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然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好像要晕过去似的。菲利普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怪异的想法,他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去度假呢?”
“我怎么去?你知道我们一分钱也没有。”
“我给你们钱。”
“你?!”
她腾的一下坐起来看着他。她的眼睛开始发亮,脸颊泛起了红晕。
“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满足这情欲,然后你就会回到我身边了。”
话一出口他就感到一阵锥心之痛,可是与此同时,这种痛苦又带给他一种难以名状的微妙快感。米尔德丽德瞪大眼睛看着他。
“噢,我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哈里连考虑都不会考虑的。”
“会的,如果你劝他的话,他会的。”
米尔德丽德越反对他就越坚持,可他又万分希望她断然拒绝。
“我可以给你们五镑,这笔钱足够你们从星期六玩儿到星期一了。星期一他就要回家了,他会一直在家里待到去伦敦北部报到的时候。”
“噢,菲利普,你是认真的吗?”她握紧双手大喊道,“你要是真的能让我们去就好了,我以后一定会加倍爱你的,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只要你愿意成全我们,我肯定会走出来的。你真的会给我们钱吗?”
“嗯。”他说。
她整个人状态大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菲利普看得出来她高兴得都要发疯了。她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他脚边,然后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你真够朋友,菲利普。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人。你以后会生我的气吗?”
他摇了摇头,脸上带着笑容,心里却在滴血!
“那我现在可以去告诉哈里吗?我可以跟他说你不介意吗?除非你保证你不介意,不然他是不会答应的。噢,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他!我以后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星期一我就跟你一起去巴黎,随便去哪里都可以。”
她站起身戴上帽子。
“你要去哪儿?”
“我去问他愿不愿意。”
“这么着急?”
“你想让我留下来吗?你想的话我就留下来。”
说着她又坐了下来,菲利普苦涩地轻笑了两声。
“不了,没关系,你马上去吧。只有一件事拜托你,我现在不想看见格里菲斯,我伤不起这个心。你告诉他我不恨他,反正就是这个意思,随便你怎么跟他说都行,总之叫他千万别让我看见他。”
“好的。”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急急忙忙戴上手套,“我会把他的话转告给你的。”
“你今晚还是跟我一起吃饭吧。”
“好!”
她仰起脸让菲利普吻她,菲利普紧紧地吻着她的双唇时,她高兴得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你真是太好了,菲利普。”
几个钟头后,米尔德丽德寄了张便条给他,说她头痛,晚上不能跟他一起吃饭了。菲利普差不多料到她会放他鸽子。他知道她正在跟格里菲斯吃饭,心里嫉妒得要命。可是他们俩突然间燃起的情欲仿佛从天而降,就像天雷勾地火似的,他感觉自己在这样的**面前也无能为力。他们俩会爱上对方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格里菲斯有很多方面都比他好,他不得不承认如果他处在米尔德丽德的位置,他也会做出一样的事情。真正伤透了他的心的是格里菲斯的背叛,他们曾经是多么要好的朋友啊,而且格里菲斯知道他对米尔德丽德一往情深,他应该放他一马的。
直到星期五他才见到了米尔德丽德。两日不见他饱受相思之苦,可是她一来他就意识到她已经彻底把他抛在脑后了,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格里菲斯,菲利普突然很恨她。他现在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跟格里菲斯看对眼了。格里菲斯是个蠢人,蠢得要命!他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只不过选择视而不见罢了。他就是个愚不可及、脑袋空空的人。他的魅力掩盖了他的自私,为了满足自己的肉欲他可以牺牲任何人。他过的那种生活又是多么空虚,在各家酒吧流连忘返,在歌舞剧院酩酊大醉,采花猎艳,乐此不疲!他从来不读书,一双眼睛除了庸俗无聊的东西统统看不见。他没有任何精妙的思想,最常挂在嘴边的词语就是“漂亮”,这就是他对男人和女人的最高赞誉。哼,漂亮!怪不得格里菲斯会讨她欢心,他们俩简直是天生一对。
菲利普跟她聊了些对他们俩来说都无关痛痒的事情。他知道她很想谈格里菲斯,他偏偏不给她这个机会。他也没有提她两天前随便找了个借口爽约的事。他对待她的态度很随意,想让她觉得他突然间变得满不在乎了;他运用自己特有的说话技巧,说一些他知道能刺痛她的小事,但是又说得模棱两可,句句见血却又不着痕迹,以至于她根本就无从反驳。最后她终于站了起来。
“我想我现在必须得走了。”她说。
“那可不,你肯定有很多事儿要做呢。”
米尔德丽德伸出手,菲利普握了握,跟她道了声再见,然后给她把门打开。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他也知道他那冷漠而又嘲讽的态度把她吓住了。他这人因为太过腼腆,看上去特别冷漠,经常无意中吓到别人,自从发现了这一点,他就会看情况故意摆出这副样子。
“你没有忘记你答应的事吧?”菲利普拉着门的当儿,米尔德丽德终于开口了。
“什么事?”
“钱的事。”
“你想要多少?”
他不慌不忙地回答,语气冷冰冰的,听上去异常挑衅。米尔德丽德涨红了脸。菲利普知道她此时此刻对他恨之入骨,可是她居然没有对着他大发脾气,他为她的自控力感到惊讶。他就是想让她痛苦。
“明天要付裙子和酒店的费用,就这些。哈里不肯去,所以我们用不着钱。”
菲利普的心脏猛烈地撞击了一下胸腔。他松开门把手,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为什么不肯去?”
“他说我们不能这样,不能用你的钱去快活。”
菲利普突然像着了魔似的,那是一直潜伏在他心底的自我折磨的欲念。虽然他万分希望他们不要一起去度假,却又控制不住地跟自己对着干。他开始通过米尔德丽德来劝说格里菲斯。
“我都同意了,还有什么不能去的呢?”他说。
“我也是这样跟他说的。”
“我觉得他要是真的想去的话,他是不会犹豫的。”
“哦,不是这回事,他当然想去。他手里要是有钱的话,保证二话不说马上就走。”
“如果他不想做坏人,那我把钱给你吧。”
“我跟他说就当是跟你借的,我们会尽快还给你的。”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你居然也会跪着求男人带你去过周末。”
“可不是嘛。”说着,她无耻地笑了两声。
这笑声让菲利普觉得脊背发凉。
“那你打算干吗?”他问。
“不干吗。他打算明天回家去了,非走不可。”
这对菲利普来说无异于是一根救命稻草。只要格里菲斯滚蛋,他就能把米尔德丽德赢回来。她在伦敦谁也不认识,只能跟他待在一起,等他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很快就能让她忘掉这一时的鬼迷心窍。如果他这时候什么也不说,那他就是安全的。可是他偏偏有一个邪恶的欲望,他要攻破他们的道德防线,看看这对狗男女到底能做出多么卑鄙的事情;只要再稍稍**一下,他们就会投降了,想到他们可耻的堕落他心里一阵狂喜。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匕首一样扎在他心上,但他却在这种自我折磨中体会到了一种狰狞的快感。
“这样看来,现在不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就是这样跟他说的。”她说。
她声音里那种**给了菲利普狠狠一击,他紧张得咬起了指甲。
“你们打算去哪儿?”
“哦,去牛津,他在那儿上的大学,你知道的。他说可以带我参观一下那些学院。”
菲利普记得他也曾提议去牛津逛一天,她当即表示强烈反对,说一想到那里的景色就觉得无聊透顶。
“再说最近天气好像也挺不错的,眼下正是那里最舒服的时候。”
“我已经想尽办法劝他了。”
“那你为什么不再试一下呢?”
“跟他说你想让我们去吗?”
“那倒不至于。”菲利普说。
米尔德丽德怔怔地看着他,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菲利普逼自己尽量友善地看着她。他恨她!鄙视她!却又全心全意地爱着她。
“我打算这么做,我先去看看他能不能安排过来。如果他答应的话,我明天就过来取钱。”
“我明天吃完午饭会在这儿等着。”
“好的。”
“我现在把裙子和酒店的费用给你。”
他走到书桌边,把抽屉里的钱全都拿了出来。裙子六几尼,加上她的房费和饭钱,还有小孩儿一周的生活费,他一共给了她八镑十先令。
“非常感谢。”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
77
菲利普在医学院的地下室里吃了午饭,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这是星期六的下午,房东太太正在打扫楼道。
“格里菲斯先生在吗?”他问。
“不在,先生。他今天早上走了,你前脚出门他后脚就走了。”
“他不回来了吗?”
“应该不回来了,先生。他走的时候带了行李。”
菲利普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这是伯顿[308]的《麦加之旅》,是他刚从威斯敏斯特公共图书馆借来的。他读完了第一页却不知所云,因为他的心思不在那上面,他一直在竖着耳朵听门口有没有人敲门。他不敢奢望格里菲斯就这样撇下米尔德丽德,自己回坎伯兰郡的家乡去了。米尔德丽德应该很快就会找他拿钱了。他咬牙继续读下去,拼命把注意力拉回来,书上的句子硬生生被他刻在了脑子里。可是他因为太过痛苦,那些文字在他眼中有些扭曲变形,他万分希望他没有出那个馊主意,可是话已出口,他没勇气把话收回,倒不是为了米尔德丽德考虑,而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他这人犟得要命,决定了的事情就要一条路走到黑。他已经读了三页,可是读了什么东西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好倒回去从头读过。他发现他把一个句子翻来覆去读了很多遍,直到这个句子和他的思绪死死纠缠在了一起,就像噩梦中被反复念诵的咒语。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他可以去外面待到半夜再回来,这样他们就去不成了。想象着他们每过一个小时就上门问一次他回来了没,然后每次都大失所望的样子,他心里头有些得意。他一边这样想,一边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句子。可是想归想,他没办法这样做,就让他们来拿钱吧,这样他就知道人到底能堕落到什么程度了。书上的字渐渐看不清了,他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闭上双眼,心如死灰地等待着米尔德丽德。
房东太太进来了。
“先生,您要见米勒夫人吗?”
“让她进来。”
菲利普强打精神振作起来,因为不想在她面前泄露自己的情绪。他突然有种冲动,想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求她不要走。可他知道他无论做什么都打动不了她,她只会把他的丑态告诉格里菲斯。他觉得很羞耻。
“说吧,你们这次小约会还去不去呀?”他佯装快活地说。
“去,哈里在外面,我跟他说了你不想见到他,所以他就不进来了。不过他问能不能进来跟你道个别,就一小会儿。”
“免了,我不想看见他。”菲利普说。
他看得出来她并不在乎他见不见格里菲斯。她既然已经来了,他只想让她拿完钱赶紧走。
“喏,这是五镑。请你赶紧走吧。”
米尔德丽德接过钱道了声谢,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哦,星期一,星期一哈里必须回家了。”
他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丢人,可是他已经被妒火和情欲烧昏了头。
“到时候我就能见到你了是吗?”
他不由自主流露出哀求的语气。
“当然,我一回来就告诉你。”
菲利普跟她握了握手。透过窗帘缝隙,他看见她跳上了一辆停在门口的四轮马车。马车咔嗒咔嗒地开走了。他扑倒在**,把脸埋在掌心。他感觉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他气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他死死攥紧拳头,拼命绷住身体,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流下来;可他怎么也忍不住,最后终于趴在那儿号啕痛哭。
过了好一会儿,菲利普终于从**爬了起来,精疲力竭,深感羞耻。他好好洗了把脸,给自己兑了杯很浓的威士忌加苏打水,一杯酒下肚,感觉好受了点儿。他看见壁炉台上那两张火车票,他一把把车票抓起来,怒不可遏地扔进火炉。他知道把票退了还可以拿回车费,可是就这样看着它们烧成灰烬才觉得解恨。然后他走出宿舍,想找个人陪他。俱乐部里空无一人。要是找不到人说话,他感觉自己会发疯的,劳森人在国外,于是他去了海沃德的住处,开门的女仆说他去布莱顿过周末了。他只好转头去了家画廊,结果刚走到门口就发现要关门了。这下他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他心烦意乱,脑海中浮现出了格里菲斯和米尔德丽德一起去牛津的画面,他仿佛看见他们面对面坐在车厢里,一路上有说有笑。他回到了住处,可是屋里的一切都让他厌恶,这里到处都是他痛苦的回忆。他又拿起伯顿那本书试着读下去,可是一边读,一边在心里一遍遍骂自己是个大傻瓜,是他提议让他们去度假的,是他亲自掏的腰包,是他硬要他们去的;他把格里菲斯介绍给米尔德丽德的时候就该猜到会发生什么,他自己那炽热的情欲足以引燃另一个人的欲望。他们这时候应该已经到牛津了,想必会在约翰街上的一家出租公寓里过夜。菲利普从来没去过牛津,但是格里菲斯经常跟他念叨,所以他很清楚他们会去哪里。他们会在克拉伦登楼用餐,格里菲斯每次出去寻欢作乐都会去那里吃饭。菲利普在查令十字街附近的一家餐馆吃了点儿东西,决定去看场戏来打发时间,吃完饭他就挤进了一家剧院的乐池,这里正在上演一部王尔德的作品。他寻思着他俩会不会也出去看戏,他们肯定会想办法打发今晚的时间的,因为他们都蠢得要命,没办法享受聊天的乐趣;他们的思想都那么庸俗,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这样一想,他产生了一种报复性的快感。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戏,为了给自己找点儿乐子,每个幕间他都会灌一些威士忌。但他不太会喝酒,几杯酒下肚就醉醺醺的,时而目露凶光,时而郁郁寡欢。演出结束后他又喝了一杯。他现在不能回去睡觉,因为肯定会睡不着,他的想象力太过丰富,只怕脑海中会浮现出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他试着不去想他们。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他突然想做些龌龊下流的事情,他想在阴沟里打滚,他一心渴望发泄兽欲,他想像头畜生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
他拖着跛脚,踉踉跄跄地走上皮卡迪利大街,满腔怒火和痛苦抓挠着他的心。一个浓妆艳抹的妓女把手搭在他肩上,他咒骂几句,粗暴地把她推开。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了脚步。谁陪不一样呢?他觉得不该对她恶语相向,于是走到她面前。
“我说。”
他一开口女人就破口大骂。
“去死吧!”
菲利普哈哈大笑。
“我只是想问你肯不肯赏脸跟我吃个夜宵。”
女人惊讶地看着他,迟疑了片刻。她看得出来他已经醉了。
“我无所谓。”
她居然说了句米尔德丽德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菲利普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他带她去了他和米尔德丽德常去的一家餐馆。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注意到那女人低头看着他的跛脚。
“我有一双跛脚,”菲利普毫不客气地说,“你有意见吗?”
“你这人真有意思。”她哈哈大笑。
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全身的骨头都在痛,脑袋里有个榔头重重地捶打着他的神经,弄得他差点尖叫起来。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又喝了杯威士忌兑苏打水,然后爬上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夜无梦,他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78
终于挨到了星期一,菲利普心想这漫长的折磨终于结束了。他查了一下火车时刻表,发现格里菲斯要想在当晚赶回家,能坐的最晚的一班火车是下午一点过几分从牛津出发的,米尔德丽德应该会坐比他晚几分钟的火车回伦敦。他很想去车站接她,可是又怕她想一个人休息一天。也许她今晚会寄封短信给他,说她已经回来了,如果没有的话,他可以第二天早上再去她住处找她。他现在不敢贸然行动,他的精神已经被彻底击垮了。他对格里菲斯恨之入骨,但是对米尔德丽德,即便发生了这一切,他心里还是只有百爪挠心的渴望。他很庆幸星期六下午海沃德不在伦敦,他当时心神狂乱,一心想要寻求安慰,肯定会不由自主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海沃德肯定对他的软弱感到震惊。在米尔德丽德已经委身于人之后,他居然还想让她做他的情妇,海沃德肯定会鄙视他,甚至觉得惊愕,恶心。然而惊愕也好,恶心也罢,他有什么好在乎的呢?他愿意做出任何让步,愿意承受更加可耻的羞辱,只要他能满足自己的情欲,一切都在所不惜。
傍晚时分,他不由自主来到了米尔德丽德住的地方。他抬头望着她的窗户,只见那里漆黑一片。他没敢去问房东她回来了没有,他相信她会信守承诺。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还是没收到她的信,将近中午的时候他又去了她的住处,女仆说她还没有回来。他有点儿蒙了。他知道格里菲斯昨天是必须得回家的,因为他要回去给人当伴郎,米尔德丽德身上又一分钱都没有。他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下午他又去了一趟她住的地方,顺便给她留了张便条,叫她晚上一起吃饭,语气之平静,仿佛前两周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他写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然后抱着一线希望赴了约。他等了一个小时她也没有出现。星期三早上,他实在不好意思再去她的住处打探,只好叫了个信童送了封信去,并且嘱咐他一定要带着回信回来。可是一个钟头过后,男孩就把那封信原封不动地拿回来了,他说那位女士还没有从牛津回来。菲利普顿时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这最后的欺骗超过了他能忍耐的极限。他恨她!他恨她!他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着这样的话。他把自己的失望全都归结到格里菲斯头上,他恨他恨得牙痒痒,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谋杀能带给人那么强烈的快感。他疯了似的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幻想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跟他“偶遇”,然后一刀刺穿他的喉咙,不偏不倚地割断颈动脉,让他像条狗一样死在大街上,那该有多解恨啊!他在极度痛苦和愤怒中失去了理智。他本来不喜欢喝威士忌,现在却猛地灌酒来麻痹自己。星期二和星期三的晚上他都喝得烂醉,倒在**昏睡过去。
星期四上午他很晚才从**爬起来。他两眼充血,脸色蜡黄,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起居室,想看看有没有他的信。当他看见格里菲斯的笔迹时,他心里顿时有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亲爱的老弟: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下笔,可我还是觉得必须写封信给你。希望你没有对我恨之入骨。我知道我不该跟米丽走,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她把我迷得神魂颠倒,只要能得到她,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她说你主动给我们钱的时候,我真的没办法抗拒。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感到万分羞愧,后悔不迭。希望你能写封信给我,说你没有生我的气,让我来看看你吧。米丽说你不想见我的时候我真的伤透了心。写封信给我吧,这才是我的好兄弟,告诉我你已经原谅我了。只要你一句话,我的良心就能得到安宁。我以为你不介意的,不然你也不会给我们钱,但我知道我说什么也不该收下。我星期一回家了,米丽想一个人在牛津待几天。她星期三会回伦敦,所以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见过她了,希望你们一切进展顺利。一定要写信给我,告诉我你已经原谅我了。请你马上写信给我。
你永远的
哈里
菲利普怒不可遏地把信撕得粉碎。他根本就不打算回信。他看不起格里菲斯的道歉,也受不了他的良心不安。一个人大可以做出卑鄙无耻的事情,可是事后再来后悔那就太让人鄙视了。他觉得只有懦夫和伪君子才会写出这样一封信,那字里行间的煽情口吻让他恶心得想吐。
“以为干了禽兽不如的事情,只要说一声抱歉就万事大吉了,”他咕哝道,“哼,要是真有这么容易就好了!”
他真恨不得哪天狠狠报复他一下。
不过他好歹知道米尔德丽德已经回城了。他急忙穿好衣服,脸都来不及刮,匆匆忙忙喝了杯茶,就跳上出租马车直奔她的住处。马车像蜗牛一样慢吞吞的,他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见到她,甚至无意识中向他早就不相信的上帝祷告,希望她能和颜悦色地接待他。他只想把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忘掉。他按响了门铃,心跳得像擂鼓一样。他多么想再一次把她拥入怀中,在这热切的渴望中,他已经忘了自己经受的所有痛苦。
“米勒夫人在吗?”他兴冲冲地问道。
“她走了。”女仆回答。
菲利普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她大概一小时前回来过,然后把她的东西都拿走了。”
菲利普一时无语,僵在那里。
“你把我的信给她了吗?她有没有说要去哪儿?”
他旋即意识到米尔德丽德又一次欺骗了他,她不会回到他身边了。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故作轻松地说:
“哦,好吧,她应该会给我写信的,她可能把信寄到另一个地址了。”
他转身离开了那里,绝望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早该猜到她会这样做,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从头到尾都在把他当猴耍;她毫无怜悯之心,毫无善良和仁慈可言。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这无可避免的结局。这种痛苦太撕心裂肺,他宁愿死也不想忍受。他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不如一了百了了吧,他可以投河,可以卧轨,可是还没把这些想法变成话语,他就本能地觉得抗拒。理智告诉他,他早晚有一天会摆脱这种痛苦,只要拼尽全力,他一定可以忘掉她;再说为了这么个贱人自杀也太可笑了,他就这一条命,这么虚掷岂不是疯了?感性上,他觉得自己永远都过不去这个坎了,但理智上,他知道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不想待在伦敦了,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触景生情。他给伯父拍了封电报,说他要回布莱克斯特布尔。然后他急忙收拾好行李,坐了他能坐的最早的那班火车赶回去。他想逃离伦敦那个肮脏的住处,那个让他遍体鳞伤的地方,他想呼吸乡间干净的空气。他觉得自己很恶心。他感觉他已经有点儿精神错乱了。
自从菲利普长大,牧师夫妇就把公馆最好的一间客房给了他。这个房间位于拐角处,其中一扇窗户前是一棵老树,郁郁葱葱的枝叶阻断了视线,不过透过另一扇窗户,可以看见公馆花园和田地外面那片广阔的草地。菲利普还记得这屋里的墙纸。墙上挂着维多利亚时代早期古色古香的水彩画,是牧师年轻时候的一个朋友画的。画面已经褪色发黄,有种古雅的气息。镜架台用僵硬的细棉布包边,还有一个旧旧的高衣柜用来放衣服。菲利普发出了一声惬意的叹息,他以前从来没意识到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牧师公馆的生活还是跟以前一样,连家具的位置都没有变过。牧师吃着同样的东西,说着同样的话,在同样的时间和地点散着同样的步,不过他比以前更胖了些,更寡言少语了些,思想也更加狭隘了些。他已经习惯了没有妻子的生活,也极少想念她。他还是三天两头跟乔舒亚·格雷夫斯斗嘴。菲利普去看了看这位教会执事,他比以前更瘦了些,头发更白了些,样子也更严肃了些,不过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专横,还是反对在圣坛上点蜡烛。街上的店铺依然那么古朴,看上去让人觉得很舒服。菲利普站在一家卖水手用具的店门口,里面陈列着高筒靴、防水油布和渔具,他记得童年时候的他就是在这里感受到了海洋的悸动和未知世界惊险的魔力。
每次门口响起邮差的两次敲门声,他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怦怦跳,觉得房东太太有可能会把米尔德丽德的信从伦敦转寄过来,然而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米尔德丽德根本就不会写信给他。现在冷静下来后,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当初他想尽办法逼米尔德丽德爱上他,根本就是在白费工夫。他不知道一个男人传递给一个女人的,以及一个女人传递给一个男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可以让其中一方成为奴隶。当然可以简单地称之为性本能,可是如果仅仅是性本能,那为什么某个人会被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迷得神魂颠倒呢?这种吸引力让人难以抗拒,理智无法与之抗衡,友谊、恩情和利益在它面前也毫无威力。就因为他没有对米尔德丽德产生性吸引力,他所做的一切都没办法触动她一丝一毫。这个想法让他觉得恶心,因为这样一来,人类跟原始的野兽有什么区别?他突然感觉人的内心到处是阴暗的角落。他见米尔德丽德对他无动于衷,就以为她性欲冷淡,她那苍白的脸色和单薄的嘴唇、平胸窄臀和无精打采的举止都佐证了他的猜测。然而事实证明,她也会突然燃起情欲之火,而且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他一直无法理解她和埃米尔之间的感情,她当时的行为看起来太不像她了,她自己也解释不清她为什么会那样。现在目睹了她和格里菲斯的感情,菲利普终于明白了,当时发生的事情跟现在如出一辙:她被难以控制的情欲冲昏了头。他想弄明白这两个男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竟然能够对她产生这么不可思议的吸引力。他们俩都爱讲一些低俗的笑话,这正好跟她那肤浅的幽默感对上胃口;此外,他们的本性都有些粗俗。然而真正收服她的也许是他们明目张胆的撩拨,他们都毫不掩饰自己的性欲,这是他们身上最为显著的特点。米尔德丽德喜欢装斯文,一听到男女之事就恶心得起鸡皮疙瘩,她觉得人体功能都是不洁的;她有各种各样的委婉语来称呼那些日常用品,一样东西如果有简单和复杂两种称呼,她总是会选择后者,因为她觉得复杂的词语更为得体。对于这样一个忸怩作态的女人来说,这些男人野蛮的性欲就像是一条鞭子,抽打在她瘦削洁白的肩膀上,每抽一下她都忍不住颤抖,而伴随着疼痛而来的,是一阵阵过电般的快感。
菲利普做了个决定,他不想回到那间充满痛苦回忆的宿舍了。他写了封信给房东太太把房子退了,决定重新租几间不带装修的房间。他想用自己的东西把房间布置起来,一来温馨舒适,二来租金便宜。现在最迫在眉睫的事情就是缩减开支,因为过去一年半他已经花掉了将近七百镑。他现在必须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把这个大窟窿补起来。有时候一想到未来他就恐慌,后悔在米尔德丽德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可是他知道如果从头来过,他还是会那样做。有时候想到朋友们对他的看法他觉得好笑,由于他心里的感受并不会写在脸上,再加上他走路总是慢条斯理的,朋友们都觉得他意志坚定,从容不迫,冷漠孤傲。他们觉得他非常理智,称赞他实事求是,只有他知道他那平静的外表不过是被他无意识戴在脸上的一张面具,就像蝴蝶身上的保护色一样保护着他。事实上他对自己的意志力之薄弱深感震惊,他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任何情感的微风都能吹动他,当情欲袭来时便被裹挟而去。他毫无自控力可言,有也只是看起来有,因为他对很多让别人动容的事情都无动于衷。
想到自己建立的人生哲学,他觉得有些讽刺,因为这套东西并没有在他经历的这段危机中起到多大的作用;他甚至有些怀疑,所谓的思想是否真的能在人生大事中发挥作用。他感觉他更像是被一种异于自己却又源于自身的力量左右,这股力量催促着他,就像地狱的狂风不停驱使着保罗和弗朗切斯卡[309]。他做出行动之前都会深思熟虑,可是真的到了该行动的时候,他却被本能、情感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牢牢控制,没有一点挣扎的力气。他就像是一台机器,被他所处的环境和自身性格这两股力量驱动着,他的理智只能作壁上观,看着发生的一切却无力插手。就像伊壁鸠鲁所说的那些神灵,他们在九天之上看着人们的所作所为,却没有能力对发生的事情做出丝毫改变。
79
开学前几天,菲利普上伦敦找房子去了。他在威斯敏斯特大桥路附近走街串巷,可是这一片地方又脏又破,看了就让人反胃。最后他终于在肯宁顿找到了一条僻静古朴的老街,这里有点像萨克雷笔下那个河对岸的伦敦。肯宁顿路两旁的悬铃木正在抽芽吐叶,纽康[310]一家坐着四轮大马车前往伦敦西部时,想必就是从这条路上经过的。菲利普选定了这条街,街上的房子是些两层小楼,大多数房子的窗户上都贴着出租告示,有一栋房子的告示上写着出租不带家具的房子。菲利普敲了敲门,一个不苟言笑的女人带他看了套房子,有四个狭小的房间,其中一个有炉灶和洗槽。房租是一周九先令。菲利普其实不想要这么多房间,可是想到租金这么便宜,他又想马上安顿下来,所以还是订下了这套房子。他问房东太太能不能帮他打扫房间,做做早饭,房东太太说她的事儿已经够多的了,没工夫给他干这些,她还暗示除了收他的房租,她不想跟他有任何关系,这一点倒是让菲利普很高兴。她让他去街角那家杂货铺兼邮局打听一下,说不定能找到愿意给他“搞”这些事情的女人。
这些年下来,菲利普也攒了点常用的家具,有一把在巴黎买的扶手椅、一张餐桌、几幅素描,还有克朗肖送他的一小块波斯地毯。伯父还给了他一张折叠床,以前每到八月度假旺季的时候,伯父都会把牧师公馆的房子租几间出去,现在他不出租了,这张折叠床也用不着了。菲利普又花十镑添置了一些必需品。他把其中一个房间当作客厅,花十先令贴上了米黄色的墙纸,然后在墙上挂了一幅大奥古斯汀码头的素写,这是劳森送给他的,另外还挂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安格尔的《大宫女》,一张是马奈的《奥林匹亚》,在巴黎的时候他就经常一边刮胡子,一边欣赏这两张画。为了提醒自己他也曾进行过艺术创作,他把他给米盖尔·阿胡里亚画的炭笔画也挂了上去。这是他画过的最好的作品,画面上的西班牙小伙儿赤身**,紧握双手,双脚极其有力地抓着地板,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坚毅的神情让人过目不忘。过了这么长时间,这幅作品的缺陷已经一目了然,但它代表着那段在巴黎学艺的时光,所以菲利普还是能用宽容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作品。他很好奇米盖尔后来怎么样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没有天赋却偏偏要追求艺术。也许他已经在饥寒交迫、贫病交加之下,在某家医院里撒手人寰,又或者在突然爆发的绝望中一心求死,纵身跳入了混浊的塞纳河;但也有可能出于欧洲南部人反复无常的脾性,他已经放弃了自讨苦吃的创作生涯,现在说不定在马德里某间办公室当职员,用自己滔滔不绝的本事和华丽的修辞来讨论政治与斗牛了。
菲利普请劳森和海沃德来他的新家坐坐,他们一个带了瓶威士忌,一个带了些鹅肝酱。两人都称赞他把新家布置得很有品位,菲利普高兴极了。他本来想把那个苏格兰股票经纪人也请来,可他家里只有三把椅子,只能招待这么几个客人。劳森知道菲利普是通过他认识的诺拉,而且两人还成了很好的朋友,就顺便说了句他几天前碰到了诺拉。
“她还问你最近怎么样呢。”
菲利普一听到她的名字就脸红了(他到现在也还是改不掉一尴尬就脸红的毛病),劳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劳森现在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伦敦,他已经屈服于环境的压力,剪了一头规规矩矩的短发,平时都穿着干净整洁的哔叽西服,头上戴一顶圆顶硬礼帽。
“我猜你们俩已经彻底吹了吧。”他说。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跟她见过面了。”
“她看上去状态挺好的,戴了顶很时髦的帽子,帽子上有很多白色的鸵鸟毛,想必混得很不错呢。”
菲利普故意岔开了话题,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她,三人聊了一会儿别的事情,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你觉得诺拉看上去生我的气吗?”
“一点儿也没有啊,她还说了你很多好话呢。”
“我有点儿想去看看她。”
“去吧,她又不会吃了你。”
菲利普经常想起诺拉。米尔德丽德离开他时,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诺拉,他痛苦地告诉自己诺拉是绝不会这样对他的。他突然有种冲动想去见见诺拉,诺拉肯定会心疼他的遭遇的,可是他怎么有脸去见她呢?他深深辜负了一个一直真心爱他的人。
“我当时要是理智一点,留在她身边就好了!”他自言自语道。这时劳森和海沃德已经走了,他正抽着睡觉前最后一斗烟。
他想到了他们在文森特广场那间舒适的起居室里度过的那些愉快的时光,他们去画廊看过的展,去剧院看过的戏,还有促膝长谈的那些迷人的夜晚。诺拉总是急他之所急,想他之所想,一切都为他着想。诺拉对他的爱是一种恒久的慈爱,这种爱超越性欲,近乎母爱。他一直都知道这样的爱是多么珍贵,有幸得之,他真该感天谢地。他下定决心要恳求诺拉的宽恕。诺拉肯定曾为了他伤心欲绝,但她应该能宽宏大量地原谅他,因为她天性太善良,没办法记恨别人。要写信给她吗?不,他要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脚边——到时候他肯定不好意思做出这么戏剧化的举动,不过他喜欢这样幻想——然后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她可以一辈子依靠他。他已经治好了他罹患的那场恶疾,知道了她有多么宝贵,她现在可以信任他了。他的思绪一下子跳到了将来,他想象着星期天跟她一起在河上泛舟,他还要带她坐船去格林威治,他念念不忘跟海沃德那次畅快的郊游,伦敦池的美景更是他记忆中永久的珍宝;他幻想着在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跟她一起坐在暖洋洋的公园里聊天——一想到她那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样子,他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就像溪水从鹅卵石上哗啦啦地流过,风趣幽默,油嘴滑舌,又充满个性。只要回到诺拉身边,他就会忘掉他所遭受的痛苦,就像忘掉一场噩梦一样。
第二天大概喝下午茶的时候,他出现在了诺拉家门口,他知道她这个时间肯定在家,可是敲了门之后他突然间没了勇气。她真的会原谅他吗?这样冷不丁出现在她面前也太唐突了。开门的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女仆了,菲利普问她内斯比特夫人在不在家。
“您问她能不能见一下凯利先生。”他说,“我就在这儿等着。”
女仆跑上楼去,一会儿又“咚咚咚咚”地下来了。
“请您上去吧,先生,二楼最前面那间。”
“我知道。”菲利普淡淡一笑。
上楼时他的心怦怦乱跳。他敲了敲门。
“进来。”门内传来那熟悉而又欢快的声音。
这个声音就像在说:“快进到一个祥和幸福的新生活吧。”他一进门,诺拉就走上前来问候他,然后热情地跟他握了握手,仿佛两人昨天才分开一样。这时一个男人站了起来。
“这位是金斯福德先生,这位是凯利先生。”
菲利普见她不是一个人在家,顿时大失所望。他坐下来仔细观察这个陌生人。他从来没听诺拉提过这个名字,可是这人坐在椅子上的样子非常放松,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他四十岁左右,脸刮得干干净净,浅色的长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他皮肤发红,眼睛苍白,眼神有些疲惫,大多数白皙的男人青春不再之后都是这样。他长着大鼻子大嘴巴,颧骨高耸,身材魁梧,肩宽体阔,看上去比一般人要高大。
“我正想知道你最近怎么样了呢。”诺拉神采飞扬地说,“我那天碰到了劳森先生——他有跟你说吗?——我跟他说你真该来看看我了。”
菲利普从她脸上看不到丝毫尴尬之色,她把他觉得无比尴尬的一次会面应付得举重若轻,菲利普心里很是佩服。诺拉给他倒了杯茶,正准备往里加糖的时候,菲利普制止了她。
“哦,我真是太蠢了!”她喊道,“我忘了。”
菲利普不相信她真的忘了,她很清楚他喝茶从不放糖。他把这个插曲看作是一个信号,说明她的镇定是装出来的。
因为他的到来而中断的谈话又继续了,没过多久他就感觉自己有点儿碍事。金斯福德没怎么搭理他。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也算得上风趣幽默,只不过语气有些武断;他应该是个记者,碰到什么话题都能扯几句好玩儿的东西。可聊着聊着,菲利普发现自己居然插不进话了,他俩倒是在一边聊得火热,这让他非常恼火。他一边决定一直待到这个人离开为止,一边纳闷这家伙是不是对诺拉有意思。以前跟诺拉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经常聊到那些想勾搭她的男人,还一起在背后笑话他们。他试着把话题拉回来,聊一些只有他跟诺拉知道的事情,可是那个记者每次都会插一脚,成功地把话题引到他插不了嘴的事情上。他隐约有点儿生诺拉的气,她肯定看得出来他的处境很尴尬;不过她也许是在变相地惩罚他吧,这样一想他的心情又好转了。一直等到六点的钟声敲响了,金斯福德才终于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他说。
诺拉跟他握了握手,把他送到了楼梯平台处。她把身后的门关上,在外面站了几分钟。菲利普很好奇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位金斯福德先生是谁呀?”诺拉进屋后,菲利普快活地问道。
“哦,他是哈姆斯沃思旗下一家杂志社的编辑,最近跟我约了好多书稿。”
“我还以为他不打算走了呢。”
“我很高兴你留了下来,我刚才就想跟你聊一聊。”她把自己整个儿蜷缩进那把大扶手椅里,这对瘦小的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然后她点上了一支烟。菲利普看到她又摆出了这个好笑的姿势,忍不住微微一笑。
“你这样真像只小猫。”
诺拉那双漆黑动人的眸子一闪,看了他一眼。
“我确实该改改这个习惯了。到了我这个年纪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确实有点儿可笑。可我就是喜欢把腿放在下面,我觉得这样很舒服。”
“回到这间屋子里的感觉真是太好了。”菲利普高兴地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念这里。”
“那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呢?”她乐呵呵地问。
“我不敢来。”菲利普红着脸说。
诺拉充满慈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
“有什么不敢的呢?”
菲利普迟疑了一会儿,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吗?我对你简直是狼心狗肺——我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诺拉定定地看着他,没有答话。菲利普心里慌乱起来,似乎这才意识到他这样贸然上门乞求原谅是多么可恨的行为。诺拉并没有帮他化解尴尬,他只好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
“你可以原谅我吗?”
然后他情急之下,一股脑儿地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他说米尔德丽德离开了他,他痛苦得差点儿要自杀。他把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包括孩子的出生,跟格里菲斯的见面,他是多么信任他们,又是多么愚蠢,还有他们撒下的那些弥天大谎。而她是那么善良,那么爱她,每每想起他就悔恨不已,当初不该那么轻易地把她丢弃。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是幸福的,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她有多珍贵。他激动得声音沙哑。有时候他说的那些话让他太难为情,他说的时候只好埋头盯着地板看。他痛苦得五官都扭曲了,却在这样的倾诉中感受到了莫名的宽慰。最后他终于说完了,猛地往后一仰,精疲力竭地瘫在椅子里,等待着诺拉的回应。他没有任何隐瞒,甚至在自我贬低的讲述中,把自己说得比实际上更加卑鄙。诺拉沉默了许久,他有些惊讶,终于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她。诺拉的眼睛并没有看着他,她脸色惨白,似乎迷失在了自己的思绪中。
“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诺拉一开口就红了脸。
“恐怕你确实过了段很痛苦的日子。”她说,“真是苦了你了。”
她好像还想说下去,可是又突然打住了,菲利普又一次陷入了等待。终于,她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对他说:
“我已经跟金斯福德先生订婚了。”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菲利普嚷道,“为什么要让我在你面前丢人现眼呢?”
“对不起,我刚才没办法打断你……我遇到他是在你——”她似乎想找一个不会伤害他的词语,“——是在你跟我说你朋友回来后不久。我有段时间非常痛苦,他一直无微不至地关心我。他知道有人伤了我的心,当然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你。那段时间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我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没日没夜地工作下去了,我觉得太累了,太难受了。我跟他说了我老公的事,他说他可以给我钱办离婚手续,只要我离完婚之后可以尽快嫁给他。他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我可以什么都不用做,除非我自己想干活儿。他实在是太喜欢我了,巴不得马上照顾我。我被他感动得不行,现在我也非常非常喜欢他。”
“那你离婚了吗?”菲利普问。
“已经拿到了暂准令,七月正式生效,然后我们就马上结婚。”
菲利普半晌无语。
“我真不该在你面前说那些蠢话。”他终于咕哝了一句。
他想着他那滔滔不绝、丢人现眼的忏悔。诺拉好奇地看着他。
“你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我。”她说。
“爱一个人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不过他总是能很快地镇定下来,他站起身,伸出手对诺拉说:
“我希望你过得幸福甜蜜。毕竟对你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诺拉握住他的手,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你还会再来看我的吧?”她问。
“不了,”菲利普摇了摇头说,“看到你那么幸福我会眼红的。”
他缓缓离开了诺拉的家。诺拉说得对,他从来都没有爱过她。他有些失望,甚至有些恼火,但与其说是他的心受了伤,不如说是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他马上就意识到高天之上的神灵拿他开了个恶毒的玩笑,他不禁苦笑了几声。他很有自嘲的天赋,只是这种滋味着实不太好受。
80
接下来三个月菲利普都在学习新的科目。两年前一起入学的一大批学生已经缩水了:有些人发现考试比预想中更难通过,于是离开了医学院;有些人被迫中途退学了,因为他们的父母低估了在伦敦生活的开销;还有些人响应心灵的号召,走上了别的职业道路。菲利普认识的一个年轻人想出了一个赚钱的妙招,他在大减价时扫货,然后把东西拿去当掉,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典当赊来的东西来钱更快。后来有人在治安法院的庭审记录中看到了他的名字,这件事还在医学院引起了小小的轰动。这个年轻人先是被关押候审,后来在他那焦头烂额的父亲的担保下,去海外背负“白人的负担[311]”了。还有个小伙子上医学院之前从来没进过城,很快就被酒吧和歌舞剧院的灯红酒绿迷住了眼睛,整天跟赛马手、情报员和驯马师混在一起,现在已经成了一名登记赛马赌注的经纪人。有一次菲利普在皮卡迪利转盘附近的一家酒吧看见了他,他穿着收腰外套,戴着顶棕色的宽边平檐帽。还有个人很有唱歌和模仿天赋,曾经靠模仿一些声名远扬的喜剧演员,在医学院举办的吸烟音乐会[312]上赢得了满堂彩,后来他弃医从艺,加入了一部歌舞喜剧的合唱团。还有一个人菲利普觉得很有意思。这人举止粗野,说话一惊一乍的,给人感觉就是个粗人,不可能有什么深刻细腻的感受,然而正是他做出了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决定。伦敦的高楼大厦让他感到窒息,不见天日的封闭空间让他日渐憔悴,他的灵魂(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有这样一个灵魂)就像被捉在手里的麻雀一样扑棱着翅膀,惊恐而微弱地喘息着,心脏飞快地悸动着。他渴望一望无际的天空,渴望儿时生活的荒无人烟的旷野;有一天课间,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径自离开了医学院。等他的朋友再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学医,正在一个农场上干活儿。
菲利普现在学的是药学和外科学。每个星期都有几天早上会练习给门诊病人上绷带,还能顺便挣点儿小钱,他觉得很高兴。他还学了怎么用听诊器,怎么配药。他七月要参加药物学考试,现在每天跟各种药物打交道,调剂混合药剂,搓药丸,制作药膏,玩儿得不亦乐乎。只要是能榨出一点儿乐趣的事情,他都紧紧地抓住不放。
有一次他远远地看见了格里菲斯,但他不想忍受那种恨不得杀死他的痛苦,所以避开了他。就连碰到格里菲斯的朋友们(其中有些人也成了他的朋友),他也会觉得有些不自在,因为他们都知道他跟格里菲斯闹翻了,估计也知道了他俩闹翻的原因。格里菲斯有个朋友叫拉姆斯登,小伙子长得很高,脑袋很小,整个人懒懒散散的。他是格里菲斯的跟屁虫,格里菲斯打什么样的领带,穿什么样的靴子,说话的方式和姿势,他都原封不动地学过来。他跟菲利普说,格里菲斯因为他没有回信非常受伤,他想跟他讲和。
“是他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的吗?”菲利普问。
“哦,不是,这都是我自己的意思。”拉姆斯登说,“他觉得很对不起你,不该做出那样的事情,他还说你一直都对他很仗义。我知道他肯定很乐意跟你讲和,他不来医院是怕见到你,怕你拿刀砍他。”
“我会的。”
“这让他很难受,你知道的。”
“这点儿难受算什么?我不是咬牙挺过来了嘛。”
“只要能跟你和好,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怎么这么幼稚这么可笑!他在乎这些干吗?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没我这个朋友他也照样活得好好的。我对他已经没兴趣了。”
拉姆斯登觉得菲利普这人实在是冷酷无情。他迟疑片刻,犹犹豫豫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对他说:
“哈里因为勾搭上那个女的,肠子都快悔青了。”
“是吗?”菲利普问道。
他对自己这满不在乎的语气很是满意,任谁也猜不到他的心跳得有多么剧烈。他焦急地等着拉姆斯登继续说下去。
“我猜你现在已经翻篇儿了吧?”
“我?”菲利普说,“早翻篇儿了。”
通过拉姆斯登的讲述,他一点点知道了米尔德丽德和格里菲斯之间发生的事情。他听的时候嘴角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装作心如止水的样子,确实把这个傻小子骗过去了。原来她跟格里菲斯共度周末之后,她那突如其来的情欲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了。格里菲斯回家后,她突然心血**,决定一个人在牛津多待两天,好好回味一下这个周末的快活日子。她觉得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回到菲利普身边了,一想到菲利普就觉得恶心。格里菲斯被自己煽起来的情欲之火吓了一跳,他觉得跟她待在乡下的那两天有些乏味,不想把一段风流韵事变成又臭又长的言情小说。米尔德丽德让他保证会写信给她,格里菲斯是个诚实体面的家伙,向来讲究礼貌,又想讨所有人喜欢,所以到家之后就给她写了封情意绵绵的长信。米尔德丽德马上给他回了好几大篇的情话,但她没有表情达意的天分,所以这封信写得很拙劣,通篇都是无病呻吟的低俗情话。格里菲斯看了觉得无聊透顶,结果第二天又收到了一封信,第三天又收到了一封,他再也不觉得她的爱让人飘飘然了,反而是觉得警铃大作。格里菲斯没有回信,她就发电报轰炸他,问他是不是病了呀,有没有收到她的信呀,说他不回信让她心焦如焚啊。格里菲斯被逼无奈,只好写了封信给她,他尽可能写得随意些,但又不至于太没心没肺惹她生气。他求她不要再发电报了,因为很难跟他母亲解释,他母亲那个老古董,一收到电报就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每次都吓得浑身发抖。米尔德丽德立即回信说她必须见到他,还说她打算把东西当了(她还留着菲利普送她做结婚礼物的手提包,能当个八镑)去集镇找他,那个地方离他父亲行医的村子只有四英里远,这可把他给吓坏了。这次他也用上了电报,叮嘱她千万不能这样做。他保证一上伦敦就告诉她,等他真的到了伦敦,他发现米尔德丽德已经在他要任职的医院里四处跟人打听他了。格里菲斯可不喜欢这样,他一见面就告诉她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去医院找他。分开三个星期后,他发现米尔德丽德无趣得要命,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招惹这么个女人,暗自下定决心要尽快跟她一刀两断。他最讨厌跟人吵架,也不想让别人痛苦,可是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于是铁了心不让米尔德丽德继续烦他。每次跟她见面的时候他都表现得风趣幽默、温柔体贴,然后为自己前段时间为什么没有找她编出各种无懈可击的理由,又想方设法避开跟她的下一次见面。米尔德丽德逼他约会的时候,他就在最后一刻拍电报爽约;他的房东太太(刚开始上班的前三个月他只用在自己的住处待命)也收到了他的命令,只要米尔德丽德上门找他就说他出门了。米尔德丽德也有对策,她开始在马路上拦截他,格里菲斯知道她等了半天才等到他从医院里出来,所以会先客客气气地跟她说几句温柔话,然后推说他还有公事要办,一溜烟逃之夭夭。再到后来,他已经可以非常熟练地从医院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有一次他半夜才回到宿舍,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栏杆边,他怀疑那人是米尔德丽德,只好偷偷溜到拉姆斯登的宿舍,求他收留自己一晚。第二天,房东太太跟他说,那女人坐在他门口的台阶上哭了好几个钟头,最后她只能跟她说再不走就要报警了。
米尔德丽德坐在格里菲斯宿舍门口哭了好几个钟头,第二天,格里菲斯的房东只能威胁米尔德丽德:再不离开,她就要报警了。
“我跟你说,哥们儿,”拉姆斯登说,“你倒好,早就脱身了。哈里说他当初要是知道她是个这么难缠的主儿,他宁愿死也不肯跟她有任何瓜葛。”
菲利普想到了她彻夜坐在台阶上痛哭的样子。他仿佛看见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要赶她走的房东。
“不知道她现在在干吗。”
“哦,她在什么地方找了份工作,真是谢天谢地,她现在有的忙了。”
就在夏季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菲利普听到了她的最后一个消息:格里菲斯终于被她没完没了的骚扰激怒了,他一反往常彬彬有礼的态度,说他受够她了,让她赶紧滚蛋,以后再也不要来烦他。
“没办法,他只能这样,”拉姆斯登说,“她确实做得有点儿过了。”
“所以他们俩彻底结束了?”菲利普问。
“哦,他已经有十天没见到她了。哈里甩女人的本事可谓一流,这你是知道的。这大概是他遇到过的最难甩的一块狗皮膏药了,不过他还是甩得挺干净的。”
从此以后,菲利普再也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她就这样消失在了伦敦的茫茫人海之中。
81
冬季学期开学,菲利普成了门诊部医生的助手。门诊部有三位助理医生,每人每周坐班两天,菲利普申请成为泰瑞尔医生的助手。泰瑞尔医生在学生中很受欢迎,要想成为他的助手,还得从众多申请者中脱颖而出才行。泰瑞尔医生现年三十五岁,身材高高瘦瘦,脑袋小巧玲珑,一头红发剪得短短的,蓝色的眼珠鼓出来,脸庞亮堂堂的,看上去红光满面。他能说会道,声音动听,没事爱开点儿小玩笑,对所有事情都泰然处之。他无疑是一位成功人士,经营着一家大型诊所,担任高级顾问医生的角色,获得爵士头衔也是指日可待。由于经常跟学生和穷人打交道,他的态度有些屈尊附就,又因为整天接触的都是些病恹恹的人,他作为一个健康人,总是表现得轻松愉快又有些居高临下,这是很多高级顾问医生都会形成的职业气质。病人们在他面前就像顽童碰上了乐呵的老师,生病不过是调皮捣蛋的表现,让人觉得好笑而不是气恼。
学生们每天都要去门诊室,主要是看一下病人,有眼力见儿的就凭眼力见儿学点儿东西。轮到各自的指导医生坐班的日子,他们的工作职责就会稍微具体些。那时候,圣路加医院的门诊部一共有三个互通的房间,此外还有一间昏暗的大候诊室,候诊室里矗立着巨大的砖石柱子,摆放着一条条长椅。病人们中午拿到号以后就坐在这里候诊。他们拿着装药的瓶瓶罐罐,有的穿着邋里邋遢的破衣烂衫,有的打扮得还算体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挤在昏暗的候诊室里,坐了一个长排又一个长排,给人一种怪异可怖的感觉,让人联想到杜米埃[313]那些阴郁的素描。所有房间都刷成一样的颜色,墙体是三文鱼色的,高高的护壁板是红褐色的。屋里有股消毒剂的气味,随着下午时间的流逝,还混合着人体散发出来的恶臭。第一个房间是最大的,正中间有一张桌子和办公椅,这是给医生用的;两边各有一张矮小一点儿的桌子,其中一个是住院医生用的,另一个是当天负责登记的助手用的。登记本是一个很大的册子,上面记载着病人的名字、年龄、性别、职业以及医生的诊断。
下午一点半,住院医生进来了,他摇了摇铃铛,让门房把老病号们放进来。这部分病人总是特别多,在泰瑞尔医生两点钟过来之前,必须尽可能多处理一些。菲利普接触的这位住院医生是个衣冠楚楚的小个子男人,他自认为地位非同一般,对待助手的态度有些居高临下。有些留级生以前是跟他同一届的,如果这些人跟他称兄道弟,没有表现出他觉得自己的职位应该受到的尊重,他就会一脸的不高兴。他开始给病人看病了,有个助手在一旁协助他。病人们纷纷涌了进来。男病人先看,主要的毛病都是慢性支气管炎,套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撕心裂肺的干咳”。病人们依次就诊,一个去住院医生那儿,一个去助手那儿,把手上的挂号单交给他们。如果病情有所好转,医生就会在挂号单上写“复14”,病人就带着瓶瓶罐罐去药房再拿十四天的药。有些老油条会故意往后排,好等泰瑞尔医生来了亲自给他们看,不过他们很少得逞,只有三四个真的有需要的病人才会被留下来等候。
泰瑞尔医生步伐轻快、走路带风地进来了,给人感觉像个马戏团小丑,生龙活虎地跳上舞台大喊道:“我们又见面啦!”那样子仿佛在说:没事儿生什么病嘛!我马上就让你们活蹦乱跳的。泰瑞尔医生就座了,先问有没有老病号要给他看,然后把他们快速过了一遍。他一边询问病人的症状,一边用一双敏锐的眼睛盯着他们,还跟住院医生开了句玩笑(助手们全都哈哈大笑),住院医生也哈哈大笑,不过他笑起来的样子有些旁若无人,似乎觉得助手们太没大没小了,居然也跟着他们这些医生一起笑。接着,泰瑞尔医生会评论一下天气是晴是热,然后就摇铃让门房把新病号带进来。
病人们一个接一个来到他桌子跟前。进来的这些男的,老少中青都有,大多数来自劳工阶层,有码头工人、货车车夫、工厂工人、酒吧招待,有些人穿得干净整洁,社会地位明显更高一些,这些人一般是商店店员或办公室职员之类的。泰瑞尔医生狐疑地看着他们。有时候病人为了装穷,会故意穿些破破烂烂的衣服,不过这都逃不过泰瑞尔医生的火眼金睛。他会把他认为是冒牌货的人拦下,有时候还会拒绝给那些他觉得完全付得起医药费的人看病。女人是最容易穿帮的。她们经常会穿一身烂兮兮的斗篷和裙子,却忘了摘掉手上的戒指。