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017(1 / 1)

人性的枷锁 毛姆 10407 字 3个月前

“可以看一下你在看什么书吗?”菲利普问道。只要是本书他就想拿起来翻一下。

菲利普拿起书,发现这是一本西班牙诗集,作者是圣十字若望[331],打开的时候有张纸片掉了出来。菲利普捡起来一看,发现上面写了几行诗。

“你这段时间该不会都在靠写诗打发时间吧?作为医院的病人,这可是严重的‘行为失当’呀。”

“我在试着做些翻译。你会西班牙语吗?”

“不会。”

“呃,那你肯定很熟悉圣十字若望吧。”

“事实上我一点也不熟悉。”

“他是西班牙的一个神秘主义者,是西班牙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我觉得他的诗很值得翻译成英文。”

“我可以看一下你的翻译吗?”

“翻得挺粗糙的。”虽然嘴上这样说,他还是欣然递了过去,显然迫不及待想让他读一下。

字是用铅笔写的,写得挺漂亮,但是看上去很怪异,很难看清楚写的是什么,就像古时候那种哥特式黑体字。

“这样写字不会很费时间吗?漂亮极了。”

“我觉得字就该写漂亮啊。”

菲利普读了第一节诗。

夜色朦胧

心中爱火熊熊

哦,这是多大的福分

无人看见我悄然动身

身后的寓所睡得正沉……

菲利普好奇地看着索普·阿瑟尼。他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是觉得羞涩呢,还是被他给吸引了。他知道自己的态度一直有点屈尊附就,突然间他意识到,也许阿瑟尼觉得他很可笑,这样一想他不由得脸红了。

“你的名字真特别。”他没话找话地说。

“这是个非常古老的约克郡名字。我们家族祖上有很多田产,家族首领得快马加鞭骑一整天才能绕所有田产跑一圈,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了。都怪玩儿女人一掷千金,赌马而一败涂地呀。”

他眼睛近视,跟人说话的时候会聚精会神地盯着别人。他又拿起那本诗集。

“你应该读点儿西班牙语。”他说,“这是一门很高贵的语言,虽然不像意大利语那么动听——意大利语是男高音歌唱家和手摇风琴演奏家的语言——但它宏伟壮丽,不像花园里的溪水那样潺潺流淌,而是像山洪暴发时的河流那样汹涌澎湃。”

这一连串浮夸的辞藻把菲利普逗乐了,不过他对华丽的言辞一向很敏感,他饶有兴趣地听着阿瑟尼用生动的语言热情如火地讲述他读堂吉诃德原版时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还有加尔德隆引人入胜的作品中体现的音乐美、浪漫、简洁和**。

“我得去工作了。”过了一会儿,菲利普说道。

“哦,抱歉,我给忘了。到时候我让我太太带一张托莱多的照片给你看看。有空的话就过来跟我聊聊呗,你都不知道跟你聊天我有多开心。”

接下来几天,菲利普只要一有空就去跟阿瑟尼聊天,两人的友谊逐渐升温。索普·阿瑟尼能说会道,虽然讲的东西并非极富才情,却有启迪人心的作用。他那急切而生动的语言能点燃听者的想象力,就连菲利普这样一个长期浸**在虚构世界里的人,也发现自己的脑海里涌动着新的幻想。阿瑟尼的举止颇有风度,知识面比菲利普广博,洞察世事,博览群书。他比菲利普年长很多,讲到什么都能侃侃而谈,这让他有些高人一等;但他又是待在医院这个慈善机构里的病人,得遵守严格的规章制度,他就自得其乐地在两个角色中自如切换。有一次菲利普问他为什么要来医院。

“哦,我的原则就是享受社会提供的所有福利。我这是在占这个时代的便宜,生病了就上医院修理修理,我觉得没什么好丢脸的,而且我把我的孩子们都送到寄宿学校受教育。”

“真的吗?”菲利普说。

“对啊,他们照样能接受很好的教育,比我在温彻斯特受到的教育好多了。不然你以为我怎么教育这么大一帮孩子?整整九个啊。等我回家了你一定要来看看他们,怎么样?”

“非常乐意。”菲利普说。

87

十天后,索普·阿瑟尼可以出院了。他告诉了菲利普他家的地址,菲利普答应下周星期天下午一点去他家吃饭。阿瑟尼说过他住在一栋伊尼戈·琼斯建造的房子里,还跟菲利普夸耀了一番(什么东西他都要夸一下)用老橡木做的栏杆。他下楼给菲利普开了门,马上就让他欣赏那精雕细琢的门楣。这栋房子很破旧,外墙实在该刷一下了,不过因为很有年代感,看上去还挺庄严。房子位于法院路和霍尔本街之间的一条小路上,以前这一片是很时髦的住宅区,但是现在比贫民窟好不到哪儿去,据说这儿要拆了建一些漂亮的办公楼。这一带的房租很便宜,以阿瑟尼的收入也能轻松租下上面两层楼。菲利普还从来没见过站着的阿瑟尼,看见他身材这么矮小,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最多不过五英尺五英寸。阿瑟尼这身打扮很奇特,下身是法国工人常穿的那种蓝色亚麻裤,上身是一件很旧的棕色天鹅绒外套,腰间还系了条鲜红的腰带。他的衣领开得很低,脖子上领结飘飘,跟《笨拙》杂志[332]上那些滑稽的法国人如出一辙。他热情地跟菲利普寒暄了几句,然后马上就开始谈论这栋房子,边说边用手爱惜地抚摸着栏杆。

“瞧瞧看,摸摸看,手感就像丝绸一样。真是件优雅的杰作啊!可惜呀,五年之内就会被拆房的人拿去卖了当柴烧。”

看完栏杆,他非要带菲利普去一楼的一间屋子看看。屋里有个穿衬衫的男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和三个孩子,一家人正在吃午饭。

“我带了位绅士过来,想让他见识一下你们的天花板。瞧,你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吗?嘿,你好吗,霍奇森太太?这位是凯利先生,我住院的时候就是他照顾我的。”

“进来吧,先生。”男人招呼了一声,“只要是阿瑟尼先生的朋友我们都欢迎。他每次来了朋友,都会带他们来看我们家的天花板,也不管我们是在睡觉还是在洗澡,反正就直接进来。”

菲利普来到阿瑟尼家做客,他们才寒暄几句,阿瑟尼就开始跟菲利普谈论这栋房子,边说边用手爱惜地抚摸着栏杆。

菲利普看得出来,他们觉得阿瑟尼这人有点儿古怪,但还是很喜欢他。阿瑟尼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块十七世纪的天花板美在何处,他们一家人站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

“拆了这么个宝贝简直是犯罪啊,你说是不是,霍奇森?你说话这么有分量,怎么不写信给报社抗议呢?”

穿衬衫的男人哈哈大笑,转身对菲利普说:

“阿瑟尼先生就爱开点小玩笑。不过他们确实说这里的房子不卫生,住在里面不安全。”

“去他妈的卫生,我要的是艺术。”阿瑟尼喊道,“我们家房子的下水道还有问题呢,家里九个小孩不也好好的吗?我不想冒任何风险。什么卫生不卫生的,别拿你们那套新词儿来糊弄我。等我们从这里搬走的时候,我一定要确保新房子的下水道是坏的,不然我是不会搬进去的。”

这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一个浅头发的小女孩探进头来。

“爹地,妈咪叫你别闲扯了,赶紧回来吃你的饭。”

“这是我三女儿,”阿瑟尼夸张地伸出食指朝女孩一指,“她叫玛利亚·德尔·皮拉尔,不过她更喜欢别人叫她简。简,你的鼻子该擤擤了。”

“我没手绢儿,爹地。”

“啧啧啧,小屁孩,”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花里胡哨的大手帕,“万能的上帝给你手指是干什么用的?”

他们一起往楼上走去,菲利普被领进了一个房间,墙上镶着深色的橡木板。中间是一张窄窄的柚木桌,桌板搁在支架上,用两根铁条做支撑,这种桌子在西班牙叫mesa de hieraje。桌上已经摆好了两人份餐具,看来就是在这里吃饭了。桌旁有两把大扶手椅,扶手又宽又平,是用橡木做的,椅背和座位都包了层皮革。椅子简朴大方,但是坐上去很不舒服。除了这些,屋里唯一的一件家具就是一个雕花立橱[333],装饰着繁复的镀金铁艺,立在一个教会风格的底座上,底座雕刻得有些粗糙但很有格调。立橱上摆放着两三个锃亮的盘子,盘子破烂不堪但色彩斑斓。墙上挂着西班牙画派早期大师的作品,画框有些破旧但很漂亮。画面题材阴森可怖,加上年代久远又疏于保养,早已面目全非,构思也实属二流,但无不洋溢着一种**。屋里没一样值钱的东西,但是让人感觉很温馨。整个房间庄严大气又简单朴素,菲利普觉得这恰恰体现了古代西班牙的精神气质。正当阿瑟尼向他展示立橱内部的玄机时(里面装饰精美,有很多个暗屉),一个高个子姑娘走了进来,两条很有光泽的棕色辫子垂在她脑后。

“妈妈说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上菜了,你们一坐下来我就马上端进来。”

“快过来跟凯利先生握一下手,萨利。”他转身对菲利普说,“她长得很高大吧?这是我最大的孩子。你多大啦,萨利?”

“六月就满十五了,爸爸。”

“她受洗的时候我给她取的名字是玛利亚·德尔·索尔[334],因为她是我第一个孩子,我把她献给卡斯蒂利亚[335]光芒万丈的太阳,不过她妈妈叫她萨利,她弟弟叫她大饼脸。”

姑娘羞涩地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比这个年纪的姑娘更加高挑,有一双温和的灰眼睛和宽阔饱满的额头。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趁凯利先生还没坐下来,去叫你妈妈过来跟他握握手。”

“妈妈说她吃完饭再过来。她还没洗手呢。”

“那我们自己去厨房找她。凯利先生吃约克郡布丁之前,必须得握一下做布丁的那双手才行。”

菲利普跟着男主人走进厨房。小小的厨房挤得满满当当,里面闹哄哄的。但是他这个陌生人一进来,大家马上就安静了。厨房中间有一张大桌子,阿瑟尼的孩子们围坐在桌子边,全都迫不及待地等着开饭。一个女人站在烤箱边,正把烤好的土豆一个个拿出来。

“贝蒂,这位是凯利先生。”阿瑟尼说。

“你居然把客人带到厨房里来了。人家该怎么想呀?”

她系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棉裙的袖子高高挽起,头发上还别着卷发针。阿瑟尼太太身材高大,比她丈夫足足高了三英寸,她皮肤白皙,眼睛蓝幽幽的,神情很和蔼,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是个很俊的姑娘。只可惜年纪大了,又生养了这么多子女,已经变得臃肿又不修边幅了。那双蓝色的眼珠暗淡了,皮肤粗糙潮红,头发也已经失去了光泽。她挺直腰板,在围裙上揩了揩手,然后向菲利普伸过来。

“欢迎您,先生。”她的声音很低沉,说话带点儿口音,菲利普听着觉得怪耳熟的,“阿瑟尼说您在医院很照顾他呢。”

“好啦,现在介绍你认识一下家里的小崽子。”阿瑟尼说,“这是索普,”他指着一个胖嘟嘟卷头发的男孩说,“这是我大儿子,他将来会继承家族的头衔、地产和重担。这是阿瑟尔斯坦、哈罗德、爱德华。”他用食指指了指三个小一点儿的男孩。他们个个都面色红润,健健康康,笑眯眯的,只不过一感觉到菲利普笑盈盈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就都害羞地低下了头,呆呆地盯着自己的盘子。“现在介绍一下女孩,从大到小,玛利亚·德尔·索尔……”

“大饼脸。”一个小男孩插了一句。

“耍嘴皮子你还嫩了点儿呢,我的儿子。这是玛利亚·德洛斯·梅赛德斯、玛利亚·德尔·皮拉尔、玛利亚·德拉·康塞普西翁、玛利亚·德尔·罗萨廖尔。”

“我叫她们萨利、莫莉、康妮、罗茜、简。”阿瑟尼太太说,“好了,阿瑟尼,回你自己屋里吧,我给你把饭送过去。等我把孩子们收拾干净了再让他们进去。”

“我亲爱的,你的名字要是让我来取的话,我就会叫你玛利亚·肥皂泡,你老是用肥皂来折磨这些小捣蛋鬼。”

“您先过去吧,凯利先生,不然我永远都没办法让他乖乖坐下来吃饭。”

阿瑟尼和菲利普坐在那把黑沉沉的大椅子上,萨利端进来两盘牛肉、约克郡布丁、烤土豆,还有白菜。阿瑟尼从口袋里摸出六便士,让她去买罐啤酒回来。

“你该不会是为了我才另开一桌的吧?”菲利普说,“我很乐意跟孩子们一起吃饭。”

“哦,不是的,我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吃饭。我喜欢这些传统,女人就不应该跟男人坐在一张桌子吃饭,不然男人没办法好好聊天。再说饭桌上聊那些东西对她们没半点儿好处,只会让她们胡思乱想,而女人一旦有了想法就开始坐立不安。”

主客二人都吃得胃口大开。

“你这辈子吃过这么好吃的约克郡布丁吗?我跟你说,谁做的都没我老婆做得好吃,这就是不娶淑女的好处呀。你看得出来她不是个淑女吧?”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儿尴尬,菲利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呢。”他搪塞了一句。

阿瑟尼哈哈大笑。他笑起来总是格外欢乐。

“她不是什么淑女呢,跟淑女完全不沾边儿。她爸爸是农民,她这辈子从来没操心过H这个发音。我们一共生过十二个孩子,有九个活了下来。我跟她说不要再生了,该停下来了,但是她这人很固执,她已经养成生孩子的习惯了,我估计她要生满二十个才满意。”

这时,萨利带着一罐啤酒进来了,她先给菲利普倒了一杯,然后走到另一边给她爸爸倒了一杯。阿瑟尼把手搭在她的腰上。

“你见过这么高挑俊俏的姑娘吗?这才十五岁呢,看上去就像二十岁的大姑娘了。你看她的脸蛋儿多红润啊,从小到大没生过一天病。哪个男人要是娶了她呀,那真是三生有幸啊,你说是不是呀,萨利?”

萨利听着,只缓缓扬起嘴角,浅浅一笑。她已经习惯了父亲突如其来的夸赞,所以不觉得尴尬,反倒表现得淡定从容,那神态很是迷人。

“一会儿菜凉了,爸爸。”她轻轻从他身边挣开,“要吃布丁的时候就叫我一声。”

说完她离开了房间。阿瑟尼把锡镴酒杯举到嘴边,闷了一大口。

“啊,还有比英国啤酒更好的东西吗?”他说,“让我们感谢上帝赐给我们这些简单的快乐吧,感谢他赐给我们这么好吃的烤牛肉和米布丁,还有这么好喝的啤酒和这么好的胃口!我以前就娶过一个淑女。上帝啊!千万别娶淑女啊,我的老弟。”

菲利普哈哈笑了。眼前的这一幕让他乐不可支:这个滑稽的小个子男人穿着怪里怪气的法式衣服,坐在镶着壁板的房间里,周围是西班牙式的家具,吃的却是地地道道的英国菜——一切都这么不搭调。

“老弟啊,你笑是因为你无法想象娶一个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你希望你的妻子在智力上跟你旗鼓相当,你满脑子都是什么同舟共济、与子偕老之类的东西。这些全都是瞎扯淡。我的老弟啊,男人才不想跟自己老婆谈论政治,你觉得我会在乎贝蒂对微积分的看法吗?男人无非就是想要一个能给他做饭带娃的老婆。这两种老婆我都娶过,我是过来人,我知道。咱们上布丁吧。”

他拍拍手,萨利很快就进来了,顺便收拾了一下桌上的盘子,菲利普正想起身帮她,阿瑟尼制止了他。

“让她自己弄吧,老弟。她才不想让你跟着瞎忙活呢,是不是,萨利?她伺候你的时候你就算这样坐着,她也不会觉得你无礼。什么骑士精神,她才不在乎呢,是不是呀,萨利?”

“是的,爸爸。”她乖巧地说。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萨利?”

“不知道,爸爸,不过你知道妈妈不喜欢你说脏话。”

阿瑟尼哈哈大笑。萨利端来了两盘米布丁,奶味香浓,美味可口。阿瑟尼大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家有一个规矩,就是星期天的午餐菜谱永远不变。这算是一个仪式,一年五十个星期天都要吃烤牛肉和米布丁。复活节的星期天吃小羊肉和青豌豆,米迦勒节吃烤鹅配苹果酱。我们就是通过这些仪式来保留家族传统的。等萨利将来结婚了,她会忘记我传授给她的很多生活智慧,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如果你想要快乐,星期天就一定要吃烤牛肉和米布丁。”

“可以上奶酪的时候就叫我吧。”萨利淡淡地说。

“你知道太平鸟[336]的传说吗?”阿瑟尼突然话锋一转。他总是飞快地转变话题,菲利普慢慢习惯了。“雄性太平鸟飞越海洋的时候,如果精疲力竭飞不动了,它的伴侣就会飞到它身下,用自己更加强壮有力的翅膀背着他飞过海洋。男人想要的就是这样的老婆,像太平鸟这样能带来安宁和幸福的人。我跟我第一任太太生活了三年。她就是个淑女,一年有一千五百镑收入,我们以前住在肯辛顿的一栋小红砖楼里,晚上经常在家里大宴宾客。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所有人都这样说,包括一起用餐的大律师和律师太太,还有爱好文学的股票经纪人和政治家新秀。啊,她多有魅力啊。她非要我戴着丝绸帽、穿着长礼服去教堂做礼拜,还带着我去听古典音乐会,她喜欢星期天下午去听讲座,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坐下来吃早餐,我要是起来晚了早餐就凉了;她读那些公认的好书,欣赏公认的好画,喜欢公认的好音乐。我的上帝啊,那女人把我无聊死了!她现在还是很有魅力,还是住在肯辛顿那栋小红砖楼里,墙上贴的是莫里斯牌壁纸,挂的是惠斯勒的蚀刻画,她还是办着一样精致的晚宴,桌上还是从冈特尔餐厅买的奶油酱小牛肉和冰块,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菲利普没有问这对怨偶是怎么分开的,阿瑟尼自己告诉了他。

“贝蒂不是我老婆。我太太不肯跟我离婚。这些孩子都是私生子,每一个都是,但就因为这个他们就比别人差了吗?贝蒂是肯辛顿那栋小红砖楼里的女仆,大概四五年前,我穷得要命,我那时候有七个孩子,我去找我太太请她帮帮我,她说如果我肯离开贝蒂去国外,她就会给我一笔生活费。你觉得我会离开贝蒂吗?我们饿了一段时间的肚子,我太太说我就是喜欢生活在臭水沟里。是啊,我确实潦倒了,确实落魄了,我落魄到给一家亚麻布制品公司当新闻代表,一周的薪水才三镑,但是我再也不用住在那栋小红砖楼里了,为此我每天都在感谢上帝。”

萨利把车达奶酪端了进来,阿瑟尼继续滔滔不绝地说:

“都说要有钱才能生儿育女,这是天底下最大的错误。培养绅士淑女才要钱,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当绅士淑女。再过一年萨利就要自谋生计了,她要去裁缝铺当学徒,是吧,萨利?男孩子以后都去报效祖国,我想让他们全都去当海军,那样的生活既快活又健康,吃得好,工资高,老了还有退休金养老。”

菲利普点上烟斗。阿瑟尼抽的是自己用哈瓦那烟叶卷的烟。萨利把桌子收拾干净了。菲利普性格比较内敛,阿瑟尼一下子跟他说了这么多知心话,他觉得有些尴尬。阿瑟尼是个奇特的存在:身材虽小却声如洪钟,爱说大话,打扮得像个外国人,说话时喜欢加重语气。菲利普觉得他很像克朗肖,一样思想独立,一样**不羁,但他的性格比克朗肖活泼得多,思想也更加粗俗,他不像克朗肖对抽象事物拥有浓厚的兴趣,而正是这种兴趣使克朗肖的谈话引人入胜。阿瑟尼对他所属的那个名门望族引以为傲,他给菲利普看了些照片,上面是一栋伊丽莎白时代的宅子,然后对他说:

“老弟啊,我们阿瑟尼家族在这栋房子里生活了七个世纪。你要是见识过那里的烟囱和天花板就好了!”

壁板里嵌着一个壁橱,阿瑟尼从里面拿出一张族谱图,像个孩子一样一脸满足地拿给他看。光看这族谱,确实让人肃然起敬。

“喏,你看,这些名字都是家族里重复使用的,索普、阿瑟尔斯坦、哈罗德,还有爱德华。我给儿子取的都是家族名字,给女儿取的都是西班牙名字。”

菲利普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也许整个故事都是阿瑟尼精心编造的谎言,并非为了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仅仅是想要博人眼球。阿瑟尼自称是温彻斯特公学毕业的,菲利普对不同人举止的差异非常敏感,他感觉阿瑟尼不像是在大公学里受过教育的人。阿瑟尼正指着那张族谱图,跟他讲述他们祖上那些伟大的联姻。菲利普饶有兴趣地想,他的父亲会不会只是温彻斯特的某个小商贩,或是某个拍卖商或者煤炭商,而他跟这个古老家族唯一的联系,会不会只是二者的姓氏有些相似罢了。

88

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孩子们一窝蜂冲了进来。一个个洗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用肥皂洗过的小脸蛋闪闪发亮,沾了水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他们全都要在萨利的带领下去主日学校。阿瑟尼一个劲儿地逗他们,看得出来,这些孩子个个都是他的心头肉。孩子们都长得很健康,也很漂亮,阿瑟尼对他们引以为傲,那样子看了很让人感动。菲利普感觉孩子们在他面前有点害羞,等爸爸把他们打发走的时候,他们显然都松了口气,一溜烟从屋子里跑出去了。几分钟后,阿瑟尼夫人进来了。她已经摘掉了头上的卷发针,前额耸立着繁复的刘海儿。她穿着一条素净的黑裙子,帽子上装饰着廉价的花饰,她正费力地把一双因为太过操劳而变得红肿粗糙的手挤进一副黑色的羊羔皮手套里。

“我要去教堂了,阿瑟尼。”她说,“你没啥需要的吧?”

“只需要你的祷告,我的贝蒂。”

“祷告对你也没啥用,你才不信这一套呢。”她笑着说,然后又转向菲利普,慢条斯理地对他说,“我没法儿让他去教堂。他呀,比无神论者好不到哪儿去。”

“她简直像极了鲁本斯[337]的第二任老婆。”阿瑟尼大声说,“要是再穿上十七世纪的衣服,肯定美得不可方物。要娶就要娶这样的老婆,我的老弟。你看看她。”

“你就别叨叨了吧,阿瑟尼。”她淡定地说。

她终于把手套扣好了,走之前又转向菲利普,露出了一个和蔼又有些尴尬的微笑。

“您会留下来喝茶的吧?阿瑟尼喜欢跟人聊天,难得遇到够聪明的人。”

“他当然会留下来喝茶啦。”老婆走了以后他接着说他,“我坚持让孩子们去主日学校,我也喜欢贝蒂去教堂。我觉得女人就应该笃信宗教。我自己不信那一套,不过我喜欢女人和孩子信教。”

菲利普在涉及真理的问题上很较真,阿瑟尼这种随意的态度让他有些震惊。

“可是,你怎么能看着你的孩子学一些你根本不相信的东西呢?”

“如果这些东西是美的,我就不太在乎它是不是真的。一个东西既要在理性层面吸引你,又要在美感层面吸引你,这个要求未免太高了。我想让贝蒂皈依罗马天主教,我想看着她头戴纸花冠改宗天主教,可惜她是个无可救药的新教徒。再说信不信宗教跟人的性情有关,如果你本身就有宗教气质,不管是什么你都会相信;如果你本身没有宗教气质,那无论别人给你灌输了什么信仰,你最后都会摆脱掉。宗教也许是道德教育最好的手段,就像你们开药的时候会用到的一些药,这些药本身没什么效果,但可以促进别的药物的吸收。你信了某个教就等于接受了某种道德观念,因为二者是捆绑在一起的,如果有一天你不再信这个教了,那些道德观念也还是会留在你心里。比起研读斯宾塞[338]的哲学著作,那些通过上帝的爱知道要与人为善的人,更可能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这跟菲利普的观点完全相反。他依然觉得基督教是一种可耻的枷锁,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挣脱。在他的潜意识中,基督教意味着特坎伯雷大教堂里乏味的礼拜仪式,意味着在布莱克斯特布尔冰冷的教堂里枯坐几个小时。他觉得阿瑟尼说的道德观念不过是宗教的一部分,是那些智商有限的人抛弃了信仰之后保留下来的,他们不知道,这些观念唯一的合理性正是由宗教赋予的。他正想着该如何回应,阿瑟尼却突然对罗马天主教大发议论,因为他更喜欢听自己说话而不是跟人讨论。对他来说,罗马天主教是西班牙必不可少的一个部分,而西班牙对他意义重大,因为他曾为了摆脱婚姻生活的桎梏逃到了那里。他挥舞着胳膊,用抑扬顿挫、引人注意的语气向他描述西班牙宏伟的大教堂,那巨大昏暗的空间,祭坛后面金碧辉煌的装饰画,华丽而斑驳的镀金铁艺,空气中浓郁的焚香气息,以及针落可闻的寂静。菲利普仿佛看见穿着细麻布白色短法衣的教士们和穿着红色法衣的侍祭们,经过圣器室来到唱诗班前,几乎可以听到晚祷时单调的吟唱。阿瑟尼提到的那些地名——阿维拉、塔拉戈纳、萨拉戈萨、塞戈维亚、科尔多瓦——在他心里吹响了嘹亮的号角。他仿佛看到了那些巨大的灰色花岗岩山体矗立在古老的西班牙城镇里,放眼望去是飞沙走石的苍茫旷野。

“我一直挺想去塞维利亚的。”菲利普随口说了一句,阿瑟尼正好停顿了片刻,一只手夸张地举在空中。

“塞维利亚!”阿瑟尼喊道,“不不不,不要去那里。一说起塞维利亚就会想到姑娘们打着响板在瓜达尔基维尔河[339]边的花园里唱歌跳舞,还有斗牛表演、香橙花、绣花披肩和头纱。塞维利亚代表的那个西班牙就像一部喜歌剧,塞维利亚就是西班牙的蒙马特,只有肤浅的人才能在它唾手可得的魅力中乐此不疲。泰奥菲尔·戈蒂耶[340]已经把塞维利亚所有能体验的乐趣都体验过了,我们这些后来的人只能是炒冷饭。他那双大胖手把那些肤浅的东西全都摸了个遍,那里的一切都很肤浅;所有东西都沾上了他的手指印,被他磨得油光发亮。塞维利亚的代表画家就是穆里洛[341]。”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那个西班牙橱柜前,拉开那个有着镀金大合页和精美锁头的柜门,只见里面有很多个小抽屉。他从里面拿出来一沓照片。

“你知道埃尔·格列柯这个人吗?”他问。

“哦,我记得我在巴黎的时候有个朋友被他的作品给震撼了。”

“埃尔·格列柯把托莱多画活了,可惜贝蒂找不到我想给你看的那张照片,那是埃尔·格列柯画的他深爱的那座城市,画得比任何照片都要真实。过来坐在桌子边一起看看。”

菲利普把椅子往前拖了拖,阿瑟尼把那张照片摆在他面前。他好奇地看着这幅画,默默凝视了很久。他伸手去拿另外的照片,阿瑟尼直接递给了他。这是他第一次见识这位神秘大师的作品,第一眼看过去他觉得有些不安,因为画家的笔触很随意,画面上的人物被肆意拉长,人物的脑袋很小,姿势很夸张。这显然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可是即使在这些照片中,依然可以感受到令人不安的真实感。阿瑟尼急切而生动地描述着画中的景物,菲利普只感觉耳边的声音变得很模糊。他很困惑,却又莫名地感动。这些画似乎在向他传达某种意义,可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有些画的是男人的肖像,画中人的眼睛大而忧郁,好像在向你诉说着什么;有的是穿着方济各会或多明我会长袍的修士,他们看上去忧心如焚,做出你不明其意的姿势;有一张是圣母升天图;有一张是耶稣受难图,画家不知道施了什么魔法,竟能让人感觉到耶稣的尸体不仅仅是肉体凡胎,更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另一张耶稣升天图中,救主耶稣似要飞向九天之上,却又稳稳地站立在空中,仿佛脚下是坚实的土地,使徒们高举双臂,衣袂翻飞,做出狂喜的姿势,让人感觉到那种极乐和神圣的喜悦。几乎所有作品的背景都是夜晚的天空,这是灵魂的暗夜,地狱的邪风席卷着狂云,天上是一轮惨白阴森的月亮。

“这样的天空我在托莱多看见过好多次。”阿瑟尼说,“我怀疑格列柯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是在这样一个晚上,这景象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中,他一辈子都没能摆脱。”

菲利普记得克拉顿曾深受格列柯的影响,现在他终于见识到了这位大师的作品。他觉得克拉顿是他在巴黎认识的人里面最有趣的,他那冷嘲热讽和目中无人的态度让人很难深入了解他,可是现在回过头看,菲利普觉得他身上有种悲剧性的力量,这种力量想要通过绘画来表达自己,只可惜总是徒劳无功。克拉顿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在一个毫无神秘主义倾向的时代追求神秘主义,他无法忍受自己的生活,因为他发现自己无法表达他内心那些模糊的冲动所暗示的东西。他的才智满足不了他精神的需要,所以当他看到那个希腊人发明出了新的技巧来表达他灵魂的渴望时,会对他深感投契也就不足为奇了。菲利普又看了一遍这个系列的西班牙绅士的肖像,他们穿着带褶边的衣服,蓄着小山羊胡,脸色在素净黑衣和昏暗背景的衬托下显得很苍白。埃尔·格列柯是捕捉灵魂的画家,他笔下的这些绅士苍白清癯,不是因为生命力衰竭,而是长久的克制所造成的;他们怀着备受折磨的心灵行走在世间,却对世间的美毫无觉察,因为他们的眼睛只看向自己的内心,被那些无形事物的光芒所惊艳。没有哪个画家更加无情地揭示出这一真相:这世界不过是一个驿站,我们只是尘世的过客。他笔下这些人物的灵魂透过自己的眼睛述说着奇怪的渴望;他们的感官出奇地敏锐,不是说善于听音辨色或识味,而是说能够捕捉到灵魂最微妙的感觉。这位高贵的画家怀着僧侣之心行走在世间,他的眼睛所看到的,正是圣徒们在闭关修行的小屋里所参悟的,而他并不为所见之物感到震惊。他的嘴唇也从不显露出微笑。

菲利普依然沉默着。他又回到托莱多那幅画的照片,觉得这是所有照片里最吸引人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画面,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站在一个新世界的入口,冒险的快感让他激动得颤抖。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曾将他吞噬的爱情,比起现在内心汹涌的兴奋感,爱情似乎变得微不足道了。这幅画很长,山丘上是密密麻麻的房屋,画面一角有个男孩,手里拿着一大张这个城镇的地图,另一角是一个代表塔霍河[342]的经典人物,天空中是被天使簇拥的童贞玛利亚。这幅风景画跟他的所有观念都大相径庭,因为他一直以来生活的圈子对逼真的现实主义推崇备至,可他在这幅画里感受到的真实感,比他虚心追随的任何一个大师表现出来的真实感都要强烈,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听阿瑟尼说,这幅作品刻画得实在太精确了,托莱多的市民来看这幅画的时候,竟从上面认出了自己的房子。画家只是把他看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地画了下来,只不过他是用心灵之眼去看的。这座灰色的城镇似乎不属于尘世,这是一座灵魂之城,照耀着它的惨淡光线既非白昼又非夜晚。城镇矗立在绿色的山丘上,这种绿也不是尘世的绿;外围耸立着结实的城墙和堡垒,任何人类发明的机器或引擎都无法将其摧毁,只有祷告、禁食、懊悔的叹息,以及肉体的禁欲才有如此力量。这里是神的领地。这些灰色的房屋是用石匠们从来没见过的石材建造的,外表看上去森然可怕,不知道里面会住着些什么人。走在街上若是发现这些房屋全都荒废着,你也不会感到惊讶;房子虽荒废但并非空无一物,你能感觉到里面有某种存在,虽然目不能视,但每一个内在的感官都能清楚感知。这是一座神秘的城市,想象力在这里也会失去作用,就像从光亮的地方一脚踏入黑暗;灵魂赤身**穿行其中,知晓了一切不可知的,体验了超越一切的绝对,并莫名意识到了这私密又难言的体验。那片蓝天如此真实,不是肉眼所见而是灵魂所见的真实;奇异的微风吹动缕缕白云,就像迷失的灵魂在哭泣叹息。你会看见在这片蓝天中,圣母玛利亚身着红裙蓝袍,被羽翼丰满的天使们簇拥,而你并不会为此感到惊讶。菲利普感觉这里的居民也不会对此奇景感到震惊,他们会怀着崇敬和感恩之心继续前行。

阿瑟尼提到了西班牙的一些神秘主义作家,谈到了大德兰修女[343]、圣十字若望、迭戈·德·莱昂修士[344]。他们无一例外都有着对无形事物的热情,正如菲利普在埃尔·格列柯的作品中感受到的。他们似乎拥有触碰无实体之物、看见不可见之物的力量。他们代表着那个时代的西班牙,胸中激**着一个伟大民族的英勇壮举。他们的幻想中满是在美洲的辉煌战绩和加勒比海岸绿色的岛屿;他们的血管中流淌着常年与摩尔人征战的骁勇;他们傲视群雄,因为他们是世界的主人;他们心中是卡斯蒂利亚广袤的土地、黄沙漫漫的荒野和白雪皑皑的高山,是安达卢西亚[345]的骄阳和蓝天以及鲜花似锦的平原。生活如此热烈斑斓,正因为生活赐予他们的太多,他们总是躁动不安地渴望更多;生而为人,所以不知满足;他们旺盛的生命力需要一个出口,于是狂热地追逐那些美得不可言喻的事物。阿瑟尼很高兴他闲暇时翻译的诗歌终于有了听众,他用磁性动听的声音吟诵起赞美诗《灵魂和它的爱人》,第一句便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346]”,接着又朗诵了路易斯·德·莱昂修士[347]写的《静夜》。他翻译得非常简单,也用到了一定的技巧,并且找到了能体现原文那种沧桑壮丽的词语。埃尔·格列柯的画作为这些诗歌做了注脚,这些诗歌又反过来诠释了他的画作。

菲利普有些鄙视理想主义。他一向对生活充满热情,而他见过的所谓理想主义,大抵都是对生活的逃避。理想主义者无法忍受被人群推来搡去,所以总是退缩到一边;他没有勇气去奋斗,就说奋斗是低俗的;他自视甚高,周围人不肯同样高看他,他就反过来鄙视他们以自我安慰。菲利普觉得海沃德就是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他皮肤白皙,懒懒散散,发福得像个吹胀的气球,脑袋也秃得很厉害,但他还是很宝贝自己残存的美貌,还是精心计划着将来某一天要做的那些有格调的事情,背地里却总是喝着威士忌,在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正是因为反感海沃德代表的这种生活,他才渴望面对生活的本来面目。肮脏、丑恶、残疾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他想看到人的灵魂最**的样子。每次有什么卑鄙、残忍、自私、**邪的事情发生,他就会心满意足地搓着双手,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在巴黎的时候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间并无美丑,唯有真实,追求美是多愁善感的表现。以前他为了逃避“好看”的暴政,不是专门在一幅风景画里画了个梅尼耶巧克力的广告牌吗?

可是现在他似乎有了新的领悟。他一直在走向这一领悟,犹犹豫豫,跌跌撞撞,只不过他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他感觉自己即将有一个新的发现。他隐约感觉到有一种比他一直崇拜的现实主义更好的东西,但那绝不是冷血的理想主义,不是懦弱地逃避生活,因为它太过强大,充满阳刚,它接受生活的鲜活饱满,丑陋与美好、失意潦倒与英雄主义。本质上它依然是一种现实主义,但它是一种更高形式的现实主义,它就像一束强光,照亮了现实生活,使之呈现出崭新的模样。透过这些已故的卡斯蒂利亚贵族肃穆的双眼,菲利普似乎能更加深刻地看待事物;这些圣徒的姿势初见之下看似狂野而扭曲,现在却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意义。可他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就像有人传递了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给他,可用的却是一种未知的语言,他无法理解。他一直想在生活中寻求一个意义,现在似乎就有一个意义摆在他面前,只不过有些晦涩朦胧。他心神不宁,想看个究竟,却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看似真理的东西。就像在漆黑的暴风雨夜里,只有在电闪雷鸣的一瞬间才能看见远处山脉的轮廓。他似乎领悟到,一个人不需要把自己的生活交给偶然,因为人的意志是强大的;他似乎领悟到,一个人不一定要臣服于**才能体会到生命的热烈与活力,自我克制的人生也同样可以;他似乎领悟到,一个人不一定要开疆扩土、寻幽探秘,因为向内的生活也一样精彩纷呈,跌宕起伏。

89

他们的谈话被一阵上楼的脚步声打断了。孩子们从主日学校回来了,阿瑟尼一开门,孩子们就笑着叫着蜂拥进来。阿瑟尼高兴地问他们在学校里学了些什么。萨利进来帮妈妈传话,说妈妈要准备下午茶,让爸爸先逗一下孩子。于是阿瑟尼给孩子们讲起了安徒生童话。孩子们都不怎么怕生,他们很快就认定菲利普一点儿也不可怕。简走过来站在菲利普身边,不一会儿就爬到了他膝盖上坐着。这是菲利普在孤独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温暖。看着这些可爱的孩子沉浸在童话故事里,他的眼里不自觉流露出笑意。他这位新朋友的生活乍看之下很古怪,现在看来又好像有种自然而然的美。萨利又进来了。

“好啦,孩子们,喝下午茶啦。”她说。

简从菲利普膝盖上滑了下来,孩子们全都一溜烟跑进了厨房。萨利把餐垫铺在那张西班牙式的长桌上。

“妈妈问她能不能过来跟你们一起喝茶?”她问,“我可以看着孩子们。”

“告诉你妈妈,如果她肯赏脸作陪,我们脸上有光,荣幸之至。”阿瑟尼说。

菲利普感觉他好像说什么都要用上一堆华丽的辞藻。

“那我帮她加一份餐具。”萨利说。

一会儿她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个托盘,里面有一个农家面包、一块厚厚的黄油,还有一罐草莓酱。她把这些一一摆放在桌上时,她爸爸开起了她的玩笑,说他觉得她是时候出阁了,还跟菲利普说她特别高傲,追求她的小伙子在主日学校门口排成两队,眼巴巴地盼着能护送她回家,结果她睬都不睬人家。

“爸爸,您可真能说。”萨利说着嘴角轻轻一扬,露出了一个温厚的微笑。

“说来你都不信,有个裁缝的助手为了她跑去参军了,就因为她不肯跟人家说一句‘你好’。还有个电机工程师,听好了,是电机工程师,为了她竟然酗起酒来了,就因为她上教堂的时候不肯把圣歌集借给他一起看。等她以后把头发束起来了[348],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想想都害怕呀。”

“妈妈会把茶端过来的。”萨利淡淡地说。

“不管我说什么,她从来都不搭理我。”阿瑟尼看着她哈哈笑了,眼神里满是疼爱和骄傲,“不管爆发战争还是革命,不管有什么天灾人祸,她永远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继续做她自己的事情。哪个好男人娶了她可就有福咯,她肯定会是个贤惠的好太太!”

阿瑟尼太太端着茶进来了,一坐下来就开始切面包黄油。她对待自己的丈夫就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帮他涂果酱,帮他把面包和黄油切成适口的大小,菲利普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现在已经摘掉了帽子,穿着她最好的一条裙子,不过裙子好像有点儿紧。菲利普突然觉得她就像他小时候偶尔跟伯父一起去拜访的那些农妇,顿时明白了她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那么耳熟,她的口音像极了布莱克斯特布尔那一带的。

“您老家是哪儿的呀?”菲利普问她。

“我是肯特郡人,老家在费恩。”

“我就说嘛。我伯父是布莱克斯特布尔的牧师。”

“真是太巧了。”她说,“我刚才在教堂里还在想你会不会是凯利牧师的亲戚呢,我见过他很多次。我有个表亲嫁给了洛克斯利农场的巴克先生,他们的农场就在布莱克斯特布尔教堂过去一点儿的位置,我当姑娘的时候还经常去他们那儿住呢。你说巧不巧。”

她现在看菲利普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原本暗淡的目光顿时明亮起来。她问菲利普知不知道费恩,那是个漂亮的渔村,离布莱克斯特布尔大概十英里远,村里的牧师还去布莱克斯特布尔庆祝过丰收感恩节。她还提到了她家附近好些个农户的名字。她很高兴能聊一聊年轻时候生活的乡村,故乡的风土人情深深地扎根在她的记忆里,就像她这个阶层的人一样坚忍不拔。菲利普也深受触动。伦敦市中心这个镶嵌着壁板的房间里,好像突然吹入了一缕乡下的微风。他仿佛看到了肯特郡平坦的田野和田野上高大挺拔的榆树,他鼻孔微张,感受着风的气息,风从北海吹来,夹带着海水的咸味,因而更加寒冷刺骨。

菲利普在他家待到了晚上十点。孩子们八点钟进来道晚安,都很自然地仰起小脸让菲利普亲亲。他的心都快被他们融化了。萨利只向他伸出了手。

“萨利从来不吻第一次见面的绅士,要见过两次她才肯。”

“那你一定要请我再来一次。”菲利普说。

“爸爸说的话你最好当耳边风吧。”萨利说着微微一笑。

“我们这位年轻小姐淡定得很哪。”她爸爸说。

阿瑟尼太太带孩子们睡觉去了,菲利普和阿瑟尼一起吃夜宵,有面包奶酪和啤酒。临走的时候,菲利普去厨房跟阿瑟尼太太告别(她一直坐在厨房里休息,一边翻看《每周快讯》),阿瑟尼太太热情欢迎他下次再来。

“只要阿瑟尼有活儿干,家里每个星期天都会吃顿好的。”她说,“你过来跟他聊聊天就相当于做善事啦。”

接下来的星期六,菲利普收到了阿瑟尼寄来的明信片,说他们等着他星期天过去吃午饭。但是菲利普想到他们家也不富裕,阿瑟尼可能只是客气客气,便回信说只能过去喝下午茶。他买了个很大的葡萄干蛋糕,这样他们就不用花钱招待他了。菲利普发现他们全家人都很高兴见到他,大蛋糕更是把孩子们彻底收买了。他坚持要大家一起在厨房里喝茶,这顿饭吃得热热闹闹,笑声不断。

菲利普很快就习惯了每周星期天去阿瑟尼家里。孩子们特别喜欢他,因为他单纯真诚,毫不做作,而且他也明显很喜欢他们。每次只要听到他按响门铃,就会有一个小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确定是他后,孩子们全都一窝蜂冲到楼下给他开门,然后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喝茶的时候个个都争着抢着要坐在他旁边。很快他们就开始管他叫菲利普叔叔了。

阿瑟尼很健谈,菲利普渐渐知道了他不同阶段的人生经历。他做过很多种职业,好像无论干什么都会弄得一团糟。他在锡兰[349]的一个茶叶种植园待过,在美国推销过意大利红酒,在托莱多的自来水公司当过秘书,这是他所有工作里干得最久的一个。他还当过记者,在治安法院给一家晚报当通讯员,在英格兰中部的一家报社做过审校,在里维埃拉的另一家报社当过编辑。一路下来积攒了许多趣闻轶事,他运用自己的逗趣本领,兴致勃勃地向他娓娓道来。他读过很多书,尤其爱涉猎奇书怪谈,他把肚子里那些深奥的知识源源不断地倒出来,看到对方听得一愣一愣的,就高兴得像个孩子。大概三四年前,他落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只好给一家大型亚麻布制品公司当新闻代表,虽然他觉得有点儿屈才(他自认为很有才能),但老婆硬要他干下去,孩子们也得吃饭穿衣,他就这样一直干到了现在。

90

菲利普从阿瑟尼家里出来,沿着法院路走到斯特兰德大街,一直走到议会街街口等公共马车。认识阿瑟尼一家差不多六周后,有一个星期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结果发现去肯宁顿的马车已经满了。虽然已经是六月了,但是白天下了雨,晚上还是冷飕飕的。于是他走到皮卡迪利广场,想等一辆有空位的马车。马车一般停在广场喷泉边,到这一站的时候,车上最多只有两三个人。每隔十五分钟发一班车,菲利普还得再等一会儿。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周围的人群。酒馆已经要打烊了,广场上还是人来人往。他今晚跟阿瑟尼相谈甚欢,阿瑟尼有种迷人的天赋,特别会启发别人。菲利普这会儿还在不停琢磨着他说的话。

突然,他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他看见了米尔德丽德。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想起过她了。她正准备从夏夫茨伯里大道的转角穿过马路,在一个雨棚下面停下了脚步,等着路上那一串出租车开过去。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车流,等待过马路的时机。她戴着顶黑色大草帽,草帽上装饰着一大堆羽毛,身穿一袭黑色丝绸裙,那会儿很流行穿这种拖地长裙。这时路上没车了,米尔德丽德穿过马路,裙摆拖地,往皮卡迪利大街走去。菲利普跟在她后面,心怦怦直跳。他不想跟她说话,只是很好奇她这个点要去哪儿,也想再看一下她的脸。她在皮卡迪利大街上慢慢走着,接着往艾尔街一拐,穿进摄政街,然后又朝皮卡迪利广场走去。菲利普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为什么兜这一圈儿。也许是在等人吧,他突然有种强烈的好奇心,想知道她等的人是谁。只见她快步赶上了一个戴着圆顶礼帽的矮个子男人,男人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跟她往同一个方向走去。米尔德丽德跟他擦身而过时瞥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斯万-埃德加百货公司时她停下了脚步,然后面朝马路等待着。男人走到她跟前,米尔德丽德朝他笑了笑。男人把她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一扭头,溜达着走了。菲利普一下子明白了。

他顿时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双腿发软,天旋地转,差点儿站不稳。他定了定神,快步追上去,然后碰了碰她的肩膀。

“米尔德丽德。”

她吓得一激灵,转身看着他。菲利普感觉她脸红了,但是周围光线昏暗,看不太真切。两人愣在那儿看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最后她终于开口了: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

菲利普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不知该如何作答,心里有千言万语,可句句都显得突兀。

“这真是太糟糕了。”他倒抽了一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一句话也没说,一扭头别过身去,低头盯着人行道。菲利普感觉自己难过得脸都变形了。

“有什么地方能坐下来聊聊吗?”

“我不想聊。”她愤愤地说,“别管我行不行!”

菲利普突然想到她也许急需用钱,不能在这时候走开。

“你要是缺钱的话,我身上还有几枚金币。”他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回家正好从这里路过,我打算跟一个女同事在这里碰面。”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这时候就别撒谎了!”他厉声说道。

见她哭了起来,他又问了一遍:

“我们能找个地方谈谈吗?我可以去你住的地方吗?”

“不行,你不能去那里。”她抽泣着说,“那里不准我带男人回去。我明天再跟你见面吧。”

菲利普感觉她明天肯定不会赴约。他不想就这样放她走。

“不行,现在就找个地方。”

“好吧,我知道附近有一个房间,不过他们要收六先令。”

“我不介意。在哪儿?”

她把地址给了他,菲利普叫了辆出租马车。马车驶过大英博物馆,拐进格雷律师学院路附近一条破旧的小巷。刚到街角她就让马车停下了。

“他们不让把车开到门口。”她说。

这是上车到现在两人说过的唯一的话。下车往前走了几码,米尔德丽德在一扇门上重重地敲了三下。菲利普注意到门上的小窗上挂了块硬纸板,上面写着“有房出租”。门悄声开了,一个上了年纪的高个子女人让他们进了屋。她瞪了菲利普一眼,然后压低声音跟米尔德丽德嘀咕了几句。米尔德丽德带着他走过一段走廊,来到一间背阴的小屋。屋里黑漆漆的,她跟菲利普要了根火柴,把煤气灯点燃。灯上没有球形灯罩,灯芯呼啦一下烧得很旺,屋子里一片亮堂。菲利普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又脏又小的卧室里,屋里有一套家具被刷成松木的颜色,放在这么小的屋子里显得特别挤。蕾丝窗帘已经脏得发黑了,炉栅用一个大纸扇遮起来。米尔德丽德一屁股坐在壁炉台边的椅子上。菲利普坐在床边,他觉得很羞耻。他这才看见她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眼睫毛刷得漆黑,可她看上去很瘦,而且一脸病容,脸上的腮红显得她的皮肤愈发青白。她无精打采地盯着那把纸扇。菲利普脑子一片空白,喉咙堵得慌,像要哭出来似的。他忍不住用手捂住了眼睛。

“我的上帝啊,这太糟糕了。”他呻吟道。

“你操这份儿心干什么。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

菲利普没有回答,不一会儿她突然哭了起来。

“你不会以为我干这个是因为我喜欢吧?”

“哦,我亲爱的,”他喊道,“我太难过了,我真的太难过了。”

“真谢谢你的同情。”

菲利普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生怕他说的话会被她当作指责或讥讽。

“孩子呢?”他终于问了一句。

“跟我一起在伦敦。我没钱让她继续待在布莱顿,只好把她接走了。我在海布里租了个房间,我跟他们说我在一家剧院当演员。每天都要从那边大老远过来西区,可是没办法,没人愿意把房子租给做我这种工作的人。”

“原来那家店不肯要你吗?”

“不肯要我,哪里都不肯要我。我腿都快跑断了都找不到一份工作。有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结果我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再回去的时候他们就说我以后不用去了。也不能怪他们,是吧?像他们那些地方,谁愿意用柔柔弱弱的姑娘呢。”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菲利普说。

“我今晚不该出来的,但是没办法,我需要钱。我写信给埃米尔说我身无分文了,结果他连信都没回。”

“你可以写信给我的。”

“我不想写给你,发生了那些事情,我怎么还能写信给你?我不想让你知道我落到了这步田地。就算你说我罪有应得,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你还是不了解我吗?你到现在都还是不了解我吗?”

一瞬间他想起了为她受过的所有煎熬,回想起那种痛苦的滋味,他心里很难受。还好一切都只是回忆了。现在看着她,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爱她了。他很同情她的遭遇,可是又很高兴自己终于从那段感情里走出来了。他神情严肃地看着她,暗暗问自己当初怎么会那么迷恋她。

“你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她说,“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唯一真正的绅士。”她顿了顿,脸唰的一下红了,“我很讨厌跟你借钱,菲利普,可是如果你有的话,能不能借我一些?”

“幸好我身上还有点儿钱,不过只有这两镑。”

他把那两枚金币递给她。

“我会还给你的,菲利普。”

“哦,没事的。”他笑了笑,“不用担心。”

他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聊着,仿佛整件事情都很自然。过了一会儿她准备走了,准备回到她那可怕的生活中去,而他什么也做不了。米尔德丽德接钱时站了起来,现在两人面对面站着。

“恐怕耽搁你了吧?”她问,“你应该要回家了吧。”

“没事儿,我不赶时间。”他回答。

“我真高兴能坐下来休息一下。”

这句话暗含的意思狠狠地撕扯着他的心,看到她疲惫不堪地瘫坐回椅子里,他心如刀割。两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沉默不语,菲利普尴尬地点燃了一支烟。

“菲利普,你真的很善良,没对我说一句难听的话。我还以为你会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说着她又哭了起来。菲利普突然想起埃米尔抛弃她时,她是怎样过来找他,又是怎样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想到她经历的那些痛苦,还有自己受过的那些屈辱,他心中的怜悯之情愈加强烈。

“要是能摆脱这样的生活就好了!”她痛苦地呻吟着,“我痛恨这样的生活!我过不了这种日子,我不是干那种事的姑娘。只要能摆脱现在的生活,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就算当女佣我也愿意。啊!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陷入了自怜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了。她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瘦弱的身体跟着颤抖不已。

“哦,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没有人知道,只有做过才知道!”

菲利普不忍心看她痛哭。想到她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心里备受折磨。

“可怜的孩子,”他喃喃道,“可怜的孩子啊……”

他被深深触动了。突然间他灵光一闪,冒出了一个让他狂喜不已的念头。

“听我说,如果你想摆脱这样的生活,我有一个办法。虽然我现在也穷得要命,必须节衣缩食过日子,不过我在肯宁顿那边租了一小套公寓,有一个房间我用不着。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孩子一起住在那里。我请了个女工帮我打扫做饭,每周付她三先令六便士。你可以帮我干这些活儿,你的伙食费应该不会比她的工钱多多少。多一个人吃饭只是多一副餐具而已,小孩的话应该也吃不了多少。”

米尔德丽德突然停止了哭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发生了那些事情后你还愿意要我?”

菲利普想到自己要说的话,有些尴尬地脸红了。

“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只是给你一个我用不着的空房间,再顺便给你提供伙食而已。那个女工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除此之外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我对你完全没有别的想法。我想你做的饭菜还是能吃的吧。”

她噌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作势要朝他走过来。

“你对我太好了,菲利普!”

“别,别过来。”他马上说道,赶紧伸出一只手,像要推开她似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她碰自己。

“我跟你只是朋友关系,仅此而已。”

“你对我真的太好了!”她忍不住又说了一遍,“你对我真的太好了。”

“所以你这是答应了吗?”

“哦,是的!只要能摆脱这样的生活,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你绝不会后悔做了这件好事的,菲利普,你绝不会后悔的。我什么时候可以过去,菲利普?”

“最好就明天吧。”

她突然又泪如雨下。

“你怎么又哭了呢?”菲利普笑着说。

“我太感激你了。我都不知道我这辈子该怎么报答你。”

“哦,没事的。你现在赶紧回家吧。”

菲利普把地址写给她,让她明天下午五点半过去,说那时候他应该已经把家里收拾好了。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只能走路回家了,可是这段路好像并不遥远,因为他陶然若醉,喜不自禁,好像漫步在云端一样。

91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来给米尔德丽德收拾房间。他跟那个女工说了以后不用再来了。米尔德丽德大概六点钟到的,菲利普站在窗前,看见她来了就下楼给她开门,帮她把行李提到楼上。她现在的所有家当不过是三个牛皮纸大包裹,因为只要不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她都不得不变卖了。她还穿着昨晚那条黑色的丝绸裙子,脸上已经没有了脂粉,不过眼睛周围还残留着黑色的眼影,想必早上只是草草洗了把脸。乌糟糟的眼圈让她看上去病恹恹的。她抱着小孩下马车时竟有几分凄惨。进了屋,她有点拘谨,两人除了寒暄找不到别的话说。

“那么,你就这样顺利地搬过来了。”

“我从来没在伦敦这一片住过呢。”

菲利普带她看了看她的房间。这是克朗肖去世的那间屋子,虽然他也觉得这个想法很荒谬,可是克朗肖死后,他就再也不想搬回来这里了。最开始他是为了让朋友住得舒服点儿,才搬到了另外那个小房间。到现在他也还是住在那里,睡的是一张折叠床。孩子在米尔德丽德怀里睡得正香。

“你都认不出她了吧。”她说。

“我们把她送到布莱顿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我该把她放哪儿?这孩子特别沉,我抱不了多久就抱不住了。”

“我这里没有摇篮呢。”菲利普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声。

“哦,没事的,她跟我睡就行了。她一直都跟我睡。”

米尔德丽德把孩子放在扶手椅里,然后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屋里大部分摆设她都在菲利普上一个住处见过,只有一样东西是新的,那是去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劳森给菲利普画的半身像。这张像挂在壁炉台上方,米尔德丽德用挑剔的目光看着它。

“这幅画吧,有些地方我喜欢,有些地方我不喜欢。我觉得你比这上面画得好看。”

“哟,世道变了呀,”菲利普哈哈一笑,“你以前可从来没跟我说过我长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