。她早就不把进急诊室的病人当人看了,在她眼里他们是醉鬼,是断了的胳膊,是割破的喉咙。她把世间的罪恶、不幸和残忍都视作理所当然,对她来说,人类的行为既无可称赞又无可指摘,她只是接受。她有种冷酷的幽默感。
“我记得有一个寻死的人,”她对菲利普说,“他跳进了泰晤士河,结果被人捞起来送到了这里,十天过后他得了伤寒症,因为喝了泰晤士河里的水。”
“那他死了吗?”
“死了,死得硬邦邦的。我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楚他是不是自杀的……这些寻死的家伙很有意思。我记得有个男的因为找工作无望,老婆又死了,就把衣服当了买了把左轮手枪,结果一枪打歪了,只崩掉了一只眼睛,住了段时间的院就好了。再后来,说了你都不信,这家伙缺了只眼睛又崩坏了脸,居然突然就想通了,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也没那么糟糕,后来就幸福地生活下去了。接触了这么多自杀的人,我发现一个人寻死并非大家以为的那样,是为了什么情呀爱的,那只是小说家的幻想;人之所以寻死,是因为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金钱比爱情更重要吧。”菲利普回答。
他这段时间满脑子想的都是钱的事。他发现他经常念叨的那句话实在太不靠谱了,什么“多一个人只是多一副餐具而已”,他开始为现在的花销发愁了。米尔德丽德一点也不会过日子,两个人在家吃饭的开销就跟下馆子差不多;小家伙还得买衣服,米尔德丽德要买靴子雨伞和一些对她来说缺一不可的零碎物件。从布莱顿回来后,她嘴上说要找工作,却一直不见行动,没过多久又得了重感冒,在**躺了两周。感冒好了她去应聘了一两个职位,结果都石沉大海,不是到得太晚,别人已经招到人了,就是她觉得活儿太重,身体吃不消。有一次好不容易通过了面试,一周的薪水十四先令,她又觉得她不止这个价。
“可不能委屈了自己呀,”她说,“你开价太低的话,别人是不会尊重你的。”
“我觉得十四先令也没那么糟糕。”菲利普冷冷地回答。
他忍不住想,要是有了这笔收入,家里的开销可就轻松多了。米尔德丽德已经在暗示他,说她之所以找不到工作,是因为没有体面的裙子穿去面试。菲利普给她买了裙子,她又去面试了一两次,但菲利普已经看出来她只是装装样子,压根儿就不想工作。他知道的赚钱的办法就只有炒股,去年夏天尝到了甜头,现在做梦都想再赚一笔;可是德兰士瓦[353]爆发了战争[354],南非的一切都停摆了。麦卡利斯特告诉他,雷德弗斯·布勒上将[355]一个月之内就会攻下南非首都比勒陀利亚,到时候股市肯定会暴涨。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英国军队吃一场败仗,让股价下跌一些,到时候就可以低价买入了。菲利普开始孜孜不倦地读他最爱的报纸上“市井杂谈”的板块。他忧心忡忡,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有一两次凶了米尔德丽德几句。米尔德丽德说话没分寸,又没有气量,当场就对他甩脸子发脾气,两人因此大吵了一架。每次吵完架菲利普都会为自己说过的话表达歉意,可是米尔德丽德生性小气,不肯原谅,怄气怄个两三天是常有的事。菲利普发现她现在方方面面都很招人烦:她吃饭的样子很做作,一点也不爱整洁,衣服在起居室丢得到处都是。这场战争牵动着他的神经,无论晨昏他都如饥似渴地读着报纸,米尔德丽德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认识了两三个街坊,有个街坊问她愿不愿意让副牧师去她家坐坐。她在家里接待了副牧师,还不忘戴上一枚婚戒,自称是凯利夫人。家里的墙上挂着两三幅菲利普在巴黎时的习作,全都是**人像,有两张是**,一张是米盖尔·阿胡里亚的画像,画上的他双手握拳,两脚张开,直挺挺地站着。菲利普一直保留着这几幅画,因为这些是他画过的最好的作品,而且能让他想起那段快乐的时光。米尔德丽德早就看这几幅画不顺眼了。
“我希望你能把这几幅画取下来,菲利普。”她终于跟他提了这事儿,“十三号楼那个福尔曼太太昨天下午过来小坐,我都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我看见她一直盯着这几幅画。”
“这些画有什么问题吗?”
“太不得体了。要我说就是恶心!怎么能把这些**画挂家里呢。再说对孩子的影响也不好,她现在已经会认东西了。”
“你怎么能这么庸俗?”
“庸俗?我管这叫内敛。我以前从来没说过什么,可是你以为我喜欢整天看着这些赤条条的家伙吗?”
“你真的一点儿幽默感也没有吗,米尔德丽德?”他冷冷地问。
“这跟幽默感有什么关系?你不摘我都想自己动手了。你想知道我对这些画的看法吗?告诉你吧,我觉得这些东西很恶心。”
“我不想知道你的看法,我禁止你碰这些画。”
每次米尔德丽德生他气的时候都会拿孩子来惩罚他。小家伙很喜欢菲利普,就像菲利普很喜欢她一样。她每天早上最高兴的事情就是爬进他的房间(她快满两岁了,已经走得很稳了),被他抱进被窝里。每次米尔德丽德制止她的时候,可怜的孩子就会号啕大哭。菲利普让她别这样,她就这么回他一句:
“我可不想让她养成习惯。”
如果他再多说什么,她就会说:
“我的孩子我爱怎么管怎么管,跟你有什么关系。外人要是听到你说这些话,还以为你是孩子他爸呢。我是她母亲,我知道什么对她好。”
菲利普被她干的这些蠢事给激怒了,不过他现在一点也不在乎她了,所以也只是偶尔才被她激怒。他渐渐习惯了屋里有她这么个人。圣诞节到了,他可以休几天假。他买了些冬青树枝,把公寓装饰了一番,圣诞节当天还给母女俩各送了一份小礼物。由于两个人吃不完一只火鸡,米尔德丽德就烤了一只鸡,还煮了一个从附近的杂货店买的圣诞布丁。两人还开了瓶红酒犒劳自己。吃完饭,菲利普坐在炉子边的扶手椅里抽着烟斗。他好久不喝酒了,突然喝几杯还有点不习惯,脑袋晕晕乎乎的,终于暂时忘记了对金钱时时刻刻的焦虑。他感觉幸福又惬意。不一会儿,米尔德丽德进来说孩子要睡了,想让他亲亲,菲利普笑着走进了她的卧室。跟孩子说完晚安,他灭掉煤气灯,留了条门缝,免得听不见她的哭声,然后回到起居室。
“你要坐哪儿?”他问米尔德丽德。
“你还是坐你的椅子吧,我坐地板上就行了。”
他坐下来之后,米尔德丽德在火炉前坐定,然后背靠着他的膝盖。他不禁想到她住在沃克斯豪尔大桥路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坐着的,只不过现在的位置对调了,以前是他坐在地板上,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那时候的他爱她爱得多么痴狂啊。一时间,他对她产生了久未有过的柔情。他似乎感觉孩子那两条柔软的小胳膊还搂着他的脖子。
“你这样坐着舒服吗?”他问。
米尔德丽德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然后点了点头。两人都出神地望着炉火,谁都没跟谁说话。最后她终于转过身,好奇地看着菲利普。
“你知不知道,自从我搬到这里之后,你还没吻过我呢。”她突然说道。
“你想让我吻你吗?”菲利普微微一笑。
“我想你对我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吧?”
“我非常喜欢你。”
“你更喜欢孩子。”
他没有回答,米尔德丽德把脸靠在他手上。
“你已经不生我的气了吗?”过了一会儿,她低垂着眼睛问道。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喜欢你。浴火重生后我才学会了爱你。”
她居然用了一个她狂看的那种廉价小说里的词语,菲利普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心里纳闷她说的这些话对她来说到底有没有意义,也许除了引用《家庭先驱报》上那些生硬的语句,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吧。
“我们这样住在一起真是太可笑了。”
菲利普许久没有答话,沉默再一次降临。不过他终于还是开口了,而且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沉默了许久。
“你不要生我的气。感情的事情是由不得人控制的。我还记得我曾因为你这样那样的行为怪你恶毒残忍,现在想来我真的很傻,你不爱我,我不应该因此责怪你。我以为我能让你爱上我,现在我知道了这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但无论是什么,这个东西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这个东西不存在,那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善良也好,慷慨也罢,都不可能让对方爱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