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016(1 / 1)

人性的枷锁 毛姆 10460 字 3个月前

“您既然用得起首饰就肯定请得起医生。医院是慈善机构,是为真正的穷人服务的。”

说完,他把挂号单递回给她,叫下一位病人过来。

“可是我都已经拿到挂号单了呀!”

“我才不管你有没有挂号单。你给我出去,你没资格在这里浪费这些真正的穷人的时间。”

病人对他怒目而视,然后气冲冲地走了。

“她说不定回去就会给报社写信,控诉伦敦医院的管理弊病。”泰瑞尔医生面带微笑地说,一边拿起下一份挂号单,一边狡黠地瞟了病人一眼。

很多病人都以为医院是政府机构,觉得自己交了税,来这儿看病是理所应得的权利,还觉得坐在这里给他们看病的医生都拿着丰厚的酬劳。

泰瑞尔医生给助手们每人安排了一个病例。助手们把病人分别带到一间内室做检查,这些房间稍小一些,每间都有一张躺椅,躺椅上盖着黑色的马鬃。助手会问病人各种各样的问题,检查他的心肺肝脏,在医院的信笺纸上记录他观察到的情况,自己先在心里做一下诊断,然后就等泰瑞尔医生进来。泰瑞尔医生看完外面的病人就进来了,身后跟着一小群学生,助手把自己记下来的东西念给他听。泰瑞尔医生先问他一两个问题,然后再亲自给病人做一下检查。如果病人身体里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学生们就拿起听诊器凑上去听一听,有两三个人在听他的胸腔,还有两三个人在听他的后背,其他人则在一边跃跃欲试。病人站在这一群人中间,难免觉得有些尴尬,不过一下子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还是有一点儿高兴。泰瑞尔医生针对他的病情对助手们侃侃而谈,他就一脸困惑地在一边听着。泰瑞尔医生讲完后,两三个学生又拿起听诊器,试着听出医生说的那种嗡嗡声或者噼啪声,等他们全都听完了,就让病人把衣服穿上了。

各种病例都看完了,泰瑞尔医生就回到大屋,在他的桌子边坐下,从站在他身边的学生里随便抽一个,问他打算给刚看的那个病人开什么药。学生说了一两种药的名字。

“是吗?”泰瑞尔医生说,“你这个开法还真是前无古人呢!咱们再想想啊,不着急。”

每次他这样说都会逗得学生们哈哈大笑。他也觉得自己挺幽默,高兴得眼睛发亮,然后开了一些跟学生说的不一样的药。有时候碰上两个一模一样的病例,学生提议用他给第一个病人开的药,他就偏要别出心裁地开一些不一样的药。有时候明知道药房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更喜欢用那些现成的药剂以及多年临床证明疗效极佳的配方,他也还是会自得其乐地开些复杂的方子。

“咱们给药房的人找点儿事干。要是我们一天到晚都开‘白蛋白喷雾剂’,他们的宝刀可是会生锈的。”

学生们哄堂大笑,医生自己也觉得挺逗,乐呵呵地环视一圈。然后他摇了摇铃,对探进头来的门房说:

“请让复诊的女病人进来。”

趁门房把老病号领进来的当儿,他往椅背上一靠,跟住院医生闲聊了几句。病人们进来了。贫血的姑娘们排了好几队,她们刘海儿蓬松,嘴唇苍白,吃的食物本来就糟糕,还总是吃不饱,就这样还消化不良,吸收不到营养;有些老妇人得的是“冬季咳”,臃肿肥胖的,瘦骨嶙峋的,都因为频繁生育而过早地衰老了;还有些得这种病、那种病,浑身上下各种病的。泰瑞尔医生和住院医生飞快地把她们过了一遍。时间有点儿晚了,小诊室里的空气越来越令人作呕。泰瑞尔医生看了看表。

“今天新病号多吗?”他问。

“我看挺多的呢。”住院医生说。

“咱们最好现在就让她们进来吧。你可以接着看那些老病号。”

病人们进来了。男人身上最常见的疾病都是饮酒过度导致的,而女人则多半是因为营养不良。到了差不多六点钟,全部病人都看完了。菲利普在臭气熏天的门诊室站了一整天,又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工作,这会儿已经精疲力竭了。他跟一起值班的助手们慢慢走去医学院喝下午茶。

菲利普发现这份工作让他乐此不疲。在这种粗砺的生活中,在这些艺术家用来创作的原材料中,他感受到了一种人性之美;他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个艺术家,病人则是他手中的陶土,他兴奋得全身像过电一样。想起在巴黎的那段日子,他暗自一笑,耸了耸肩,那时候的他沉迷于色彩、色调、明暗,还有鬼知道什么东西,一心想创造出美好的事物;而现在在跟这些男男女女直接接触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光是看着他们的脸,听他们说话,就能带给他无穷的兴奋感;他们走进诊室的样子各有特点,有的粗鲁地摩擦着地板,有的步子轻快,有的拖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有的羞怯忸怩,低头挪步。你只要看他们的样子就能把他们的行当猜个八九不离十。你也慢慢知道了用什么样的方式提问更容易被他们理解,也会发现在哪些问题上几乎所有人都会撒谎,又该如何巧妙地提问,照样把实话套出来。你会看到不同的人面对同样的事情会有不同的反应。同样被诊断出重病,有的人可以付之一笑,甚至自嘲一把;有的人则一脸麻木,坠入了绝望的深渊。他发现他跟这些人在一起的时候,不像以前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害羞了。他对他们的感情不能说是同情,因为同情意味着居高临下的姿态,他只是觉得跟他们待在一起很自在。他发现他可以让他们放松下来,而且当一个病人被安排给他的时候,他感觉病人是带着极大的信任把自己托付给了他。

“也许,”他微微一笑,心里暗想,“也许我天生就是当医生的料。如果真的给我撞上了适合自己的事情,那就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菲利普感觉下午的门诊部里充满戏剧性的冲突和乐趣,但是好像所有助手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对其他人来说,这些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个个病例,病情复杂的比较有意思,病情一目了然的则很无聊。他们听着病人胸腔里的嗡嗡声,对病变的肝脏感到震惊;如果听到肺部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杂音,他们就有了可以闲聊的谈资。可是对菲利普来说,这里发生的远不止这些。只是看着这些人——他们的头颅和手掌的形状,他们的眼神和鼻子的长度——就已经足够带给他乐趣。在这间门诊室里可以看到突然被激发出来的人性,社会习俗的面具被一把撕开,暴露出灵魂最**裸的样子。有些人表现出来的那种天生的坚忍让人感动不已。有一次门诊室来了个目不识丁的粗人,菲利普给他看完病,说他的病已经没救了。病人在他这个陌生人面前本能地抿紧了上唇,硬是没有流露出丝毫悲伤,就连菲利普这么自我克制的人看了,也对他强大的定力感到惊叹。可是当他独自一人直面内心的时候,他还能像现在这么勇敢吗?还是说他会陷入绝望中不能自拔?有时候门诊室里会上演一些悲剧。有一次,一个年轻女人带着自己的妹妹来检查。那是个十八岁左右的姑娘,五官精致,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浅色的秀发在秋日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金光,她的肌肤更是美得惊心。学生们都眼含笑意地望向她。在这些阴暗的房间里可不常看见这么漂亮的姑娘。姐姐讲述了她们家族的病史,父母都死于肺结核,哥姐两个也因为这个病跟着去了,现在一家人就剩她俩了。妹妹最近一直咳嗽,还瘦了好多。她脱下身上的衬衣,露出脖颈处牛奶般白皙的肌肤。泰瑞尔医生用他平时那种快速的方法,一声不响地给她做完了检查,然后指了指一个地方,让两三个助手用听诊器听一下,然后就让她穿上了衣服。姐姐站得离她稍远一些,她压低声音跟医生说话,免得让妹妹听见。她害怕得声音都在颤抖。

“她没得那个病吧,医生?”

“怕是跑不掉了。”

“她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如果她也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人都没有了。”

她哭了起来,医生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他觉得她也得了这个病,也活不了多久了。姑娘转身看到姐姐的眼泪,马上就明白了,可爱的脸蛋顿时失去了颜色,两行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滚落。姐妹俩各自站着,悄无声息地哭了一会儿,然后姐姐走到妹妹身边,像哄小婴儿那样抱着她摇来摇去,浑然忘记了周围冷眼旁观的人群。

她们走后,一个学生问道:

“先生,您觉得她还能活多久?”

泰瑞尔先生耸了耸肩。

“她哥哥姐姐出现第一个症状后不出三个月就死了,她也一样。有钱的话也许还能做点什么,可是你总不能叫这些人去圣莫里茨[314]疗养吧。只能在家等死了。”

有一次来了个身强体壮、正当壮年的男人,他一直饱受疼痛的困扰,去看过互助会[315]的医生,但好像也没什么效果。医生诊断一番,同样判了他死刑。有些人之所以必死无疑,是因为现有的医学手段在这种疾病面前束手无策,所以这种死亡虽然可怕,却勉强可以忍受。而他之所以必死无疑,是因为他只是复杂文明的大机器中一个小小的齿轮,无力改变自己作为零件的命运。他只有彻底休息才有可能活命,但医生不可能向他提出他做不到的要求。

“你该找一份比这轻松得多的活儿干。”

“干咱们这行就没有轻松的活儿。”

“你要是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就没命了。你现在病得很重。”

“你的意思是我要死了吗?”

“我没这样说,但是你真的不能再干重活儿了。”

“我要是不干活儿,老婆孩子谁来养活?”

泰瑞尔医生耸了耸肩。这种困境他已经遇见过上百次了。时间紧迫,后面还有一大堆病人等着看病。

“好吧,我给你开点儿药,一个星期后回来复诊,到时候再看情况吧。”

男人拿着挂号单走了,单子上写着毫无用处的处方。医生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他觉得他还没病到不能干活儿的程度。这么好的工作怎么能丢了呢?丢了一家人靠什么吃饭?

“他还有一年的活头。”泰瑞尔医生说。

有时候这里上演的是喜剧。时而闪现出一些伦敦腔特有的幽默,时而进来个老太太,就像查尔斯·狄更斯笔下的人物,经常用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和怪异举止把他们逗乐。有一次来了个女人,是一家很出名的歌舞剧院的芭蕾舞演员,看样子得有五十了,但她登记的年龄是二十八。她脸上涂的粉厚得出奇,时不时眨巴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肆无忌惮地向学生们暗送秋波,笑容魅惑得有些****。她自信得不得了,对待泰瑞尔医生的态度随意而亲昵,就像对待一个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爱慕者一样,泰瑞尔医生也被她逗得乐不可支。她得了慢性支气管炎,她说这妨碍了她的职业表现。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得了这玩意儿,真的不知道。我这辈子没生过一天病。你只要看一下我就知道我有多健康。”

她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年轻人,然后眨巴了一下刷得漆黑的长睫毛,朝他们亮出了一口黄牙。她说话带着伦敦腔,不过那腔调有些故作优雅,每个字听起来都让人笑掉大牙。

“就是所谓的冬季咳,”泰瑞尔医生一本正经地说,“很多中年妇女都会得这种病。”

“呃!我就从来没得过。您可真会说话,居然管人家淑女叫中年妇女,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呢。”

她瞪大眼睛,把头歪向一边,一脸调皮地看着他。

“干我们这行就这点儿不好,”泰瑞尔医生说,“有时候逼得我们没法儿献殷勤。”

她拿着医生开的处方,临走前朝他露出了一个性感的微笑。

“你会来看我跳舞的吧,乖乖?”

“一定。”

他摇铃叫下一个病人进来。

“有你们这些绅士在这里保护我,真叫我高兴。”

但总体来说,这里给人的印象既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这里发生的一切无法一言以蔽之。人生百态,众生百相,悲欢祸福,泪水欢笑,都在这里上演。时而乏味,时而有趣,时而平淡,这里正如你所见,或纷乱、或激昂、或凝重、或悲伤、或滑稽。这里的一切都微不足道,这里的一切简单又复杂,这里有喜悦也有绝望;有母亲对孩子的舐犊情深,也有男人对女人的不离不弃;肉欲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这里,既惩罚有罪之人,也惩罚无辜之人,既惩罚无助的妻子,也惩罚痛苦的孩子;酒瘾纠缠着男男女女,逼他们偿还那必然的代价;死亡在这些屋子里叹息,生命的萌芽像疾病一样在这里确诊,让有些一贫如洗的姑娘充满恐惧和羞耻。这里既没有好事,也没有坏事,有的只是实实在在的生老病死。这里的一切就是生活本身。

82

年末将至,菲利普在门诊部的三个月实习也快结束了。有一天,他收到了劳森从巴黎寄来的一封信。

亲爱的菲利普:

克朗肖人在伦敦,他应该会很高兴跟你见一面的。他现在住在苏活区海德街43号,我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不过你应该找得到的。拜托你照顾他一下吧,他最近真是时运不济。他会告诉你他最近在忙些什么的。巴黎还是老样子,跟你在的时候没什么差别。克拉顿回来了,不过这家伙已经无可救药了,他跟所有人都吵翻了。就我所知,他现在身无分文,住在植物园过去几步路远的一间小画室里,还是不肯让任何人看他的作品。他从来不露面,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干吗。也许他是个天才吧,不过也许他已经疯了。对了,我前几天碰到了弗拉纳根,他正带着太太在拉丁区转悠。他已经放弃了艺术,现在在做按扣生意,看样子是个腰缠万贯的有钱人。他太太长得很漂亮,我准备给她画一张肖像。换作是你的话,你会问他们收多少钱?我不想狮子大开口吓着他们,可是万一人家很乐意给个三百镑,我也不想傻兮兮地开价一百五十镑。

永远的朋友

弗雷德里克·劳森

菲利普给克朗肖写了封信,然后收到了下面这封回信。这封信写在半截普通的便笺纸上,信封很薄,脏兮兮的,就算是寄来的路上弄脏了也不至于脏成这样。

亲爱的凯利:

我当然还记得你,我记得可深了。我感觉是我拉了你一把,把你从绝望的深渊[316]里救了出来,免得你像我这样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我很乐意跟你见面。我一个异乡人待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被周围的庸人俗汉推来搡去,毫无乐趣可言。咱们见了面聊聊巴黎该有多好啊。我就不请你来我这儿看我了,因为寒舍实在不适合接待皮尔贡先生[317]杰出的同行。迪恩街有一家名曰好快活[318]的餐馆,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我,我每晚七点到八点都会在那里吃顿便饭。

诚挚的朋友

J. 克朗肖

收到信的当天他就去找克朗肖了。信上提到的那家餐馆只有一个小房间,是那种最低档的餐馆,克朗肖是这里唯一的客人。他坐在角落里,远远地躲开穿堂风,还是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大风衣(菲利普就没见他穿过别的衣服),还是戴着那顶圆顶硬礼帽。

“在这儿吃饭就是图清静。”他说,“这家馆子快倒闭了。来这儿吃饭的都是些妓女,还有一两个失业的招待。店家打算关门大吉了,这儿的东西简直难以下咽。不过他们走霉运,我可就捡便宜了。”

克朗肖面前放着一杯苦艾酒。从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三年了,克朗肖看上去像变了个人,菲利普不禁大吃一惊。他以前一直很胖,可是现在整个人干瘪蜡黄,脖子上是层层叠叠的皱纹,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就像随便套了件别人的衣服,领子大了三四个码,显得他整个人更加邋遢。他的两只手一直哆嗦个不停,菲利普不禁想到那满纸弯弯扭扭、潦草凌乱的字迹。克朗肖显然病得很重。

“我现在吃得很少,”他说,“早上都难受得不行。今晚我就打算喝点儿汤,再吃点儿奶酪。”

菲利普的眼睛不知不觉望向了那杯苦艾酒,克朗肖见状嘲弄地看了他一眼,把他还没说出口的劝告全都挡了回去。

“你在心里对我做了诊断,觉得我完全不应该喝苦艾酒。”

“你明显得了肝硬化。”菲利普说。

“是的,很明显。”

克朗肖目不转睛地看着菲利普,放在以前,这种眼神总是让菲利普觉得自己极其狭隘。他的眼神好像在说:你心里想的东西全写在脸上了,看见你这样子我就心烦;你想说的那些话我全都同意,既然这样就免开尊口了吧。菲利普换了个话题。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巴黎?”

“我不打算回巴黎了。我快死了。”

他那自然而然的语气把菲利普吓了一跳。他想了好几种回应的话,却发现都是徒劳。他知道克朗肖已经是个垂死之人了。

“那你打算在伦敦安顿下来吗?”他只好弱弱地说了一句。

“伦敦对我来说算什么?我在这里就像缺水的鱼一样。我走在拥挤的街道上,被人群推搡着,就像穿行在一座死城里。我觉得我不能死在巴黎,我想死在自己的同胞中间。也不知道是什么隐秘的天性,在我人生的终点又把我拉回来这里。”

菲利普知道克朗肖有一个同居的女人,也知道他还有两个脏得发黑的孩子,但是克朗肖从来没跟他提起过他们,他也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菲利普很好奇他们怎么样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你快要死了。”他说。

“两年前的冬天我得了肺炎,当时他们说我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我好像特别容易得这种病,只要再复发一次我就没命了。”

“哦,瞎说!你哪里病得那么严重!只要小心预防就可以了。你为什么不戒酒呢?”

“因为我选择不戒。如果一个人愿意为自己的行为承担一切后果,那他想做什么都无所谓。我就是愿意承担一切后果。你口口声声让我戒酒,可这已经是我现在唯一的乐趣了。要是没了酒,你觉得生活对我来说还有意义吗?你知道我喝苦艾酒的时候有多幸福吗?不喝酒我就心痒痒,喝的时候我每一滴都会好好品味,喝完之后我感觉我的灵魂畅游在难以言喻的幸福中。你觉得这很恶心,因为你是个清教徒,你心里鄙视所有的感官享受,然而感官享受是最强烈最细腻的。老天爷赐给我敏锐的感官,我也没有浪费它们,我这辈子都在全心全意地享受感官之乐。现在我要付出代价了,我也准备好付出代价了。”

菲利普凝视了他一会儿。

“你不害怕吗?”

克朗肖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好像在仔细思考他的答案。

“有时候会,一个人的时候。”他看着菲利普,“你以为这就是对我的惩罚吗?你错了。我并不害怕我的恐惧。基督教教导人向死而生,这是蠢话。要想真正地活着,唯一的办法就是忘记自己终有一死。死亡并不重要,对死亡的恐惧也绝不会影响智者的任何一个行动。我知道我临死的时候会呼吸衰竭,为了一口气拼命挣扎,我也知道我到时候会怕得要命。我知道我会不由自主地追悔过去,悔恨我不该过那种让我落得如此下场的生活,但是我拒绝这种后悔,我不接受这种后悔。我现在虚弱衰老,贫病交加,命不久矣,我的灵魂还是紧紧握在我手中,我什么也不后悔。”

“你还记得你送我的那张波斯地毯吗?”菲利普问。

克朗肖缓缓露出了以前那种熟悉的笑容。

“你当时问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说那块地毯会给你答案。怎么样,你现在找到答案了吗?”

“没有,”菲利普笑了笑,“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不不不,我不能告诉你。除非你自己找到答案,否则答案也毫无意义。”

83

克朗肖在准备出版诗集。他的朋友们已经催了他好几年了,但他这人实在是太懒了,让他去搞那些出版的手续简直比登天还难。每次别人极力劝说的时候,他就说对诗歌的热爱已经从英国的土地上消亡了。想想看,多年的思想结晶和笔耕不辍才换来薄薄一本诗集,评论家草草写几句轻蔑的评语,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同类作品,一年到头就卖出去二三十本,剩下的全都变成了纸浆,值得吗?他早就耗尽了成名的欲望。所谓名气跟世间万物一样,都只是一场幻梦。不过这回有个朋友主动帮他挑起了出版的担子。这人是个文化人,名叫伦纳德·厄普约翰,菲利普跟克朗肖在拉丁区的咖啡馆见过他一两次。他在英国是个名气响当当的评论家,被公认为法国现代文学在英国的代理人。他曾在法国旅居多年,他接触的那些文学精英把《法国信使》办成了当时最有活力的文学刊物。他只是把这些人的观点用英语复述一遍,就在英国赢得了具有独创性的名声。菲利普读过他的一些文章。他的风格是通过亦步亦趋地模仿托马斯·布朗爵士[319]建立起来的。他好用精雕细琢的平衡句以及废词和绮丽的词语,这让他的文章看起来很有个性。他诱使克朗肖把他写的那些诗全都给他,发现足够出一本厚薄适中的诗集了。他跟克朗肖保证他会动用他在出版社当中的影响力。克朗肖最近很缺钱。自从生病,他发现要想好好坐下来工作比以前更难了,挣的那几个子儿只勉强够他买酒喝。没过多久厄普约翰就给他写了封信,说这家那家出版社都觉得他的诗很好,但是不值得出版,克朗肖这才开始对这件事上心了。他写信告诉厄普约翰他急需这笔稿费,并且催促他大力寻找出版商。眼看着就要撒手人寰了,他想在身后留下一本出版的作品,而且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确实写出了一些伟大的诗歌。他觉得他会像一颗文坛新星一样横空出世。这些美丽的珍宝他默默珍藏了一辈子,现在就要告别人世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也没有用处了,他要不屑一顾地把它们丢给世人——这种行为确实有几分潇洒。

而他之所以决定来英国,就是因为厄普约翰说有个出版社同意帮他出版。厄普约翰甚至还奇迹般地说服了对方先预付十镑的版税。

“听好了,这只是预付版税,”克朗肖对菲利普说,“弥尔顿总共也才拿了十镑而已[320]。”

厄普约翰保证会为他的诗写一篇署名的评论文章,还会动员他那些写书评的朋友大力捧场。克朗肖装作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但其实一看就知道他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他觉得他会在文坛上引起轰动。

有一天,菲利普跟克朗肖约好在那家快要倒闭的餐馆吃饭,到了那里却迟迟不见克朗肖,他可是顿顿饭都在这里吃的。菲利普跟店里的人一打听,才发现他已经三天没来过了。他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就往克朗肖第一次寄信给他的地址走去,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海德街。街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破破烂烂的房子,很多房子的窗户都已经破了,用撕成条的法语报纸乱糊一气;房门也已经很多年没有刷过漆了;底楼有很多破旧的小铺子,像是洗衣店、修鞋摊、文具店之类的。孩子们穿着破烂衣服在马路上玩耍,一架旧手摇风琴机械地奏着一支低俗的小曲。菲利普敲了敲克朗肖住的那栋楼的大门(楼底有一家卖廉价甜食的铺子),一个系着一条脏围裙的法国老太太把门打开了。菲利普问她克朗肖在不在家。

“哦,是的,顶楼上住了个英国人,背阴那间。我也不知道他在不在,你想找他的话就上去看看吧。”

楼道里只有一盏煤气灯照亮,房子里有股令人作呕的臭味。菲利普上楼时,有个女人从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走出来,一脸狐疑地打量着他,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顶楼有三扇门,菲利普敲了其中一扇,没有回应,又敲了一遍,还是没有回应。他拧了拧门把手,发现上了锁。他换了一扇门敲了敲,还是没有回应,他又拧了一下把手,门开了。屋子里黑黢黢的。

“谁啊?”

他听出来这是克朗肖的声音。

“凯利。我可以进来吗?”

克朗肖没有回答,他径直走了进去。屋里的窗户关着,一股臭气扑面而来。只有街上的弧光灯漏进来一点儿光线。屋子很逼仄,两张床首尾相连摆在一起,一个洗漱台外加一把椅子,就把房间挤得满满当当,要往里走几乎没地下脚。克朗肖躺在靠窗那张**一动不动,只是低声笑了笑。

“把蜡烛点上呗。”他说。

菲利普划着一根火柴,发现床边的地板上有一个烛台。他点燃蜡烛,把烛台放到洗漱台上。克朗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他穿着一身睡袍,看上去非常古怪,秃了的头顶露在外面,看着有些尴尬。他面色土黄,像个死人似的。

“我的天哪,老兄,你看上去病得很严重。这里有人照顾你吗?”

“乔治每天早上上班前会拿瓶牛奶给我。”

“乔治是谁?”

“我叫他乔治是因为他的名字叫阿道夫,他跟我一起住在这间富丽堂皇的公寓里。”

菲利普这才注意到另外那张床被人睡过,被褥什么都还乱七八糟的,枕头已经被枕得发黑了。

“你是说这房间是你跟别人合租的?”

“合租怎么了?在苏活区租房很花钱的。乔治是个招待,每天早上八点出门,打烊的时候才回来,一点儿都不会碍着我。而且我们俩晚上都睡不好,听他讲他的人生故事,正好帮我打发晚上的时间。他是瑞士人,我一直都挺喜欢招待的,他们看待生活的眼光很有意思。”

“你在**躺了多久了?”

“三天。”

“你是说你这三天什么东西也没吃,就只喝了一瓶牛奶?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我呢?想到你一整天躺在这里,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我就觉得好难受。”

克朗肖呵呵笑了几声。

“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真的很难过。我亲爱的小伙子啊,你的心肠可真好。”

菲利普脸红了。他知道他一看到这间可怕的屋子,看见可怜的诗人沦落到这步田地,脸上肯定写满了惊愕和难过。克朗肖看着他,温和地笑着说:

“我还住得挺开心的呢。你瞧,这是我那本诗集的校样。别忘了,我对别人受不了的生活一向都安之若素。如果你的梦境能让你成为时间和空间的主宰,人生的种种境遇又算得了什么呢?”

校样就放在他的**,由于躺在黑暗中,他只能把两只手放在上面摩挲。他把校样递给菲利普看,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翻着清脆的书页,看着上面清晰工整的铅字,高兴得像个孩子。他还朗读了其中一节诗。

“怎么样,还不坏吧?”

菲利普想到了一个办法,虽然这样做会增加他的开销,而且以他目前的经济状况,哪怕多花一个子儿都承受不了,可是眼下这个情况他也顾不上省钱了。

“我说,我真不忍心让你住在这里。我住的地方刚好多出来一个房间,里面现在什么家具也没有,不过我随便就能找人借一张床给我。你要不就跟我住一段时间吧,还能把这里的房租钱省下来。”

“哦,我亲爱的小伙子,你肯定会要我把窗户打开的。”

“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把屋里每一扇窗户都封起来。”

“我明天就没事儿了。本来我今天就可以起来的,只是懒得动而已。”

“既然这样,搬家肯定就不成问题了。到时候你要是身体不舒服了,就可以直接去**休息,我会照顾你的。”

“要是这样能让你高兴的话,那我就搬过去吧。”说着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看得出来他还是有些高兴的。

“那太好了。”

菲利普说好第二天就过来接他。他从早上繁忙的日程中挤出了一个小时来帮他搬家。到那儿的时候他发现克朗肖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发了。他戴着帽子,穿着大风衣坐在**,一只小小的破旅行箱里装着打包好的衣服和书。旅行箱就放在他脚边的地板上,他看上去就像坐在车站的候车室里。菲利普一看见他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们坐上一辆四轮马车往肯宁顿驶去,一路上车窗都关得严严实实。菲利普把他安顿在了自己的房间。他一大早就出去买了个二手床架、一个便宜的大木箱,还有一个穿衣镜,准备放在空房间里自己用。克朗肖把东西一放好就开始校对诗集。他整个人状态好多了。

克朗肖得那种病的一个症状就是脾气会变得很暴躁,但除此之外,菲利普发现他还是很好相处的。他每天上午九点有课,要到晚上才见得到他。回来后他会做点儿晚饭,都是些残羹冷炙,有一两次还说服了克朗肖跟他一起吃。不过克朗肖非常躁动,在家里是待不住的,他一般更喜欢去苏活区最便宜的馆子随便吃点儿。菲利普让他去泰瑞尔医生那里看看,他说什么也不肯,因为他知道医生肯定会让他戒酒,他是死也不会戒酒的。每天早上他都难受得要命,整个人病恹恹的,但是中午一杯苦艾酒下肚,他就马上又活过来了,等他半夜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又可以像菲利普刚认识他的时候那样滔滔不绝、语惊四座了。他的诗集已经校对完毕,开春就可以跟其他出版物一起问世了。那时候,读者们应该已经从铺天盖地的圣诞读物[321]里缓过劲儿来了。

84

新年伊始,菲利普成了手术门诊部的助手。工作性质还是跟之前那份实习一样,只不过比起药学,外科学跟病人的接触更为直接。其实大多数病人得的无外乎两种疾病,由于软弱的公众谈性色变,却又对性事乐此不疲,这两种疾病才得以广泛传播。菲利普在一位助理外科医生手下当助手。这人叫雅各布斯,长得矮矮胖胖,头上已经谢顶了。他精力充沛,性格活泼,嗓门很大,说话带一口伦敦腔。他在学生中间口碑不太好,大家都说他这人“很缺德”,不过他作为外科医生和老师都是一把好手,所以有些人就自动忽略了这一点。他特别喜欢乱开玩笑,对病人和学生都“雨露均沾”,尤其喜欢让他的助手们出洋相。这其实并不太难,因为这些愣头青啥也不懂,在他面前总是紧张兮兮的,回答问题的时候还得敬他三分。在值班室坐诊的那些下午他比助手们过得开心多了,有事没事就拿他们开涮,特别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中招的学生还得挤出个笑脸跟着傻笑。有一天门诊部来了个跛脚的小男孩,他父母想看看能不能做一些矫治。雅各布斯先生转身对菲利普说:

“凯利,你最好接一下这个病例。你应该对这个课题略知一二吧。”

菲利普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因为他不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这句话,还明显是用戏谑的口吻说的。助手们迫于他的**威都谄媚地笑了。其实这确实是他进入医学院以来就迫切关注的一个课题,他把图书馆里治疗各种畸形足的书全都看了个遍。他让那个男孩把那只跛脚的鞋袜脱了。男孩十四岁,长着短翘的狮子鼻和一双蓝眼睛,脸上有很多小雀斑。他父亲解释说他们想看看有没有矫正的可能,不然这会极大地妨碍他将来谋生。菲利普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孩子。他性格很活泼,一点儿也不害羞,一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举止有些放肆,他父亲时不时就要呵斥他一下。男孩对自己的跛脚很感兴趣。

“只是为了好看而已啦,你懂的。”他对菲利普说,“我觉得一点儿都不碍事。”

“安静点儿,厄尼,”他父亲呵斥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菲利普检查了一下男孩的跛脚,用手慢慢滑过那奇形怪状的表面。他不懂为什么这孩子一点儿都不觉得羞耻,而他总是被这种感觉压得喘不过气来。为什么他就不能像这个男孩子那样,用一种超然的态度来看待自己的残疾呢?不一会儿,雅各布斯先生走了过来。男孩坐在躺椅边上,雅各布斯先生和菲利普分别站在他两边,学生们聚拢过来围成了一个半圆。雅各布斯以他惯有的精彩论述,对这只跛脚做了番简单生动的讲解,他讲到了跛脚的种类,以及不同的构造会形成哪些不同的跛足形状。

“我猜你的是马蹄足吧?”他突然转头对菲利普说。

“对。”

菲利普感觉同学们全都齐刷刷地看着自己,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然后又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还是改不掉这个毛病。他感觉掌心里已经沁出了汗珠。雅各布斯继续滔滔不绝地往下讲,多年的行医经验让他练就了口若悬河的本事,同时他也表现出了极为出众的洞察力。但是菲利普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只希望这家伙赶紧讲完。突然,他听见雅各布斯在跟他说话。

“你不介意脱一下袜子吧,凯利?”

他像触电一样浑身一颤。他真想当场叫这个医生见鬼去!可是他没勇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脾气,怕只会招来他无情的嘲笑。他只好逼着自己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一点儿也不介意。”他说。

他开始坐下来解鞋带,手指却不停颤抖着,他感觉这个结永远都解不开了。他想起了上学时被人逼着把脚露出来的情景,也想起了那种渗入骨髓的痛苦。

“瞧他这脚,保养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雅各布斯用他那刺耳的伦敦腔说道。

在场的学生都咯咯笑了。菲利普发现那个男孩也低下头,好奇地盯着他的脚看,生怕错过什么好戏似的。雅各布斯把菲利普那只跛脚拿在手上,然后说:

“喏,跟我想的一样。你这脚应该动过手术吧,我猜是小时候动的吧?”

他又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解菲利普这种类型的跛脚。学生们都弯下腰想看个仔细,有两三个人在雅各布斯放手之后,又拿起他的跛脚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

“好好看个够吧。”菲利普面带微笑,话里带刺地说。

他真想杀了这帮人!要是能拿把凿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偏偏冒出来这个工具)捅进他们的脖子里,那该有多解恨啊!人真是禽兽不如的东西!要是他相信地狱的存在就好了,这样他就能想象他们在地狱中备受煎熬的样子来安慰自己了。这时,雅各布斯把关注点转移到了治疗上。他开始讲解畸形足的治疗方法,既是讲给孩子的父亲听,也是讲给学生们听。菲利普默默穿上袜子,系好鞋带。最后他终于讲完了,不过好像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转身对菲利普说:

“我觉得你可以考虑动个手术。当然了,我不可能给你一只正常的脚,不过我还是能做点儿什么。你可以考虑考虑,什么时候想休假了,就直接来医院动个手术呗。”

菲利普也经常问自己还能不能矫治,可是只要一提到他的跛脚他就很反感,所以他从来没问过医院里任何一个外科医生的意见。他读过的那些文献告诉他,不管小时候动过什么手术,都不太可能会有多大的效果,因为那时候的治疗技术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可是如果动了手术能穿上正常一点儿的鞋子,走路也没那么跛的话,还是值得一试的。他想到他小时候曾拼命祈求奇迹降临,伯父还跟他保证只要心诚则灵。想到这些他不禁惨然一笑。

“我那时候真是天真得可以。”他心想。

二月快结束的时候,克朗肖的病情明显恶化。他已经起不来床了,每天病恹恹地躺在**,屋里的窗户一秒钟都不让打开,还死活不肯去看医生;他也不怎么吃东西,只是嚷着要抽烟,要喝威士忌。菲利普知道这两样东西对他来说无异于砒霜,可是他给出的理由让人无法反驳。

“我知道这样等于自杀,我不在乎。你已经警告过我了,你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我选择无视你的警告。现在赶紧去拿酒来,你这个该死的!”

每个星期都有那么两三次,伦纳德·厄普约翰会飘然而至。他那副样子就像一片枯死的树叶,所以用“飘然而至”这个词再合适不过了。他现年三十有五,看上去弱不禁风,蓄着一头暗淡的长头发,脸色白得像纸一样,一看就是那种长年深居简出的人。他经常戴着顶帽子,类似非国教徒牧师戴的那种。菲利普不喜欢他,因为他总是一副屈尊纡贵的样子,尤其受不了他滔滔不绝地大发议论。厄普约翰喜欢听自己说话,根本察觉不到听的人有没有兴趣,而这应该是一个好的讲叙者必须具备的基本素养。他也意识不到他讲的那些东西别人早就知道了,总是字斟句酌地告诉菲利普要怎么欣赏罗丹、阿尔贝·萨曼[322]以及赛萨尔·弗兰克[323]。菲利普请的那个钟点工只有早上会过来一个钟头,他又一整天都得待在医院里,所以克朗肖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在家。厄普约翰说他觉得应该有人在家里陪着克朗肖,但他明知道菲利普没空,又不肯主动承担起这个任务。

“这么伟大的诗人这样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想想都觉得糟心。唉,他死的时候身边可能一个人都没有。”

“很可能是这样的。”菲利普说。

“你这人怎么这么冷血!”

“那要不你过来呗,每天就在这里工作,这样你就可以随时照顾他了。”菲利普冷冷地说。

“我?亲爱的老弟,我只能在熟悉的环境里工作,再说我经常要往外面跑。”

还有件事让厄普约翰有点不爽,他觉得菲利普不该把克朗肖搬到自己家。

“我真希望你把他留在了苏活区。”说着他那瘦长的双手一挥,“那个脏兮兮的阁楼有种浪漫气息,就算是搬到威平或者肖尔迪奇,我都还勉强可以接受,可是你怎么能把他搬到肯宁顿这种这么体面的地方呢!一个诗人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克朗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菲利普得时刻提醒自己这是他的病引起的,这才控制得住自己的脾气。有时候,厄普约翰过来而菲利普还没有回来,克朗肖就会跟厄普约翰控诉他的“种种恶行”,厄普约翰在一边扬扬得意地听着。

“说白了,凯利这人就是没什么美感,”他微微一笑说,“他骨子里就是个中产阶级。”

厄普约翰经常对菲利普冷嘲热讽,菲利普每次跟他打交道都得动用极大的自制力。有天晚上他终于忍无可忍了。那天他在医院里忙了一天,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他正在厨房给自己泡茶,厄普约翰走过来跟他说,克朗肖抱怨他非要让他去看医生。

“一个伟大的诗人愿意在你身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你不觉得这是你三生有幸吗?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美的事情吗?你应该尽自己一切所能来背负这巨大的责任。”

“这种三生有幸的事情我还真是消受不起。”菲利普冷冷地说。

每次只要一提到钱的事,厄普约翰就会表现出淡淡的鄙夷。这个话题总是能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经。

“克朗肖看淡生死,态度超然,你却非要逼人家去看医生,这不是破坏美感嘛。就算你自己感受不到其中的微妙,也要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嘛。”

菲利普的脸黑了下来。

“走,咱们去找克朗肖说个清楚。”他冷冷地说。

这位伟大的诗人正躺在**看书,嘴里叼着个烟斗。空气里有股霉味儿,即便菲利普经常收拾房间,这里看上去还是乱七八糟的,好像不管克朗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变成这副德行。看见他们俩进来了,克朗肖摘掉了眼镜。菲利普这会儿正火冒三丈。

“厄普约翰说你一直在跟他抱怨我,说我硬要你去看医生。”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看医生吗?因为你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如果没有请医生看过,我就拿不到你的死亡证明。到时候还得做尸检调查你到底是怎么死的,而且所有人都会怪我没有给你请医生。”

“这我还真没想到呢,我还以为你让我看医生是为了我好呢,现在看来是为了你自己好,那就看呗,你高兴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菲利普没有答话,只是微微耸了耸肩,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克朗肖看着他咯咯笑了。

“别黑着个脸了,亲爱的。我知道你千方百计想为我好,我心里有数。咱就看看医生吧,说不定还真有的治呢,不管怎么说,至少能给你点儿安慰。”说完他看着厄普约翰,“伦纳德,你他妈这个大傻瓜,你就不能饶了这小子吗?摊上我这么个病号已经够他受的了。我还不知道你吗?等我死了,你只会给我写一篇漂漂亮亮的文章,别的啥也不会干。”

菲利普第二天就去找泰瑞尔医生,他感觉他是会对这种故事感兴趣的人。泰瑞尔医生一忙完白天的工作就跟菲利普去了肯宁顿。他的结论跟菲利普一样:这人已经没救了。

“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他带到医院去,”他说,“给他安排一间小病房。”

“他死也不会答应的。”

“你是知道的,他随时都有可能咽气,要不然就是肺炎复发。”

菲利普点了点头。泰瑞尔医生又叮嘱了几句,还说只要有需要随时都可以叫他过来,走之前还留了地址给菲利普。菲利普回到克朗肖屋里,发现他正在静静地读书。他连问都懒得问医生说了些什么。

“小子,你现在满意啦?”他问。

“我猜你说什么也不会做泰瑞尔医生嘱咐的那些事情吧?”

“说什么也不会。”克朗肖看着他笑了笑。

85

大约两周后的一天傍晚,菲利普下了班从医院回到家里,敲了敲克朗肖的房门,见没有回应,便推门走了进去。克朗肖正侧身缩在**,菲利普走到床头,想看看他是睡着了,还是又一阵怒火攻心不能自已,结果却惊讶地发现他的嘴巴是张着的。他碰了碰克朗肖的肩膀,顿时吓得尖叫起来。他把手伸到他衬衫下面摸了摸他的心跳,不由得心里一惊,不知所措。绝望中,他把一面镜子举到他嘴巴前面,这是他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办法。他突然害怕跟克朗肖的尸体独处一室,身上的帽子和大衣都还没脱,就飞奔跑到楼下的大街上,拦了辆马车便往哈利街赶去。泰瑞尔医生正好在家。

“您能不能马上跟我去一趟?克朗肖怕是死了。”

“他要是死了我去了也没用呀,你说是不是?”

“您要是能去一趟的话我对您感激不尽。马车就停在门口,只用半个钟头。”

泰瑞尔医生戴上帽子跟他上了马车,在车上问了菲利普一两个问题。

“我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他看起来就跟平时差不多,”菲利普说,“我刚才进去的时候简直惊呆了。想到他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唉!您觉得他那会儿知道自己要死了吗?”

他想到了克朗肖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不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心里有没有涌起对死亡的恐惧。他想象着自己处在如此境地——知道自己死期已至,强烈的恐惧感袭来时,身边连安慰他的人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你看上去很难过。”泰瑞尔医生说。

他用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看着菲利普,眼神里不无同情。当他看见克朗肖的尸体时,他说:

“他肯定已经死了好几个钟头了,应该是在睡梦中去世的,有时候会这样子。”

尸体皱巴巴的,不堪入目,没有一点人味儿。泰瑞尔医生不动声色地看着尸体,然后机械地掏出怀表。

“好了,我得走了。我会叫人把死亡证明送过来的。你会跟他的亲属沟通吧?”

“他应该没有亲属了。”菲利普说。

“葬礼的事儿呢?”

“哦,我来安排。”

泰瑞尔医生瞟了他一眼,寻思着是不是也该出一两镑。他对菲利普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也许他完全付得起这笔开支,这样贸然提出来,他可能会觉得唐突吧。

“好吧,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告诉我。”他说。

菲利普跟他一起下楼,在门口台阶上道了别。接着他去电报局给厄普约翰拍了封电报,然后去了一家殡葬用品店。他每天去医院都会路过这家店,店门口的橱窗里摆放着两副样品棺,橱窗上挂着块黑布,黑布上印着几个银色大字:实惠快捷又体面。他的目光经常被这几个字吸引过去,每次都觉得这句标语很好笑。殡仪员是个矮胖的犹太人,蓄着一头又长又油的黑色卷发,穿着一身黑衣服,胖乎乎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大钻戒。他接待客人的态度有些古怪,既有一种性格中天生的张扬,又有一种符合职业身份的克制。他一眼就看出来菲利普非常无助,保证会马上派一个女人过去帮忙。他建议办一场隆重的葬礼,菲利普拒绝了这个提议,又感觉殡仪员好像觉得他有些小气,他脸上有些下不来。在这种事情上讨价还价实在说不过去,最后他只好打肿脸充胖子,同意了一个很贵的方案。

“我非常能理解,先生,”殡仪员说,“您一点儿也不想显摆——我也不赞成铺张浪费——但您还是想办得体体面面的。您就把这事儿交给我吧,只要能照顾到该有的规矩和体面,我会怎么便宜怎么来的。您看,我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菲利普回到家里吃晚饭,正吃着,店里派的女人过来收拾尸体了。不一会儿,他收到了伦纳德·厄普约翰发来的电报。

惊愕万分,悲痛不已。外出用餐中,今晚不能前来。明早过来。深表同情。

厄普约翰

不一会儿,那个女人敲了敲起居室的房门。

“先生,我这边儿已经弄好了。您要不要过来看一下?”

菲利普跟着她走了过去。克朗肖仰面躺着,眼睛合上,双手虔诚地叠放在胸前。

“按理说得有些花儿才行,先生。”

“我明天去买一些。”

女人心满意足地看了尸体一眼。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于是把袖子放了下来,然后摘掉围裙,戴上软帽。菲利普问她要多少钱。

“有些人给我两先令六便士,有些人给我五先令,先生。”

菲利普很不好意思地付了她少于五先令的钱。她道谢时没有表现得过分热情,因为他现在理应很悲伤,淡淡道个谢比较合适,然后她就走了。菲利普回到起居室,把晚餐吃剩的东西收拾了,然后就坐下来读沃尔沙姆写的《外科学》。他发现他很难集中精力,心里莫名地不安。楼道上有一点儿响动都能吓得他跳起来,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隔壁房间的那具尸体让他害怕,那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却什么也不是了。周围寂静的空气好像是活的,仿佛有什么神秘的事情正在这寂静中发生;死亡盘踞在这间屋子里,阴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菲利普突然对这个曾是他朋友的东西感到万分恐惧。他硬着头皮想要读下去,可是很快就绝望地把书推开。让他难以平静的是,刚刚结束的这条生命是多么徒劳。克朗肖是死是活并不重要,就算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切也还是一样。他想象着年轻时候的克朗肖:身材修长,步履轻盈,脑袋上还有头发,他踌躇满志,充满希望——着实得费一番工夫才能想象出这样的画面。菲利普奉行的人生准则——从心所欲,同时留心警察——并没有发挥出很好的作用。克朗肖正是因为遵循了这条准则,他的人生才一败涂地,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场。这样看来,本能是不可信的。菲利普感到困惑,他问自己如果这条准则没有用,那还有什么其他准则?为什么人们这样行动而不是那样行动?人都倾向于感情用事,然而感情有好有坏,把人带向成功还是毁灭似乎也纯属偶然。生活就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芸芸众生四处奔波,被自己也不知晓的力量驱赶着,已经忘记了奔波的意义,仿佛只是为了奔波而奔波着。

第二天早上,厄普约翰出现在了他家门口,手里拿着个月桂花环。他打算用这个花冠为死去的诗人加冕,并且对这个主意很自得。他不顾菲利普无声的抗议,试着把花环戴在克朗肖的秃头上。可想而知,效果十分怪异,那只花环就像低俗喜剧演员帽檐上那圈花里胡哨的装饰。

“那就放在他心脏的位置吧。”厄普约翰说。

“那是他的胃。”菲利普冷冷地说。

厄普约翰淡淡一笑。

“只有诗人才知道诗人的心脏在哪儿。”他回答。

两人回到起居室,菲利普跟他说了一下葬礼的安排。

“我希望你不惜重金把这事儿办好。我想让灵车后面跟一长串空的四轮大马车,马头上要戴高高的翎毛,走起来的时候翎毛就跟着一点一点地,另外还要安排一大队哭丧人员,他们的帽子上要有长长的彩带。我喜欢所有马车都空着的感觉。”

“鉴于葬礼的费用显然会落到我头上,而我现在又不是腰缠万贯,所以我已经要求一切从简了。”

“我亲爱的老弟啊,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给他搞个穷人葬礼[324]呢?这样一个子儿都不用花,而且好歹还有些诗意嘛。你呀,骨子里就是个庸俗的人。”

菲利普的脸微微一红,但他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他跟厄普约翰坐着他订的唯一的四轮马车,跟在克朗肖的灵车后面往墓地驶去。劳森没办法过来,只送了个花圈。为了不让棺材面上看起来太空,菲利普也买了对花圈。回去的路上马车夫一路快马加鞭。菲利普累得跟条狗一样,很快就在车上睡着了,刚睡了一会儿就被厄普约翰说话的声音给吵醒了。

“幸好诗集还没出来。我觉得我们最好晚一点儿再出版,我可以趁这个时间写一篇序言。去公墓的路上我就在琢磨该怎么写了,我觉得我肯定能写出一篇很好的文章。总之我打算先给《星期六报》写一篇。”

菲利普没有回答,车厢里一阵沉默。厄普约翰终于忍不住又说了一遍:“依我看哪,稿子写出来了就不要浪费。我会先给一家报刊写一篇评论文章,之后可以直接把这篇文章作为序言。”

菲利普留意着最近的月刊,几个星期后,厄普约翰的文章出来了。这篇文章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很多家报纸竞相引用。文章确实写得很好,传记性质并不太明显,因为没有人熟悉克朗肖早年的生活,但这依然不失为一篇文笔精美、情感细腻、语言生动的佳作。伦纳德·厄普约翰以自己繁复绮丽的文风,把克朗肖在拉丁区谈天说地、吟诗作赋的画面描绘得格外雅致。克朗肖俨然成了一代风流人物,被称为英国的魏尔伦。当他写到克朗肖穷困潦倒的人生尽头,写到苏活区那间破旧的小屋时,他那斑斓的辞藻镀上了令人震颤的庄重色彩,浮夸冗长的词语也饱含怜悯之情。他还含蓄而低调地写到了另一件事情——他在文中暗示本不想提及此事,以免有自夸之嫌,可是与其讳莫如深,不如大方分享,以飨读者:他曾试图把诗人转移到一个乡间农舍,那间农舍位于繁花满树的果园,在忍冬花丛中若隐若现。结果一个毫无同情心的家伙好心办坏事,竟把诗人带到了庸俗体面的肯宁顿!他用一种克制的幽默口吻把肯宁顿描述了一番,之所以这种幽默有所克制,是因为他严格遵循着托马斯·布朗爵士的用词。接着他用微妙的讽刺笔触讲述了诗人临终前最后几个星期的情形,他是如何忍耐一个好心却笨拙的青年学生一厢情愿的照顾;这位圣徒般的流浪汉在弥留之际,身陷那种无可救药的中产阶级的环境,又是多么令人扼腕叹息。“美自灰烬出”,他引用了《以赛亚书》的一句经文[325]。被放逐的诗人竟死在一个如此庸俗体面的地方,这是多么巨大的讽刺;这让他想到了死在法利赛人[326]当中的耶稣基督,借助这一类比,他又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一个优美的段落。接着他写到了一个朋友——出于良好的修养,他只简单提示了一下这位如此有诗情画意的朋友是谁——将一个月桂花冠放在了死去的诗人的胸口,那失去了生命气息却依然美丽的双手,撩人地歇息在阿波罗的月桂树叶上[327];树叶散发着艺术的芬芳,比黝黑的水手从瑰丽神秘的中国带来的翡翠更为鲜绿。最后为了形成绝妙的对比,他在文末描述了诗人那中产阶级式的平庸无奇、毫无诗意的葬礼,而这位诗人本应要么像王子一样厚葬,要么像乞丐一样入土。这是最后的致命一击,是腓力斯丁人[328]对艺术、对美、对人类精神财富的最终胜利。

伦纳德·厄普约翰从来没写过这么好的文章。这篇文章堪称奇迹,文风典雅且极富魅力,字里行间充满悲悯之情。他在行文过程中把克朗肖最好的诗作全都引用了一遍,以至于当诗集问世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多大的意义。不过厄普约翰却借此声名大噪,在文坛的地位一日千里,从此成为了不容忽视的评论界大师。之前他看上去有些冷漠,可是他写的这篇文章却散发着人性的温暖,有着无穷无尽的魅力。

86

冬去春来,菲利普在门诊部的实习告一段落,他开始在住院部担任为期六个月的助理。助理们每天上午要跟着住院医生一起巡房,先巡男病房,再巡女病房;要详细记录病人的情况,给病人做检查,没事的时候跟护士们聊聊天。每个星期有两天下午,主管医生会带着一小撮学生巡房,主要是检查一下病人的身体状况,顺便传授一些临床知识。比起门诊部工作的刺激多变和与现实的亲密接触,住院部的工作显得有些平淡,不过菲利普还是学到了很多东西。他跟病人相处得很好,病人们很喜欢给他照料,看到他总是一脸高兴,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他并没有深切同情他们的遭遇,他只是单纯地喜欢他们。他从不摆架子,所以在这些助手里面最受病人们欢迎。他态度温和可亲,总是鼓励他们。跟所有在医院工作的人一样,他发现男病人比女病人更容易相处。女病人往往满腹牢骚,脾气暴躁,总是抱怨那些忙得脚不沾地的护士不能随叫随到。她们喜欢没事找事,不知感激,像泼妇一样蛮不讲理。

没过多久菲利普就有幸结识了一位朋友。有天早上,住院医生把一个新来的男病人交给了他。菲利普坐在病床边,把病人的详细情况记录在挂号单上。他发现挂号单上职业那一栏写的是记者。这人四十八岁,名叫索普·阿瑟尼,这个名字在公立医院就诊的病人中很不寻常。他得的是急性黄疸,因为一些不明的症状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菲利普循例问了他各种的问题,他都一一回答,他的声音很好听,给人一种知书识礼的感觉。由于他躺在病**,菲利普很难判断他是高是矮,但是他的脑袋和手都很小,所以他应该比一般人要矮。菲利普喜欢看别人的手,阿瑟尼的手让他震惊。他的手非常小,手指细长,指甲很美,呈玫瑰色;他的手非常光滑,要不是得了黄疸病,一定白皙得叫人吃惊。病人把手搁在被子上,一只手稍微舒展开,食指和中指靠在一起,他跟菲利普说话的时候好像在满意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指。菲利普眼睛一闪,瞟了一眼男人的脸。黄疸病使他脸色发黄,但依然掩盖不了他的气宇轩昂。他的眼睛是蓝色的,直挺挺的鹰钩鼻很有气魄,甚至有些挑衅,但是一点儿也不笨拙。他留着一撮灰白的山羊胡,脑袋秃得很厉害,不过看得出来他以前的发质很好,他的头发卷得很漂亮,即使秃了头也依然留着长发。

“这上面说你是记者,”菲利普说,“你都给哪些报纸写稿?”

“哪家报纸都写,你随便翻开一份报纸就能看到我写的东西。”

床边正好有一份报纸,病人顺手拿起来,指着一个广告给菲利普看。起头的是几个大字:林恩-塞德利公司,位于伦敦摄政街。这家公司的名字菲利普很熟悉。下面用稍小一些但依然醒目的字体写着一句老生常谈的广告词:拖延是时间的窃贼。紧接着是一个发问,问得很有道理,所以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为什么不今天下单呢?接着又用大号字体重复了一遍,就像在用榔头敲打杀人犯的良心:为什么不下单呢?紧接着是一段豪言壮语:海量手套出售,世界顶尖产品,便宜到超乎想象;千万丝袜采购,全球品质最优,跳楼价惊掉下巴。在这串广告词之后,又甩出了那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就像甩出发起决斗的手套[329]:还等什么呢?

“我是林恩-塞德利公司的新闻代表。”说着他那只漂亮的手轻轻一挥,“谁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下贱东西呢……[330]”

菲利普继续问了他一些常规问题,有些是例行公事,有些设计得非常巧妙,用来引导病人说一些他们可能想要隐瞒的东西。

“你在国外生活过吗?”菲利普问。

“我在西班牙待过十一年。”

“在那儿干吗呢?”

“给托莱多的一家英国自来水公司当秘书。”

菲利普记得克拉顿在托莱多待过几个月,这个回答让他突然对这人多了几分兴趣,但是考虑到医院职工和病人之间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他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表露出来。做完检查,他就去巡视别的床位了。 索普·阿瑟尼病得不严重,虽然他还是面色蜡黄,但很快就好转了很多。之所以继续躺在病**,是因为医生觉得还有必要观察几天,等有些反应正常了再让他出院。有一天菲利普一进病房就发现他在看书,手里还拿着支铅笔。菲利普走到他床边的时候,他把书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